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屠龍記 - 第3章

還珠樓主

話還未畢,沈琇已流下淚來。沈父驚問:「何故傷心,爹爹愛你的。」沈琇忽然跪下,抱住沈父雙膝,揮淚答道:「女兒知道爹爹疼我,親恩未報萬一,女兒卻要走了。

遊船女兒不去,還是陪爹爹談這半日吧。」沈父大驚,連忙喚起,溫言慰問,何出此言。

沈琇道:「爹爹忘了外婆常說,神尼催生時所說的話麼?女兒前生原是散仙,遭劫轉世。

本來昨日該走,因聞外婆明早要來。外婆自小疼愛女兒,她年已老,恐來不及報恩,為此暫留,見上一面,傳以延年祛病之法,然後拜別父母,入山尋師。雖然會短離長,女兒稍有成就,定必歸省父母。爹爹尚未很老,又是積善之家,壽運甚長。女兒別的無可報恩,使父母兄弟同享修齡,將來當可辦到。現定後日起身,便爹爹不喚,女兒明日見過外婆,也要說的。如留女兒,一則勢在必行,徒自驚擾;再者,女兒一成道,全家均獲福壽。最好趁此三日,請爹爹婉告二位母親,勸其同習吐納之術。此是前兩生所習,近始逐漸回憶醒悟。如能勤習無間,便女兒不得靈丹孝敬,也可祛病延年了。」

沈父聞言,方想起女兒初生時的異事,雖然憐愛,幸尚達觀。一面命人傳轎,提前去接岳母;一面盤問此去何往,孤身少女,如何走法。沈琇知乃父憂疑,決不放心,便將前事說了。又把所煉飛劍、飛針取出,同往無人之處,用山石大樹演習。沈父見那劍、針已似神物,再見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兩針尺許長的青光,整塊大石挨上即成粉碎。並且縱橫電舞,收發由心,生平從未見過。照此本領,怎會吃虧?才自驚喜放心。女兒已近神仙中人,阻她不住。只是驟然失蹤,恐啟親友外人猜疑,便同沈琇去往內室,明告妻妾。一會,岳母也已接到,屏退下人,細一商說。生母本不喜她,又聽丈夫勸說女兒法力甚好,飛劍、飛針如何神奇,也就聽之。田氏倒還有點不舍,經田母一勸說,也就罷了。連同沈弟,合家老少六人,強留沈琇又多聚了兩日。最後商定,作為觀音庵神尼令田母傳語,沈琇不久有點災病,必須出門,避往戚家,寄居三數年,才可免患。仍由沈父送去,以免物議。互相借別,自所不免。到日,父女二人一同上路,連換了好幾次舟車,到了江西部陽湖附近。沈琇再三勸說,方始步行。到了無人之處,父女揮淚而別。

沈琇因與眇女約在廬山含都口相見,想起前兩生出家修道,海內外名山勝境幾乎踏遍,只廬山因住有兩個著名的妖邪,不欲招惹,又無力除他,九江鄱陽一帶,均由空中飛過,不曾下落遊玩。今生又是初次登臨,仗着相貌奇陋,又故意扮作一個遊方道姑神氣,無人在意。一見澄波萬頃,遙望廬山,高矗雲際,山光水色,疊翠鋪青,心神為之一快。好在眇女所約時日,還差一天,說定不見不休,先到先等,便起游湖之思。打算由湖濱放舟,游完大孤山,直駛姑塘,再上含都口。主意打定,獨個兒帶了隨身包裹,往湖口走去。

第二回(1)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翻陽為吾國有名大湖,幅員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節而有廣狹深淺,雖不似洞庭湖承湘、沉、資、澧諸水,成為八百里巨浸,浪駭濤驚,氣勢雄擴。但當夏秋水漲,長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樣是波瀾浩瀚,上與天接,風帆沙鳥往來如畫,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來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鑑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雲鬢擁黛,月鬢含煙,到處水木明瑟,不論花晨月夕,風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論景物,仿佛還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塊長方形的獨石,高約數十丈,林樹郁森,蔚然蒼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島,為湖中風景最勝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見湖濱木排甚多,隨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兩人,同着一個十六七歲的舟童,人甚和氣。見沈琇是個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廟,沒有住處,師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預備齋飯?」沈琇才想起食物於糧,均未備辦,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兩銀子,令其代辦。告以自己雖是道裝,師還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與一道友會合同行,入川尋師,不忌葷酒。游完孤山,不論天色早晚,均須趕往含鄱口等語。舟童聞言,方說:「這兩天湖中有事,夜裡開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婦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見道姑年輕,忽然覺出異樣,忙接口道,「我們原隨客便,且等到時再說。莫非師姑修道人,還使我們為難麼?快同你娘買東西去。」

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籃,自和乃母上岸去訖。

徐婆隨請客人入艙坐定,泡茶端過。船不甚小,專為載客游湖之用。沈琇見船上陳設極為清潔,徐婆滿頭白髮,布衣漿洗齊整,步履行動均極矯健,不像是個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談話。徐婆謙謝。沈琇不允,說:「我們出門人,拘什禮數?」徐婆告罪坐了。沈琇問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兒子先開木行為生,十五年前為爭碼頭,受人欺侮,父子二人,於兩年內先後被仇敵請出惡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帶了兩歲孫兒,由湘鄉逃來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聽她丈夫、兒子死時慘狀,激動俠腸,甚是憤慨,便問她仇人姓名,今在何處,什叫下手。徐婆老淚縱橫,一面述說心事,一面在暗中窺察沈琇辭色。聞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淚反問道:「師姑年紀甚輕,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動,你那一雙眼睛和你上船時步法,分明是會家,怎連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紅,答道:「亦不過有點氣力,並未學過武藝。下手是什麼,實不知道。但我師父,朋友,卻有本領。你婆媳只要真為惡人所害,等我赴約之後,與我同伴商議,許能助你一臂也說不定。即便現時急於入川尋師,無暇及此,三數年後;也必再來,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徐婆沉吟了一會,慨然說道:

「我年近八十,始終未尋到一個能手。這山海深仇,懷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師姑這樣好人,不同有無此力,只好一試。就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說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無力相助,也斷無壞事泄機之理,你放心實說吧。」

徐婆道:「實不相瞞,我丈夫、兒子,連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並非無名之輩。

只因先夫為人正直義氣,愛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個小賊。彼時先夫有一好友黃四先生,法力頗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內行。先是小賊上門欺人,吃先夫和黃四先生,連所約幫手一齊擒住。當時如將來人禁物留下一些,憑着黃四先生法力,敵人永遠受制,也不會有後來亂子。偏生一時疏忽,見小賊年紀輕輕,雙方師友均有淵源,不忍下手毀他,又受所約同黨詭計激將,只告誡了幾句,輕易放掉,這才惹出殺身之禍。

結果木行也被仇人奪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兒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還不容,到處搜尋孤兒寡母下落。彼時我孫兒才六七歲,本來危險已極。幸我媳婦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數日內急白了頭髮,對於仇人門徑也知道些,隱藏更秘,才得勉強保全性命。頭兩年直不敢露面。那黃四先生,已在出事前為黑煞教中一個妖婦所殺,無人相助。

一則報仇心切,二則數年展轉逃亡,將余剩的一點金銀花費殆盡,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無計,這日忽遇救星。孫兒祥鵝,年幼淘氣,在河邊摸魚,忽然陪了一位姓吳的道長前來。說此時仇人勢盛,他又無暇相助,不到報仇時機。知我全家俱精水性,長於操舟,周濟了百多兩銀子,命往鄱陽湖孤山一帶,搭載遊客。再過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時必有遇合,報此大仇。我看那道長仙風道骨,便令孫兒拜他為師。他先不肯,說孫兒根骨頗好,只是他自己將來還有劫數要應,不能始終相從。

此時孫兒祖父大仇未報,也還不是時候。不如等到報仇之後,由他引進到東海一位姓齊的師兄門下,要好得多。後因孫兒再四誠求,才允收徒。隨即帶往陝西大白山積翠崖,孫兒師伯佟真人洞中,修煉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迴轉,等報完親仇再去。並說孫兒雖已學會劍術,仍非妖人邪法之敵,加以人少力薄,對方勢眾,必須在事前留心物色幫手。孫兒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着吳道長仙法,換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黨羽雖多,竟未識破。孫兒回來,年已成長。我又小心,實不相瞞,平日對於外人,只說是我媳婦新雇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謹,收作義子,從來不說真話。

「果然前幾天排上傳出消息,說仇人近年越發猖狂自大,要獨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師父,也在約請能人,就此數日之內,雙方鬥法,今早算計日期將近,一點遇合皆無。

忽遇師姑僱船游湖,先還只當尋常遊客,及聽所游之處正是雙方鬥法所在,師姑異鄉人,孤身獨游,又無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後,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與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來,身上多有記認,我們一看即知,斷定不是仇人一黨。我祖孫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險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無遇合,今日也必尋上一人,作為外來遊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帶,到時與之一拼,反正此仇必報,死活不計。難得這次仇人親自出面,過後尋他更難。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師姑人好仗義,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實說?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習的一種點穴法,與武家點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氣血流行,按着時辰早晚,內有一指多寬一段屬於真空,稍微一點,便可將氣閉住,或令身死,一般愛和人打鬧的,往往失手傷人,都是在無意之間,恰巧將那性命交關的要穴打中。明明出手並不重,人卻一碰就倒,便由於此。會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領最高的,將人輕輕點上一下,當時並無所覺,須到一年以後方始發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誰,除卻另約能手,或是子女親友,另行設法報仇外,連官司也沒法打。本就陰毒,況又加上邪法,我兒子便為這下手所傷。因仇人勢大,無所忌諱,只過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師姑既在江湖走動,不會不知此事,聽你一問,先還疑我看錯了人。繼一想,事機已迫,所物色的異人,只遇到師姑一個。再細察看目光神情,均與常人大不相同。

也許法力雖高,初次出門,還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徑,尤其是邪教橫行的江西兩湖一帶,因此說了實話。我這叫急病亂投醫。師姑如肯仗義相助,我祖孫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請今晚宿在我們船上,不要離此他去。一到明早,不問能助與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見她辭色時變,好似將信將疑神氣,暗忖:「未離家前,曾見黑煞教中妖婦與鬼母朱櫻門下鬥法,甚是厲害。休說此時自己決非其敵,便是愛徒眇女雖是行家,也非對手。」無如平素好勝,不願說軟話。略一尋思,脫口說道:「我實初次離家遠遊,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劉家婆、天花娘與幺十三娘三個有名的妖婦麼?」徐婆聞言大驚,回顧岸側無人,只媳婦王氏同了孫兒祥鵝,買了魚肉酒食,剛走回來,忙即低囑師姑少時再說。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語,問答了兩句,立命開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撐船離岸,往孤山搖去。徐婆重又走進,沈琇見她祖孫婆媳神色驚惶,方欲問故。徐婆已先問道:「師姑年紀這麼輕,怎會知道這黑煞、披麻兩邪教中隱退多年的三個著名妖婦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說了些。

徐婆驚喜交集道:「真箇報應昭彰,三妖婦竟為仙人所殺。現我孫兒學會飛劍,對於仇人,還在其次,最怕的便是這三妖婦。尤其仇人的姘婦幫手幺十三娘更是惡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黃四先生那麼高法力,尚為所害,便自膽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許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強敵,妖婦必定出頭,不勝不休。近年又聽人說,她與天、劉二妖婦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許多田業。雖然不大外出走動,但是多了兩個同惡相濟的妖黨,勢力更大。江湖上人,連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無意之間犯了她忌,自取殺身之禍。此次許賊約人大舉,多年情婦又是最好幫手,焉有不請到場之理。孫兒年幼膽大,還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只孫兒這條根,果真拼掉仇人也罷,惟恐仇報不成,反把一家三口平白葬送。孫兒性氣又強,不准他拼,便要尋死,終日為此愁急。做夢也沒想到,那麼高邪法的三妖婦,會全遭惡報。許賊如知此事,還許為此減了氣焰呢。少此三妖婦,便無幫手,也可一拼,何況師姑還肯仗義相助呢。」

沈琇一聽,對方強有力的幫手竟是前見三妖婦,不禁心膽一壯。終以見識過來,又聽眇女時常告誡,說這類邪教主持人邪法甚高,異日相遇,無故千萬不要招惹,當自己法力未復,藏珍未取得以前,不可冒失。想了想,答道:「我本心原想助你,但是此時還難定局。今夜住你船上無妨,事情卻須等我明日含鄱口尋到我那同伴,方可決定,卻不要倚仗我。」徐婆沉吟了一會,並未強求,隨即拜謝,又命王氏母子替換人拜。

沈琇法力雖未復原,前生之事已早知悉。見徐祥鵝雖扮作一個舟童,但是目蘊神光,一臉道氣。知他師父便是前生師執、今生未入門的恩師長眉真人門下風火道人吳元智,連同陝西大白山積翠崖隱修的萬里飛虹佟元奇,俱是自己未來師兄。便喚起道:「我雖年輕,你那師伯萬里飛虹,與你師父風火道人,我均相識,受你的禮無妨。可惜我法力大差,身邊僅帶有妙一夫人所贈的兩件防身法寶,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徐祥鵝在大白山七年,煉成飛劍,斷定戴天之仇必報,雖聞仇人厲害,仍是蓄志一拼,有無助手,井非所計。只因天性素孝,不肯違忤,命拜即拜,先沒把沈琇看重。及聽這等說法,暗忖:「師父、師伯道號,因下山時奉命不許在外提起,連對祖母也未說過。妙一夫人更是東海三仙中的七師伯妙一真人之妻,異日本門掌教師長,有名九世同修,合證仙業的古今第一神仙美眷,法力高強,不可思議,為師父、師伯最敬佩的同門師兄,她是如何相識?常聽師父說,本門異人甚多,行藏莫測。他年師祖飛升,七師伯承繼道統,在峨眉山凝碧崖重開仙府,為古今未有之奇事盛舉。可惜前孽深重,必須轉劫重歸,不能躬預其盛等語。照此口氣,不是本門師執,也是各位師長同道之交無疑。」不禁大驚,忙跪下道:「弟子不知師叔來歷,多有簡慢,還望師叔寬恕,請示法諱。」沈琇喚起,笑道:「我姓沈,不是說了麼,再見令師,你說十八年前,東海三仙座上,與曉月禪師曾有爭執,蒙妙一真人夫婦和解的道姑,現在改名沈琇,入川尋師,他就知道了。」

徐婆在後艄上本在留神傾聽,聞言,越發心喜,忙又走進行禮,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老婆子有眼無珠,雖看出仙姑有點來歷,卻不料會是孫兒師叔。又見年紀太輕,一直未敢十分信賴,千乞恕罪才好。」說罷,又要把先收船飯錢退還。沈琇堅拒,答道:「老人家,不要如此。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我出身富家,身邊金銀帶有不少。

此行入川,一到地頭,便無用處,所余還要留贈貧苦。令孫是我同門師侄,理應相助。

本心還想事完修書,請令孫代我持往家中,請家父撥些田產,與你們從此安居,好使令孫早日入山修煉,免他兩頭掛念,致誤前途。這點有限銀子,退還則甚?」徐婆祖孫見她意誠,只得謝了。留下祥鵝陪侍,退了出去。一會,便備了幾樣酒菜,進來請用,全家殷勤。沈琇愈不過意,決計明日尋到眇女,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邊吃邊想,到時如何應付。吃完,祥鵝收去杯盤殘肴。

沈琇忽想起只顧說話,還未觀賞湖中景物。憑窗一看,舟已行至中途,日朗天青,萬頃澄碧,平波浩渺,極目蒼茫。遙望大孤山,宛如一個極大青螺,背着一個古塔,橫浮湖上。廬山諸峰,高插雲際,煙嵐雜沓,掩映明晦,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暗忖:

「前生飛行絕跡,時復橫絕遼海,遠渡滄溟,儘管波瀾壯闊,但是濁浪排空,天水相接,望去一片混茫,氣勢過於獷悍。哪有這等平波若鏡,綠水悠悠,蒼雯千里,上下同清,別有清曠怡適之趣。」正尋思間,忽見側面駛來一個大木排。天日晴美,湖面寬大,湖中風帆片片,時有舟船往來,原不足奇。但當地是大水碼頭,江湘一帶木排常有經過,湖口一帶木行更多。這類木排,走起來往往成群結隊,首尾銜結一連串,長達兩三里。

似這樣單排獨游,已是少見;排的形式布置,又與常排不同:通體長只三丈,卻有兩丈寬廣,當中一段稀落,立着一圈竹竿,上張布幔,旁設茶酒灶,幔中鋪着錦茵文席。一個華服少年,同一中年胖和尚,隔着一張矮桌,正在舉杯飲酒,旁立俊童四人。船頭上堆着不少食物,還有蕭鼓等樂器。另外四個搖船的,分向兩邊搖櫓前駛,其行甚速,晃眼已越向前去。心想:「這等游湖,倒也別致。」偶一回顧,瞥見徐婆祖孫也在探頭前望,剛剛回身。笑問:「這類木排,湖中常有麼?」徐婆道:「我也是日前聽人說起,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隻木排,主人是個姓岳的少年公子。大約家裡有錢,人又豪爽好施,性情風流,每當晴日月夜,便用他特製的木排在湖上逍遙,有時並還帶着妓女音樂。此排與傳說相似,大約就是他了。」

沈琇道:「那和尚可聽說過麼?」徐婆道:「我們在此多年,日常又肯留心,附近有名寺院中的方丈,差不多均看見過,這和尚卻是眼生。我想這幾日是久跑江湖的船排,對大孤山、姑塘、神鴉港一帶水路全有戒心。那些本分沒來歷的行商,更嚇得連船排也不敢開出,只等雙方鬥法,分了勝敗,恭恭敬敬,聽憑宰割分派。姓岳的好交江湖僧道,甘棠湖相隔甚近,不會不知信息,竟敢招搖過湖,去的又是神鴉港一面,其中必有原因。

也許一時仗義,想管這場閒事呢。如我所料不差,今日前途便有事故。好在我們是常年生理的老船,許賊多年未到此地。勾結他來的萬和老賊,五年前還是一個幫人的船伙,曾受過我婆媳救命之恩,前年賊星發旺,才有今日,去年老賊居然還想報恩。我雖得知他是惡人,後悔當初不該救他,不肯受報,只收了一點水禮,老面子還有一點。他手下人也認得我們這條船。敢往犯險試探,也由於此。神鴉港口住有我一個熟人,仙姑如若有興,我們便託詞跟去,看看有無事故,就便一探仇人虛實好麼?」

沈琇本來喜事,又與徐婆祖孫談得投機,立即應諾。不知徐婆因聽她是愛孫師執同道,過於信賴;又以乃孫所傳師命,到日必有遇合,除沈琇外,更無二人,認做惟一靠山。偏生沈琇語意活動,非往含鄱口見過所約同伴,不能定準。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與神鴉港一帶往來布置,所行邪法甚是殘酷。以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不知邪教底細,意欲相機設法,引往一看,就便查探虛實,激起她的義憤。當時如能全勝,便即合力下手,報此血海深仇;當日如不可能,前對萬和曾有恩德,也可因他設詞化解,另謀善計。沈琇一答應,立即將舵一扳,朝那木排尾隨下去。

船走了一陣,遙望神鴉港,相隔只有里許。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樂來。徐婆不便學樣停舟,正命王氏緩緩向前搖去。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無異狀。猛瞥見左側水面上駛來一條二尺來寬的船板。前頭點着一對粗如人臂的大素蠟、一爐高香和一盞七星燈,燈前用長釘釘着一隻大雄雞和一些小刀叉。

後面立着一個披頭散髮,黑衣赤足的巫師。似由孤山往神鴉港的一面斜射過去。船板長只六七尺,無篙無槳。那巫師獨立其上,逆風亂流而渡,遠看直似一個木偶,不類生人。

其行若飛,晃眼越過前排,往港口駛去。港口木排上立時鞭炮鑼鼓齊鳴,響成一片,似在迎接情景。沈琇悄問:「這是你們仇人麼?」徐婆方答:「這是妖黨。」

忽又聽船側有一女子低呼:「師父,快命他們停船,不可前進。」沈琇聽去耳熟,心動回顧,果是眇女,用一不到兩尺的木盆,人坐其內,由水面上泅來。徐婆也已看見,方欲發話,沈琇已連聲招呼。眇女也一手提盆,連身躍上。見面便朝沈琇跪拜,歡呼恩師。沈琇見徐婆面有驚疑之色,便令雙方見禮,說:「此是我徒弟眇女。她父閡烈,原也妖山四惡門下,近已改邪歸正。含鄱口所約伴侶便是她。雖然是我兩世徒弟,年紀也輕,對於黑煞、披麻兩教邪法卻都知悉。有什麼話,問她好了。」徐婆大驚道:「你是長笑天君小七煞閡老師父的女兒麼?先夫徐成,亡兒金生,你想必也知道,還有好友黃四先生。」話未說完,眇女接口道:「太伯母不消說了,事情我一聽就知。我知恩師性急,明日雖是約期,必要早來,三日前便趕到此地,在水陸路口尋訪。恩師異相,原易打聽,恰巧早來見一熟人,問出這裡鬥法之事,只不知太伯母也與有關,談了一陣,問出恩師已到。正要趕往含鄱口相待,忽於無意中聽一船伙說有一道姑乘船,出手大方,一問相貌,正是恩師。尚恐有失,只得用家傳邪法趕來。如今事情已迫,也許今日便要發難。大伯母原是行家,快些準備,先保自己要緊。」

沈琇本心還想將船搖近一些,因吃眇女止住,略微停歇。妖巫已經駛到,被港口船排上一伙人歡呼禮拜,迎往一條大船上去。原乘木板,也未見系,自停船側不動。眇女原是行家,本在留心注視,見妖巫越過木排時曾回頭斜視少年,面帶獰笑。少年正舉杯勸客,毫未理睬。便疑妖巫固是忿怒,不肯善罷,排上兩人也決不是好惹,看那行徑,就許有心向妖巫尋事,都在意中。初見徐氏祖孫,雖聽出一點來歷,不知深淺。師父前生法力未復,此時本領卻是有限。雖然妙一夫人贈有一口飛劍和兩根大乙神針可以防身,但是妖人邪法厲害,此次又是集眾大舉,必有煞手。水面不比陸地,萬一觀察稍微疏忽,便吃大虧。師父膽大,疾惡喜事,更甚前生,不可不慮。

正勸回舟,不要參與,忽見港口船排上又有一塊放落水面。跟着縱下一個通身只穿一條短褲的披髮壯漢,和妖巫一樣,獨立板上,向少年木排駛來,越料變生頃刻。同時沈琇也將徐家與妖人兩世深仇補說了個大概,不禁大驚,忙攔道:「太伯母,我們還不快退?你也行家,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仇敵虛實,我在路上已然聽說。此時行藏未露,正好裝做久走江湖的遊船,無心經此,發現他們鬥法,為防波及,急速避開。先保全了自己,來個隔岸觀火,看清形勢,再打報仇主意,不是好麼?」

徐氏婆媳均極內行老練,當妖人一出現,便看出對頭方面並未把事看易,定是聞說幺十三娘等三妖婦受報慘死,心存戒懼;事已發動,騎虎難下,除多約能手相助外,並將各種法物禁制準備周密,以防變生不測。這類邪法,事前如不布置停當,一遇強敵,便難措手。所以連派一個妖黨出來示威,向敵人打招呼,不接對方回復,照例不會當時動手。也可把他門中最厲害的法物備好,方始出面叫陣。並還不曾耀武揚威,滿湖飛馳。

初出投帖時,雖未得見,看這來去情景,與昔年各派門法大不相同。自己三代深仇,隱恨多年,既防仇人警覺,又無什人相助,不便詳為探詢。僅知雙方在孤山和神鴉港一帶,各自約人戒備,定日動手,時地均出傳聞,並未深悉。為此才想就着載客游山,前往窺伺。看妖人行徑,巢穴必在神鴉港廟中和港口船排之上。他那對頭,必在孤山一帶。妖人前往定約回來,所經之處,一些船排如非敵人,本應望即遠避。少年游排正當去路左側,竟視如無睹,鼓樂依然。仇敵這面何等兇橫,怎肯上來便當眾丟人?這一僧一俗,決不好惹。算計轉眼必有爭殺,自己雖然豁出拼命,敵情未悉,尚不到下手時機。更恐行藏先泄,仇報不成,反而有害。本想回舟隱避,乘便觀察仇敵強弱。只因仙人所說救星大援恰在當日遇到,先還疑信參半。及至問出沈琇竟是吳、佟二仙同門,跟着眇女尋來,又是昔年名震川湘的鐵神手長笑天君小七煞閡烈之女,別的不說,有此一人在船上,到時一說來歷,仇敵便不敢輕犯,無形中占了好些便宜。又知三妖婦伏誅,由沈琇師徒而起,心更放定,決計聽憑沈琇師徒主持。嗣見對方派人出場,發難在即,又聽眇女這等說法,才想起過於信賴沈琇。她雖峨眉派高弟,尚未入門,怎知她法力大小?並且仇人也未露面,此時能得勝,豈不驚走?否則更糟。不等話完,因水面太寬,離陸已遠,只孤山最近,又是仇人對頭在彼,忙今回舟,改往孤山駛去。眇女還恐妖人發難大快,勢如猛惡,不行法抵禦,船必受傷,一出手,必被覺察,心中愁急。正待拼耗精血,施展家傳,暗中行法催舟,一面遙望前面形勢,心情一寬,也就罷了。

原來壯漢正在挺立逞威,凌波急駛之際,少年也正由侍童手中要過一枝鐵蕭,止了鼓樂,獨自吹奏,音聲甚是清妙,響動水雲,好聽已極。一曲未終,壯漢所乘木板相隔還有半箭多路,忽聽風聲呼呼,神鴉港左近陸地及孤山上面的烏鴉,千百為群,紛紛飛起,直似烏雲翻滾,鋪天映水而來。到了木排上空,一齊停住,密壓壓蓋黑一大片,各把兩翅緩緩招展,翔空不動。同時壯漢也已駛到,口中大喝:「排主人快出答話。」

沈琇見相隔漸遠,觀聽不真,便令眇女將上次家中隔牆觀戰之法施為。眇女心雖不願,不敢違逆,略一尋思,便自依了。經此一來,沈琇的船雖然走遠,神鴉港一帶形勢觀聽逼真。只見壯漢連喝兩聲,少年連理也未理,只朝侍童說了句:「餵吧。」船上侍童共是五人,早各拾起一根小鐵叉,將船頭木盤中切好的豬羊肉條叉起,爭先恐後向空中甩去。頭排群鴉立即紛紛飛鳴,凌空接去,不論甩得多高多遠,全被接住,無一下墜。

那肉條約有寸許粗,五六寸長,每鴉只銜一條,便即飛走。未得到的,仍是凌空微翔,更不爭先搶奪,也不亂飛,前列得肉飛走,次列方始跟進,面向少年,排成一片黑雲。

細看仿佛久經訓練,行列井然。侍童動作也極矯健,晃眼烏鴉便去了一大半。壯漢想是看出少年氣度高華,又作這等豪舉,摸不清是什麼來路。喝問未理,便即止住,似等肉散完後再說,也正看到有興頭上。徐婆、眇女卻是旁觀者清,見壯漢來路乃是順流,少年木排穩停水上,前頭激起來的水花高達二三尺,木板駛離木排還有丈許,忽似被什東西阻住,不能再進。壯漢只顧仰望群鴉攫肉,竟未在意。鴉群得肉以後,也未遠走,就在空中爪喙齊施,翻飛撕吃。吃完便百十為群,各做一隊,在木排左近湖面上迴翔不已。

一會,到場群鴉俱得肉而退,只剩兩隻身作純碧的大鴉,在排前飛翔。壯漢方始想起此來使命。重又厲聲喝問道:「誰是排主人,沒長耳朵麼?」

壯漢原是披麻教下門人,武功甚好,又會一點邪法。說時見排上主僕多人說笑自如,仍是不理,怒火上攻,往起一縱。本心少年必是富貴人家子弟,游湖行樂,不知江湖規矩,並非有意相犯。來時師長原命,問明對方如系事出不知,或是排上幺師,受了官家強迫,不令避讓神路,略打招呼,也就拉倒。只因為素性凶野,又是粗心,連問數聲不理,除這一僧一俗外,均是鮮衣俊童,看不出哪是排上水手,不由犯了平日兇橫習性,自恃本領,意欲縱上排去,管他是誰,先用本門黑手打傷幾個再說。誰知身已吃人定在板上,先不覺得,這一縱,竟似生了根一般,不曾縱起。反因用力太猛,如非武功還好,幾乎將腳折斷。同時瞥見對面排頭浪花飛舞老高,排並無人駕駛,穩停波心,一動不動。

自己所乘木板並未命停,怎也定住,先前只顧看鴉,竟未覺察,才知對方不是易與,又驚又怒。方想開口喝問來歷,暗中行法抵禦,並發動暗號通知自己人,趕緊應付時,忽見排上有一侍童,向少年躬身說道,「狗賊惹厭。」話未說完,少年秀眉微聳,冷笑道:

「麼么小丑,也值多說。鴉兒吃飽,須有個發付,就命雙翠他們打發了吧。」幼童剛剛應諾,還未發話,當空兩隻初次見到的碧鴉,倏地一聲怒鳴,那百十為群,四外環飛的鴉隊,立時疾飛而至,齊朝壯漢當頭壓下。

也是群邪該走背運。妖巫往孤山訂約歸途,想起主持人許泰所約能手,有兩個尚在途中,又聞幺十三娘等三妖婦的死訊,意欲謹慎從事。好在湖上船家均多得信,所擇地點又是僻路,於是去來均未發令淨湖。已將到達,忽見一船一排遊行湖上。船隔較遠,還不怎異樣。排卻正當去路右側,相差只有二尺,再進一點,便即撞上。回顧船上人,又似貴家公子招僧游湖,不似有心作對,本想放過。到後同黨商說,此舉如不過問,大損威望。妖巫向化,乃粉郎君許泰師叔,也是披麻教中有數人物。便命喬裝水手、準備鬥法時埋伏作祟的徒黨馬二,前往相機行事,找個落場便罷。不料人未到達,鴉群已經飛集木排上空。當時雖見木排停水不動,覺出有異,卻未看出別的異兆。對方豪情勝概,行跡不似江湖上人,適才不曾避讓打招呼,好似事出無知,並非有意為難;那些烏鴉,多系當地鴉神廟原有鴉群,每日照例飛逐行舟求食,一般商旅常買食物拋空施捨,常有的事,無足為異。越認為對方志在游湖餵鴉取樂,學了一點尋常禁制之術,人前賣弄,無關緊要。偏巧許泰所約幫手恰在此時趕到,一個是許泰的師父、本門老前輩老排神麻衣長老羅亮,一個是黑煞教中有名人物鬼令牌神火蕭原。知道蕭原隱跡多年,久不出山,這次許泰約他,不過想憑乃師情面,略作萬一之想。今早日限將近,所想望的能手一個未到。自己雖奉羅亮之命,期前代主全局,照着預計行事,往見敵人訂約,因對方神態從容,聲色不動,連日查探不出一點端倪,按照以往臨場經驗,這等形勢,主持人明是勁敵,心中正在愁慮,不料蕭原競會親身趕到。有此一人,多半可操勝算,何況還有羅亮和別的能手,心中一喜,問知人已來在水霸萬和家中。遙望馬二停在木排前面旁觀,雙方並無動作。不知馬二粗心驕橫,木板被人定住,不令挨近,並非自停。只當馬二看出不是對頭,欲等事完,再找過節。否則,就對方不發難,去人也該動手,怎會如此安詳:馬二又未行法報警。忙中有錯,竟未仔細觀察,立和同黨趕往萬家去訖。

這裡馬二見勢不妙,未及施為,湖上萬千烏鴉已風馳雲集,飛撲而下。馬二自恃邪法,哪知厲害。因見來勢疾如飄風,只顧迎御,忘了先向妖巫報警,匆迫問口中大罵:

「扁毛孽畜,也要找死。」手還不曾揚起,猛覺狂風撲面,又勁又疾,休說行法傷害群鴉,連口氣都被逼得不能透轉。那風更似夾有千萬斤的大力,無法與之相抗。同時眼前一黑,身子往側一歪,就此翻落水中。馬二既會邪法,又精水性,本可無害,無如身子吃人定在板上,並未解脫。落水之後,知道鴉群兩翼風力絕大,尋常舟船如有誤殺,鴉群定必合力來攻,各將兩翼急煽,多大的船也吃煽倒。尤其是專啄仇人的雙目,為數大多,防不勝防。出水前如不準備停當,一個措手不及,反為所傷。也沒想到排上主人的厲害,反想水中行法,將群鴉一齊殺死,就勢給對頭一個好的。百忙中雙足一登,打算泅向一旁,再行下手。不料和先前一樣,木板緊附腳底;尤厲害的是連身子也不能彎轉,頭下腳上,倒懸水中,休想移動,灌了一口滿的。鴉群也不入水下擊,只是狂煽不已,一時駭浪如山,驚波亂漩。馬二倒懸水中,吃四外水力擠壓,有法難施,如何禁受。周身浪打奇痛,口鼻迫緊,氣透不出。想噴水換氣,又敵不住水力,微一張口,水便猛灌進去。越往後,越支持不住,晃眼淹死,板上禁法也解,就此隨流而去。鴉群立散。這本是瞬息間事。

港口船排均是萬和手下,瞥見群鴉飛撲,馬二人水,因知馬二不是庸手,又未見排上少年有什動作,當是無意中惹了烏鴉所致,少停必有殺手,還在觀望。及見木板漂去,群鴉飛散,馬二人未再見,方覺不妙。木板上邪法一破,妖巫也自警覺,匆匆告知羅、蕭二人,當先趕來,問起前事,又急又怒。因恃大援在後,縱上原乘木板,點上身前香燭,飛駛而至。見排上一僧一俗,仍和沒事人一般,知非弱者。相隔丈許,將手一指,木板便停。隨口大喝道:「我適才已與秦老定好約會,明早雙方分個高下。你們是否與他同黨,為何無故傷人?有本領的,通名領死。」少年還未答話,旁坐和尚已先開口道:

「我們本來游湖,不想管什閒事,你們自己不好,無故欺人。你那徒黨現已淹死,隨水流往孤山,被你那對頭命人將屍首撈起。他不合兩次用力,腳筋已斷,雖成殘廢,性命許能保全。我佛家以慈善為懷,依我相勸,最好免動貪嗔,縮頭回去;或是仍與你那對頭相持,自應劫數。否則不等明早,你們今日便難討公道了。」

妖巫向化素來兇狠陰毒,加以成名多年,明知對方必不好惹,無如惡氣難消,無法落場,聞言獰笑一聲,問道:「你兩個叫什名字?」話還未完,少年冷笑道:「憑你這披麻教下無知餘孽,也配問我姓名來歷麼?」隨說,隨將手中蕭剛往起一揚,吃老僧隔座伸手阻住道:「這班餘孽小丑,伏誅在即,師弟何苦又開殺戒?由他去吧。」妖巫本是借着說話,以待後援,就便準備邪法,暗下毒手。方想:「羅、蕭二人行動神速,已知來了強敵,怎還未到?」猛聽羅亮用邪法傳呼,令其速歸,千萬不可動手,心中一驚,剛剛停手,猛又聽和尚未句話一聲「去吧」,人耳直似迅雷暴發,震得心神悸越,幾欲散落。知道不妙,還想交代兩句再退時,腳底木板已不由自主,箭也似急往來路退去。

第二回(2)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妖巫一走,少年轉向和尚道:「我因雙翠為同類乞食,知道神鴉港群邪盤踞,欺凌善良,偏生木行所約幫手也非善類,意欲任其火併,自行生滅,內中雖然牽涉吳道友的門人,到時也能自了。我又奉有恩師之命,不久回山,本心不想多事,連港口均未去。

他們反來犯我,真箇不知自量。如非師兄勸阻,怎能容他回去?」和尚笑道:「這伙餘孽惡貫已盈,時至自然全盡,我們不值與他們計較。」少年道:「話雖如此,群邪恐我作梗,定將老鬼招來。另一面所助終是善良,豈不多了阻力?事因我起,老鬼不出,我不伸手如何?」和尚道:「此事我適已算定,老鬼不出,令師侄必有後患。他來最妙,到時自有人制,與我們何干?游湖清興已為所敗,你與家人分手在即,人事也須早為料理,且歸去吧。」

沈琇、眇女諸人在船上觀聽逼真,方覺二人必有極大來頭,所說也有深意,木排已經掉轉,往來路游去,相隔已遠。行時似見少年將手一揚,眇女行法遙望,便不清切,語聲更聽不出。轉瞬煙水迷漾,影跡皆逝。船也行近孤山腳下。船中商議,敵人之敵,即我之友,方欲上岸探看。忽見先前沉水壯漢馬二,不知何時吃人救轉,周身濕泥血污,神情若死,狼狽已極。身側似有兩人扶住,由前面山坡上,拖住半截腿足,飛也似往水中撲落。先前所乘木板,也正順流而來,人撲其上,恰好接住,如飛往神鴉港一面逆流駛去。眇女認出行法人的來歷,忙告徐婆祖孫留意,不可冒失上岸,轉往僻處停泊。等自己一人上岸,探查明了這一面主持人的來歷,再定行止。徐婆見她年紀雖小,言動老練,又是閡烈之女,適才行法窺敵,似得家傳,聞言自是應諾。沈琇卻堅執要去,徐祥鵝也要隨往。

眇女前生諸事全都記得,對這屢世恩主恩師,素來敬畏感德,不敢違命。只得先請徐婆覓地停舟,務要避開直對神鴉港的一面。然後悄向徐、沈二人道:「適才木排上兩人聲色不動,便使敵人重創驚走。記得前生追隨恩師三四十年,所見高人甚多,再四回想正邪各派中知名之士,均無此人物。如說近年後起的,妖巫向化已不好惹,何況身後還有能手,見時又不認得,忽然驚走。看神氣,分明為首同黨認得這一僧一俗,知敵不過,甘挫銳氣。乘其沒有出手,不是有心為難,裝作無知冒犯理虧,一經認明,便拜下風,不戰而退,用邪法警告,命向化退了回去,以防越鬧越糟,不可收拾。所以去得那麼快,連手都未出。弟子雖不知他來歷,也看不出是什宗派,聽二人口氣,必是正教中有名人物,並還與本門各位師長有交。他說木行所約,也非善良,分明是點醒我們,不要為了同仇敵愾,便與一路。如非說完將弟子法術破去,看出此時不肯相見,又曾示意,只作旁觀,弟子早跟蹤尋去了。他所說老鬼,不知是否在元元大師手下漏網,由此遷人妖山,久未出世的披麻教中第二長老矮仙翁尤南旺。老鬼煉有極厲害的神魔,與之對敵,稍失防禦,便為魔鬼所乘,如影附形。除非遇上正教中幾位有名老前輩相救,當時將魔鬼用法力煉化,早晚慘死,元神也被攝去,與之合流,永為鬼物,害人害己,休想活命。

幸這兩位異人以抵禦老鬼自任,不然,木行所請為首主持人,如何能是對手?師父和徐師兄去只管去,但眼前諸邪教中人,弟子較知他來歷底細,已然得了高人警告,雖是同仇,也須留意,無論什事暫由弟子出頭便了。」徐婆聞言,早就失驚,接口說道:「黃四先生便是被這尤南旺破了防身法寶,才死在妖婦手內。老鬼陰毒險詐,照例殺人不見血,邪法更高。如若是他,我們真須留意呢。」

說時,船已靠在後山。徐氏婆媳常年載客游山,人地極熟,才一停泊,便遇熟人。

徐婆知他土著商農,與各廟住持和木行均有交往,情形甚熟,便請上船茶點。說沈琇乃官家小姐,前為重病許願,扮作道姑,帶一女婢,往岳爺廟燒香。自己受過她家好處,來時告以近日湖中排教鬥法,恐受波及。偏是還願心切,不肯聽從,貪她船資,又見湖上尚無動靜,只得載來等語。那人道:「各木行合請來的高人,為首的現只兩位,聽說還有人未來,全數住在岳爺廟東院以內。為首人姓黃,是個年輕道士,不像是排教中人。

另一位便是有名排師父白手喪門秦老,同了四個徒弟。他們均頗和氣,表面直看不出。

聽說黃道爺法力甚高,對方聲勢甚大,今早投帖的竟是向化親來,本欲當面施展,試試這面深淺,顯點顏色,到時神氣很狂,不料一照面,便吃黃道爺打發回去。外人雖看不出雙方有什動作,對方卻已顯出虎頭蛇尾情景。這面只說隨時候教,連照例送客過場都未做。向化來時,神牌上在備有那麼多法物,一件未用,便自退回,不是吃了暗虧,定是自知不敵,縮頭回去。你只招呼客人,東院莫去走動好了。」徐婆謝了指教。見沈琇等三人已然上岸,眇女將頭微點,料已聽去,自向那人設詞往下探詢不提。

眇女因聽那人所說岳廟主持人與廟中所聞不全相符,尤其那姓黃道士不知來歷。先前又有高人警告,不便明見。本想請沈、徐二人少待,自己先往探看,只要師父不出面,便不致因此生出枝節。不料停舟之處離岳廟甚近,未等把話想好,已吃徐祥鵝領往廟前,沈琇已然走進山門。暗忖:「師父仍是前生剛直任性,已然走到,不便再請退回。好在這一面並非敵人,只要自己留點心,隨時勸誡,不與合流,料必無妨。」話到口邊,又復忍住。三人剛要走進,忽見二門內跑出一個道士,人還未到,便將手連搖,高呼:

「道友留步,不可進廟。」徐祥鵝年小氣盛,搶前說道:「這是官家小姐,因為病好還願,改扮道裝,坐我的船來此,為何不令入廟燒香?」

道士先當沈琇是個遊方道姑,聞言意似為難。想了想,拉了祥鵝走向一旁,悄聲說道:「我先不知她是官家小姐,改裝到此。現在話不好說,你們船上人難道不知這幾天排上鬥法的事?早來也還可說,偏來在這時候。適才秦師父說,向化回時無故欺人,雖然吃虧,又被黃道長將他手下黨羽由水中救起,就命代遞迴帖,丟了他的大人,仇恨更深。一面所約幫手也均陸續到來,受此大辱,必不甘休,也許不到明早,便會發生惡鬥。

對面這夥人又極卑鄙陰毒,什事都做得出。他見我們將廟借與他的仇敵,難免懷恨暗算。

為此我師父傳命,雖因黃道長不許示弱,不能老早便關山門,如有人來,也須設詞婉拒,不令入廟,以防萬一。我方想近日不會有人游山,你們這船竟會載了客來。你能設法將她引往別廟燒香最好,否則我寧日後受她官家的氣,也必不會放她進去。」徐祥鵝方要答話,忽又見大殿東角趕出一個少年,見面便朝道士道:「你師父已改了主意,說我們有事,不能攔住各方施主遊客隨喜,命你進去呢。」道士答道:「這樣再好沒有,我正為難呢,請施主進去吶。」說罷,便被少年拉了同走。

眇女早看出來人朝道士暗使眼色,心方籌計,又一道士出來,說是知客,陪同入殿,只得一同走入。先去各殿燒完了香,見廟甚大,院落頗多,暗中查看,並無異狀。知客陪行,卻甚殷勤,未了引往後殿繞出。本意這類邪教,與父母多有淵源,途中並聞有兩父執至交加入。恩師命助徐氏祖孫報仇,自己幼承家學,對方施為,一望而知。想看明來歷,到時好作準備,以為人既在廟,多少總可看出一點端倪。及至來廟一看,似此強敵當前,由門外直達後殿,暗中並未設防。所遇道眾,也極從容,如無其事。斷定主持人不論派別,必是極有力的人物。眇女終是轉世年輕,想看何人主持,當此變生瞬息之際,還是這等好整以暇。一念好奇,便忘先聽高人之誡。一看行處是片竹林環繞的一所精舍,想起這裡正是廟的東偏,知客怎會引來?人已同往一月亮門內走進。一眼瞥見屋外天井中設有一座,丈許方圓土台,上設香案盆水,一個披髮仗劍的排教中巫師正立其上。知是主持人行法之地,知客故意引來,必有原因。

眇女方要開口,拉了沈、徐二人回走,已是無及。台上排師長劍揮處,眼前一暗,四外煙雲飛涌中,當空更有一片黑雲罩將下來。沈琇、徐祥鵝一見大驚,各取飛劍、太乙神針,便要出手廝殺。眇女看出對方不似懷有惡意,忙即攔阻時,室中一個道裝少年已經趕出,含笑施禮道:「此是敵人正在行法布置,我們防他暗算,不得不預為戒備。

諸位道友恰在這時來到,幸勿多疑。如不見信,請至台上一看,自知就裡。現當緊急之際,四外均已封禁,外人無法進出。我想諸位道友也是扶持善良,義俠心腸,決不願壞我們的事。只好暫時屈駕,等事完後,請往室中接待敘談,再走了。」眇女知落對方套中,無如用意非惡,不便反目。沈、徐二人年輕好奇,此來本為查探雙方虛實,主人甚是謙和,聞言先自應諾。心想:「徐家仇敵是神鴉港諸邪,反正向着這一頭。已然相見,對方無非是看出自己行徑,想與聯合,合力禦敵。事完一走,以後不與同氣,想必也無大礙。」心一活動,便未說話。

三人隨同上台一看,香案上放着不少長約三兩寸的刀剪針叉以及各種法器,案前放着一個三尺方圓水盆,盆中對面一邊,用沙土堆出一列淺灘和一些形似幼童玩具的小船、小木排。眇女內行,一望而知是妖山四惡門下最厲害的代形禁制。主人對自己師徒三人看得甚重,惟恐師父把話說錯,被人輕視,故意對徐祥鵝道:「此是妖山紅花鬼母朱教祖所傳六戊代形大法,淺灘連那小缺口便是師兄仇人所居神鴉港一帶。雖然行法人存心和善,為防雙方鬥法劇烈,或有強敵甘犯大惡,豁出兩敗,致傷生靈,只將敵巢攝向盆中,施為僅限本山和神鴉港一帶,不曾齊全,但是敵人一舉一動,均可由此掌上觀紋。

只要我所說的老鬼尤南旺不來,主人便可聲色不動,就此盆水,便致他的死命了。」排師本來一手持着短劍,一手掐訣,全神貫注盆中,只朝眾人略一含笑點首,便復原狀,聞言好似吃了一驚。少年陪客在側,面上立帶驚異之容,欲言又止。

同時沈、徐二人也看出那淺灘景物,與適見神鴉港全都一樣。不特港口船排具體而微,無不逼似;那水乍看無奇,細一注視,竟似波濤浩瀚,深不可測;左右兩側並還有舟船虛影,緩緩駛行。帆牆人物,歷歷可睹,雲影天光,上下相涵,仿佛與先前游湖一樣,端的奇詭莫測。想起眇女先曾囑咐莫妄言動,知是設辭點醒,不便再看。剛一回頭,眇女又接上道:「如非家父母時常指說,我也不知就裡。照例法台不容外人涉足,主人妙法已然見識,且到下面敘談請教,等主人布置完後,再告辭吧。」

少年原因事前受人指教,當日無意之中行法查看敵情,剛看出有兩高人與敵人作對,所施邪法忽被隔斷,只看出落水受制的敵黨順水漂來,另一遊船也甚可疑。心雖駭異,以為敵人之敵,即己之友,樂得就勢與他一個難堪,並還表示與那排上僧俗一路。行法撈起,修書回報之後,再照本門傳授,細一占算,那一僧一俗,並不肯與己合流;船上來人,卻是他年福星,此時並還與己同仇,正往廟中走來。知道適才廟主傳命,謝絕遊客,忙命人出去傳命,並令知客接出,乘遊玩之便,不着痕跡,將來人引往當地。見面發現三人根骨絕厚,尤以沈琇為最。不知來人轉劫未幾,法力未復,誤認為正教後輩中能手,好生欣喜。為示無他,又認為鬼母秘傳大法素不輕用,便各派成名人物也多聽說,未必見過,意欲抬高自己身份,並示敵人已在掌握之中,藉以賣好,破例延上法台禁地,便由於此。及見沈、徐二人意似驚奇,方想:「來人如是正教中能手,視此旁門法術,縱不鄙薄,怎會有此神態?如是尋常,豈能為己之福?」

少年正在尋思,忽聽眇女兩次一說,立即應諾,陪同下台,請至屋內,重又施禮請坐道:「貧道黃虬,乃紅花鬼母寄名弟子。此次應一友人之請,來助排師秦老,與敵黨鬥法。不料到後,秦老執意拜我為師。我念他雖江湖左道,只仗護排為生,非遇同類左道為難,平日並無劣行;他又力發惡誓,守我信條,本門許多惡毒法術,並不求學,只望多活些年,遇事不受人欺,於願已足:我這才允諾。另外他還約了兩人,尚還未到,只我獨任其事。本定三日後動手,敵人不知何故,今早竟命妖巫向化來此投帖。說約會雖在十九日一早,因聞我們請有兩位高明人物,如若有興,不妨由今夜起,小試其鋒,隨時領教,等人到齊,再行大舉。神情口氣,無不驕狂。我給了他一個無趣遣走。可笑這廝已吃暗虧,歸途還要賣弄,以致引起兩位游湖高人的不平,加以懲治,逼得縮退回去。諸位在場,想已知道。自知旁門下士,本不便妄攀交遊。只因適才算出諸位道友與我們同仇敵愾,內中並有兩代深仇,因此冒昧命人接來此地。不知姓名來歷,可能見示麼?」

沈琇見少年談吐氣度甚好,便答道:「我名沈琇,近往峨眉投師,尚還未去。這兩人一是我師侄徐祥鵝,一是我門人閡眇女。」話未說完,少年面上立現喜容,驚道:

「日前我聽人說起幺十三娘與天、劉三妖婦伏誅經過,已知沈仙姑乃峨眉門下轉世高弟,令高足眇女乃閡烈道友之女。不消說了,這位徐道友,想也是貴派門下了。」眇女見主人已知一行三人來歷,師父又以目示意代答,便把徐祥鵝出身,以及與妖人許泰結仇之事,說了一遍。

黃虬道:「如此說來,更非外人。黃四先生,乃我堂兄,便我投到家師門下,也是經他指點。只因家師近年收徒最慎,法規也較前更嚴,初拜師時,照例先為記名弟子三年,並立下決不叛教犯規的重誓。家師先頗期愛,眼看三年限滿,即可正式入門。這日偶往後山秘窟禁地,窺見法台上同門師兄妹煉魂之慘。心想:『視此殘酷,豈是正經修道之士所為?雖是本門大法,也決不去學它。』「哪知念頭才動,師父已在面前出現,將我喚往內洞說道:『妖山四惡,只我法力最高,為人外剛內和,表面強做,實則無什惡行。可惜昔年求道心切,已然人了旁門,雖知其非,不能自拔。這多年來,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心欲以旁門成道。事雖艱難,前途吉凶莫測,從未以此自餒。無如前收男女弟子七人,多非善良,惟恐縱容,師徒兩誤,因此法規至嚴。我早不再收徒,因見你心性質地尚好,破例收留。本想將來遭劫兵解,必將現有七人帶往轉世,令你承受衣缽,完我素志。不料你今日偷窺同門行法,心存鄙薄,有了悔心。雖然所煉均是凶魂戾魄,極惡窮凶之輩,被我擒來,受此孽報,咎有應得,終是左道邪法。你存心原不算錯,將來能得棄邪歸正,也全系此一念。

無如本門法規至嚴,門人稍懷二心,即算背教叛師,決無容恕。你已立過重誓,我令出必行,你也深知,既入我門,便無脫理。如照昔年,或是另換一人,此時已應誓言慘死。

但是我終心善,表面嚴厲,實則師徒情重,但可寬原,定必委曲求全。何況近年心情,已非昔比。你雖菲薄邪法,對我仍然尊崇。何苦為我行法立威,害一好人性命?但那誓言,如不應過,不特難以服眾,於你將來也大不利。好在我門中原有自贖之條,新收門人如有過犯,只要惡跡不曾實現,而我亦肯從寬發落者,由我令辦一件極難之事,便可抵消誓言。你又恰是記名弟子,雖因得我期愛,已有不少傳授,離正式入門尚有三月。

所辦之事雖極艱危,於你於我均有益處。須由今日起,一甲於內辦到,才不誤事。你那七個同門見你後進得寵,本就不快;再知心懷二志,逐出門牆,更所不容,遇上定必加害。姑許你在事未辦成之前,仍是記名弟子,並在此三個月內,儘量傳你防身禦敵之法,以及諸般禁制。縱令他們懷忿,也無奈何。而你將來去往北海,辦那要事時,也可少受危害。』

「我求告了一陣不准,只得拜命,領了兩封柬帖,每日按照所傳,勤習三月。期滿便被逐出,自此不曾回山。每日修積外功,以備他年改投正教之用。便此次參與鬥法,也為對方邪法惡毒,恐其多害生靈之故。我為人如何,仙姑此去川湘路上,一問自知,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日前拜觀恩師柬帖,才知家師竟在初收我時,已早算知未來,實是玉我於成。但是此事遠在北海,詳情在第二封柬帖以內,未到看期,我也不知底細。僅知所去之處,有數十條毒龍盤踞,每日興風作浪,殘殺海中魚介,到時還要遠出,為害人間。非得一正教能手,並還具有佛家降魔法力的人相助,不能成功。此舉於他也有大益。事隔多年,未有遇合。我知邪正殊途,難於結納,心正發愁,幸遇一老前輩指點,說是應在今日巧值。適才算出人已來廟遊玩,接到此間。我知仙姑新近轉劫,正要重返師門,前生法力未復。初次拜見,本來不敢冒昧相求。無奈事關我畢生成敗,我與仙姑只此一面,便雲泥分隔,不到時機,難再相見。好在誅戳毒龍妖物,以免其為禍生靈,也修道人願為之事,何況還可扶助一個苦心歸正的後進,諒所樂允。我此時不敢強求,只請仙姑將來如往北海,可先請示師長,事若可行,而仙姑法力又能一舉成功者,便求賜助,否則作罷如何?」說完,便拜了下去。

沈琇來時,見主人法力甚高,已是投緣,聞言越是同情,性又豪爽好義,雖料所求非易,但是對方話甚婉切,並不相強。暗忖:「修道人原主除惡扶善,引人歸正。此人所說如有虛言,或是事不可行,休說師長,便恩姊妙一夫人也必勸阻。事須問過,並且法力能濟,才算定局。答應一句活活,有何妨害?」本就心許,一見說完下拜,越發不好意思,忙即讓避道:「道友請起。到日只要師長允許,我又力所能及,必助道友成功便了。」黃虬喜謝起立。

眇女也覺主人這等說法,不應拒卻。暗中留意,察看黃虬,雖是左道,不特神情舉止,與以前習見邪教中人迥乎不同,人更志誠端謹。這等人,便遇上正教中長老,縱不援引入門,也必格外矜全,樂為之助。排上少年之言,似非無因,莫非另有所指,令我師徒留意,非對此人而言不成?想起前生,因為師徒二人俱都剛直疾惡,喜事結怨,屢受強仇危害,終於兵解。轉世不久,前生法寶尚且封存,未取到手。尤其師父除卻根骨更勝前生外,休說法力,連靈智均吃仙法禁閉,不曾復原。前路艱危,現才開始,既已有人示警,終以小心為上。念頭一轉,側顧院中雲網,懸空高起,已然有人出入。便起立對沈琇道:「秦法師行法已畢,敵人此時似乎無什動作了。」沈琇會意,便起身告辭。

話未說完,忽聽法台上秦老急呼師父。黃虬面上立現驚異之色,忙道:「請仙姑與二位道友少留片刻,我去去就來。」身隨人起,一溜碧光,早往法台上飛去。眇女目光到處,瞥見秦老手中短劍正朝水盆中急劃,另一手抓起一柄三尖小鋼叉直往左額釘去,滿面愁急,大有手忙腳亂之勢。恰值黃虬聞呼趕上,一面止住秦老手中叉,同時揚手一片碧色磷光,將水盆緊緊罩住。隨由懷中取出一物,向空撒去,脫手化為一片淡煙,電也似疾飛起,晃眼無蹤。

眇女料知敵人發難來攻,勢在緊急,雙方邪法均極惡毒。至少由孤山起,直達神鴉港,方圓數十里湖面,均在禁制之下。敵人那面,還不知道。照此形勢,外面的船為禁法所隔,又都事先得信,這一帶不是要衝,就走也早繞道遠避,尚不致受波及。最糟的是事前深入禁地,不及退出,遇到雙方鬥法正急之時,風霧陰霆,波濤山立,甚或火箭橫飛,迅雷暴發,都在意中。徐氏婆媳的船「,雖不在神鴉港正面,也是左側禁地。事前不知雙方行法虛實,變生倉促,決難倖免。自己來時,分明見法台設有最厲害的代形禁制,怎會忘了她婆媳二人已臨危境?看神氣,雙方似已交手。這等決存亡場面,能否隨意走出,尚還未定,更無使主人停手之理。自己固是幼承家學,但以夙根未昧,心厭邪教,因為法力未復,只學一點防身隱跡之法,本領有限。祥鵝甚孝,更恐情急債事,強行趕往,誤人誤己。幸而水盆被綠光罩緊,尚無異兆,此時當還無害,但危機瞬息,終屬可慮。心中憂急,正打算老着臉,冒失上台,先查看好雙方形勢,再向主人商談,設法解免。黃虬已向秦老和台下立侍的徒黨低語了幾句,趕將回來。徐祥鵝忽然想起祖母、母親,二次開口告別。黃虬道:「沈仙姑和二位道友走不成了。」沈、徐二人驚問何故?

黃虬道:「現在敵人來了能手。總算我這代形禁制,惟恐誤傷無知行舟,不曾設全,又命小徒留心守伺,可實可虛。雖未吃窺破機密,但他來時已然生疑,故意行法試探。

小徒雖在湖上多年,這等強敵尚是初遇,儘管照我傳授,看出來了強敵,趕緊撤陣,放他人網。因是來勢迅急,一面又須防他窺破,就此下手攻陣,鬧得手忙腳亂,幾乎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