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亂 - 第3章

韓寒

  小姑娘說:我媽媽生的。

  方丈問:怎麼生的啊?

  小姑娘說:不知道。媽媽沒說。

  方丈對大家說:你看她什麼都不懂,你們有什麼好不方便的啊。

  方丈繼續問:你看旁邊這麼多人,他們和你有什麼區別啊?

  小姑娘說:他們有那個東西我沒那個東西。

  方丈臉色一沉,不由「啊」了一聲。問:哪個東西啊?

  小姑娘說:珠子,掛的那個。

  方丈沒敢再問下去,對我們說:你看,還有誰害羞沒有?少林弟子多少風雨過來,居然還怕一個尚未——懂事的小姑娘,真是啊。

  於是寺里留下了這個小姑娘。一天以後,麻煩出現,小姑娘始終不肯告訴大家自己原來叫什麼名字,大家覺得總不能老是叫「那個女的」。晚上,師父召集很多人,決議兩件大事:第一,寺里糧食只能維持兩天,如何是好;第二,大家給這小姑娘取一個名字。

  給小姑娘取名字在這兵荒馬亂中應該算不得是事情,而且不應該被提出來,但是大家似乎對這件事情的興致更高。最近每天死很多人,外界民不聊生,誰都無力做甚,還是娛樂自己比較好。

  第一個嚴重的問題大家討論了大概有五分鐘,討論的結果是省點吃,這樣還能用四天,等下一次只能用兩天的時候再研究。而第二個問題大家足足討論了兩個時辰,並且一向團結或者說表面上一向團結的少林子弟差點當着方丈就打起來,情況很是激烈。最後,在這蕭瑟的季節里,在這混亂的時代里,在這苦難的寺廟裡,在這悲傷的氣氛里,這小姑娘背負着大家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正式定名為「喜樂」。

  我記得喜樂有很好的廚藝,這個才華被大家在第二天就挖掘出來了。在寺里主廚的師父雖然手藝不錯,但是做菜顯然沒有激情,對菜也缺乏研究和創新,青菜和番茄吃了一年。我最討厭吃青椒,但是他每個菜里都有青椒。喜樂來到寺里以後,覺得自己幫不上大家什麼忙,問自己能做什麼,結果被派到廚房,可是當天,她就做了一盤大家聞所未聞的菠菜煮青菜,番茄拌饅頭,導致那天主廚師父做的菜全都被拋到了寺外救濟,而我們幾百人都圍着喜樂的菜轉。

  我吃飽以後正好遇見喜樂,說:喜樂,為什麼沒有青椒?

  喜樂說:我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我也不喜歡吃青椒。

  我說:你喜歡吃什麼啊?

  喜樂說:我喜歡吃番茄,你呢?

  我說:我喜歡吃饅頭。

  喜樂說:饅頭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叫釋然。

  喜樂說:那我叫你釋哥哥。

  我說:不行,這裡你能看見的每個生物都是釋哥哥。叫我然哥哥。

  我問:你最喜歡做什麼呢?

  喜樂說:我最喜歡洗碗。

  我喜出望外,說:然哥哥我的碗——

  喜樂說:不行,師父說了不能給你洗碗。師父問我最喜歡什麼,我說我最喜歡洗碗,師父說,好,以後就洗為師的碗,你喜歡洗誰的都可以,就是不要洗一個叫釋然的碗,他見到你肯定會讓你洗碗。

  我大吃一驚,師父真是先知,接着說:好,那不用洗我的碗,還有以後你碰到一個叫空哥哥的,也不能給他洗碗。

  喜樂說:你為什麼不喜歡洗碗呢?

  我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回答道:你也算是奇怪的人,難道你也喜歡倒馬桶嗎?寺里的馬桶以後就是你洗了。

  喜樂「哇」一聲就哭了,直奔師父房中。

  很快,師父出來了,後面跟着喜樂。師父很嚴肅地說:聽說你剛認識喜樂就讓她去倒馬桶?這樣,你倒一個月馬桶吧。

  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崩潰。因為我最不喜歡搞衛生和吃青椒。而倒馬桶是搞衛生中最不衛生的一個項目。師父對我說:這是磨鍊你的意志。只有意志強大才能真正強大。

  我當時就很不同意這個說法,照那麼說,這個寺里最強大的就是長期負責倒馬桶的釋桶師兄。我覺得意志只是一種願望,願望的強大才是真的強大。就比如我看見有人以很快的拳速打我,我連他汗毛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並能看見他同時「嘿」一聲而噴出的唾沫星子向我而來,而且我發現再快的拳也沒唾沫星子快,我明明看見,卻不能閃躲,先被唾沫星噴中,然後再挨着一拳。這才是痛苦中的痛苦。

  我這樣和師父說過。師父說,你跑題了,我完全聽不懂。

  總之,我解放了釋桶。以後每天早起,先掃院子,後倒馬桶,再聽牆外呻吟。喜樂和我起得一樣早。無論我去哪裡,喜樂總在旁邊——不能這麼說,這麼說顯得我很漂泊,其實我無論去哪裡也在院子裡。事實是無論我去哪裡掃地,喜樂總是跟着我。大家都很羨慕我,覺得在少林寺里能有正當理由和姑娘在一起是個奇蹟。

  兩天以後,我記得方丈又主持了一次會議,會議的內容是,我們省之又省的糧食,現在只夠用兩天的了。怎麼辦?

  有人提議派出一些兄弟去外面尋找糧食。少林寺和朝廷的關係一直很好,所有糧食其實都是朝廷所發,但是現在情況真是很困難,連縣老爺都有三天沒吃上燕窩了,可想老百姓苦成什麼樣,糧倉早就空了,我們在的中原又是重災,自然沒有多餘糧食。師父提議可以到其他寺尋求幫助,說:現在外面人心惶惶,疾病肆虐,最近的災情比較好一點的通廣寺應該有一些儲備,來回七百里,誰願意去?

  大家都表示與寺共存亡。寺在我在。所以,這次大會的結果是,大家再勒緊腰帶,兩天的糧食分四天用,然後兩天以後再討論怎麼辦。

  師父說:這件事情告訴我們的中心思想是,只要控制自己的欲望,原本缺少的東西也可以變得很多。

  我說:我們可以報信給其他寺里。

  師父說:現在外面太亂,很難傳遞信件。

  我說:用鴿子啊,寺里養有很多信鴿。

  師父說:早吃了。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已經打了很久這些鴿子的主意。但是我覺得出家人不能吃葷,在我思想不定的時候,居然有人已經下手了。我問師父這人是誰。

  師父說:是方丈。

  我又大吃一驚,方丈為什麼不以身作則?

  師父說:前幾天方丈身體虛弱,點名要喝鴿子湯。而且規矩其實是溫飽以後的消遣,溫飽都不能了,還要規矩嗎。

  兩天以後,方丈又召開了一個會議,會議的內容是,寺里的糧食只能用兩天了,怎麼辦?會開一半,消息傳來,寺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方丈大驚,親自上牆探望,發現果然一個人都沒了,連屍體都不見一具,北風吹凍土,野草依枯樹。方丈不禁老淚縱橫,說,阿彌陀佛,死得真乾淨。死者已去,生者掩埋,生者將去,死者相伴。可是,這最後一個是如何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呢?

  我想,方丈一定是鴿子吃多了,補過了頭,這一看就知道城裡發吃的了。

  不出所料,消息又傳來,皇倉大開,各地發糧。你可知國庫里有多少糧食?多到開三天救天下,只用了小庫不到一半的儲備。僅僅一個小庫就夠舉國用一個禮拜了。舉國是什麼概念,多少人口?大家要能像搶糧食一樣積極統一,早就換帝號了。

  我曾疑惑,為什麼長安糧倉不在危難剛來時就救濟大眾呢,一定要餓死無數百姓連和尚都要快餓死了才遲遲開放呢,皇帝做出一個決定難道就需要如此長時間的猶豫?

  其實任何決定都是早就做出,只是時機不到而已。糧倉開早了,百姓還不一定樂意呢,覺得發糧少了,最好還得發錢,等餓死你們幾十萬,再放糧食就全變成感激了。人的本性其實就是一個賤字,為什麼賤人聽着比笨人、傻人、蠢人都順耳?因為人就是賤。

  一下子,好像什麼問題都沒有了,這饑荒就過去了,我們高興的是少林終於保住了,我們難過的是武當也沒餓死一個人。所以大家都懷疑他們和朝廷勾結。一樣的事情不一樣的人做連措辭都不一樣,我們少林叫合作,他們叫勾結。但是終究大家都很高興。師父也很高興。高興之餘,我卻問師父一個完全偏題的問題:我到底是什麼人?

  師父說,我們都是俗人,你不一樣,你有不一樣的能力,你是THEONE,你是救世主。

  我說,不可能。天下在我眼裡,還沒有一個喜樂有意思。

  師父說:對。你須記住,你開口能說的事情永遠都是曾經的事情。曾經的事情就是過去的事情。我說的是你未來的事情。

  春天。大災大興,天下繁華。



  倘若你有一個暗器,和高手打是必然失敗,倘若你有一身暗器,高手打你一拳說不定不幸打在暗器上,這樣你就贏了。這屬於暗器中最最暗的器,雖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

  十二歲那年秋天。

  我和釋空,和喜樂試圖翻出院子。釋空自己做了一個工具,我們管它叫掀瓦器,釋空則叫它飛天鈎。工具的原理是繩子帶着一個鈎子。釋空覺得這是第一個由少年開發而成的暗器,而我們當時稱這些有好手藝又能發明工具的人為做家,所以釋空自封少年做家。但是飛天鈎遭到了我和喜樂的嘲笑。我們覺得,所謂暗器,一定要暗,而飛天鈎實在太大了,別在腰間不知真相的人一定以為此人是個殺豬的。而且,暗器的作用是殺人,不殺人至少也能傷人,而飛天鈎其實就是用來翻牆的,再說,類似飛天鈎的爬牆工具早在上一朝就有了,而且在俠客和賊之間極為流行,甚至引發房屋設計的革命,就是高牆的檐不再固定,而是用可以鬆動的瓦,這樣類似的鈎子就無法固定。所以我覺得釋空很不能獨創,喜樂說釋空抄襲。

  釋空的辯解是,我沒抄人家的,我雖然看過翻牆鈎長什麼樣,而且也很喜歡,但是我這個鈎子和那個不一樣,就算形狀差不多,但是你看,那有四個鈎,我這隻有三個,而且他那個繩子和鈎子之間的結是死結,我那是蝴蝶結。最關鍵的是名字都叫得不一樣,那叫翻牆鈎,這叫飛天鈎,那怎麼能叫抄襲呢。

  為此,我們還特地到師父面前讓師父評判。師父看了一下,說:我聽釋然和喜樂說你自己發明了個東西,但又說你是抄襲的,我很擔心,仔細看了看,我還特地買了一個前朝翻牆鈎看了一下,我就放心了,這個頂多說是借鑑,不能說是抄襲。

  師父又對我和喜樂說:喜樂,釋然,你們大哥好不容易做出個東西,雖然比較落伍,不能爬當今的牆了,但是至少還能爬樹嘛,你們也要安心發明,自己動腦筋,這幾年江湖有所平息,百姓安居樂業,你們更要好好積累,亂世時候,肯定能派上用場。這幾年暗器發展一日千里,但正統的暗器都有正統的防禦工具,只有自己做的才能出奇制勝。

  我說:師父,這不是少林不提倡的歪門邪道嗎?

  師父說:不是,這是旁門左道。

  我說:那什麼是歪門邪道呢?

  師父說:武當自己做的暗器就是歪門邪道。

  我和喜樂一起「噢」了。

  師父那天把釋空留了下來,我和喜樂先出去了。我同喜樂商量說,師父應該是在責備釋空。喜樂說,不一定。

  結果真是出人意料,少林寺決定量產飛天鈎,以籌集資金,擴建寺廟。我表示懷疑,這能賣錢嗎?喜樂說,一定能賣錢。結果還真是可以賣錢,人們發現這飛天鈎除了不能飛天以外,別的都行。小孩用它爬樹,婦女用它拴孩子,家裡用來拴狗,在牛身上系三四個鈎子耕地上還能除草,賣豬肉的可以用它掛豬肉,馬車壞了還能當拖車繩……總之就是牛逼倆字,再加上是少林出品,信譽保障,所以賣得很好。

  這樣賣了大概一個禮拜,突然有一個九十六歲的老頭兒在衙門擊鼓,說飛天鈎不是少林發明的,而是自己於前朝就實驗成功,雖然沒有量產,但是一直地下交易,甚至一度引發爬牆熱,現在少林盜用,希望少林可以道歉賠償以及給自己曾孫子釋腿換一個好法號。

  審官問:你說飛天鈎是你發明,何以作證?

  老頭兒說:你還小,不知道那時候的歷史,那時候的鈎子在很多俠客里流行,你可以問前輩,不成看史書也可以。

  審官問: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老頭說:草民以前是做家。

  審官問:那你都做了些什麼呢?

  老頭說:一輩子就做了這麼一個鈎子。但是後來牆檐屋頂都變了,我的鈎子就沒用了。

  後來事情傳到少林,少林基本都沒去人,就把事情平了。事情的結果是衙門認為,因為少林的飛天鈎賣了幾百萬個,但老頭兒的前朝爬牆鈎經過統計大概只賣了六千個,所以不構成侵權,雖然兩者造型基本一樣,但是因為名字不一樣,所以判定為兩個物種,老頭兒目的是為了親屬更換法號,利慾薰心,判為誣告,而且因為前朝爬牆鈎沒有註冊,所以定老頭兒為抄襲,雖然兩者名字不一樣,但造型基本一樣,構成抄襲無疑。而且少林量產鈎子雖然賣錢,但不是為了贏利,而是為了修建寺廟,老頭兒此舉構成褻瀆神靈。但念老頭兒年事已高,免去刑罰,城南廣場示眾半天即可。

  方丈知道此事勃然大怒,一直責問是誰向衙門托的人說的情。我說:爺爺,這樣少林贏了不是很好嗎,雖然老頭兒有點可憐。

  方丈說:你覺得假使一個江湖上給人做暗器的人活了快一百年,真會為一個鈎子鬧上衙門?誰知道那人是誰。你只知眼前,卻不知日後。

  我想象示眾那天一定會突然飛沙走石,然後眾人張開眼睛時,老頭兒已經不見,只有我看見其中發生了什麼。但是事情比我想象的簡單,在牢里時候老頭就已經不見。一直不見到三年以後。

  飛天鈎大大激起了釋空製造暗器的欲望。在寺里多年,我和他的武功其實差得不是很遠,但是因為我能看得比他清楚,所以他總輸給我。我不是很喜歡做暗器,我覺得世界上所有暗器的行進速度都太慢了,我看普通人向我發來暗器的感覺如看見羽毛飄下來一樣漫長。但是他不一樣,他覺得背一身的暗器很厲害。的確是這樣,倘若你有一個暗器,和高手打是必然失敗,倘若你有一身暗器,高手打你一拳說不定不幸打在暗器上,這樣你就贏了。這屬於暗器中最最暗的器,雖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

  釋空的暗器通常屬於對已有暗器的輕度改裝,顯得比較缺乏想象力。但是最近他突然發現,做暗器的成本太大,基本上殺人類的暗器都有去無回,這樣很浪費,要做就要做可回收利用的暗器。如果出手准,暗器留在人肉里,取出來自然方便,如果手潮,暗器打歪,那找起來就很麻煩,而且現代化的暗器有越來越小的趨勢,再則現代練武的人手也有越來越潮的趨勢,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暗器的再利用。

  我說:找回來不就得了。

  喜樂說:那多沒面子啊,打完架還得滿地找。不知道的人以為是滿地找牙呢。

  釋空的意思是,現在世面上剛剛有一種叫來回繩的東西出現,學名橡皮筋,如果把暗器拴在上面,發出去以後不就可以收回來了。

  喜樂說:那怎麼去買那個東西呢?你和師哥都不能隨便出去。

  釋空說:可以偷偷出去。

  喜樂說:你的飛天鈎不能爬牆啊!

  釋空說:沒事情,我又改進了一下,已經可以爬牆了。

  我和喜樂說都驚異於釋空暗器的改款速度。釋空說:我把飛天鈎的線加長了五十尺。

  我問:這有什麼用呢?

  釋空說:你想啊,現在的牆瓦不是鈎不住了嗎,那如果繩子長一點,可以鈎到牆外面的樹,然後架着牆不就能爬出去了?

  我大為折服,又問:那怎麼回來?

  釋空說:沒事情,我背着攀牆架。

  喜樂說:那怎麼跳下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