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 第2章

還珠樓主



第三回

風雨之後

張升見主人那等氣憤,想起翻車之事當是雷八之過,所以懷恨,便問雷八:「怎不小心,闖這大禍。」雷八氣道:「誰闖大禍,叫你家主人憑良心說,是誰不好?我受了他害,車翻馬仰,前後路斷,你們又是官價,如非你二爺還有一點人心,馬料錢都不夠。

如今前後路斷,進退兩難,除卻把馬賣掉,連飯都吃不上來。自己拉了一褲子屎,還要怪人不好。」隨把前事說出,向眾評理。張升見他話太難聽,主人已羞惱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頓足大罵,想要動武,卻又不敢上前,當着來人,實在不成體統;又見雷八,怒目橫眉,挺身而立,依舊說之不已,知道所說均是實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開,故意說道:「天有不測風雲,此事誰也難怪,你少說幾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點賞錢,補你苦處,豈不是好。」姓金的跳腳罵道:「這該死的王八蛋,千刀萬剮,死有餘辜,非嚴辦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髒錢我也不要,拼着一條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內玩婆娘,又怕巴結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纏不舍,臨走還在車前把肉麻話當成有趣,說個不完,又和婆娘要雙舊鞋做表記。

那婆娘看在幾個臭錢份上,怕他官家勢力,恐怕別的客人看破,斷了財路,實在沒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鴇娘的舊鞋,胡亂拿了一雙前來。那老鴇娘在鎮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腳,他卻認成寶貝,坐在車上,隔不一會,便取出來,又看又聞,當成情人送的活寶,就不嫌髒,莫非那腳汗臭味也聞不出,我乾乾淨淨一塊鍋魁,不過放在車上一會,硬說髒了他的坐墊,非拿開不可,也不想想,這類趕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賤貨,剛把姓張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懷內喊心肝:只怕連洗屁股水還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認得你是誰。實不相瞞,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過她一回,鎮上有名的爛桃,外號又叫尿缸。本來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點着迷。不料那個婆娘吃心大重,太不乾淨,我共總和她睡了兩夜,倒病了三個多月。昨夜你們的主人叫她來玩,怕我給她獻底,又想起以前的甜頭,着實許了我一些好處。我因去年這兩夜,差點沒把命送掉,連嘴都不敢親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錢。她見我不肯抽頭,又想日後勾搭準保昨夜說我好話,走時,又朝我施媚眼,還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說什麼才子佳人,千里姻緣一線牽,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還接她去做官太太。還有好些話,酸溜溜的,我聽不懂。只知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過人的暗虧,每天至少像我這樣三個小伙子才能過癮。你就有財有勢,還得自己有本錢,才能逗她喜歡,休看你是官親老爺,想她嫁你,她還不願意呢。我見那婆娘假裝抹眼淚,說鬼話,背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勢,說他廢物,你主人一點看不出風雲氣色,臨走還給她好些銀子,我真笑得肚疼。這婆娘貪圖我年輕力壯,送上車時,愉偷塞了一錠小的在我馬料籮內,方才雨後穿衣,才得發現,不信你看,這銀子是不是和你們用的一樣,就知道了。」

張升見雷八當眾宣布主人醜事,同來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無知,這裡越說越難聽,他們卻越聽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為防途中有失,又將推轎土人多帶走了兩個。仗着相隔甚近,當地離桃源莊不過兩三里路,最難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遙,越過驛路,過一石橋,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絕壑之中。莊中地形,雖是亂山中的一塊平地,因其當中地形較高,四面均有深溝大壑環繞,前人經營,煞費苦心,田旁溝渠縱橫,沒有水閘,平日溪流如帶,迴環索繞,一遇大雨,水勢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洩,山洪又侵不進,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險,歸途又是逆流,每轎只有四人,另外還有兩人提燈引路,土豪走後,一點人數,少了兩個,雨又下大,耳聽轟轟發發之聲,宛如八月里的秋濤,震撼山野,隱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異常,恐被衝倒,想等人來再走。好在光腳不怕臭水,又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雜亂,再聽雷八說得有趣,全都擠了過來。

姓金的越聽越氣,愧憤交集,雙足亂跳,大聲咒罵,要把雷八送官重辦,活活打死。

這班土民,來時聽土豪說來了兩位貴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見方才官太太入莊之時,車馬馱轎,好幾十乘,前呼後擁,勢派驚人,莊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膽小害怕,以為官大大如此威風,這兩位貴官不知如何厲害;到後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體,戰兢兢鵠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狽,又都猥瑣惡俗,其貌不揚,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態軒昂,理直氣壯,像個漢於。這類苦人,彼此間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覺官親老爺怎麼這個神氣,還沒車夫登樣,說話更不講理,專門拿官家勢力嚇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聽要將雷八綁上,故作未聞,仍就圍住一堆,差一點笑出聲來。

姓金的以為眾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賞號,又是秦迪手下,必能聽命,說綁就綁,先把雷八暴打一頓出氣;不料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險,來此抬人,出於無奈,並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與人打架,手下爪牙一個未帶,無人管束,對於雷八,反倒同情,全裝不曾聽見。姓金的空自氣得聲嘶力竭,雙足亂跳,無計可施。張升見雷八不聽招呼,當眾出醜,連自己也覺難堪,本想發作,及至看出眾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來不知莊中細底,惟恐傳到主人耳中,引起輕視,見主人還不知趣,跳罵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擠將過去,悄聲說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與他一般見識,這等亂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爺要出氣,到了地頭,還不是一句話,何苦先受小人惡氣,這條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賊,多與車夫勾結。我們雖然帶有親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連刀都舞不動,真遇上事,就是麻煩,到了省城,隨便一句話,就收拾他一個夠,此時理他作什?」姓金的聞言,想起乃姊為了姊夫剛作大官便行納寵,氣得每日咒罵,說男子都無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說好話,提拔自己,聞言心中一驚,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勸,故意大聲說道:「你說的話不差,我是官舅老爺,不應和他粗人計較,你看他還在亂說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說八道,我不辦他也行。」張升忙又轉身,擠向前去,笑對雷八道:「你們全是一時之氣,這一車二馬,是你養命之源,難怪情急。看我面上,只聽我話。到了秦家,我不開口,不許亂說。車修不好,我來賠你。如有耽擱,都由我向莊主討來給你,決不使你把馬賣去如何?」

原來張升,早已看出車已修好,馬也照樣神駿,土豪正想巴結官親,休說隨行車馬人眾,便是一條狗,也必奉若上寶,怎會聽憑車夫自己度用,樂得賣好,並向主人暗中示意,挾制恐嚇。雷八誤認好人,接口笑道:「張二爺,我雖苦入,也有骨氣,遇上暴風暴雨,車馬是我駕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這類事誰也料不到,何況官老爺們的錢另有用法,除卻去塞狗洞,受人欺騙,甘心愿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錢和水一樣,對於我們苦人,照例算盡算絕,恨不能人家賣了血汗,還倒找他幾個,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會拿官價僱車,打完對摺,還要扣去伙食了。他們玩婆娘一夜的錢,夠我們過半年的,這還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們那樣受累;想討一碗水喝,一文錢買三大碗,他都不肯,還說僱車時節,總包在內,把說話的人大罵一頓,動不動就送官嚴辦。這樣人,想他賠車,豈非做夢?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自來不肯受人作踐,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裝上兩個瘟神,早點送到了事,好在他不會在我車上坐一輩子,我又光棍一個,不像別人,拖家帶口,應上一趟官車,路再長些,比在家生了一場重病還要厲害。在家生病,不過多花葯錢,沒有買賣,那兩匹馬,還可牽到野外放青,養得它壯壯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財。如應官差,對摺之外,還有扣頭,三停路不夠一停用,別的好省,馬是衣食父母,不給草料,如何能走長路?走得慢了,非打即罵,不由家中帶點盤川賠墊,便須沿途賒借,賠了心力血汗,還要賠錢,誰叫我們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過一肚皮話,不說出來,實在難受。方才的話,你未聽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親熱不走。

剛一上路,便催快跑,連尖都不許打。再三和他分說,馬不餵飽,只怕不能過岡,偏不肯聽。事先說明,我拿不準,你們宮親老爺的身價都不怕險,莫非我還膽小,又不願受人閒氣,勉強聽他,差一點沒有鬧出入命,已是便宜,那個狗娘養的,才想官親老爺,體恤窮人,我早認命,車馬全毀,也不想他賠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後,放我回去,好在那幾個差錢,我還未用,你們車轎又多,怎麼也夠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氣,我也難受,本來還想向各位大哥評理,既有由你出場勸解,不論解僱不解,決不再提如何?」

張升一想,這情面看得倒不錯,鬧了半天,還是把那滿腔不平的話說完才罷,接口笑道:「這樣甚好,全聽我的,包你沒有虧吃,舅老爺也不會再罵你。自來窮不與富斗,民不與官斗,你這是何苦呢?」雷八聞言,又氣憤憤道:「誰不知道官老爺不得勢時,連癩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勢,便狐假虎威,把我們一腳踏在泥里,連氣都不許喘,照例如此。你罵那個驢日的,不曉得他們厲害,可是我雷八是個漢子,寧死也不輸氣,我又無家無業,不就是一條命麼?真要逼得無法,拼得一個夠本,兩個就是賺的,誰還怕他不成,當是三禿子他們,為了官差錢不夠馬料,家口又多,無錢賠墊,空着肚皮,趕了多半天的餓馬,載得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為了車上裝有貴重東西,恐怕出事,急得亂跳,等他車到,己然點清,一件不少,還有兩個押車的作證,說公道話,還是不問情由,硬命官差把他吊在樹上,毒打一頓,他除了哭喊求饒,一句話也不敢說,我雷八不是那樣膿包。方才還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問他貴姓,曾經再三勸我忍氣。我早打好主意,他媽的說好便罷,真要仗勢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條命不要,多少也賺一個本錢。」張升見他又把話箱打開,眾村民全都面容興奮,各在暗中點頭,現出讚佩之意,暗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還有多日耽擱。莊主初交,不知性情,萬一都是這類人性,豈不被人輕視?」回顧主人,滿臉怒容,手拿一包,似有發作之意,不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說舊鞋,因聽前言,愧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愛情形,又不似假,那舊鞋雖是家中取來,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參半,想丟不舍,以為又要開口,發威罵人,正想上前勸解;姓朱的素來膽小,聽出雷八口氣激烈,已趕過去悄聲說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們多高身價,老弟與一無知下等粗人對吵,徒自取辱。你看這廝,目露凶光,萬一恐你辦他,情急拼命,如何是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帶燈籠,已全插在崖石縫中,光影昏黃,照在雷八臉上,紫滲滲一張大臉,越顯得悲壯激昂,帶着幾分殺氣,心方一驚;又聽洞外水響,跟着,便見四名手持刀鞭的壯漢提着燈籠踏水而來,都是頭帶雨笠,身穿對襟密扣短裝,神情矯健,身後還有數人,卻和先來土人一樣,穿着破舊,行動也頗遲緩。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張升含笑點頭,略一詢問,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賠笑,說道:

「外面水大,敝東方才用六七個人推抬回去,不料水勢大大,差點翻倒。惟恐二位官親老爺因這班蠢牛忙着趕回,不等人來接應,便先起身,出了事,擔當不起,又恐他們途中偷懶,特命我們四人代為接駕,隨向護送,看管他們,且喜還未起身。如今雨雖小些,風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爺怕冷,送來幾件毛氈,請上轎罷。」隨向眾土人喝道:「你們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貴客在此,這小一點地方,都擠進來做什,莫非你們還怕雨淋?」說罷,內中一個身材高大的,揚手就是刷刷兩鞭,打得眾土民連搶帶擠,往外逃避,亂成一堆。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武師爪牙,兇橫異常,見眾上人往外奔逃,內中一人又怒喝道:「驢日的敢跑,這兩下不過給你撣灰,就受不住了麼,再跑,打斷了你們狗腿!再不許動,快分兩旁,把轎於搭進來,請二位舅老爺上轎。先在水中推走;到了無水之處,將木排取下,免得礙事。只要轎子歪上一下,休想整個身子回去。」

可憐眾土民,平日受盡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當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傳令喚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風暴雨之中涉水而來,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餓,暴力凶威之下,哪敢還言,同聲應諾。當時打轎,搭向洞口,餘人便全退往風雨之中,肅靜無嘩。四教師重賠笑臉,轉請二人上轎;忽想起行為凶暴,恐客不快,為首一人方自笑說:「這班土人又蠢又壞,其懶如牛,我們如不趕來護送,就許中途受驚。他們天生賤骨,不這樣,簡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錯,朱。金二人見狀,非只不以為奇,反覺心雄膽壯,得意非常。姓金的素來狗仗人勢,更是快意,暗忖:「原來這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才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機說上幾句小話,隨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們未來以前……」為首一人,忙問:「我弟兄未來以前,這班豬狗難道還敢無禮不成?」

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見雷八滿臉不平之容,正把那柄寒光閃閃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帶之上,斜視自己冷笑,心中一驚,略微停頓。姓朱的覺着土人無知,並未多言,不過有些同情雷八,不聽招呼,初來作客,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們方才並未無禮。我們是說方才四位教師未來時,他們在內避雨;四位教師一到,立時退出,這等聽話,真比我們官法還嚴。可見莊主與四位教師的才幹罷了。」為首大漢冷笑道:

「我原說呢。來時,敝東莊主早有吩咐,真箇吃了熊心豹膽,也打他一個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要開口,吃朱、張二人分別拉了一把,只得鑽進轎去,退往洞外。第二層轎子又到。秦迪格外討好,給張升也備了一乘轎子,分別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當地惡霸,想起少年行時所說,本不願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指,四教師會錯了意,以為想將雷八帶走,秦迪又有連車帶馬一齊運回之言,不由分說,一面指揮土人,連抬帶拉,把車馬拉走,一面強勸雷八同行。雷八面熱,見四教師情意殷殷,說話客氣,又見愛馬被人牽走,只得應諾,隨了同去。這時,雨勢漸止,風力越大,眾人逆風而行,前面岡頭上衝下來的山洪力大異常,每乘轎子均由四個土人逆水迎風,連拉帶推,冒着片面狂風,掙扎前進。前頭兩人,反轉身子,各用繩索綁緊兩邊轎槓,一步一步向前猛拉。兩條褲腿雖已掖到大腿縫裡,無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內,身再往前倒仰,整個身子差不多臥向水內,全身盡濕。後面兩人,握緊轎扛向前猛推,狂風由轎頂吹來,氣透不轉,只得把頭埋下。山水深達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過寸許,風力稍微激動,便濺一個滿臉,周身熱汗交流,吃涼水一激,冷得周身發顫,難受異常。

四人用盡氣力,所爭不過舉步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風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衝下來,人力自當不住,稍一鬆懈,前仰後撲,紛紛跌倒水中,木挑立被沖退好幾步,人也受傷。

那四個教師仗着一點武功,前呼後喝,稍有不合,立即趕上前去,沒頭沒尾照着那些村民揚鞭亂打,到了後來,覺着風狂浪猛,回去比來路厲害得多,連自己也禁受不住,又見內中傷了兩人,再如打傷幾個,更難成行,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罵示威。眾土人除以全力與風水拼鬥而外,不再挨冤枉打,才好了一些。可是轎中的人也不一定好受,為了風力太猛,洪水力大,轎外雖有轎簾,擋住一點風吹,那迎面衝來的洪流,卻順木排往轎中湧進,越來越多。剛剛流退一些,第二個浪頭相繼打到,漸成有增無減之勢。

水與坐位已然齊平,人全浸在水裡。轎下面的木排時輕時重,吃狂風一吹,左右亂晃,有好幾次,差一點沒有翻到水裡。坐轎的人膽子又小,急得周身亂抖。共總半里來路,走了半個多時辰,才行脫險。

雷八起初也覺難行,後來看出那兩匹馬亂流而進,卻不費事,忙即趕上。無奈水中行路,舉步艱難,手又拿着一些零碎東西,等快追上兩馬三轎,也自出險,越過官道,走往桃源莊路上。這班土人因畏教師鞭打,離水之後,又想趕早回家,匆匆解下轎底木排,抬了轎於,如飛馳去。雷八方喊「將馬交我」,來人已牽馬跑走。雨中昏黑,路徑不熟,一行連與風水搏鬥,零零落落,分成了兩三段。雷八在外趕車多年,是這樣大水頭次遇到,過橋以後,已累得氣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前行四教師早擁了朱、金二人的轎子當先跑遠。張升的轎雖然落後了些,吃空身行走的幾個追上,把人替下,相繼追去。雷八望見前面風雨中昏燈掩映,猛想起此地不曾來過,忙即追趕,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樹根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將腳筋扭傷,勉強趕了半里來路,前面燈光,已隱入暗林之中。

腳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個馬料籮和些零碎東西,行動不便,好生累贅,暗忖:

「方才如照那位大哥所說,等在洞內,何致受這活罪,這班驢日的偏又強拉上路,洞中火滅,臭味難聞,只得隨了同來,沒想到走落了單,腳上受傷,進退兩難。」越想越有氣,突然性起,把籮就地一擲,怒罵道:「雷八,你也是一個人,為何終年辛苦,動不動就受狗官狗差惡氣,我不幹了!等到村中,訪出方才那位大哥,跟他種地,也比吃這碗苦飯強些,何況我還有兩匹馬呢。」心中尋思,見雨又下大,不能久留當地,只得強忍腳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樹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錯,走到半夜,飢疲交加,始終是在樹林田野之間打轉,後來實在疼得寸步難行,忽然發現林中有一房舍,電光照處,好似一座小廟,強掙進去一看,裡面昏黑,並無人跡,連喚數聲,也無回應,一摸身上,帶有火種粗紙,多半水濕,費了好些事,才得點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廟,神位前還有幾枝殘蠟,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廟,為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卻春秋祭掃而外,向無人來,雖有兩家看守祭田的殘餘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壓榨之下,終年勤苦,衣食不周,輕易不往廟中走動。為了昨日春祭,照例來此上香,留有幾根殘蠟在此,便點燃了一根,在神前拜墊上躺了一陣。越想前事越有氣,忍着飢痛,又點了半枝殘蠟,四面一照,現看出那廟甚大,里外兩層,到處供滿牌位。左邊房內堆有好些乾柴,忙取些來,就在大香爐內點燃,把衣褲脫下,烤乾穿上,覺着溫暖,人也疲極,蓋着破棉襖,昏沉睡去。

待了一會,睡夢中覺着身上一緊,耳聽喝罵之聲,睜眼一看,全身已被人綁緊,只留兩腿,面前站定方才教師中打人的大個子,怒問:「你們將我請來,中途丟下,並無過錯,何故綁我?」大個子怒罵:「驢日的,也配說話,見了金舅老爺,自然叫你明白,還不快滾!」話還未完,揚手就是兩皮鞭。雷八料知朱,金二人報復前仇,向土豪說了壞話,當時激怒,厲聲大罵:「你這豬狗不如的奴下奴,倚仗人多,暗算老子,虧你還自稱教師,是好的,把我解開,把板斧還我,和你拼個死活。」大個子也不答話,刷刷刷接連又是幾鞭,怒喝:「快走!」雷八暗忖:「此時身落人手,且容他狠,反正沒有死罪,至多毒打一頓,只一放開,便和驢日的拼命。且先問明是誰使壞,認清仇人,再作計較。」忙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先莫動手,不過方才追趕你們不上,腳扭了筋,無法走路,你叫人抬我前去吧。」大個子怒喝:「放你媽的屁,共總不到半里路,爬也爬了去,誰來抬你!」說罷,又是兩鞭。雷八破棉襖已被揭去,穿得單薄,那皮鞭打在身上疼痛非常,想起日間少年之言,知強不過,白吃苦頭,只得咬牙忍痛,一顛一拐,用腳尖找地,隨同上路。

出門一看,就這半夜工夫,業已風停雨住,一輪明月,高掛天心,天是又青又高,自雲片片,映着月光,宛如一團團的銀絮,雲邊微映彩霞,連天帶雲都似洗過的一樣,說不出那麼乾淨。地上雨水全退,月光照處,滿地雪亮,路已被雨水沖淨,偶然散着一些碎沙浮土。只低凹之處略有水光閃動。道旁好些花樹,狂風暴雨之後,只管到處敗葉殘枝,落花狼藉。被風吹斷的樹木東歪西倒,枝頭上雨後新開的花朵依然映月娟娟,含苞欲放。清風過處,花影電亂,化為片片碧雲,滿地流走。夜景清絕,又聽轟轟之聲,遠近相聞,十分聒耳,忙朝前面一望,原來當地四面皆是峰崖,中隔深溝大壑,大雨之後,平添了無數飛瀑流泉,有的匹練橫空,有的玉龍倒掛,映着月光,銀光閃閃,好看已極。在那平闊高峻的危崖上面,山洪挾着雷霆萬鈞之勢,順着崖口往下飛墮,展起千重銀雪,萬馬奔騰,倒卷而下,水煙溟漾,幻為彩霧,不往下落,反似出嫩閒雲,蒸騰欲起,更是從來未見的奇景。再見沿途,平疇千頃,花樹蔥寵,所有人家全都掩映其中,看去十分富足。暗罵:「這麼好的地方景致,卻被這班驢日的豬狗占住。方才那些土人,挨了毒打,連氣都不敢出,可知平日不知如何受罪。自己常說,官差官親,最是可惡。

他們不過倚勢橫行,欺壓良民,口頭上還肯說些愛民如子的假話,遇見年景荒旱,還要辦災辦賑,雖是虛情假意,層層剝削,人民就能得到一點,也毫不濟事,管他口是心非,有時到底還裝一點虛面於,就是打人,也無如此隨便,連口都不許開。這班土豪惡霸,卻比貪官污吏還要萬惡。一面勾結官府,狐假虎威,一面欺壓人民,無惡不作。這裡山高皇帝遠,想必更凶,莫要被他活活打死,仇報不成,白送一命,豈不冤枉?」正自越想越恨,暗中咬牙切齒,大個子又揮鞭打來,只得強忍痛苦,連顛帶迸,往前走去。

又行數十步,由一桃林穿進,面前忽然現出大片整齊高大的莊院。當中大片講究房舍,門前大片廣場,四圍繁花盛開。場上兩旁,設有刀槍架子,還有幾個木樁。剛一到達,大個子便命隨行打手將雷八反綁在木樁之上,獰笑道:「你這驢日的,翻了車已是該死,還敢欺負藩台大人的舅老爺,說要殺他,我們不去,必要謀財害命。等我把舅老爺請出來,叫你這驢日的受用。」雷八聞言,知道不妙,方自厲聲怒吼。土豪秦迪,討好心急,已和朱。金二人聞聲趕出。秦迪口中哼了一聲,身後惡奴飛步趕去,一會端了幾把椅子、兩張桌子出來,擺在木樁前面,算是公案。跟着,惡奴請賓主三人中座,獻上煙茶。大漢只三人初出時迎上前去,垂手低聲說了兩句,便退下來,也不再向雷八打罵,退往一旁立定。隨來打手,也都散開。雷八雖料凶多吉少,決無好意,因大個子停了打罵,也就不再開口。朝前一看,見朱、金二人,已不是方才避雨時那等周身亂抖、狼狽狠縮、卑鄙可憐神氣,從頭到腳均是新的。姓朱的神態還較安穩;姓金的卻是趾高氣揚,神氣活現,不特與前判若兩人,似連身上傷痛也全忘記。主人讓座時,毫不客氣,微微把手一拱,便居中上座。秦、朱二人左右相陪。坐定以後,並未發作,只顧大聲說笑。自己綁在前面,竟如未見。暗忖:「這驢日的,決無好意,必是記恨前仇,想要消遣老子。此時人被綁住,無可如何。除非把我殺死,如能脫身,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心正不耐,想要喝問,忽見賓主三人互相低語了幾句,耳聽姓金的笑答:「叫這王八蛋先看一個榜樣,省他嘴強。」秦迪笑道:「任他頭等鐵漢,也受不住我的刑罰,今日不過湊巧罷了。這裡殺個把人,和宰雞一樣,只敢口出不遜,不會先把舌頭與他割下,誰還怕他狗叫不成?再如無理,把他吊在馬棚裡面,每日打他,把他這身狗皮全數揭光,再行處死,與舅老爺出氣,那比凌遲碎剮還要難受,只要他有這大膽子。」雷八天性剛直、明知身落人手,除卻甘心受制,任人宰割,越是倔強,吃苦越大,無奈天生直性,聞言由不得氣往上撞,兩道濃眉往上一豎,瞪着一雙大眼,正要破口大罵,猛覺頭上被石子彈了一下,跟着滾落下來,乃是一個小泥團,約有手指大小,心中一動。再定睛朝那泥團一看,原來右面是片桃林,內里掩着一人,正是前遇少年壯漢,換了一身白色短裝,頭上面具剛取下來,藏身花樹暗影之中,背着月光,正朝自己連打手勢,先朝口邊比了一比,再伸手連搖,接着打了兩個手勢,看那意思,似令不要開口,少時當來解救,心中驚喜。想起少年日間所說,如聽他話,留在崖洞之內,何致為人所擒,受此凌虐?

便把嘴閉上,不再開口。因恐仇敵發現,忙又往前注視。忽聽悲號之聲,兩個形似打手的壯漢,和牽羊一般,用草繩綁着一男一女,由少年藏處花林前面繞過。方恐撞上,再看少年,就這轉眼之間,已不知去向。

第四回

暴威下的抗力

被擒男女,好似村中窮民,年約四十左右,頭頸被惡奴用草繩系住,牽在手上,手執長鞭,一路喝罵而來,看神氣,好似被惡奴夢中抓起,男的連上衣也未穿,冒着夜寒,雙手緊抱胸前,冷得亂抖。口中本在分辯求饒,滿臉驚懼之容,面上忽現驚喜之容,停了呼號,和女的一同牽至土豪面前跪下,戰兢兢哀聲說道:「我夫妻並未做什錯事。」

秦迪笑嘻嘻說道:「你平日號稱老實,果未做什?錯事,當着二位藩台大人的舅老爺,你且為那木柱上面綁的蠢牛作個榜樣,總可以罷。」男的聞言,嚇得周身亂抖,跪伏地上,顫聲哀告道:「方才已聽去的兩位大爺說過,這個趕車的來時,小人夫妻因早飯後,便隨莊主去接官老爺,累了一天,又冷又餓。等把人抬到莊中,聽管家大爺傳令,就是車夫雷八強橫無禮,等他走到,立時上綁,聽候發落。後來回家,又聽莊主發令,說是雷八久不見到,如非畏罪逃走,便是走錯了路,無論何人,只一遇上,立即捆起,送來治罪。彼時風雨未停,天已深夜,小人剛吃完飯,覺着大雨地里受寒肚痛,心想:『雷八就把路走錯,也不會走到小人家中。』各自睡下。做夢也未想到,會走到祠堂裡面睡倒,直等王教師將人擒走,小人方始得信,並未隱匿不報。方才二位大爺前往喚我,小的女人不過說我早睡,不知此事,也被打了幾鞭,一同擒來。還望莊主可憐小人夫婦平日忠厚,從不敢違背莊主之命,再請看在先人分上,寬恕不知之罪,感恩不盡。」秦迪依然笑嘻嘻說道:「我也知你不說假話,不過二位舅老爺受了這豬狗的氣,想要拿你立威,決不要你的命,如何?」

男的還未答言,女的見丈夫要受毒打,早嚇得痛哭起來。秦迪回顧旁立惡奴,冷笑道:「叫你們去抓陳老實,抓他婆娘做什?既抓了來,便應綁在一旁,如何容她在此哭哭啼啼。當着二位舅老爺貴客,像什樣子,連個婆娘都鎮不住,不丟人麼?」內一惡奴,恭身稟道:「本沒想抓這婆娘,她見陳老實生病發燒,再三哭求,想代她丈夫來此受刑,打了她幾鞭,還是不聽,方始一同擒來。莊主看了有氣,把他們分開來吊在那旁樹上就是。」秦迪將頭微點,把手一伸,眾惡奴接到土豪暗示,同聲怒喝,搶上前去,一個便把陳老實惡狠狠就地抓起,雙手反綁,連踢帶打,推往左側大樹之下,將手吊起。陳妻見丈夫受刑,哭喊得一聲,便要撲上前去,吃旁立惡奴夾背心一把抓住衣領,往回一扯,嚓的一聲,齊後領把衣服撕成兩半,人也踢倒在地,爬不起來。陳妻哭喊得一聲「天呀」,連氣帶急,又怕又傷心,當時閉過氣去。陳妻窮苦,衣服破舊,吃惡奴用力猛扯,一件縫補重疊的舊破袷衣,已被撕成兩片,露出貼身一件舊小衣,吃惡奴刷刷兩皮鞭,將衣打碎,當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打完,見人不動,知已暈死,回顧同伴惡奴,低聲笑道:「這婆娘年紀不大,怎不禁打?莫要回醒過來,鬼哭神號,莊主見怪,不如把她綁遠一點,醒來再拿她消遣,把下餘四十幾鞭給她補上。」隨說,隨將陳妻綁好,抓着手臂,就地上往桃林後面拖去。

陳老實見妻子被惡奴打死,自己也被吊起,反倒停了哀求,立在樹下,一言不發。

雷八見狀,氣得眼裡都要冒出火來,幾次想要破口大罵,均因想起少年日間所說,和方才暗中示意,欲言又止。隨聽鞭打之聲,再看陳老實,已被兩個惡奴手持長鞭周身亂打,人仍立在地上,雙手反綁,用一根長繩吊在樹上。惡奴所用皮鞭,約有五尺來長,揮動之間,呼呼亂響,陳老實又赤着上身,相隔頗近。月光之下,只見惡奴長鞭到處,身上立時起了一條暗影,也看不出是紅是紫,人和不倒翁一般,打得往來亂擺。心想此人方才仿佛快死的羔羊一樣,不住哀鳴嗥叫,何等膽小可憐,受此毒打,為何不聽討饒悲哭之聲,定睛細看,原來二惡奴揮鞭如風,刷刷刷已幾十鞭打過,陳老實下身一條夾褲,已被抽成粉碎,左一片,右一片,零零落落,掛在腿上,上身鞭痕縱橫交錯,一條疊一條,前後心和兩臂已無完膚,鮮血四流,已快成了一個血人。人卻未死,只把雙目閉緊,咬牙忍受,疼得周身亂戰,偶然雙目露出一線微光,似朝正坐三人注視,看得一看,重又閉上,雙眉緊皺,滿臉慘厲之容。

猛想起此人夫妻遭此毒打,全都由我而起,如今遍體鱗傷,血流狼藉,再打下去,豈不活活打死?又見拖走陳妻的惡奴已然迴轉,聽不到絲毫哭聲,不禁激動義憤,厲聲喝道:「你們這群驢日的,不要毒打好人,想要藉此嚇我,直是做夢。老子雷八是個好漢,既落你手,千刀萬剮,不皺眉頭。白天遇雨翻車,這兩個驢日的狗官親和落水的小雞子一樣。我因姓金的這個驢日的拉了一褲子臭屎,拿一雙老鴇子臭破鞋,當他媽的表記,又臭又酸,加上他流的滿地屎湯,臭得熏人,氣他不過,說了兩句狠話,他便嚇得屁滾尿流,朝我跪下,滿地打滾。後見一群狗黨巴結官親,前來接他,立時狗仗狗勢,耀武揚威,我知他對我不懷好意。這樣驢日的狗官親,會有人拿他當祖宗,決不是什好驢日的。本不想來,因那幾個狗奴才強把老子請來,馬已牽走,心想:『老子為驢日的玩婆娘,不聽好話,害我車翻馬仰,如非好人出死力相救,差點送命,除卻看他不是人娘養的。』說了幾句氣話,只有為他出力,並無別的仇恨。沒想到來接的人是個惡霸,這班奴才,只顧巴結狗官親,把我丟下不管,走迷了路,無意中發現一廟,喊了幾聲,無人答應,在神前睡着,被惡奴擒來。已落你手,死不皺眉,無故為我毒打好人,莫怪我罵你驢日的祖宗八代!」說時,土豪秦迪,有名的笑面虎,每次打人,如其面有怒容,口中喝罵,還能活命;只要春風滿面,從容問答,被擒的人十有九死,尤其是對方越罵,他越高興,下手也越慘酷,真無人理。照例不許手下惡奴阻止。

雷八滿擬自己一罵,必遭毒打,無奈惡氣填胸,不發泄出去,比死還要難受。又見陳氏夫妻為他受此毒刑,心中不忍,打算激怒土豪,把事情攬在自己身上,免得連累好人。又見姓金的,不時手指自己,和土豪說笑,得意洋洋,心更憤極,早豁出被人打死,先罵仇敵一頓,稍出惡氣再說。誰知罵了不多幾句,土豪秦迪忽然把手一揚,以為這頓鞭子就要上身,意中之事,也未睬他,依舊喝罵下去。誰知二惡奴接到暗令,反把陳老實手上綁索解開,任其臥倒地上,也未來打自己,仍回土豪身後立定。

再看前面,姓朱的坐在那裡,一言未發,秦、金二人正在說話問答,一個依舊笑嘻嘻,神態從容,一個神情似甚惶急。原來姓金的一聽雷八破口大罵,當眾說他醜史,連秦迪也罵在其內,先以為主人是當地土豪,獨霸山中,生殺任意,看他打人那等威風,如何聽人辱罵,雷八又是籠中之鳥,嘴皮微動,便下毒刑,斷定必要發作。自身是客,雷八與他無仇,正好激怒。誰知秦迪任憑喝罵,神色自若,反把先綁的人放下停了鞭打,心中不解。耳聽雷八越罵越難聽,把白天好些醜態全都說了出來,當着眾人,又急又愧。

土豪法令甚嚴,身後雖然站有數十個教師打手、爪牙惡奴,除卻賓主問答,靜靜的,連個咳唾之聲俱無。雷八聲如洪鐘,相隔又近,鞭打之聲一停,字字入耳,分外真切。再見土豪不曾命人打他,越發得意,又把二人昨夜玩土娼的醜事,和白天拉臭屎的穢跡,全都繪影繪聲,說個不停。

這裡越聽越難堪,對方偏是越說越得意,句句如刀刺心,愧憤交集,無地自容,只得朝着秦迪強笑道:「秦大哥,你看這該死萬惡的狗賊何等兇橫,莊主這樣孟嘗君一般的英雄俠義大鄉紳,何等道高德重,天下聞名,便是家姊受你這等厚待,到了省里,必和小弟去向藩台家姊夫代為榆揚,一定名利雙收,小弟也報答你這分恩德。這狗賊王八蛋,竟敢不知好歹,連你也咒罵起來,真是該死。何不先打他幾百皮鞭,再行處死?」

秦迪聞言,笑道:「金兄,這等野人,和瘋狗一樣,罵與不罵,有什相干。他越罵得多,才越好呢。他這條狗命,捏在我的手上,還怕他罵不成?這裡全是我的心腹,不會傳揚出去,也不會聽他狗咬。我和他無怨無仇,他先不曾得罪我,此舉全為二位舅老爺出氣,不讓他罵幾句,我那一套對待這類狗賊匪徒的花樣,怎好意思全使出來呢?金兄無非受寒瀉肚,又在患難之中,更衣不及,將褲子弄髒,也不算什丟人之事。至於昨夜店中找花娃子陪酒,更是在外作客的常情,有什相干,誰會笑你?等他罵夠,包你有個痛快如何?」

姓金的暗忖:「挨罵還在其次,宿娼之事,姊姊最恨,如被聽去,或是傳到耳內,豈不大糟?」沒奈何,只得愁眉苦眼,暗告秦迪,說:「家姊最恨小弟風流自賞,這王八蛋聲音太高,如被聽去,定必見怪,請快發令罷,殺死拉倒。」秦迪哈哈笑道:「金兄真箇好人。他不罵我,只為二兄出氣,死活均可,就死,也給他一個爽快。不料他鬼蒙了心,連我同罵,這一來,把我連上。實不相瞞,自從家父年老多病,由我作了莊主之後,全莊老少男女,連同外來那些采販藥材的商客,哪一個敢正看我一眼?頭一次聽人辱罵,不做一個榜樣,如何能行?近來這班窮人,已不甚安分,常時偷偷勾結外人,雖未查出反叛我的真情,形跡好些可疑。尤其是我一出門,他們能躲則躲,躲不及時,只一見我,便嚇得變臉變色,周身亂抖,看去實在討嫌。屢想抓兩個來,打個樣兒,警戒警戒,一則,近來常與府縣來往,朋友越多,無暇及此,偶然想起,總是忽略過去。

內人又再三相勸,說這班苦人雖然可恨,田裡耕種和莊中新建房舍,以及好些粗笨之事,均非他們不可,屢次欲發又止。難得這廝把你二位得罪,起初不過打上一頓皮鞭,只把那碗屎湯當面喝下,便可饒命。這一罵我,再妙沒有。且先給他吃頓點心,我們各自安睡,明早把那班苦人喚來,使其看個榜樣也好。」說罷,又把二指一伸,立有兩個精強力壯的惡奴,拿了皮鞭,由土豪身後走出,滿臉殺氣,跑到雷八面前,同聲大喝:「你這該死狗娃,竟敢冒犯莊主,今夜天已不早,先叫你嘗點甜頭,明日你再好好受用。」

說罷,惡狠狠揮鞭便打。

雷八先前自信筋肉堅實,膽壯心粗,拼受毒打,未在心上。及至二惡奴長鞭打到身上,覺着奇痛澈骨,不是當時開花,皮開肉綻,便是一條紫槓,腫起老高,這才知道毒刑的厲害。身被綁緊,不能轉動。惡奴恨他罵人,又是沒頭沒臉用力亂抽,一下打在左臉之上,半邊耳朵當時打碎,血肉狼藉,痛極心橫,越發破口大罵,眼看傷已不輕。姓金的因見雷八並不怕那毒打,罵聲越發猛烈,惟恐傳入內室,心中愁急,正朝秦迪央告,請照方才所說,把雷八舌頭鈎去再打。姓朱的雖是一個陰柔狡詐的小人,這等慘酷之景,覺比官府所用刑杖還要慘不忍睹,心正不安;一聽姓金的要把雷八舌頭鈎掉,忽想起日間少年幾次出力救助,行前又曾囑咐,到了前途,看他面上,不要計較之言;又因姓金的依仗裙帶之親較深一層,驕橫狂傲,常時氣憤,雷八此舉,正可快意,自己又未挨罵。

瞥見秦迪聞言,含笑點頭,把手一伸,旁立惡奴立由腰間解下一付鐵鈎鉗子,近前打幹。

秦迪笑說:「只要半條。」惡奴應命起立,轉身要走。

第五回

號哭之聲

慘不忍聞

姓朱的先前曾聽秦迪說過莊中鈎舌之刑,一時發動天良,覺着雷八罪不至此,方想勸止;忽聽一聲嬌叱,由身後廳門內跑出一夥婦女,為首一個,年約二十六七歲的少婦,裝飾華麗,貌相絕美,還未近前,便喝:「你們住手,不許再打。」隨往面前走去,朝着秦迪,氣憤憤說道:「你平日所為,已是夠受,為何連外人的事也管起來?」秦迪見是他的妻子陳玲姑,當着外人,覺着不好意思,怒喝:「你總要多管閒事,女人家曉得什麼!這狗賊得罪二位舅老爺,便我饒他,到了省城,也非要他的命不可,還不與我進去。當着貴客,成何體統?」玲姑冷笑道:「我這是對你們的好意;不然,我真不願管你們的閒事呢。」姓金的聽他夫妻口角,又見玲姑美艷如仙,容光照人,越想討好,忙勸解道:「這車夫白天幾乎謀財害命,實在萬惡,此事小弟請秦大哥按照盜匪處置,問他以前害過多少人命,與大哥無干,大嫂賢慧心慈,自覺不忍,但是這類盜匪留在世上,害人更多,大嫂請回去罷。」玲姑笑道:「你們結仇經過,我早知道了,這是你姊姊的意思,聽否任便。」話未說完,又是一夥婦女,由眾人身後眾星拱月一般走來,隨聽使女高呼:「莊主,藩台夫人來了!」三人忙即起立。

為首一個五十來歲官家婦女,戴着滿頭珠翠,由兩個丫頭左右攙扶,從容走來。後面還跟着一個差官、四名親兵,因是小腳,行走不快。姓金的趕忙迎去,近前喚了一聲「姊姊」。那小腳官眷已滿面怒容,說得「你好」二字,便無下文,轉向秦迪從容笑道:

「方才我已安睡,因聽號哭之聲慘不忍聞,跟着,又聽怒罵鞭打之聲,命人來看,才知舍弟為記雷八途中氣話,慫恿莊主將其毒打。我們一路行來,知道這班車轎夫人均善良。

粗人無知,計決心直,或者有之,斷無謀財害命之事。莊主為人義氣,必是誤信舍弟一面之詞,當他匪徒。如真謀財害命,舍弟和舍親在崖洞中避雨已多半日,焉能活命?我知莊主疾惡如仇,無如人命關天,事非真實,請快將人放下,免得舍弟造孽。尊夫人送我回房之後,已然歸臥,不料如此深夜,又被我驚動。她人又好,想搶在前面,勸解阻止。莊主已然明白過來,舍弟還敢誣良為盜,實在可恨。這等居心,如何出去為官?莊主為友仗義,十分感佩,明日再托尊夫人代致謝意罷。」秦迪才知乃妻此來用意,方想敷衍幾句,玲姑暗中把一手一擺,故意笑道:「老夫人知你受人愚弄,誤認盜匪,激於義憤,恐我勸說無用,重又穿衣,親身趕來。話已說明,你只照辦,閒時我再和你詳談。

夜寒甚重,老夫人貴體不宜久停,我自陪送回房,你先把人放下,明早聽命便了。」說罷,便請老夫人回房。老婦又朝秦迪夫婦道了驚擾,各自走去。金、朱二人「姊姊」

「表姊」不住亂叫。老婦只向主人說笑問答,全未理睬,徑由主人陪了進去。

秦迪見對方話雖客氣,終覺此舉無味,見金、朱二人呆在當地,面有愁容,雷八本在咒罵不絕,不知何故,忽然住口,正想命人放下。姓金的回顧差官和四親兵已同走去,回憶前情,又氣又急,氣憤憤道:「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口快,向她告我一狀。」秦迪行事,素來任性,從無半途收篷之事。本意慘殺雷八泄憤,忽然有人出頭,命其釋放,雖不敢強,心實不願,聞言立被提醒,暗忖:「內室離此尚有好幾層院落,藩台夫人和隨行人等住得更遠,又是深夜,早已閉門安睡,怎會得知?」越想越覺可疑,笑對金、朱二人道:「今夜之事十分奇怪,藩台夫人和內人已早安息,為恐她們聽見,特意改在莊前詢問,相隔甚遠,如何得知?內中必有原因,此時還拿不定,這狗賊仍放不得,等我問明再說,二兄以為如何?」姓金的認定乃姊是雷八大聲驚動,恨之入骨,首先應諾,連聲贊好。秦迪隨喚惡奴近前,命將打傷兩人綁向馬棚之內,明早問明詳情,再行發落。

說罷,三人全都掃興,回到裡面。

自從官眷和親兵人等一來,秦家由未刻起,一直忙到深夜。賓主三人,氣味相投,越談越對勁,剛要安臥,忽聽雷八擒到。陳老實夫婦本不相於,秦迪因陳、李兩家至親,陳老實更是陳氏嫡系,自從秦氏父子得勢,陳。李兩姓村民的田業,全被巧取豪奪霸占了去,人也死走逃亡,所余無幾,剩下俱是一些由自耕農變作秦家佃工的窮人。在暴力壓迫之下,本是死活聽命,不敢絲毫違抗;不料官道對面,山谷中開了一片新村。起初原是被逼出走自去開荒的數十戶苦人,先尚相安。只為新村那面為首人中有一個好漢,所開闢的田土越來越多,又是按照人口多寡限田而耕,分工合作,法良意美,越來越興盛。本村一班苦人受不住秦家虐待,漸漸棄家逃亡,稍微有力氣的小伙子,全都到了新村。秦迪知道手下多是遊手好閒的武師打手,不能生產,耕田力作,均非這班窮苦人不可,始而又急又怒,不許土人出境一步,後因逃亡太多,防不勝防。經一爪牙出主意,先往山外招納一班窮苦農民,使代耕種,一面暗中勾結官府,訓練打手,準備時機一至,把對頭殺死,將新村人殺光,全數霸占過來。對於舊有這班佃工,只非他的黨羽,或是外姓,更加虐待。不過年余,這班貧苦佃農竟逃去了十之六七,所剩殘餘幾十家,都是忠厚膽小、戀着原有薄田薄產、不舍逃去的中年以上人,陳老實便是其中之一,秦迪起初惟恐無人耕種,最怕苦人逃走。近年是外面找來的這些佃戶,都是川陝路上土人,出身寒苦,比起舊人,還要膽小聽話。還有一些,又是所養武師爪牙的親友,於是想把殘餘的幾十家全數逼走,打成一片。平日縱容爪牙盡情凌虐,這班人受苦不過,難免怨恨。

近年防備日嚴,逃已極難,擒回便遭慘殺,只得苦熬下去。

為了新村缺少鹽、糖等日用之物,桃源莊自從秦迪接手掌管,在附近開出一片村鎮,山中又多藥材,每隔五天,必有集會,加上來往商販,熱鬧非常,新村出產眾多,常時來此交換。為了雙方夙仇甚深,不願惹事,每次交易,均由這些殘餘的苦人代為經手。

雙方隔着鎮上小河,互相投遞,以物易物。膽小的人,輕不過去。秦迪因對方出有幾樣珍藥,轉手之間,可得大利,始而明知不問,反命手下爪牙一同參與。無如天性多疑,日子越多,疑心這班苦人記仇背叛,稍聽兩句閒話,便將人抓去毒打。日前由外回來,發現村民對他畏如狼虎,望影逃避,心中不快,早想發作,但因有一對頭,曾經暗中入莊,鬧過數次,屢加警告。因其動作機警,力大身輕,不曾擒到。所聘教師,尚未全到,有些膽怯,不敢似前任性,必卻恨極。這日聽說雷八是在陳、李兩家公祠捉到,想起陳老實與對頭以前交情頗厚,立時遷怒,又想拿他立威,便同擒來,毒打了一頓。事完之後,秦迪終日巴結官親,不免疲倦,一班爪牙惡奴在大風雨中忙了這一天一夜,見天已離明不遠,也都疲乏,想要早睡。只由兩人把雷八押入馬棚綁起,余均歸臥。忙亂中,竟把陳妻忘卻。

第六回

夜半飛刀

內中一個武師,外號九頭蛇唐信,武藝不高,人卻奸猾,最得土豪歡心。人散以後,回到房內,脫衣要睡,忽然想起陳妻尚吊桃林之內,自己卻懶得去,便把同房一個徒弟喚起,令其往看,陳妻如若未死,一同綁在馬棚之內。那徒弟名叫牛六,人最懶惰,心想:「陳妻如死,自然無事;如已醒轉,至多逃走回家,一呼即至,決不敢強,又無處可逃。一個女人家,何苦和她作對?」口中答應,到外面去轉了一轉,回看乃師,已然睡熟,便自安臥,並沒有去。睡了一會醒轉,天也才亮不久,忽然想起:「陳妻為了丈夫,恨不得和人拼命,萬一乘着無人,去往馬棚,連雷八一齊放下,同逃出去,豈不大糟?師父又曾說過,如何大意?」當時爬起,帶了鞭棍,便往外跑。

馬棚在莊前南面樹林之內,占地頗廣,挨着一座山崖,內一石洞,設有木棚,名為馬棚,半為囚人之用。牛六因想陳妻婦女不會遠逃,只怕和上次一樣,半夜來人,連雷八一同放走,故連桃林也未往,先往馬棚趕去。還未到達,便見昨夜官眷所乘騾馬車轎,全在棚內;雷八那兩匹好馬已然不見,只剩一輛破車,先因秦迪格外討好,不特對於官親主僕優禮相待,連隨從馬轎夫,俱以酒肉犒勞。為了馬棚地勢較低,將人分住別處,所有騾馬,另由掌管馬棚的人代為照料。牛六見兩馬不在,已自心動。走到棚前,又發現兩件帶血的男女衣服,喚了兩聲,無人回應。走往洞前,隔着木棚,往裡一看,兩個囚人,綁在木柱之上,頭臉均被破布蒙住,正在掙扎,心方略定。忽然看出那兩人高矮不同,口鼻亂哼,用力甚猛,心想這兩人受傷甚重,一個已快斷氣,如何還能掙扎?定睛一看,好些都與昨夜所見不對,門已倒鎖,無法打開,料定出了變故,恐受責罰,忙先趕往花林和陳老實的家中,哪有人影,知道不妙,忙即趕回,把唐信推醒,告以陳妻失蹤,偏尋不見,後往馬棚,見雷八兩馬失蹤,看棚人不知去向,木柵已鎖,內中所綁似非原人。

話未說完,唐信瞥見桌上釘着一把三尖小刀,下有兩寸寬一張紙條,猛想起近數月來每次毒打村民,必有這類同樣小刀紙條出現,心中一驚,忙即下床,取過一看,上寫「你們快還血債了」。下面畫着七顆星光。料定又是隱名敵人七星子所為。想起莊中為首武師以前只是九名,還有七八十個打手。因是先來,最得莊主寵信,無形中做了首領,平日助紂為虐,每次作惡,照例為首。近一年來這類小刀紙帖,前後己發現過四次,均在自己房內。內有一次,並還由秦迪起,直到幾個最厲害的爪牙,人人有份,每人床前或是桌上,釘着一把。昨夜打人時,天已深夜,共總一個多時辰,難道又和上次一樣,連莊主也接到警告、忙把刀和紙條藏起,待要趕出,忽聽正廳上鼓聲蓬蓬,知道秦迪必也見到,已在鳴鼓集眾,忙即趕往,人已到了不少。秦迪見面,便怒罵道:「你們這班廢物飯桶,平日只知打那豬狗一般的窮人,外賊天明前偷入本庄,留下上次同樣的尖刀紙帖,竟會睡得和死人一樣!我想此賊也許還在莊內,馬棚兩個囚犯不知如何,還不分頭快去!此事不可對昨夜那些遠客和新來三位教師去說。」說罷,正領武師惡奴要往外走,忽見管馬棚的兩個輪值爪牙,慌慌張張拿着一個小包如飛跑來。

秦迪一見那包,便自心跳,接過一看,面上立現驚怒之容,略一尋思,又把眾人喚住,說道:「仇敵已逃,爾等不可對外人和村中窮鬼泄漏一字。今日不必追趕,再說也追不上,等我想好除他方法,新請的那些名武師全到之後,再作計較。由今日起,大家都要留神,尋查奸細。我那樓下,再添幾人防守,以防仇敵行刺。」說罷,氣憤憤轉身要走,忽又有一惡奴跑來,說天方明時,又是那蒙面大漢,騎着那匹野馬,將把守村口的人喚醒,說他乃隱名大俠七星子,家住離此七十里的避秦嶺青龍澗,因憤我們不聽警告,仍在欺壓人民,本已要來問罪,昨日大雨,看見一群轎馬來此投宿,無意之間,入村查探,發現兩人被你們毒打,心中氣憤。如今這男女三人已被救走,你主人如不服氣,可往避秦嶺青龍澗兩地尋他。說罷,要走。防守村口的人,剛把同伴喚起,想要動手,才一照面,全被打倒。大漢手持一根軟鞭,腰間繫着一根套索。內一同伴,見他傷人逃走,自恃武功,騎了一匹無鞍馬,尾追下去,吃他在馬背上一套索,把人套下馬來,吊在樹上,騎馬走去,等人趕到,已然跑遠,特來報知。

秦迪聞言,又驚又怒,無計可施,想起大漢曾到莊中來過多次,俱是蒙面,心疑是新村那面來的對頭,曾命心腹假作不堪虐待,前往投奔,到後一看,所疑的人甚是忠厚,因其不會種田,專一與人放羊,去往山中打獵,所穿衣履,十分破舊,對人卻甚謙和。

無論何事,都是逆來順受,一團和氣,只不怕勞苦。對於開荒,能出氣力,所以全村信愛,並無他長,不似蒙面大漢那樣衣服華美,武功甚好,膽勇身輕,動作如飛。又疑藏伏附近山中的俠盜,只苦於找不出他住的地方。新村這個對頭已是難測,這一年來,又加上這個蒙面大漢,早晚必是心腹之患,越想越憂疑,急切間,無計可施。昨天累到半夜,剛睡了不多一會,又被驚醒,覺着周身疲倦,支持不住,只得再三囑咐唐信和眾武師心腹人等格外小心,尤其自己所居高樓,務要多派打手,層層防衛,以防刺客。說罷,仍由眾惡奴和輪值武師打手,眾星捧月,同往所居美人樓走去。

第七回

蒙面人

原來雷八和陳老實自遭毒打,眼看性命難保,不料秦迪之妻陳玲姑同了官眷走來講情,將金、朱二人數說了一陣。秦迪見藩台夫人為了打人生氣,雖覺來得可疑,不敢不聽,心中仍是憤恨,便命惡奴把雷、陳二人放下,押往馬棚綁起,明日再行發落。雷八雖遭毒打,仗着體力堅強,還能支持。走到路上,回顧陳老實,已是奄奄一息,被惡奴一人挾着一條手臂,就地拖走。周身衣服,已被皮鞭抽碎,血肉狼藉。陳老實也不哭喊,只把雙拳握緊,兩隻布滿紅絲的眼睛快要突出眶外,咬緊牙齒,雙眉緊皺,周身亂抖,已然不成人形,神情慘厲,令人心惻。暗罵:「這班驢日的豬狗,真箇狼心狗肺,哪裡是人!可惜板斧不在手中,腿又扭筋,無可如何,要不的話,掙斷綁索,拼着一條命不要,先斫他幾個,多少也出一點惡氣!

馬棚在莊東樹林深處,後面靠着一條危崖,自從前莊主秦十,年老納福,把莊中之事讓給兒子掌管,又抽上了煙癮,所居又在莊後隱僻之處,風景甚好,每日同了幾個寵妾在內享受,已早不問外事。秦迪即位以來,比乃父還要強暴兇橫,無惡不作。惟恐村人背叛,棄家逃亡,又在馬棚後面崖洞內設下幾間石牢,村人稍不遂意,便捉了來,毒打一頓,關人石牢之內,經旬累月,一任對方模糊血淚,宛轉呼號,不是遂他欲望,將殘餘的田業全數獻上,或是被其妻知道,代為說情勸解,休想放出。即便當時保命,人卻不能離莊一步。名為佃戶,實是代他耕種的農奴,終年饑寒勞苦,難得一飽。

秦迪自知土人怨毒已深,一面要用這班人為服苦役,一面卻把他看成眼釘肉刺,厭惡卑賤,牛馬不如。在淫威暴力之下,這班土人見了秦迪,比見閻王還怕十倍。秦迪見所到之處,除卻那些鮮衣華服的打手惡奴,連同徒黨爪牙的男女眷口,舊有數十家農奴土人,全都望影而逃,不敢對面。偶然想起有氣,往往無緣無故抓兩個來,毒打一頓關起。外來商販,去往秦家鎮集交易,偶聞土豪惡跡,談論幾句,或與土人相識,背人私語,必被所派耳目查覺,設計擒來,立和村人一樣待遇,輕則為奴,重則慘殺。因這班都是當地無家的外人,如被逃走,難免傳說出去,驚動官府,惹出事來,非立嚴威,使其受盡楚毒,嚇得心膽皆寒,看出絲毫不敢違抗,才有為奴之望;否則,必遭慘殺。囚禁的日子也長,即或放出為奴,也成了皮包骨頭,奄奄一息。近年想要結交官府,一半便為害人大多,防備萬一為人告發之故。本來常有囚人關在牢內。昨夜秦迪因官眷新來,金、朱二人均是新交,上來還恐惡跡泄漏,風狂雨大,大隊驢馬暫時無處存放,自家牲口又餵得多,玲姑再在暗中苦口力勸,曉以利害,於是才把牢中新囚數人下令放掉,令各回家。只有一個外來的,無處安頓,背了玲姑,命人暗中殺死,以防後患。此時棚內,滿是主客雙方驢馬車轎,幾無立足之地,牢中卻是空的。

雷八剛一走進,便見自己兩匹愛馬全系棚口,望見主人被人綁住,負傷走來,全都昂首嘶鳴,奮蹄欲起,不禁傷心,剛怒吼得一聲,想要撲進前去,吃身旁惡奴揚手就是兩鞭,不容分說,推往石牢,綁向木柱之上,各自關門走去,急得雷八,在裡面亂掙亂罵,傷處又痛。正在難受,忽聽身旁低語道:「雷八哥,此時只能任命,罵有何用。方才你不該大罵狗子,如非命不該絕,就我們的救星到來,你那舌頭已被人鈎掉,有何法想呢?」雷八回看,正是陳老實綁在身旁不遠木柱之上,雙目痛淚交流,受傷慘重,語聲甚是微弱。方想此人,先受毒打,一聲不哼,像個硬漢,此時怎倒流淚?心中一動,忙問:「驢日的人多勢眾,我們縱有救星,恐也難逃毒手,何況周身是傷,如何行動?」

話未說完,陳老實連聲低喝:「大哥噤聲。」隨聽步履走動,跟着,便見兩個手持皮鞭的壯漢惡狠狠走來,同聲怒喝:「該死狗種,好容易莊主暫時饒你狗命,不養好精神,明日領打,得了便宜賣乖,還不安分,狗嗥鬼叫,不肯停嘴。太爺們今日晦氣,大雨地里忙了一整天,該班的人,要早飯後才來接替,打算睡上一會,被你們吵醒。不給你們吃點苦頭,也不知道老子厲害!」隨說,一個開鎖,一個先往裡搶。

雷、陳二人,見那兩個守牢壯漢,都生得高大強壯,粗臂大腿,昏燈搖曳之下,陰滲滲一張醜臉,滿身橫肉,凶神惡煞一般。雷八料知這一頓打,定必不輕,想起又是自己性暴心粗,高聲說話,所惹禍事,惟恐連累好人,正急得厲聲大喝:「是我一人在罵你們這班驢日的奴下奴,與別人無干。要打打我一個,你活祖宗決不皺眉。」猛瞥見牢外開門的惡漢身後,立着一個蒙面白衣大漢,還未看真,忽聽嘔的一聲,門外惡漢已被來人左手鐵腕挽緊頭頸,往後一扳一甩,連聲也未多出,叭的一聲,跌倒地上。持鞭的一個,聞得雷八怒罵,怒火上撞,剛把皮鞭揚起,待要迎頭打下,忽聽門外重物倒地之聲,回頭望見蒙面大漢,剛驚呼得一個「七」字,來人面帶微笑,揚手一道尺許長的寒光,已迎面飛來,想躲無及,一下打中面門,「噯呀」一聲,當時倒地。大漢隨即回身,將外面死人提進。

雷八見那來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裝,身後一件黑色長大披風,已全搓成一卷,斜繞左肩之上。腰系大圈長繩,圍着一條軟鐵鞭。另束一根板帶,帶上插着八九把七八寸長、明光閃閃的牛耳尖刀,上附半截皮套。腳底一雙牛皮快靴。動作輕快,貌相身材,均與日問少年相似,只臉上戴着一張黑面具,把上半段臉蒙住,口和鼻孔露出在外,威風凜凜,天神一般。動作尤為輕快矯健,才一照面,便將二惡漢殺死,提了進來。因所穿衣服,乾淨整齊,上下全新,不似日間少年窮苦打扮,遇事忍讓,不敢妄認。正在尋思,越看越像。大漢已走進前來,拔下死賊臉上鋼刀,口呼「八哥受驚」,朝身上連挑帶割,轉眼綁束全斷。雷八一聽,果是日間所遇少年,驚喜交集,興奮過度,口中連呼「你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少年將雷八扶坐地上,便向陳老實身前趕去。雷八心神略定,方想陳老實怎會沒有動靜,忽又聽身旁狂呼道:「七星子爺爺!」回頭一看,原來是陳老實見了少年,驚喜過度,暈死過去,剛剛回醒,暗忖:「救星雖來,我二人全受重傷,如何逃法?」少年已先說道:「你兩個且等一會,我去去就來。」隨即走去。

陳老實正和雷八說,少年並無名姓,人都叫他七星子,常來莊中,神出鬼沒,莊主恨他入骨,命人查訪他一年多,終無下落,誰也不知他的住處。聽說他和狗賊的婆娘陳玲姑還是老交情。他那一件黑披風,都是上次在狗賊樓上拿去的好料子。方才我挨打時,曾見他藏在桃花林內,便知有救,果然來到,只不知我那苦命老婆是否先被救走,他照例一個人獨往獨來,沒有幫手,本事大得出奇。不過,一個人要救三個受傷的,如何行呢?他那匹好馬,不知騎來也未?忽聽門外有人接口道:「陳四哥,莫着急,你那四嫂已先有人救走了。」少年隨由門外走進,拿着一個大被單放在地上,命二人把破舊衣服全都脫下,與死的惡漢對換,再把死人綁在柱上,笑對二人道:「我這裡路徑甚熟,天還沒有明透,難得狗賊多疑,所有人家全早移開,不許住在一起。他家周圍這一帶,照例不許人住。平日雖然人多,昨日巴結官親,後又打人,忙亂了一日夜,全部疲倦,自恃凶威,決想不到當夜就有人來和他為難。天又剛亮,正好冒一點險,索性經過莊側那條小路逃走。雷八哥身子強健,受傷雖重,馬還能騎。陳四哥一身是傷,到處流血,連風都不能見,只好用被單把人包上,由我背了騎馬同逃,到了青龍澗,再打主意。」雷八忙接口道:「我受的均是浮傷,並不妨事,不過腿扭了筋。只要有馬,便能帶他同乘,免得大哥又要背人,又要動手,遇見這班驢日的討厭。」少年笑說:「這樣也好。」隨代雷八在腿腕上揉了幾下。雷八覺着好些,雖然腫痛,已能行路,便往外跑。少年問知尋那兩匹愛馬和所失板斧,笑說:「八哥不要忙,這些東西都備好了。」隨將陳老實包好。雷八要背,少年答說:「到了馬上,交你不遲。」一同走出。

雷八見果是自己兩匹愛馬,少年又取兩副馬鞍配上,旁邊還有一匹又高又大的白馬,鞍旁皮袋內,插着數十把牛耳尖刀,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