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第八章 · 2 線上閱讀

瑪麗琳還在生警察的氣,她沒聽明白詹姆斯的話,困惑加深了她的憤怒。「你是什麼意思?」在廚房的燈光下,她的手腕顯得蒼白瘦削,嘴唇黯淡無光,臉色冰冷。詹姆斯記得,很久以前,在他們年輕的時候,能夠想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不能在一起。有一次,他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背,她覺得自己肩胛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的手指仿佛帶着電流一樣。現在,那種時刻已經一去不復返,一切恍如隔世。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她是白人女孩……」他苦澀地說,如果她是白人女孩,如果我是白人,「她就能適應環境了。」

他意識到,搬到米德伍德不是理由,因為在哪裡都一樣。來自混血家庭背景的孩子,通常難以找到自己的定位。所以說,這個錯誤更久遠,更深刻,更根本。它就發生在他們結婚的那天上午,治安法官看着瑪麗琳,她說「我願意」的時候。抑或是他們共同度過第一個下午的時候,他站在床邊,赤裸羞澀,她的腿纏在他腰上,把他拉過去。甚至更早,她隔着桌子親他的那一刻,像是恰到好處地打了他一拳,令他無法呼吸。總之,存在一百萬種改變未來的微小可能性。他們不應該結婚,他不應該碰她,她應該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他已經徹底看明白了,這些都不應該發生,都是錯誤。

「你母親說得對,」他說,「你應該和一個更像你的人結婚。」

瑪麗琳還沒來得及開口——她還沒有時間分辨自己的感覺是憤怒、難過還是受傷,還沒真正理解詹姆斯的意思——他就出去了。

這一次,他乾脆沒有先開車去學校,而是直接來到路易莎那裡。他一路闖過無數個紅燈,氣喘吁吁地闖上樓,仿佛是跑過來的一樣。「你還好吧?」她開門的時候問道。她身上傳來剛洗完澡的味道,雖然穿上了衣服,但頭髮沒有擦,手裡還拿着梳子。現在才上午九點一刻,從她驚訝的語氣中,詹姆斯聽出了言外之意:他是來住的嗎?那他妻子怎麼辦?對於這些問題,他也不知道答案。他終於對瑪麗琳說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話,有一種奇怪的輕鬆感,覺得眼前的房間搖晃旋轉,他跌坐在了沙發上。

「你得吃點東西。」路易莎說完,走進廚房,拿出一個小保鮮盒,「給你。」她輕輕揭開盒蓋,把盒子推到他眼前。裡面是三塊雪白的小點心,表層的褶皺就像含苞待放的牡丹花球,露出一點裡面的紅褐色餡料,烤豬肉的香甜味道飄進他的鼻孔。

「這是我昨天做的,」路易莎說完頓了頓,「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嗎?」

以前,在他們棲身的那座狹窄陰暗的小公寓裡,他母親也做過這種食物。她先把豬肉烤好,包進麵團,在上面捏出褶皺,放進竹籠屜里蒸,籠屜是她從中國買來的。這種點心是他父親的最愛,叫作「叉燒包」。

路易莎笑了。這時,詹姆斯才意識到,他剛才大聲說出了它們的名字。他已經有四十年沒講過中文了,但他的舌頭仍然能夠捲曲成它熟悉的形狀。長大後,他就沒吃過叉燒包。他母親曾經讓他帶到學校里當午飯,但後來被他拒絕了,他寧願和其他孩子吃一樣的東西。「快點,」路易莎說,「嘗嘗。」

他慢慢地從盒子裡拿出一個叉燒包,它的重量比他記憶中的輕,捏起來十分柔軟,像一朵白雲。他已經不記得還有什麼更軟的東西了。他撕開外皮,露出裡面油光閃亮的豬肉,宛如一顆神秘的紅心。他把它放進嘴裡,覺得它的味道就像一個吻,充斥着甜鹹交織的溫暖。

他沒有等着她過來擁抱自己——仿佛把他當成一個猶豫遲疑的小孩——或者哄着他進入臥室,而是直接把她推到客廳的地板上,拉開他的褲子拉鏈,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直接拽到自己身上。路易莎呻吟着弓起了脊背,詹姆斯胡亂解開她襯衫的紐扣,把它扔到一邊,脫下她的胸罩,握住她又圓又沉的乳房。她在他身上蠕動的時候,他注視着她的臉,看到她的黑髮垂下來,落到嘴裡,她棕色的眼睛閉着,呼吸隨着身體的動作加快。他想,這就是他應該愛上的那種女人,一個長得像這樣的女人,和他相像的女人。

「你是我應該娶的那種女孩。」後來,他低聲告訴她。每個男人都會對愛人這麼說,但是對他而言,這句話如同天啟。路易莎在他的臂彎里半睡半醒,沒聽到他的話,但零星的詞語鑽進了她的耳朵,讓她做了一個有關其他女人的糾結的夢。「他會離開她——他會和我結婚——我會讓他快樂——就不會有其他女人了。」

家裡,內斯和漢娜下樓的時候,看到瑪麗琳呆坐在廚房桌邊。雖然已經過了十點,她還是穿着浴袍。她縮成一團,他們根本看不到她的脖子,所以,沒等她抽抽噎噎地說出「自殺」這個詞,他們就知道傳來了壞消息。「是嗎?」內斯緩緩地問道。他轉身朝樓上走,沒有看母親和妹妹,瑪麗琳只回答了一句:「他們說是這樣的。」

內斯戳了足足半個小時碗底的麥片,漢娜緊張地望着他。他每天都要去伍爾夫家外面察看一番,尋找傑克,企圖抓住他——至於為了什麼,他也不太確定。一次,他甚至爬上傑克家門口的台階,朝窗戶裡面偷窺,但是沒人在家。傑克的甲殼蟲有好多天沒停在街上了。終於,內斯把碗一推,去拿電話。「出去,」他對漢娜說,「我想打個電話。」上樓上到一半,漢娜站定,聽內斯撥號。「菲斯克警官,」過了一會,他說,「我是內森·李,我想和你談談我妹妹的事。」他壓低了聲音,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應該重新調查……設法和他談談……閃爍其詞……」什麼的。講到最後,就只能聽清楚一個詞了,那就是「傑克」。傑克,內斯提到這個名字時總是咬牙切齒,似乎不這樣就說不出來。

內斯「砰」地放下電話,回到房間帶上了門。他們以為他瘋了,但他知道,傑克肯定跟這件事有聯繫,他就是鏈條上缺失的那一環。如果警察不相信他,父母也不會相信他。他父親這些日子都不怎麼在家;他母親又把自己鎖在了莉迪亞房間裡,隔着牆壁都能聽到她在裡面踱步,像一隻焦躁的貓。漢娜正在敲他的門,他開始聽唱片,聲音開得很大,這樣就聽不到敲門聲和他母親的腳步聲了。後來,他們都不記得這一天是怎麼過去的,剩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對於明天將要發生什麼的擔憂,已經麻痹了他們的知覺。

夜幕降臨時,漢娜敞開她房間的門,從門縫裡往外看。內斯的門底下現出一線燈光,莉迪亞房間裡也亮着燈。內斯把那張唱片反覆播放了一下午,現在終於停了,整條走廊逐漸陷入厚重的濃霧一般的寂靜之中。漢娜輕輕走下樓梯,發現樓下一片漆黑,她父親還沒有回來。廚房的水龍頭往下滴着水,噠、噠、噠。她知道應該關掉它,但這樣的話,家裡就沒有了任何聲音,而現在這種時候,沒有聲音令人難以忍受。她回到房間,想象着水龍頭滴水的情景,每響一聲,都會有一滴水珠出現在滿是劃痕的鋼製水池的底部。

她很想爬到姐姐的床上睡覺,但瑪麗琳在那裡,她不能過去。為了自我安慰,漢娜在房間裡轉圈,把她的寶藏從秘密地點拖出來檢查,她的床墊和彈簧床墊之間,藏着瑪麗琳的成套茶具中最小的那把勺子;書架上的書後面塞着她父親的舊錢包,皮子磨得像手紙一樣薄;還有內斯的鉛筆,上面有他的牙印,黃色油漆底下的木紋都露了出來。這些是她失敗的收藏,而那些成功的收藏都不見了——他父親掛辦公室鑰匙的鑰匙環;她母親最好的唇膏「玫瑰花瓣霜」;莉迪亞曾經戴在拇指上的心情戒指。它們要麼被原主人索要回去了,要麼丟了,要麼讓人發現了。她父親說:「這些不是玩具。」她母親說:「你太小了,不需要化妝。」莉迪亞則更直接:「別拿我的東西。」漢娜把手疊放在身後,像檢閱軍隊一樣莊嚴地對着床點頭,想象着這些藏品的模樣,假裝它們都立在了床前。那些東西被沒收之後,她就默默複述着家人對她說過的話,在曾經放置這些物品的地方畫下它們的樣子。

她得以保留的所有藏品,都是別人不要或不再喜歡的,但她並沒有把它們放回原處。為了彌補它們遭到遺棄的悲慘境遇,她先是仔細地清點了兩遍,然後擦掉了勺子上的污跡,反覆擺弄着錢包上零錢袋的開關。有些東西她保存了很多年,沒人注意到它們不見了,它們消失的時候很安靜,甚至都沒有像水龍頭上滴下的水那樣發出「噠」的一聲。

她知道,內斯堅信,無論警察怎麼說,都是傑克把莉迪亞帶到湖邊去的,傑克一定和這件事有關係,都是他的錯。他認為,是傑克把她拽到船上,然後把她推到水中,傑克肯定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指紋。但是,內斯完全誤解了傑克。

漢娜是怎麼知道的呢?去年夏天,她和內斯、莉迪亞一起去湖邊玩。天氣炎熱,內斯下湖游泳,莉迪亞穿着泳衣,在草地上鋪開一塊條紋毛巾,她手搭涼棚,躺在上面曬太陽。漢娜在心裡默默回憶莉迪亞都有哪些暱稱:莉德、莉茲、莉迪、親愛的、甜心、天使。但大家都只叫漢娜她的本名。天上沒有雲,太陽底下的湖面幾乎是白色的,像一攤牛奶。莉迪亞在她旁邊輕嘆一聲,肩膀又朝毛巾裡面拱了拱。她身上有嬰兒護膚油的味道,皮膚閃閃發光。

漢娜一邊眯起眼睛尋找內斯,一邊設想自己可能獲得哪些暱稱。「香蕉漢娜」——他們可能叫她這個,或者和她的名字無關的外號,比如聽起來奇怪,但對他們來說很親切和個人化的名詞——「慕斯」,或者「豆子」。這時,傑克溜達過來,他的太陽眼鏡扣在頭上,反射着耀眼的陽光。

「最好小心點,」他對莉迪亞說,「你要是保持這個姿勢,臉上會出現白斑的。」她笑了,收回擋着眼睛的手,坐了起來。「內斯不在這?」傑克走過來,坐在她們旁邊,莉迪亞朝着湖面招招手。傑克掏出煙盒,點起一支煙,突然,內斯出現了,怒視着傑克。他胸前有一大片水跡,頭髮上的水不停地滴到肩膀上。

「你在這幹什麼?」他對傑克說。傑克在草地上按滅香煙,戴上太陽眼鏡,然後才抬起頭。

「就是曬個太陽。」他說,「看看能不能游個泳。」他的聲音一點都不緊張,但是,從她坐的位置,漢娜能順着太陽眼鏡的側面看到傑克的眼皮在緊張地顫動,他的視線先是對着內斯,接着又挪開了。內斯沒說話,他一屁股坐在傑克和莉迪亞之間,把他沒用過的毛巾纏在手上。地上的草葉戳着他的游泳褲和小腿,像綠色的油漆刷出的條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