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弦 - 第2章

鬼古女

  十三天前

  他從窗簾的縫隙間一眼認出那蘭,她從如織細雨里走過。

  病房大樓前開闊的路面上,行人如梭,無數的醫生、護士、探視者之中,沉悶的黑色、灰色、青色雨傘之下,他竟能一眼認出她。

  容貌和身材只是美女的平面像,氣質讓外表美麗的女子成為立體的尤物。

  正是他對那蘭氣質的高度敏感,減省了眾里尋她千百度的疲勞。現在的女孩子們以為穿着吊帶背心和露臍炫臀的熱裝就能出彩,毋庸置疑,眼球被吸引住了,但那是以動物本能為基礎的最低層次的吸引,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他的修養和學識,遠遠超越了所謂「大眾」的審美情趣。千萬別誤解,他望着那蘭的傾慕目光,表明他在動「邪念」,他已不再年少輕狂,他已不再激情澎湃,他一身是病,半截入土,他只是想完成一個心愿,做最後一次演示,為這骯髒的世界留下最後一份深刻的記憶。

  然後,謝幕,退場。

  所以這次演出,他不能背錯一個台詞,不能做錯一個動作。好在他一直追求完美,所以他的自信不無根據,他幾乎已能聽見熱烈的掌聲。

  那蘭如期步入病房大樓。一切都按照他的設計在進行。

  普仁醫院地處市中心,是江京第二醫科大學的王牌附屬醫院之一,兩年前重修過的病房大樓特意採用了拱頂設計,暖色調的地毯和壁紙,試圖減少病患者的壓抑感。樓外,料峭春寒和暖濕氣流的對峙尚未分出伯仲,冷雨淋漓;樓內,暖氣依舊,人造的春天永遠不會老去。

  可是,那蘭進入病房大樓的第一件事,就是微微打了個寒顫。

  莫非,這就是恐懼的心理作用?

  那蘭是江京大學心理學系的研究生,在親身經歷、並破獲了困擾江京警方多年的「五屍案」①和在東北雪屋發生的製毒兇殺大案後②,她使出渾身解數太極推手,最終還是在學校和警方的要求下,被迫接受了幾個採訪。學校需要樹立標兵學子的典型,警方需要樹立英勇合作的好市民典型,她無處可逃。在一片對她何其英勇的讚譽中,她多少次告訴記者:她遠非鏗鏘玫瑰、豪膽無畏;相反,她怕看恐怖片,她最恨一個人走夜路。她和罪惡的首次接觸是七年前父親的遇害,從親眼看見父親屍體的那一刻起,恐懼感就一直追隨着她,甚至困擾着她。是恐懼感造就了她對人、對事物的敏銳觀察。

  今天,她將再次和恐懼這位朝夕相對的老友牽手。

  恐懼之源就在這座努力營造溫馨的大樓里。

  此刻是探視最繁忙的時候,電梯裡除了三位醫護人員,還擠着五六個病人家屬,他們的臉色和樓外陰沉的雨雲堪有一比——在疾病面前,他們要承受失去健康、失去時間、失去金錢,甚至,失去親人的痛苦。

  那蘭比誰都更能體會失去親人的感受。她深愛的父親英年早逝,她初戀的男友葬身雪嶺。她心頭的傷,莫說痊癒,連結痂都遙遙無期。

  電梯門在十一樓打開,似乎只是轉瞬間,又像是過了數個寒暑。那蘭將紛繁念頭飛快擦去,微笑、伸手,和迎在走廊里的巴渝生招呼寒暄。

  「真不好意思,昨天給你發了那麼一大堆作業。」巴渝生說,「你一直是好同學,肯定都看過了。」

  睿智、幹練、書生氣多於官僚氣,這些只是那蘭喜歡和巴渝生打交道的部分原因。那蘭微笑說:「巴老師的重案組作業,我哪敢偷懶。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呢。」巴渝生是那蘭本科畢業課題的輔導老師之一,那蘭每次見他,仍以「巴老師」稱呼。

  不知為什麼,巴渝生今日的臉色似乎比往日凝重了許多,甚至將憂心忡忡直接布在了臉上。他點頭說:「好,先去見見他,有問題你可以慢慢問我。」

  兩人在重症監護病區的一間病房外停下。重症監護病區雖然承載着生命力最衰弱的一部分病人,但和住院大樓其他部分的設計一致,整個環境保持了溫暖開朗的色調,柔和的天藍色牆紙,清幽素雅的山水畫,自然明亮但不晃眼的光線調節。

  隔着玻璃窗,巴渝生說:「就是他,中間那張床。」

  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一張慘白的病床,一根纖細的雙鼻吸氧管像是維繫生命的最後一根線。

  那蘭輕聲說:「這乍一看,基本上回答了我的第一個問題。」

  「哦?」

  「我本來想更確切地了解他病重的程度和保外就醫的資格;僅我這雙凡人肉眼看起來,他真的好像病入膏肓。」那蘭說。

  巴渝生說:「腦腫瘤、嚴重冠心病、阻塞性肺氣腫、帕金森氏症、糖尿病,應有盡有……」

  「還有高度的精神分裂。」

  「沒錯,在你面前,我班門不敢弄斧,差點兒忘了這條。如此多的嚴重疾病,保外就醫是最基本的人權和人道……」

  「即便他是強姦犯,而且殺人未遂!」那蘭盯着老人露在被單外、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前臂,呼吸竟開始有些急促,「法律上對重刑犯的保外就醫好像嚴格很多。」

  巴渝生木然點頭:「但他的病情太重,監獄系統的醫院無能為力,他符合保外就醫的條件。為了謹慎起見,我們還是得到法院批准,對他適當監控。從他的健康狀況看,造成更大危害的可能並不大,接觸過的醫生都認為,他的存活日屈指可數。」

  「他病成這樣,卻有閒心要找我聊天?」那蘭說話很少帶這樣的嘲諷,尤其在巴渝生面前。但今天,不知是進入了一個什麼樣的古怪磁場,她的自控力正經受着巨大的挑戰。或許,病床上的保釋犯就是異常的根源。

  「非你不可。」

  「而且,和『血巾斷指案』有關?」那蘭突然覺得,說出「血巾斷指案」這聽上去很狗血可笑的五個字,也需要相當堅強。

  巴渝生遲疑地點頭:「至少……他這樣宣稱。」

  註:

  ①詳情請見《鎖命湖》。

  ②詳情請見《失魂雪》。

3.血巾斷指案

  病床上的老者,一個精神高度分裂的強姦犯,點名要見那蘭,說是要揭示一個勢必震驚全江京、甚至全國的罪案謎底。

  這謎底,一定會成為轉發次數最多的一條微博。

  血巾斷指案的謎底。

  過去三十年裡,江京發生了一系列女性失蹤案,每起案件間隔一兩年或者數年,迄今為止,至少有十位女性成為該案的受害者——像江京這樣的大城市,人口千萬,失蹤並非罕見,但這一系列失蹤案有個共同的特點令它與眾不同。

  一個致命的特點。

  1980年陽春的一天,一位普通的機關幹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希望失蹤了一周的妹妹倪鳳英奇蹟般出現。出現的是郵遞員的自行車,和一件小小的包裹。包裹上沒有來信人的地址,裡面是一隻紙盒。紙盒裡是一條潔白的手絹,手絹的一角是倪鳳英自己繡上去的名字。

  手絹的正中是一抹殷紅。

  揭開手絹,下面是一截慘白的手指!

  不久,公安部門證實,手絹上正是倪鳳英的血跡。手指,是倪鳳英的手指。

  老江京們都會記得,在那個清純的年代,倪鳳英失蹤案攫住了多少人心,成為多少食堂飯桌上的話題。一時間,青年女子們再不敢在天黑之後出門。與此同時,注重平民生活的《新江晚報》開始對這個案子進行連篇累牘的報道,配合着當年上映的偵破懸疑片,《405謀殺案》、《神女峰的迷霧》,邪惡臨近時低沉詭異的音樂似乎能透出報紙紙面,一次次挑動着大眾的神經。

  兇手會是誰?當時人們的猜測,可能是潛伏大陸三十年的美蔣特務、「四人幫」的爪牙、香港的黑社會。稍微現實點的猜測,是紡織廠里哪位單戀倪鳳英又遭拒絕的小青年。

  不管兇手是誰,他,或她,一定隱藏得很好,因為兇手的身份一直是個謎,倪鳳英的下落也保持着未知。

  媒體和大眾的記憶都是短期的,尤其在全社會都蒸蒸日上的那個年代,人們沐浴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中,一年、兩年、三年,逐漸淡忘了倪鳳英溫婉秀美的容顏。

  直到三年後的一個夏日夜晚,馬芸的突然失蹤。

  馬芸是位參加工作才一年的小學教師,在那個不幸的夏夜,江京正經歷着多年不遇的高溫,馬芸和幾位女友,同數百名江京市民一起,在清安江灘邊戲水納涼。歡笑中、酷熱中,馬芸主動提出到堤上給大家買冰棍兒,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第一個將馬芸失蹤案和倪鳳英失蹤案聯繫在一起的,是文園區分局的幹警陳玉棟。當年,就是這位被稱為「小陳」的年輕公安,最初經手了倪鳳英失蹤案。當大多數人還只是將馬芸失蹤作為一個獨立案件看待時,陳玉棟已經嗅出了這兩件時隔三年的失蹤案之間的關係。他將這個大膽的猜測上報領導,領回了一長串語重心長的「談話」:「倪鳳英失蹤案沒有破,不是你的錯,歷史上結不了的大案比比皆是,你也用不着這麼敏感,草木皆兵。何況,馬芸的這個案子是濱江分局負責的,我們協同尋找,在群眾中收集匯報來的線索,具體的刑偵工作,我們文園區也不能插手呀。」是啊,馬芸家住濱江區,陳玉棟連插手這個案子的機會都沒有。

  陳玉棟回到宿舍,在一本「工作記錄」本上,寫下一句話:「我有一種預感,我的這個猜測,很快就會得到證實。」

  不幸的是,陳玉棟的預感準確。在馬芸失蹤五天後,她心急如焚的父母收到了一個包裹。

  一隻紙盒子,上面只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但沒有郵寄者的任何信息。

  心切之下,馬父忘了警方的叮囑,有情況要立刻報告,而是冒冒失失地打開了紙盒子。然後大叫一聲,暈倒在地。

  當時馬母出去買菜不在家中,鄰居一位退休的老大爺聽到隔壁的叫聲,急忙衝進馬家,扶起馬父。馬父並沒有真的失去知覺,只是高血壓突然發作。他拉着鄰居的手,說:「快,叫警察……那個盒子,你不要往裡看……更不要讓她媽媽看。」

  鄰居忙着找人,找居委會、找片兒警、叫街道醫院的大夫……期間還是沒忘了偷瞧一眼那盒子裡的玄機。人就是這麼一種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不斷進化的動物,雖然大多數情況下,好奇心帶來的只是無限的後悔。

  這位好心和好奇心並存的老大爺,往盒子裡看了一眼,那一眼所見,直到二十多年後他去世,都沒能從他的噩夢中抹去。

  一片淡綠色的手絹。

  手絹上,是一道暗紅。

  邊上,是一截蒼白的手指。

  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由一名副局長帶隊,開始日夜突擊偵破。陳玉棟被文園區分局舉薦到專案組參加工作,帶去倪鳳英案的一些經驗教訓。臨專案組的幹警幾乎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將出事地點一帶的江岸一尺一尺翻過,卻怎麼也找不到馬芸的任何蹤跡。

  她還在人世嗎?還是已經成為一具屍體?

  兇犯為什麼要寄回受害者的手絹?為什麼要截斷女孩的手指?

  兩起案件完全是同一個人幹的嗎?

  作案兇手,不留任何痕跡,難道是傳說的「職業」殺手?這好像只有在小黑錄像廳里放的警匪片裡才出現過,在江京還是聞所未聞呢。為什麼將專業的作案手段用在兩個背景普通的少女身上?兇手和受害者有什麼關係?是喪心病狂隨機下手,還是有針對性的選擇目標?

  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列在陳玉棟的那本工作記錄上,寫滿整整四頁紙,他還是覺得有更多的疑問需要寫出來。

  雖然江京市警方傾注了所有人力和心力,結果卻和倪鳳英案一樣,無法告破。馬芸,也和倪鳳英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在沮喪和憤怒中失眠了數夜的陳玉棟,在工作記錄上寫下了這句話:「這個案子還遠沒有結束。但無論如何,我會付出畢生的精力,將這個魔鬼般的兇手正法。」

  陳玉棟的預言再次不幸而言中。

  兩年不到,1985年的春天,一位名叫薛紅燕的少女失蹤。又一個令人喪魂的盒子。又一方血染的手絹。又一截蒼白的手指。

  這起案子再次震動了江京,再次將《新江晚報》的影響力推到了巔峰,也再次讓陳玉棟血脈賁張。市局牽頭的專案組復甦了,公安部派來了專家,全城的警力都投入了偵破之中。這次,市局下定決心,再不能讓這樣慘絕人寰的大案繼續發生,如果這樣的惡性案件都無法偵破,會給人們一個錯誤的印象,公安部門並不如想象中那麼雷厲風行!這平白為近幾年來社會上逐漸開始上揚的犯罪風氣助力。所以,專案組內部的口號是:人民必勝!人民公安必勝!

  《新江晚報》之外,當年流行的一些法制月刊也開始推波助瀾,甚至為這一系列案子起了個「大眾文學化」的名字「血巾斷指案」。在繪聲繪色地描述完倪鳳英和馬芸的兩起懸案後,還對薛紅燕失蹤的真相進行了類似小說創作的猜測。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三位少女的隱私、家事,真真假假地被翻了個底朝天。

  所以可以想象,當公安部和市局聯合宣布,經過全市公安幹警的協同努力下,「血巾斷指案」終於告破,兇手終于歸案的時候,《新江晚報》和一眾法制刊物,是如何地群情激昂。

  也不難想象,兇手的隱私、家事,也盡收公眾眼底。

4.血巾斷指案復活

  兇手名叫羅強,二十九歲。從《新江晚報》登載的照片上看,他有一張上寬下窄的倒三角長臉,一雙小而兇狠的眼睛,目距遙遙,獅子鼻,招風耳,更增惡相。如果將羅強和另外十個隨機選取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請你挑選出最有可能是強姦殺人犯的一個,相信你會毫不猶豫地指着羅強說:「就是他!」

  你一定沒有選錯,因為你還不知道更具說服力的一條:他有流氓罪的前科。

  不但羅強有流氓罪的前科,他的老子羅翊武也有流氓罪的前科!老子英雄兒好漢,你不用學基因學也知道,沒有抓錯人。

  已經成為專案組副組長的陳玉棟是將羅強歸案的主要功臣,在先進事跡匯報上,我們知道陳玉棟為了破獲這個案子,一度連續熬了六個通宵。經過前兩次的挫折,陳玉棟知道,地毯式搜索或者全民動員可能不會有奇效。而這樣迷離的案件,如果不突出奇兵,不發揮擴展性思維,很難破獲。

  受害者的數量為歸納總結提供了有利條件,這三個少女,有什麼共性?

  首先,她們的失蹤點,都在濱江一帶,說明這是兇手比較熟悉、感覺比較安全的作案地點。兇手至今沒有露出蛛絲馬跡,說明他計算周密,行事謹慎,這樣的人,不會選取自己完全陌生的環境來作案;而且,兇手選取這三個被害人,不會盲目隨機;作案的時候,也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精細計劃,所以才會不留下任何掙扎的痕跡。這同時說明兩點:一是兇手可能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二是兇手很可能和三位女性都有過或多或少的接觸。

  同時,犯罪分子手段如此殘忍,而且接二連三,顯然不是初犯。公安部和省公安廳的專家幫助專案組分析過,惡性案件的兇手,其犯罪行為大多有個漸進的過程,都會在重案之前就現出端倪:比如江洋大盜都是從小偷小摸開始,殘忍兇殺都是從打架鬥毆開始的。

  羅強符合所有的特徵。

  羅強的老子羅翊武在解放前,十七八歲就成為了濱江一帶臭名昭著的地痞,指揮百餘名小混混,不是靠的一身蠻力,也不是靠任何顯赫的黑道世家背景,而是靠機敏過人的頭腦和對時機的把握能力。羅強繼承了羅翊武的發達頭腦,以驚人的速度學會了五金家電的維修和買賣技巧,同時開了兩家時裝店和一家照相館,很快就賺了些錢。然後他開始將觸手伸向餐飲和小百貨等行業,私下招兵買馬,做起濱江區和文園區交界的一方地頭蛇。誰也不會想到,他還有餘力參加成人高招的考試,幾乎靠自學,拿到了大專文憑。神話中那個年代的大專文憑,含金量大於當今的本科甚至碩士研究生。

  時裝店、照相館、五金百貨店、餐館……狡兔三窟,羅強大概有「百窟」。

  早在倪鳳英一案的偵查過程中,羅強就受到了陳玉棟的關注。他不但是倪鳳英夜校的同學,還曾經在旱冰場和倪鳳英搭訕過,聽說倪鳳英已經有了位當民警的男朋友後,就沒有再多糾纏。當時沒有任何證據進一步懷疑羅強,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後,據馬芸的女伴說,就在馬芸失蹤的那個夏夜江邊,羅強和他的一夥小兄弟,也曾走過來主動提出給女孩子們買汽水,只不過被女孩們婉拒了。同樣,沒有任何證據羅強和馬芸的失蹤有關,他的小兄弟們都信誓旦旦地說,羅強當晚一直和他們在一起廝混。

  薛紅燕在羅強的一家時裝店裡做過營業員。羅強好色遠非什麼秘密,女友多如繁星,兩人是否有過瓜葛,誰都可以猜,但沒有人能說得清。

  三位少女失蹤後,羅強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江湖生活繼續。只不過這一次,薛紅燕一案的偵破將要走到死胡同時,羅強被鎖定為兇手。

  羅強符合理論上的兇手,但警方不能因為「理論」給他戴上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