無聲告白:第八章 · 1 線上閱讀

詹姆斯對這種遺忘太過熟悉。從勞埃德學院到哈佛到米德伍德,他每天都感受着——先是短暫的鎮定,然後肋骨仿佛被人戳了一下,提醒你與環境的格格不入。他覺得這是一種虛假的安慰,好比動物園的動物趴在籠子裡,拼命忽略圍觀的遊客,假裝自己還在野外自由地奔跑。現在,莉迪亞的葬禮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他卻珍惜起那些遺忘的時刻來。

換作別人,可能會到威士忌、伏特加或者啤酒中尋求解脫,而詹姆斯從不喜歡酒精的味道,也不覺得酒能麻痹他的神經;酒精只會把他變成深紅色——仿佛被人狠揍了一頓,讓他的大腦瘋狂旋轉。他長時間地開車兜風,以各種角度穿越米德伍德,沿着公路一直開到克利夫蘭郊區,然後才掉頭。他服用安眠藥,即便在他的夢裡,莉迪亞也是死的。一遍又一遍,他發現自己很難不去想的一個地方,是路易莎的床。

他告訴瑪麗琳,他要去上課,或者見學生;周末,他就說他要回學校批論文。這些都不是實話。莉迪亞死後一周,系主任取消了他的全部暑期課程。「給你自己留點時間,詹姆斯。」他和藹地拍拍詹姆斯的肩膀。每當需要安撫別人——因為得了低分而暴跳如雷的學生、沒得到福利的教職員工——的時候,系主任都會做這個動作。他的工作就是息事寧人。但是,即便這樣,那些學生永遠不會把C-變成B;新來的撥款也不會變成實際福利。你永遠得不到你想要的;你只是學會了如何得過且過而已。詹姆斯最不想要的就是屬於他自己的時間——待在家裡是難以忍受的。他每時每刻都希望莉迪亞能出現在走廊里,或者聽到樓上她房間裡的地板吱呀作響的聲音。一天早晨,他聽到莉迪亞房間裡有腳步聲,立刻不假思索地衝上樓,結果發現是瑪麗琳在莉迪亞的書桌前踱步,把她的所有抽屜打開再關上。「出去。」他很想這麼喊,好像這裡是一塊聖地。現在,每天早晨他都會拿起公事包,像平時上課一樣,開車去學校。在辦公室,他會無意識地對着桌上的全家福發呆,照片上的莉迪亞——還不到十五歲——看着他,好像隨時都能跳出相框,把其他人甩在身後。到了下午,他會不由自主地去路易莎的公寓,投入她的兩臂之間,然後是兩腿之間,在那裡,他的大腦會陷入一片幸福的空白。

然而,離開路易莎家,他又會想起一切,甚至變得比原先還要憤怒。一天晚上,他走向自己的車,順手拎起路邊的一個空瓶子,朝着路易莎住的公寓樓使勁一扔。有時候,他會在與怒火的搏鬥中把車朝樹開去。內斯和漢娜都儘量躲着他走,他和瑪麗琳有時一連幾周都不怎麼說話。七月四日快到了,詹姆斯路過湖邊,發現碼頭上裝飾了彩旗,還有紅色和白色的氣球。他跑過去扯下所有彩旗,把氣球逐一踩破。當所有裝飾都沉入湖水,整個碼頭顯得寥落而蕭索的時候,他才顫抖着回家。

看到內斯翻冰箱,他也會生氣。「你在浪費電。」詹姆斯說。內斯關上冰箱門,他安靜的順從只會讓詹姆斯更加憤怒:「你怎麼老是擋着路?」

「對不起。」內斯說,他一手握着個煮雞蛋,另一手捏着張餐巾紙,「我沒想到是你。」詹姆斯想起,當他鑽出汽車,呼吸到摻雜了汽車尾氣和發動機油味道的空氣時,突然發覺,他能在自己的皮膚上聞到路易莎的香水味——是一種麝香和甜香的混合氣味,他懷疑內斯也能聞到。

「這是什麼意思,你沒想到是我?」他說,「工作了一天,我難道沒有權利進自己家的廚房嗎?」他放下包,「你媽媽呢?」

「在莉迪亞房間,」內斯頓了頓,「她一天都在裡面。」

在兒子的注視下,詹姆斯覺得肩胛骨中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好像是內斯對他的指責。

「你最好知道,」他說,「我的暑期課程非常繁重,還要開好幾個會。」想起當天下午的事情,他的臉紅了——路易莎跪在他的椅子前面,慢慢拉開他的褲鏈——而臉紅讓他憤怒。內斯凝視着他,嘴唇微微撅起,似乎想發問,但是難以啟齒。詹姆斯突然火冒三丈,因為,自從做了父親以來,詹姆斯一直覺得莉迪亞像她母親——美麗、藍眼睛、沉穩,內斯則像他,憂鬱、講話吞吞吐吐。大多數時候,他卻忘記了莉迪亞和內斯也相像這個事實。現在,他猛然在內斯的臉上發現了莉迪亞的影子:大眼睛,性格安靜。想到這裡,他愈發難以忍受:「整天都待在家裡,你難道沒有朋友嗎?」

這樣的話,他父親說了很多年,但是這一次,內斯感覺什麼東西斷掉了,仿佛一根拉伸過度的線。「沒有,我又不像你,我不用……開會。」他皺皺鼻子,「你身上有香水味,是開會開的,對嗎?」

詹姆斯一把拽過兒子的肩膀,非常用力,連指關節都在響。「不許你這樣和我說話,」他說,「不許這樣問我。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然後,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就像你根本不了解你妹妹的生活一樣。」

內斯的表情沒變,但他的整張臉都僵了,猶如扣着面具。詹姆斯很想像抓蛾子那樣把剛才說的話抓回來,但那些字句已經鑽進了兒子的耳朵。他能從內斯的眼睛裡看出來,內斯的眼神變得冰冷僵硬,像玻璃一樣。他想伸手碰碰兒子——碰他的手、他的肩膀,隨便什麼地方——告訴他自己不是故意的,這件事不是兒子的錯。這時,內斯一拳打向櫃檯,在老舊的檯面上砸出一條裂縫。他朝自己的房間跑去,跺得樓梯咚咚直響。詹姆斯的包滑落在地,他無力地靠在櫃檯上,手觸到一個冰冷潮濕的東西:被捏碎的煮雞蛋。鋒利的蛋殼深深插進了柔軟的蛋白里。

他一晚上都在想這件事,眼前全是兒子僵硬的臉。次日清晨,他早早起來,從門廊里拿來報紙,看到上面的黑體日期:七月三日。莉迪亞消失兩個月了。兩個月前,他還在辦公室批改論文,含羞帶怯地幫路易莎捉頭上的甲蟲;兩個月前,七月三日還是個快樂的日子,還是個十年來都讓他打心底里珍惜的日子——這是瑪麗琳奇蹟般歸來的日子。世事真是無常。詹姆斯走進廚房,取下捆在報紙上的橡皮筋。翻開報紙,他看到一行小標題:《師生紀念逝去的女孩》。最近,有關莉迪亞的文章越來越短,也越來越少,它們很快就會完全消失,大家也會忘記她這個人。詹姆斯捧起報紙。外面陰着天,但他沒有開燈,似乎暗淡的光線能夠柔化他即將讀到的內容。卡倫·阿德勒說:她顯得挺孤獨,她不和任何人來往。帕姆·桑德斯說:她沒有太多朋友,連男朋友都沒有。我不覺得男孩們會注意她。最底部,李的物理老師唐納德·凱利回憶道:她是一個孤獨的高一學生,上着高二的物理課。凱利說:「她學習努力,但是,她顯然不合群。」文章旁邊有一條補充報道:來自混血家庭背景的孩子,通常難以找到自己的定位。

然後,電話響了。每次聽到電話鈴聲,他的第一個念頭都是:他們找到她了。他的一小部分自我會覺得,一定是警察發現案子弄錯了,把別人當成了莉迪亞,所以他只是做了一個糟糕的夢而已。他其餘的自我則會擺出更加理智的姿態,當頭棒喝道:你已經看到她了。於是他會再次痛苦而清醒地想起女兒腫脹的手、蒼白的臉。

所以,當他接起電話時,聲音總是顫抖的。

「李先生,」是菲斯克警官打來的,「我希望現在打給你不算太早,你今天早晨覺得怎麼樣?」

「不錯。」詹姆斯說。大家都會這麼問,所以,現在他會自動撒個謊。

「好的,李先生。」菲斯克警官說。詹姆斯意識到,他準備宣布壞消息。除了想要表示親切,沒人會那麼鄭重地叫你的名字。「我想通知你,我們決定結案。我們判斷這個案子是自殺。」

詹姆斯覺得,他必須重複一遍這些話,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自殺?」

菲斯克警官頓了頓,說:「警察的工作也不會永遠沒有紕漏,李先生,但我希望沒有。這不是電影——很難清楚判定。」他不喜歡宣布壞消息,只能用公事公辦的腔調說,「根據現場的情況,自殺是最有可能的,沒有死者遭受虐待的證據,而且,她性格孤僻,成績下滑,在明知自己不會游泳的情況下到湖裡去。」

詹姆斯低下頭,菲斯克警官繼續說下去,他的語氣溫和了一些,就像父親在安慰年幼的孩子:「我們知道這個消息讓你和你的家人難以接受,李先生,但我們希望它至少能幫助你們走出陰影。」

「謝謝你。」詹姆斯放下聽筒。他身後,瑪麗琳悄悄從走廊過來,手扶着門框。

「剛才是誰?」她問。從她緊緊揪着睡袍前襟的姿勢來看,詹姆斯知道她已經聽到了每一句話。瑪麗琳按下電燈開關,突然而來的光明讓他覺得十分刺眼。

「他們不能結案,」瑪麗琳說,「真正的兇手還沒抓住。」

「兇手?警察認為……」詹姆斯頓了頓,「他們認為沒有別的人捲入這件事。」

「他們又不了解她,一定是有人把她帶到那裡去的,哄騙了她。」瑪麗琳含糊地說,香煙和安全套浮現在她的腦海,但憤怒又把它們掃到一邊,促使她尖聲叫道,「她不會自己溜出去的。你難道覺得我不了解自己的女兒嗎?」

詹姆斯沒回答。他只有一個想法:要是我們沒搬到這裡,要是她從未見過那個湖就好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和疏離逐漸發展成厚重的冰層,瑪麗琳打起了冷戰。

「你相信他們,對嗎?」她說,「你認為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她說不出「自殺」這個詞;單是想到它,她就會怒氣沸騰。莉迪亞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她的家庭,尤其是她的母親。詹姆斯怎麼會相信他們?「他們只想結案,因為這樣最省事。」瑪麗琳顫抖着說,她雙手緊握,仿佛這樣做就能平息內心的震顫,「如果她是個白人女孩,他們就會調查下去。」

詹姆斯覺得,好像有一塊大石頭砸進了他的肚子裡。自他們結婚以來,白色就單純是紙的顏色、雪的顏色和糖的顏色。中國——如果非要提到這個詞的話——只能跟象棋、某種消防訓練和中餐外賣有關。如同地球圍着太陽轉,不去過多談論這些詞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詹姆斯曾經天真地認為——與瑪麗琳的母親和其他人的想法不同——瑪麗琳對不同人種一視同仁。現在,瑪麗琳嘴裡說出來的話——如果她是個白人女孩——證實了詹姆斯一直以來的恐懼:內心深處,她還是會給所有事物貼上標籤。白種人和非白種人,正是這些標籤讓世界面目全非。

「如果她是個白人女孩,」他說,「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