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俠神醫 - 第2章

還珠樓主

彭濤見這兩人來去匆匆,神情鬼祟,目光不時偷覷自己,方才發話的老頭,又把旁坐惡奴點手喊過,交頭接耳,面上都有驚喜之容。向老好過去聽了兩句,面上卻有憤色。

想起去年還糧盜銀之事,心中驚疑,假裝望雪,踱往門前,探頭一看,一頂小暖轎剛剛放落,袁梧和惡奴迎往轎前,說了兩句,內里走出一個頭戴大紅風帽、身穿紅緞子狐皮斗篷的華服少年,隨行還有七八個年輕惡奴,穿着華麗,身邊各帶兵刃,前後圍擁,由袁梧陪着,走往斜對面劉家糧櫃大門裡面。認出那是狗子劉翰,看神氣好似直奔店中而來,被袁梧一攔,連轎子也未再坐,便由眾人擁護,打着傘,踏着滿街的雪,往對面大門走去,轉眼走完,轎也搭進。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也未見人走出。積雪已高尺許,風雪交加,天氣甚冷,恐眾生疑,正要走進,忽聽身側白通低語道:「大兄請回,等我代玉妹尋好地方,便給這些豬狗苦吃。」

彭濤深知白通和妹子一樣,疾惡如仇,對方勢力大大,不是好惹,自己共只兄妹三人,萬一鬧翻,就能脫身,也易露出形跡,只要上次盜銀之事不致敗露,暫時能忍則忍,風雪隆冬,何必多事?恐他二人鬧出事來不好收拾,一把未拉住,再看雪花飛舞中,人影一閃,已不知去向,雪下太大,不知走往何方。方一遲疑,猛瞥見袁梧興沖沖由對街打了把傘踏雪而來,知其還未看見自己,忙即退回,入門便見向老好立在身後,欲言又止,也未理他。剛一歸座,向老好又跟過來,只得笑道:「從來難得見此大雪,天已快黑,恐還難趕路呢。」向老好忽然變色急道:「村上沒有住處,這時起身還來得及。」

袁梧已掀簾走進,直到彭濤面前,雙手一拱,連聲「恭喜」,說了好幾句,見對方正吃第二碗抄手,微笑相看,一言不答。

袁梧上來認定騎馬少年形跡可疑,去年銀庫失盜,主人雖說沒有此事,極似有心隱瞞,失盜又在少年男女代還欠租之後,照着平日觀查,料知前遇兩兄妹不是尋常人物,心有成見,又誤認包中帶有人頭,正想逞能邀功,劉翰上月盼望的少女忽然走進,與騎馬少年竟是一路,剛發現所包乃是西瓜,劉翰已得信趕來,心想:「他來勢這急,分明迷戀此女,如能從中作合,並將西瓜獻與老的治病,豈非一舉兩得?」立時趕出獻計,初意想用勢力強迫,推說這三個少年男女,來路不明,誣良為盜,先用一個下馬威,將他嚇倒,再探口風。

哪知劉翰不喜這樣作法,並說:「老太爺現患極重熱病,群醫束手,均說他老人家平日所服參、苓、鹿茸太多,年紀又老,今冬熱瘟到處流行,天氣不好,因此病勢越來越重,年老體弱,好些大涼的藥,不敢妄用,後將真醫生請到,也只保得暫時無事。前昨兩日,真醫生說,最好此時能得到一個西瓜,擠了汁水,吃下就好。但是隆冬天氣,哪裡尋找西瓜?就有產地,也緩不濟急。昨日業已命人騎馬,分頭趕往成都。重慶和近處城鎮中,出了重賞,到處訪問,哪怕好的得不到,便是爛的,或是只剩一點瓜皮,均有用處。即使他是尋常苦人,只能醫我父親重病,也應好好和人商量,何況照你所說,他們均像江湖中人,形跡可疑,人家無心路過,彼此無仇無怨,也不應樹敵招恨,為何倚勢欺人,此時只可好好商量。你這張嘴最會說話,心思更細,我的心意,你也想必知道,不管他是什麼來歷,只將這兩件事為我辦好,少說也送你幾百銀子。你如將他們嚇走,或是辦得不好,莫怪我不念多年交情!」

袁梧深知狗子喜怒無常,高興時節,不論什事,都以平等相對,稍一忤意,立時翻臉。上來雖碰了一鼻子灰,總算事情仍交他辦,還有重賞,暗忖:「這小爺最難說話,莫要求榮反辱。」料定三人,當地必有相識人家,方才貧女,多半相識,記得此女姓陳,不知家在何處。想好主意,匆匆辭出,因劉翰立等回話,忙將自己糧柜上幾個心腹爪牙喊來,密令窺探騎馬少年和少女所去之處,一面冒雪趕往店中,進門連恭喜了好幾聲,對方一句不理,心頭奇怪,因彭濤面帶笑容,不知這位少年英俠,有名的笑獅子,比白通性情還要溫和,不到急時,輕不發作,誤以為方才走後,有人告知來意,歡喜太甚,反倒無話可說。心想:「這三個雖不像苦人,決非富有,無意之中,一個得到千金重賞,一個能把妹子嫁與這樣有錢有勢的少年公子,自身當然要沾不少的光,喜極無話,也是常情。」接口又笑間道:「老弟今日機緣湊巧,天降財喜,立時便要平步登雲。你大概只聽到一兩句,還不知底細吧?」

彭濤兩道長眉微微一動,笑問道:「我還不大明白,你可是說我好友送的那兩個西瓜麼?」袁梧見旁坐的人,已有好幾個走將過來,越發得意,搖頭晃腦,摸着那彎曲見骨、突出向外的下巴上面短絡腮鬍笑道:「老弟,你曉得敝東劉廷公麼?他早先做過封疆大吏,告老歸林二十年了。他和我還是親戚世交呢,現在真稱得起是我們全川詩壇盟主,一時人望,道德文章,冠冕群倫,常人想望門牆而不可及,門生故舊遍於天下,不論文武兩途,孤寒之士和風塵中未得時的英雄豪傑,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稍為一紙八行,便可使其平步登雲,致身富貴,這樣好機會,真箇千古難逢,不想竟會落到賢兄妹的頭上,豈非天上掉下來的喜事麼?」

彭濤先未想到妹子也與此有關,見他說着說着,忽然發了酸性,搖頭晃腦,滿口拋文,實在俗不可耐,看去討厭,妹子和白通又一去不來,本心不願惹事,先還由他亂說,不去理睬,後見旁邊人已圍滿,別人只一張口,便被搖手止住,由他一人吐沫橫飛,酸氣沖天,說之不已,正在又好氣,又好笑,聽到未句,忍不住脫口答道:「你說了這一大套,貴莊主就是大富大貴,有財有勢,與我們過路人什麼相干呢?」

袁梧照例酒後話多,又在劉翰面前拍了胸脯,以為十拿九穩,再見對方笑容始終未斂,正越說越得意,忽聽這等說法,雖覺口風不對,無奈利令智昏,方才受人恭維,酒吃過多,被來去兩次冷風一吹,不由有些糊塗,專往好處去想,那麼陰險好狡機警的人,竟未聽出對方語有深意,忙接口道:「事情在你們身上,怎說不相干呢?」彭濤何等聰明,越聽話越不對,強忍怒氣,微笑答道:「我和你家主人素昧平生,實在想不出個道理。」袁梧笑道:「以我們敝東劉廷公老封翁和他兩位少君的身份,常人休說望如雲霓,高不可攀,想要望見顏色,都是幾生修到!事出意外,難怪老弟驚疑。好在令妹和貴友還未回來,不妨等他一會,稍安毋躁,等我慢慢講來。」彭濤答道:「我和你素昧平生,不要老弟老弟的,有話快說。」

袁梧也未看出對方詞色已含怒意,仍一面賣着關子,吞吞吐吐,轉彎抹角,先把劉氏父於財勢說得天下少有,人又文武雙全,舉動風雅,如何好法,吹上一大套,最後才到本題,慢條斯理道:「你兄妹大喜的事,暫且留在後面來說,先說這西瓜吧。敝東劉廷公,是我敝老世姻伯,自從由江南藩台任上告老還鄉,因其平日憂國憂民太甚,一向體弱,老年東山絲竹,怡情聲色,身邊姬妾又多了幾位,成了財旺身弱,平日所服參、茸都是上千銀子買來,力量大了一點,今冬雨雪太少,熱瘟流行,於是染了熱疾。聽醫生說,能找到一個西瓜,當時就好。這樣隆冬,哪裡找西瓜去呢?想不到天下真有巧事,令友會由山西帶了兩個回來,方才不知,糟掉了一個,真是可惜!」

彭濤先聽袁梧狂吹劉家財勢和宦囊之多,想起對方這許多財產,不是江南人民的脂膏,便是當地農民的血汗,心中氣憤,早已不耐,又見天色將晚,雪還未住,兩屋十餘個惡奴將自己這一桌圍滿,內有幾個並將另兩面的座位占去,無一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一臉酒肉俗惡之氣,越聽越心煩,意欲往尋白通、玉瀾,不願再留,有意搶白,省得多聽這類卑鄙無恥的話,忍不住脫口答道:「聽你的意思,想我把這西瓜拿與你們主人治病麼?真對不起,此瓜乃我兄妹好友不遠千里送來,又是自家喜吃之物,不願送人。我們山野小民,富貴二字向來無緣,也未在心上。我還有事要尋他們,多謝你的盛意,改日再見吧。」

話一出口,眾人大出意外,當時便亂了起來,多說:「這人是瘋子。」老一點的便說:「年輕娃不懂事,放着眼前富貴,就可發財,他偏不要。西瓜有什麼希奇,哪一年都好吃,難得天賜良機,硬要錯過,簡直該死!」內有兩個凶暴一點的惡奴,便說:

「老太爺等用這東西,既然知道,就該孝敬,才是正理。袁師爺好好和他商量,還許他好處,偏死不要臉,真箇不知好歹!管他是哪個的,個老子他想拿走,就是找死,簡直休想,莫說拿走,只敢把西瓜換個地方,不把他狗腳杆打成兩截才怪呢!一個下力腳板,明知老太爺要這東西,硬敢拿走,簡直沒有王法了!乖乖聽袁師爺說,叩頭賠禮,把西瓜送上府去,如真合用,多少賞你幾個,等把病醫好,發下賞號,這裡人人有份,沒有我們,你怎麼知道呢?這龜兒子真要不知好歹,我們硬把他西瓜拿去,不對頭,送到衙門,再打他一頓屁股,包他媽的舒服,就樣樣好說了。」

彭濤見眾人七張八嘴,其勢洶洶,越說越激烈,先不理睬,只叫向老好算賬,也不再和他們爭論。眾人看錯了人,當他好欺,因袁梧為人陰刁,奉有狗子之命,不許硬做,雖恨對方不知好歹,一面想令眾人示威,喝罵出氣,卻恐把事鬧大,劉翰不願意,暗中禁止,不令動手,準備由眾人罵上一頓,將人嚇倒,然後上前分說。哪知這班惡奴向來倚勢凶行,欺凌善良成了習慣,雖被袁梧暗中示意止住,沒有動手,話卻越說越難聽。

彭濤因以前來過幾次,知道向老好人頗善良,不願在他店中出事,一面盤算主意,把賬算好,見向老好愁眉苦臉,立在一旁,又不敢開口神氣,方想勸他兩句,告以無妨,忽聽眾惡奴口出惡言,越罵越凶,正要發作,伸手披上斗篷,待要拿那包袱,旁邊幾個不知厲害的惡奴,見他似有行意,已互使眼色,有了準備,同時伸手怒喊:「龜兒子,個老人子的!你敢拿走,要你的狗命!」兩人去奪包袱,一個當胸便是一把,想要將人抓住。

袁梧始終測不透對方心意,見他任人笑罵,一言不發,又像膽怯,又像倔強到底,暗忖:「這類粗人都是死心眼,不如讓他吃點苦頭,我再來作好人。」心中尋思,假裝勸解,方喊:「有話好商量!這位老弟是實心人,不知這裡厲害。多麼貴重的東西和多好看的女人,只要老大爺和二相公看中,如何能拿得走?不如恭恭敬敬獻上,要好得多。

硬強的事要不得,白送性命,事情還是要辦,那才冤枉呢!還是坐下來,聽我們老年人的話……」未了一句還未說完,彭濤已付賬起立,剛把包袱拿起要走,為首三惡奴也同時搶上,餘人齊喊:「打這斷龜兒子的手腳杆!」袁悟想要喚止,已是無及,只聽叭噠克叉,連聲響處,吃來人振臂一揮,當頭三惡奴首先應聲倒地,跌出老遠,椅子板凳壓倒跌碎了兩個。

眾人越發暴跳,正同聲怒吼:「快叫地方來捉強盜,送他衙門裡去,打死這龜兒子!」一面搶了通條、火鉗、木棍、板凳之類,一擁齊上。袁梧想起劉翰囑咐,剛急喊:

「二相公有命,這樣要不得!」猛覺後背心上好似中了一把鋼鈎,痛徹心肺,耳聽少女嬌叱:「你這老狗,先不是人,今日便宜你們!」剛慘嗥得一聲,人已跌向一旁,同時瞥見門外縱進一男一女,正是少女和騎馬少年,因先將門擋住,被少女夾背一把抓脫一旁,前三個惡奴還未爬起,後撲上去的幾個,己吃這男女二人,一手抓起一個,朝人叢中橫掃過去。

就在眾人紛紛倒退之中,白通、彭濤見玉瀾把袁梧和另兩人推向一旁,門已讓開,便將手中惡奴往人叢中一拋,各人拿了包袱,朝外縱去。等到袁梧負痛掙起,帶了眾人情急追出,這兩男一女已不知去向。天空中雪花飛舞,對面不能見人,天已黃昏,地上積雪已有一尺來厚,天冷雪深,無法追蹤,但又不能就此罷休,只得和眾人把話想好,趕往對面糧櫃,去向劉翰稟告,各挨了一頓臭罵,重又分人四處搜索不提。

第三回

奇俠神醫

劉廷魁這一面也得了信,聽說莊西頭劉場壩有過路人,由山西帶來兩個西瓜,正是治病妙藥,不知怎的,人家不賣,還打了一場架,人被打傷了好幾個,帶了西瓜逃走。

廷魁原是老來酒色荒淫,多吃補藥,中的熱毒,因有一名醫說他體弱,如用涼藥去治恐有不妥,此時如有西瓜,吃上一兩個便可痊癒。劉氏父子以前兩次重病,都是由這名醫醫好,新近費了許多事,才把人請在家裡,奉如神明。廷魁的病已非朝夕,由前數年起便肝陽太盛,性情暴躁,近更成了重病,發作起來,寒熱交作,神志昏迷,前數日又染了一點熱瘟,病勢越險,但有清醒時候,得信時寒勢剛退。

富貴中人,十九貪生惜命,尤其年老多金、名利雙全、姬妾成群、兒孫滿堂之時,哪一樣都捨不得丟下,把命看得更重,休說這樣重病,便是尋常感冒,傷風咳嗽,也當作天大的事,鬧得全家上下提心弔膽,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可是平日無病之時,偏要想盡方法造成病根,老想自己千年不死都不夠本,於是亂吃補藥,並還越貴越好,儘管對於貧苦親友一毛不拔,佃戶農工錙銖必較,買起補藥來,只要賣的人說得巧妙,不管多貴,從無吝嗇,一面還要到處托人物色,大量積蓄,任其腐朽。對於五穀菜蔬養身必須之物從來不肯多吃,人生現成的補品從不重視,一面拿那山珍海味、肥濃油膩腐蝕腸胃之物,從早到夜一連串往肚子裡裝,使五臟神疲於奔命,一面卻用這些魚皮、獸角、草根、樹皮,甚而丹砂、鍾乳之類含有熱毒的東西來作補品,等補得腸脈僨興,仿佛精神健旺,再去酒色荒淫窮奢極欲。這等常年侵蝕消耗搜精刮髓,便是鐵人也禁不住。一面要想長生不老,一面卻專做那戕伐身心短壽促命之事,以為有了幾個臭錢便可萬能,酒色上的虧損可以用藥力補益,不知脂膏已竭,燈盡油干,草木之物,算它能有靈效,也敵不住終年終日永遠想法自殺的力量。

這類達官貴人、土豪富紳,每日只管無惡不作,但他們心裡比什麼人都明白利害,一旦病倒床上,想起自家所行所為,自知平日戕賊太甚,根本大虧,人似風中之燭,已禁不起一點搖動,眼看末日將臨,數十年心血,巧取豪奪,貪污剝削,聚斂而來的億萬財產,美人珠寶,都將化為烏有,休說堆積如山的金銀財貨,便那平日心喜之物,連一絲一粟之微也無法帶到陰問。悔恨痛惜自不必說,而這班人老來十九佞神拜佛,迷信極深,既覺億萬家財與妻妾子女難割難捨,又想生平所行所為,眼前大片財產和子女玉帛,無非造孽而來,晚年雖然佞佛,想作一點好事,打算將功折罪之外,或許為了信佛誠敬,得蒙我佛慈悲,本放下屠刀之義,來生再使投到富貴人家,少年公子老封君,比今生還要享受,就是升官發財以前迷了本性,功成名就之後仍可求佛解救,反正佛法無邊,到時只能求佛保佑,多念點經,多吃點素,永遠輪迴循環下去,仍可作宰官身,現壽者相,哪怕為惡多端,只要放下屠刀,多造點廟,多布施點和尚,所有刀山、油鍋、烈火、地獄均非為我而設,永遠輪我不到。哪知事情沒有這樣簡單,未來的實在渺茫,念頭稍為一轉,必想到自己讀書數十年,作官數十年,窮奢極欲,盡情享受又是多少年,幾時做過一件好事?細想所行所為,實在只有暗室欺心,並無一善可取。老來有時雖然也想作的好事都有作用,不是好名,便想於中取利,充其量,無非造了兩座廟字,布施了許多和尚,做過多少佛事,實際上並未救過一人,而那些貧苦的大眾根本看了討厭,連話都未和他們說過一句,幾時念頭轉到他們身上?為了貪污、暴虐太甚,反使所管理的人民受了無窮怨苦,佛菩薩如其有靈,必講情理,未必肯為受點賄賂,便用佛家法力發出萬丈金蓮將我保護,使那大片被我害死的窮苦冤魂不敢近身,再要真有神靈而講情理,像我這樣人,第一個先不肯放過,地獄又似專為我輩而設,此去受那刀山。油鍋、銼骨揚灰之慘,如何得了?不由心膽皆寒,周身都是冷汗,求生不能,死後不是渺茫,前途便是無量恐怖。所以富貴中人老病之時,心情最是苦痛憂惶,日夜不安。眼前富貴萬分難捨,轉眼就來的陰司地獄,又覺哪一樣慘刑,自己都是十足不扣,足夠資格,平日燒香念佛,那些只知巴結鬼神,無益人世的舉動,越想越無用處,輪迴之說再如虛妄,乃僧道騙人的說詞,並無其事,那麼平日養尊處優,在有那大富貴,轉眼心機白用,仍歸黃土,多少金錢也挽救不了有限生命,空自痛心斷腸,莫可如何。因此處到這樣境地的病人,心情往往反常,只要說那東西能夠買命,便是一個瘋叫化子拿着一團狗屎,也當他是仙佛顯靈,天神度化,至少也當上賓看待,一任對方穿得多麼窮苦,決不絲毫輕視,又以死期將至,萬事成空,此時除非真箇天性吝嗇的守財奴,稍為聰明一點,尤其是有知識的富貴中人,哪怕叫他傾家蕩產,只要保得他一人性命,也都願意,並還想起來日苦短,命在旦夕,頂好機緣湊巧,來上幾個無衣無食、就要投河的苦人,由他隨便花點錢救上幾個,以便死後去向閻王抵賬。雖然生平害人太多,但救過幾個窮人的命,用那專管善惡的天秤一秤,雖是一念之善,薄薄一張紙條,竟將他堆得比房子還高的惡跡壓倒,非但免罪,還可投生富貴人家,再去無所不為。可是天底下沒有這樣巧事,剛剛病得快死,就有人要投河上吊,等他來救,豈非笑話!何況平日不肯做好事、幫人的忙,一向高高在上,與眾人隔離,就算有這樣巧事,休說是看,聽也聽不到,休說將功折罪已無機會,是否一善可抵萬惡也是問題。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惡人到了臨終,往往天良發現,其實此言並不一定靠得住。這類人早已沒有天良,更談不到其言也善,他那死前善念,甚而真箇作了一點善舉,不是惜命貪生,想要求福,便是迷信太深,覺着黃泉路近,地獄門開,想要藉此脫罪,正是他平日為惡太甚的表現。天上真有神佛,也講情理,要是神佛受賄便可包庇惡人,富貴中人有的是錢,哪怕萬惡滔天,只要到時燒香拜佛、多做功德,非但今生為所欲為,來生也可照樣升官發財,享受下去,哪有這樣道理!

病人也並非全不知道於理不合,無奈罪惡太多,此外無路,人心護短,專往好處去想,無論平日多麼窮凶極惡,到了病勢沉重,尤其是在生機未絕以前,憂疑顧慮最多,心神也最痛苦,對於家人子女只管肝陽太旺,性情暴戾,對於外人反好得多,並因平日縱容爪牙,顯自己的威風財勢,雖不過問,這時往往明白窮人所受的苦痛遭遇,認定下人想要倚勢強奪人家西瓜,才有此事發生,否則人都貪利,何況窮苦,如真說出千金重賞,不加欺凌強奪,斷無不賣之理。再一追問,對方只有三個少年男女,將一二十人打倒,從容而去,竟會追他們不上。自己非有西瓜不能解毒醫病,居然有人由幾千里外帶來,本是路過,又落在自己人的眼裡,天底下哪有這樣湊巧的事?越想越奇怪,身邊姬妾再一紛紛附會,說連日如何求神許願,越說越玄,竟當至誠感召,神仙默佑,有為而來。後竟疑心這三少年男女是神仙的弟子,否則,三個生得並不起眼的少年男女,怎會二十來人攔他不住,還被打倒。人被隨手抓起亂推,開頭人又那麼老實忠厚?內有幾個得寵的惡奴,聽主人口風是怪下人不該欺人誤事,再故甚其詞,由身邊幾個美婢輾轉傳說。

聽到廷魁耳中,越發情急,大罵眾人狼心狗肺,喪盡天良:「明知我老太爺身染重病,非此不醫,見了那三人,便是人家不肯賣,也應全數跪求,將他們請來府中,好好待承。這是什麼時候,還要拿出平日勢利狗眼,也不查看人家來歷,先就倚勢欺人,以致錯過良機。如不將這三人設法請回,我的病稍微反覆,便拿我的名帖送到衙門,打你們的狗腿。」一面又將袁梧喊去大罵,說:「我把你當成心腹,你也在場,如何任憑他們胡鬧,這還了得!」

可憐袁梧也是快老的人,吃玉瀾一抓一推,受傷不輕,先受小東家一頓臭罵,衣食父母又怪他沒有天良,如非平日善於勾結,那些被打的惡奴都是不得寵的下人,見了主人,除去諾諾連聲,向例不敢開口,輕易也見不到,幾個得寵的心腹一聽口風不對,一面代他掩飾,一面命人通知,把事情都推在那幾個出手打人的身上,說他得信趕去,人剛逃走,雖只罵了幾句,並不厲害,因其工於心計,卻責成他將這三人一同請來。那西瓜更是命根子,多少錢都肯買,千萬不可切開。

劉翰雖然驕狂任性,無所不為,因劉氏家教別具專長,與別的大家世族不同,由祖上起就善於領會子女心理,父子之間照着也鬧權術。這樣豪奢富有人家,能夠傳了好幾世,並能以孝友傳家作標榜,科甲仕宦,代有名流,世族紳富,傳為美談,便由於此。

劉氏兄弟對於乃父,非但每日間安侍疾均有定例,能夠敷衍故事,從不脫節,並因乃父做過顯宦,向有聲名,弟兄只得兩人,劉氏祖傳秘訣便有對付子女一條,平日口頭上固以孝梯忠信作為教條,但不似那三家村老學究的說法,首先說明互相仇視之害與彼此扶持標榜互助之益,一面從小便想出種種方法為雙方拉攏,表示友愛,做父母的再作為無心發現,加以獎勵,對於財產利益,老早便使分開,各有所掌,不使稍為偏差,再在暗中主持運用,使其財富平均增加,越來越多,揮霍吝嗇,各隨所喜,從不過問,必須遇到真箇太難,才輕描淡寫勸上兩句,自己再把着一部珍寶古玩貴重之物,準備將來平分,也有記載,弟兄二人從無利害衝突。又因一個太懶,一個浪費,人都聰明,均覺着老的多活一天便有一天好處,單他留在外面的交情便用不完,多此一人,只增加許多威勢,非但不似別家紈挎之子,恨不得老的早死,可以承繼家產,放浪揮霍,為所欲為,反倒彼此投緣,能將大家人的規矩一一盡到,老的始終沒有失卻威權,習慣自然。雖無真的感情,表面仍極恭順。劉翰人更好狡,幾個得寵的姬妾美婢都是他的耳目,因往鎮上撲空,聽了袁梧的話,連心上人的面都未見到,外面天又大冷,暴跳了一陣,剛剛由外趕回,便得了信,忙命人向袁梧警告,並向乃父討好獻策。

那名醫來歷也頗奇怪,本是一個游士,困倒成都客店之中,偶往青陽宮替一苦人醫病,手到痊癒,不消數月名滿全川,無論多麼疑難重病,經他一看就好。常年着一件白布衫,名叫真布衣,輕易不收診金,遇到富貴中人,開出口來便是巨數,轉手卻去送與貧苦的人。冬夏常青,只是那件乾淨白衣。劉廷魁一個愛妾和長子劉癢,兩次重病垂危,都是他當時醫好。劉家親友經他醫過的甚多,無一不靈。但是性情古怪,不易親身上門,有病均須往求。先後雖被請到劉家來過三次,都是孤身一人住在園中靜室之內,由一書憧服恃,除看病和索取重金而外,別的話從來不談,也不與人同桌飲食。廷魁前年冬一場大病,也是他治癒,第一次便看出他是異人,每次接來待若上賓,從不違背他的意思。

真布衣以前每喜孤身出遊,也不要人作伴,隨身只帶一個小藥籃,回來籃中總是空的。問他是否與人治病,不是不理,便說天下的人都在生病,我一個人也治不完。再問便無好氣。眾人因主人對他最是敬重,不敢得罪,只得聽之。去年來時便告廷魁:「補藥不宜多服,否則犯起病來,我也救你不了。」廷魁年老荒淫,又最迷信忌諱,恨人說他病死二字,聞言老大不快,面上並未露出,第二日真布衣便不辭而別,果然隔了半年,便現病象。廷魁也明一點醫道,業已覺着不妙,彼時還是時發時愈,忙即專人往請,先未尋到,好容易訪出人在峨嵋游山,尋到之後,偏不肯來。劉翰想博孝名,親身兩次往請,俱都不理。最後還是一個名叫林煙的書憧,自告奮勇,居然一去便請了來,見面便說:「此病難愈。前日看病時談起,此時如有好西瓜,還可消去熱毒。我的藥雖也靈效,只能暫免病人寒熱苦痛,另外雖有靈藥可以卻病延年,但非你們所能得到,我也不能為力。」問他藥名。何處可買,聽口氣卻和仙丹一樣,不是人力所能求到。

袁梧酒已嚇醒,深知關係重大,辦得不好,全家老小都要怪他,又看出那三少年男女不是金銀可以打動,萬一將西瓜吃去,非糟不可,忙尋真布衣打聽,是否非此不可。

真布衣常說:「我只管醫病,你們這些人,習慣性情和我不同,最好不要交談。只是問病,我必明言相告,否則休怪不便。」本來見人,照例幾句話說過便完,談到別的,理都不理,及聽袁梧說起有人由山西帶來兩個西瓜,便問經過,聽完笑說:「貴東所服春藥太多,積有熱毒,太涼的藥又不能吃,以免老年體衰,賊去城空,第一步非用西瓜清火不可,服後至少也保一半年平安。遇到機緣,人再看開一點,也許能好。」

袁梧一聽,越發愁急,當日雪又太大,一直未停,雪積已有二尺光景,知道非此不可,傷痛未止,心慌意亂,雖覺醫生問得仔細,對那三人似極注意,也未理會,慌不迭便往外走。真布衣攔道:「你們打算如何去尋人家?這西瓜恐他們不肯賣呢。」袁梧心中一動,忙說:「開頭業被這些龜兒子們搞糟,老太爺非此不能醫病,只有跟人家叩頭禮拜,說好聽話,還有什麼別的法子?你先生如肯照應我們,不要說得西瓜那樣靈效貴重,也好一點。」真布衣冷笑道:「你如軟求,也許能夠求來。第一告訴你們二相公,莫要亂打人家姑娘主意。第二要多少,給多少,莫要心痛銀子。去早一點,也許還有指望。我和林煙,也許能幫你們找去。如見到人,總比你們好商量些,你且去吧!」

劉翰早就疑心袁梧鬧鬼,所說不實,仗着會點輕功,打算同了兩名武師,借着代父尋找西瓜下落,出外探訪,因雪太大,從來未有,那兩武師又說:「這三少年男女多半江湖上人,不可輕視,帶上雪具前往,方便得多,路也好走,否則這深的雪,天還在下,他們固未走遠,我們如何往來?」所說雪裡快,本無人會做,幸而這兩武師,恰有一個在北天山左近住過兩年,知道雪裡快的做法,仗着人多手快,又有木匠,當時打樣,打造起來。全莊上下,和反了窩一樣,到處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談說前事,有的越說越奇,有的更表示忠心義氣,關心主人的安危,裝着一副苦臉,同聲埋怨,憤慨不已。向家酒鋪打人的那些惡奴,在奴才中本無地位,平日在外狐假虎威,欺凌善良,狂吹亂吵,非打即罵,固是威風,回到園中,當時便矮了半截,見人連大氣都不敢出,再聽自己闖了大禍,袁梧又把事情全推在他們身上,雖被三俠打傷,哪敢再提一字?一個個嚇得垂頭喪氣,面無人色。

這位二公子又和老大不一樣,有時高高在上,下人答話聲音稍重,便要打罵,有時卻又喜歡向手下惡奴談問,向無常性,因雪具尚未趕造成功,惟恐心上人嚇跑,無處尋訪,又想查問方才酒店中實情,不時將那十多個惡奴喊來盤問,一時火起,便踢上兩腳,正想命人,去喊向老好來問,忽見袁梧由窗外走過,心想:此人老奸巨猾,所說未必可靠。便偷偷掩了過去,一聽所說與前大同小異,業已走開,忽想起這位醫生人最古怪,和誰都不投機,照例十問九不答,還要使人難堪,今日怎會問得這樣仔細,並還說要親出尋訪?上月名武師神彈子羅天標和魯、楊二名師,均曾說他形跡可疑,並還暗中跟隨過幾次,後來查出所去都是貧苦人家,除將存藥送與那些窮病人外,並將看病所得重金救濟窮苦,別無他異,也看不出功夫深淺。但那幾個武師,均說此人決非文士,借着行醫隱跡風塵,本領還不在小,這類人決不肯和主人交友來往,平日又是那樣落落寡合,必有原因,恐含別的隱情,必須小心戒備等語。這日偶和父親談起,卻說:「我早看出此是異人,但他就與我父子心性不投,也決無什惡意,何況先是我們慕名請來,並非自己上門,人又清高,現在還要靠他治病,可告眾武師,千萬不可多心,再在暗中窺探,就有什麼看出,也裝不見,越恭教越好。」這才沒有問他,他也難得出去,現聽所說,對那三人非但注意,口氣並還偏重一面,又令袁梧警告自己,醫生也常往來江湖,也許與此三人相識,便留了心,改變主意,打算先借買瓜為名,與這三人結交,索性降低身份,等成了朋友再相機開口,憑自己的人品家業,女的只一見面,無不投機之理。念頭一轉,便趕上前去,將袁梧喊住,說:「你和真先生所說,我已聽到,事情不能怪你,但那三個決非常人,非但不可硬做,更不可露出我的意思,日裡如其把話說錯,務要設法挽回,無論要多少錢我都給,老太爺嫌多,由我暗補,以盡孝道,不問成敗,你只好好尋到下落,先送你一百兩銀子,再要把人請到家來,加倍酬勞。要是把那姑娘給我嚇跑,你那總管就做不成了。」

袁梧聞言,驚喜交集,知道這位公爺(川語對紈絝子弟的稱呼)揮金如土,今已迷上那少女,只將人尋到,便可於中取利,諾諾連聲,走到前面一看,才知沿途不曾留心,往來之處,有人隨時打掃,還不覺得,外面雪深匕尺,如何走法?且喜這樣大,人必不曾走遠,又覺事情有望,既想發財,不能怕艱難,無奈年老體弱,少年時雖練過武,丟荒多年,養尊處優已慣,第一次見到這樣大雪,看去實在害怕。想要請人幫忙,但是這些大爺二爺們,都和他一樣,享慣了福,又不比手下那些爪牙可以隨便呼喝,費了好些事,連劉家夜飯美餐也無心吃,剛用私情尋到兩個轎班子,劉翰吃完夜飯,同了幾個武師惡奴也拿了燈傘走出,見他還沒有走,張口就罵,後聽分說,一看那雪實在太深,先前奉命尋訪的惡奴一個也未回來,這才發了善心,恰巧木匠和一園丁討好,多做了幾副雪裡快,又代劉翰做了一個雪橇,人可坐在上面,在雪裡推走,命他同坐上去,一到鎮上,便要分頭尋訪,仍非親身挨家查問不可。前聽向老好說過,那兩兄妹和他投緣,常往照顧,意欲先往向家趕去。

這時雪比方才稍小,目光仍被雪花遮往,劉翰居中,身披狐皮斗篷,屁股底下墊着極厚的皮褥,上面還有一個小布篷,頭戴風帽,冷氣一點透不進去,前面還有幾個武師下人,穿着雪具開路,左右身後,也有好些人追隨,只由一人坐在後面,用竹篙撐地,從雪面上滑將過去。劉翰獨坐前面,見燈光照處,雪花飛舞中,沿途園林房舍全都成了銀色,前面數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各踏着一雙雪裡快,其行如飛,時往時來,賣弄身手,飛馳積雪之上,輕快已極,自已坐在撬上;周身均有錦繡包圍,內里全是厚皮重棉,輕軟非常,感不到絲毫寒意。方覺今夜之行,真是多少年難得遇到的奇景怪事,有趣已極。

忽聽袁梧湊在身後說道:「其實我們無須這樣費事,只要傳話給那些下力腳板,叫他們分出地頭輪流打掃,共總里把路便到鎮上,多深的雪也必打掃乾淨,留出道路,省得二相公萬金之體,為了孝父至性,在雪上飛馳犯險。」

說時,劉翰瞥見道旁土坡上有幾間土房被雪壓倒,屋中似已有人壓傷,男女老少五六個正在號哭忙亂,拼命想將屋頂浮雪去掉。這樣寒天,穿得那樣單薄,除大人有兩柄鐵鍬外,下余婦孺均未持有什麼應用的東西,急得在風雪中亂跳亂喊,此呼彼應,忙成一團,都是摸黑下手,連一絲燈火也沒有,方想窮人真箇可憐,撬行如飛,晃眼滑過,一聽這等說法,冷笑答道:「袁老五,你還說呢!爹爹為了病重,想起每年賣青的事,雖說本意是為佃戶土人方便一點,但是我們利息大大,收割之後,他們多半還不上來,不送官追繳,我們吃虧大大,等一送官,他本身的債還沒清,又加上許多衙門的費用,常時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兒啼女號,實在太慘。幾次想要停辦,將法子改過,均因你說他們都是賤骨頭,不這樣不行,一直遷延了多少年。想起我們賤放貴收之法造孽太多,提起就後悔,還叫大哥對你說,今冬太冷,可挑那些無衣無食,真箇窮苦的人,每家賞他一點錢米,為他老人家求福,又恐善門難開,叫你偷偷去做,不可使多的人知道,更不可弄成定例,又說,我們每年興建房舍,都是指派壯工輪流出力,只每月打兩次牙祭,並不給他工錢,也不合理,以後須要改過。方才未走以前,曾派好些下人去往鎮上查問他三人的下落,他們見雪大深,怕冷偷懶,本已傳話全山佃戶,每家出上一人掃雪開路。

我在無意中漏了一句,老大爺便氣得亂罵,說他老人家病還未好,這是什麼時候,還要為他添孽,黑天半夜,強迫他們苦人,冒着冷風起來掃雪,連我弟兄,事前不曾禁止,也挨了罵。你還當是平日那樣,隨便一句話,要做就做的麼?他老人家人又精明,討好的耳目更多,稍為一點事都知道。在他病好以前,你還要小心一點,非但那些苦人不可打罵,能夠放寬一點才好呢。你如不信,那些還不出賣青錢的欠戶,你做一個好人,將借據租單燒掉,」只說此舉,為他老人家求福免災,定必高興,決不會像那年收不齊賣青錢,說你作弊。」說時,似聽道旁有人冷笑之聲。幾個武師走在前面,那些下人平日舒服已慣,第一次冒着風雪,半夜出來走動,如非去的人都會一點武功,早已寸步難行,就這樣還滑跌過兩次,只管身着重裘厚棉,還是暗中叫苦連天,除強打笑臉,去向主人討好而外,哪有心腸管這閒事?劉、袁二人因正談說,也未理會。

袁梧聽劉翰一說,覺着老頭子反常,自己卻添了財路,此事大有甜頭,心正高興,一面說土人佃戶如何窮苦可惡,此例一開,將來事更難辦,以及平日如何任勞任怨等語,忽然斗大一團雪塊當頭打下。

別的富貴人家,大都二三十年光景,老的一死,子孫不肖,便衰落下去,轉眼風流雲散,昔日的樓台亭閣,化為荒丘,以前酒肉徵逐,豪華歌舞之場,也都鞠為茂草。惟獨劉家,一傳好幾代,從未衰敗,故家喬木,照樣繁茂,因門前兩頭,均與水陸要道相通,廷魁剛被參歸隱之時,又喜中車策杖,從容出遊,不時纖尊降貴,與三五農夫,其話桑麻,料量晴雨,一半表示他的志在山林,已無仕宦之意,以免在朝敵人嫉恨,作那明哲保身打算,一半是因自己出身膏粱,轉入仕宦,儘管擁有良田萬頃,對於耕稼之事一竅不通,加以胸懷大志,覺着大丈夫不能極貴,便要極富,祖宗更有遺訓,不論多麼富有,如不能逐年增加,只有一年稍有虧損,便是衰敗之兆,子孫多麼浪費豪奢也不要緊,重在每年能有盈餘。人都自私,未必可靠,用的人多壞無妨,越壞越有才幹,重在善於駕馭運用,自己要是外行,如何主持,於是借着深入民間的美名,暗中考查,等把田裡收成年景全數得去,然後選用心腹,分別管領,果然大收成效,財產越來越多。他也借着文酒之會,專與冠蓋往來,只和幾個心腹爪牙,乘着每年青黃不接之時,苦用心機,重利盤剝,把事情全推在管事人身上,惡人由手下爪牙去做,絕口不談煙雨躬耕、求田問舍之事了。本來這條路便有兩行大樹,因他接連兩三年,說要出訪故鄉父老子弟疾苦,雖然由第三年起,在他巧妙心計之下,當地土人越過越苦,許多擁有少數田產的農民也都成了他的佃戶,想要衣食無憂,終年不鬧饑荒,除有特殊關係的,百不得一。

因他常時往來,點綴風景,種的那些花樹,卻隨同他的家業,一年比一年壯大起來,到了春夏之交,繁花盛開,綠蔭如海,千行楊柳,萬樹桃花,圍擁着一片金碧樓台,風景之好自不必說,便在這隆冬時節,這兩行大樹也是疏枝挺秀,老乾叉丫,仍有一種蕭疏淡遠之致。因樹太多,樹上都有積雪,看去真和瓊林玉樹一樣,千枝萬條齊放銀花,雪光反映之下,再有不幾盞大燈籠一照,美觀已極。雪橇原由這些樹下經過,樹枝太密,當中道路本被遮滿,如當夏熱,宛如行於翠弄之中,華衣欲染,人面皆綠,這時業已全調,雪難多載,一路均有零星雪塊由枝上墜落。

袁梧本來帶得有傘,坐定之後,見撬當中搭有布篷,剛將劉翰遮住,自己坐在撬後,還有一個撐撬的人,原是土人,名叫林大,因欠了賣青錢,田被糧柜上折去,成了赤貧,覺着種田太苦,仗着心思靈巧,被劉翰看中,許他帶了兄弟去做園丁,乃弟便是書僮林煙,想起前事,最恨袁梧,表面卻不露出,這時見他擠在身後,先說這撬只坐兩人,多上一個,輕重不勻,恐要翻倒,屢次藉故挑剔。袁梧知他靈巧能幹,最得劉翰歡心,雪橇便他聽教師一說,當時和木匠建成,劉翰業已兩次誇獎,不敢得罪,嫌傘礙事,又不敢和劉翰擠坐一起,實在無法,只得把傘去掉,和林大一同倒坐,和劉翰談了兒句,覺着扭着身子說話吃力,林大又在低聲埋怨,恐真翻倒,擔當不起,剛把身子坐回原位,不料那雪塊忽然打下。這類剛下來的浮雪,內里虛松,就打在頭上也不甚重,再說樹枝軟弱,不禁重壓,稍為一多,便要墜落,也不會有這大一塊,不知怎的,那雪塊竟似實心,雖不像石塊那樣堅實沉重,這一下也是不輕,如非頭有皮帽,業已連頭打碎,袁梧怎禁得住,「哎呀」一聲,當時打悶過去。

第四回

隱名大盜夜飛兒

前面武師均料當夜之事決不簡單,那三少年男女並非易與,也許有意前來,還有惡念,因此格外小心,一聽驚呼,紛紛趕回查看,見袁梧已被打到頭青面腫,暈死過去。

內中一個名叫金鈎二郎楊長保的,為新來三武師之一,最是機警,見那雪塊,還有酒杯大小一團落在撬上,用手一捏,竟是實心,便明白了兩分,忙問林大,說由身後第三株樹枝上墜落,忙往查看,樹上積雪甚多,除老叉丫上較厚,余者至多只有三四寸,好些樹枝已被壓折,休說這樣大團積雪承載不起,也不可能有這大一塊,為恐記錯,又退回去,連看兩株都是如此,用燈一照,除樹當中雪橇和雪裡快滑過跡印而外,並無人的足跡,情知有異,急切間看不出來,回見袁梧已被救醒,正在呻吟,有心想勸劉翰回去,知必不聽,只得和同伴商量,前後保護,一同前進,不再走遠,一面留神戒備,好在里把路的遠近,轉眼便到,到了鎮上,先送袁梧回家,再作計較。

這幾個武師均非庸手,覺着自己在旁,這多的人,會被敵人打傷,未免難堪,劉翰又是一門心思,勸他小心,反被看輕,便不再開口,和將全副心神註定前面,沿途樹木山石又多,稍為覺有一點可疑便自戒備,兵刃暗器已全暗中取在手上,準備敵人稍現形跡,立時搶上,以後總算未發生事故。為首二武師,終覺那雪塊又大又緊,決非偶然,再聽日裡向家動手之事,斷定不是尋常,一個不好,便有極大亂子,主人平日這樣厚待,便是尋常,鎮上發現可疑的人,也須查探明白,何況對方這種舉動,多半有意而來,不是偶然,小主人不同出來還好一些,偏要同行,又是一個二百五,多出許多顧慮,正在暗中商量,萬一有事,如何應付,劉翰色迷心竅,絲毫不以為意,反恨不能一到便將人尋見,才對心思。

依了為首二武師,先到袁梧住家的糧櫃,請劉翰坐等,等將三人下落尋到,查明來歷,是否江湖上人,再與相見,劉翰卻以為自家少年英俊,文武雙全,對方如是江湖中人,必看不起花花公子,親自見面,既顯本領,又顯禮賢下士,對父孝心,好些便宜非但堅持同行,並還要賣弄一點本領,表示自己也是行家,說什麼也不聽勸,到了向老好門口,便令下人,先送袁梧回家,一面由撬上縱起。哪知積雪大深,起勁過頭,所練功夫又不到家,再穿着一身華麗臃腫的衣服,蒲刺一聲,下半身立陷雪中,業已過膝,冷氣透體,行步皆難,這才知道雪中行走不是容易,難怪下人怕冷畏難。

隨從的人不料他如此冒失,連忙搶前扶住,一個便去打門,一個正用手中兵器去鏟門前積雪,忽聽旁邊又有笑聲。後面楊長保心想,此時路上怎會有人?立朝笑聲來處,滑雪趕上,正想喝問,忽聽劉翰急呼:「楊兄快來!」同時聞得笑語之聲由向家門內傳出,問了兩聲,沒有回音,方才好似聽錯。向家門已大開,燈光由內映出。一同趕進一看,越發奇怪。

原來室中燈光甚明,真布衣不知何時先到,業已吃醉,伏在桌上,面前酒菜甚多。

林煙似與同吃,因聽主人喊門,同了向老好夫妻趕出,剛把人迎將進去。為首二武師都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眼亮心明,一見便知真布衣酒已吃了不少,因其性情古怪,平日只和林煙守在所居靜室之中,飲食與共,見人不大說話,酒量甚好,但不與人同桌飲食,醉後必睡,向不許人驚動,就是老東家有事請教,也要候到醒來再說。想起吃晚飯前還見林煙走過,大家忙着製造雪具,製成就走,和林煙分手才只個把時辰,這樣難走的雪地,如何半夜三更來此飲酒?最奇是這兩人均無雪具,真布衣的鞋還有一點水濕,林煙腳底竟是乾的;越想越覺可疑,再聽向老好說:「日裡三人打架走後便未來過,以後雪下越大,對面糧柜上人四出尋訪,並還來間過兩次,也無一人見到。帶西瓜的騎馬少年初次看見。那兩兄妹這兩年中雖然常來,每次都是來吃抄手,不多說話,也未見他們周濟什麼苦人。共只去年,為了一家佃戶欠祖受逼,恰巧他們帶有朋友托辦貨物的銀子,代還了一次欠租,那家母女兩次向他們謝恩,請問姓名,俱都不理,雖是這裡主顧,先後兩三年,來了不到十次,好像後山深處,有兩個採藥人與之相識,每次均為山中訪友經過。女的也有坐船來的時候,但只兩次,她哥哥均未同來,只同一個老婆婆,好似專為吃抄手,吃完便坐原船轉去。別的均不曉得。」

二武師見問不出所以然來,一看林煙,正和乃兄林大立在門角無人之處低聲說笑,心中一動,暗忖:主人全家,把真布衣奉如神明,今夜形跡雖極可疑,偏是不便盤間,眼前放着一個書僮,如何忘卻?又聽向老好接口說起:「真先生剛來不久,因吃了兩三斤急酒心煩,想睡一會,不許人喊。」越知有異。楊長保便先走過,把林煙喊在一旁,問其何時來此。

哪知林煙甚是聰明,似知來意,一開口便笑道:「楊教師,你是覺着這大雪天,真先生帶我來此,我連鞋都未濕,有些奇怪麼?我和真先生正吃夜飯,他說今夜雪大,明早野地里,一定有個看頭,又想吃這裡抄手熏臘,順便打聽那帶西瓜的人,要我同來。

我見那雪有我半人高,不好走,還有點害怕。再說天已不早,向老好早已收市關門,也未必能吃得成。他說無妨,和向老好有交情,醫過他的重病,有一陣差不多每晚都去,因嫌人多,又怕有人假充內行,被什暗器打傷,求他老人家醫治麻煩,所以每去都在兩三更天無人之時,不管多麼夜深,也不怕沒有吃的,雪大無妨,他會變戲法,叫我閉上眼睛,用塊手中把頭一包,喊一聲開,人便到了這裡,我竟不知怎麼來的。向老好正燒臘肉,想明天待客,人在裡屋,並不知我二人在外,還嚇了一跳。我說這話,教師爺也許不信。你看我鞋襪未濕,不算希奇。你們來時,門口想必堆有極高的雪,看見腳印沒有?不瞞你說,你們未到以前,先生早就知道了,因他酒醉,不許人驚動,並說後面來的人,還有一個被雪塊打傷,那是他刻薄苦人的報應,他連藥都不給。小人本來不敢放肆,這些話都是先生叫我說的。先生向來說睡就睡,一睡就不容易醒。你們敲門以前,他還醒着,叫我轉告諸位教師,今夜天氣大冷,脅孔底下容易招風,小心一點,省得生了病,你們人多,他一個招呼不來。他雖想收我做徒弟娃,一則還沒有叩頭拜師,只學一點點醫道,決不夠用,二則這大的雪,我不會變戲法,如何能夠追去給諸位醫病呢?」

說時,另一武師火雲鏢魯沖也早跟了過來,聽林煙所說好些離奇,明知不實,細查神氣,卻是一本正經,越想越怪,暗忖:劉園這些同事,不是有名武師,便是江湖能手,主人武藝雖差,人頗內行,尋常花槍花拳騙他不了,便以前那些;日人也非尋常。為了主人禮賢下士,家中姬妾雖多,均非強搶而來,除每年買青放賬利息較重,所用下人不免倚勢凌人而外,並無大奸大惡,因此連成多年的名武師羅天標都被請來,真要有什江湖上人來此擾鬧,如知底細,怎麼也敵得住。這位醫生,平日形跡已是可疑,說他江湖中人,主人那樣厚待,理應歸心,如不投機,看出對方防禦嚴密,也應知難而退,偏借醫病為由,勒索重金,不是一住多日不去,就是說走就走,現又說出這些怪話,分明敵我雙方虛實用意他全知道,並還借話警告。照他所說,對方暗器定必厲害、但是想來想去,照日裡三人那樣面貌打扮的綠林中有名人物,全都不像。川東一帶雖有幾位少年英俠,家頗富有,不似這等行徑。主人居官多年,頗有名望,魯衝心疑老頭子在江南任上結有仇家,尋來報復。主人聲勢,對方不會不知,既敢前來,必不好惹。正將林煙遣開,低聲密計,均覺真布衣必是江湖中極有本領的人物,聽方才口氣,也許還是好意,如能問出對方底細,便可無妨。無奈此人孤做寡合,無法親近,平日看他可疑,稍為一提,便被老東家止住,難得相見,從未交談。如其喊醒,必遭無趣。意欲分出一人守候在旁,等他醒來,以禮求教,先打招呼,再探口氣。

魯沖剛想起有兩位少年英俠,正是一兄一妹,未及開口,劉翰忽然走過,要和眾人,分途去往所有人家查問那三人的下落。魯、楊二人,知道主人父子雖是當地首富巨紳,畢竟是讀書人,儘管荒淫豪侈,盡情享受,但極好名,與別的土豪惡霸仗着財勢無法無天、任性為惡者不同,另是一種作法,平日只在興建房舍、各種雜役上,強令土人佃戶為作苦工,並無一定統率。地方又大,山內外二三百里方圓的土人,都是他的佃戶,這樣大雪寒天,深更半夜敲門打戶,必多騷擾,其勢不能專走一路,非分頭出發不可。自己帶這幾個徒弟還能聽話,那班豪奴享受已慣,心中難免怨恨,尤其糧柜上那些打手和頂着劉家名目、主人私底雇用的糧差,一向仗勢橫行,與土人佃戶均有仇怨,雪深路滑,差事大苦,難免將怨氣發泄在這些苦人身上,那三少年男女如其寄居民家,照他們日裡所為,一個不巧,人尋不到,還要惹出事來,而有本領的幾個,又須保護小東家,不能全數離開。常年受人禮遇供養,剛一遇事,便吃人虧,如何交代得過,明知兆頭不妙,還不好意思勸阻。

魯沖比較心直口快,一聽對街人來報信,說袁師爺到家便傳嚴令,因地方太大,非但將柜上糧丁已睡的人全數喊起,並還在本鎮上召集了幾十個精強力壯的小伙子,連本櫃糧丁共有二百多人,拿了燈籠火把,準備分途往山內外查訪這三少年男女的蹤跡,只等二相公令下,立即起身。劉翰見袁梧受傷不輕,還肯這樣賣力盡心,連聲贊好,便命分頭出發。魯沖忙喊:「請慢一步!」搶先奔出。見外面雪已小了許多,人聚了二三百,滿街燈火通明,覺着這等行為,只更容易引起誤會,暗中叫苦,又無法可想,只得高聲向眾宣說:「來者是客,那三位朋友路過本地,我們實是為了老太爺病重,非那西瓜不可,日裡下人們言語衝撞,己多失禮,二相公孝心,親自出來尋訪下落。這樣大雪,料他三位不會走遠,必在左近人家投宿。此去見了他們,必須好言相商,如蒙相讓,無論田地金銀,隨他挑選。如其為了日裡下人無禮,執意不讓,也不可稍為勉強,一面將二相公的孝心婉轉告知,一面命人速來報信,由我們陪了二相公親往商量,千萬不許再有冒失舉動。這樣風雪寒天,還要勞動你們將這三位遠客尋到,自有重賞,便是撲空的人,明朝也有酒肉犒勞,年下由我向主人說,多給賞錢。只在我們未到以前得罪了人家,二相公就不答應了。」

說時,街上雪已掃出一段,另有好些冒寒喊起的土人,正在有氣無力的打掃過去,看意思,是奉袁梧之命,先開出一條路以備行走。對面立着、三百個壯漢,凡是柜上糧丁,都是身着重棉、頭戴風帽,手裡拿着刀棒和開路的器具,內有十幾個為首的穿得更好,裝束大都一色。臨時喊起來的一些壯漢,衣服已現單薄破舊,內有二三十個拿釘耙掃帚的,簡直衣不蔽體,由睡夢中喊起,在大雪寒風中冷得直抖。這班人又無什麼秩序,這裡大聲發話,他們依;日交頭接耳,此呼彼喊,仿佛要去和人打架神氣。

魯、楊二人都是成都名武師,本心不願做豪門鷹犬,為了朋友的情面,再三拉勸而來,因人正直規矩,雖有本領,不肯與盜賊同流合污,家又太窮,方始答應。到後,見劉氏父子比別的土豪惡紳高明得多,並無那些倚勢霸占、強搶豪奪之事,就是田產隨時增加,也都公買公賣,出於自願。糧柜上為了催祖追欠,雖然橫暴,但是賣青之時,均出農人自願,非但不曾強迫,每年年終,並還借着公眾會集,派人曉以利害,勸人勤儉興家,借錢專為救急,能夠不借最好,所說的話,無一不是合理好聽。先還覺着主人真有道理,及至住了一年多,暗中查訪,當地出產甚多,農民卻是越過越窮,每年至少也鬧一兩次饑荒,每當收成開始、谷賤之時,主人定必傾倉出賣,到了青黃不接之際,卻用重價收購,於是穀賤傷農與谷貴缺食相對循環,就這一往一來之下,主人越富,土人越窮,那賣青錢竟是每年非借不可,表面上利息並不甚重,但在糧櫃操縱之下,農民稻穀以賤價賣出,度那災荒,賬還不曾還清,糧價又貴了起來,細一計算,不滿半年,便達兩三倍以上,越是遇到天於水旱,得利越重,這才恍然大悟:富欺貧,貴壓賤,重利盤剝,乃是一定之理,並不需要他們表面上如何作惡,已將千萬人的脂膏吸盡,去供給他一家一族,連同附生的親屬、手下的爪牙揮霍享受。非但本人認為所得理所當然,於心無愧,連那許多被害的人,只有怨天尤人,怪自己命運不好,與對方無干,偶然得點小恩小惠,還是便宜,從來不想這等苦痛境遇因何造成,累數千年相延至今而不知自拔,而富貴中人卻反認為我那富裕生、活,多半也是將本求利得來,至少也是我的心思才力,未偷未搶,我有福命,享受應該,決無一人能想得到他滿口仁義道德,萬抵不了本身所作的孽,無形中的重利盤剝,弱國害民,已是為禍無窮,再要工點心計,倚勢欺人,更是厲害刻毒到了極點。像劉氏父子那樣表面風雅寬厚,決不無故欺凌鄉人,就是催租逼欠,也是有借當還,不算為惡,何況全是主管糧櫃的手下人太兇一點,主人山林頤養,詩酒陶情,這類俗事向不過問,也與他本身無關,卻不知道富貴人家每興一利,中間必定含有百千萬人的悲哭怨嘆之聲,不過劉家父子做得巧妙,又有達官紳耆、名流雅士好些招牌做幌子,有點地位聲望的人和那些自鳴風雅讀書種子,均被分別結交。這些老實忠厚、不識事的農夫,有苦都沒處訴,都沒法說,便說也難說出道理,也不曾有人知道連自己這樣比較明白的人,都被他這禮賢下士、富而好義的八字真言蒙蔽過去,認為他們與尋常俗宦勢利土豪不同,甘為效力,從沒想到他那平日對付苦人的小恩小惠,萬分之一也補不過他那自然而然、無形中的罪惡,何況內有好些還是有心之惡。無奈上了賊船,迫於朋友私情,受了人家許多厚禮,就此一走,朋友面上說不過去,老打算遇上點事,稍為交代便脫身而去,省得被那幾位老輩英俠嗔怪,說自己只顧個人私情,為這類好惡富人作爪牙,太已不值。

先疑心真布衣是個善於行醫的獨腳強盜,有為而來,連查看了兩三次,每來行醫,定必暗中戒備,後來覺出,除性情奇特而外,並未顯露別的形跡,好似利用富貴中人心理,專一明索診金,所用的藥貴得出奇,從未強討,藥更真靈,手到病除,主人當他活神仙一樣,不許絲毫輕慢,就是將來出事,也有話說。剛剛把心放下,想不起還情主意,忽然發生此事,料定來人是三個江湖好手,十九有意而來,也許還與真布衣是同黨,否則主人剛生重病,隆冬風雪,醫生說非西瓜不可,不滿三日便有人帶西瓜走過,並還當眾吃了一個,天下事哪有如此巧法?因此格外慎重。後見糧柜上人招搖太甚,心想:都是飯桶,人多無用,惹出事來便不在小,這等大舉,對方必已得知,方才袁梧挨了一大雪塊,便是信號,多半人在暗處,一生誤會,事更難辦,對方如全為財而來,還好商量,否則事便難料。把話想好,打算把招呼打在前面。正說之間,忽又聽有人冷笑之聲,仔細查看,似在對面那些人的身後。這時,劉翰業已跟出,眾人喧譁之聲雖好得多,還是那麼交頭接耳,亂鬨鬨的看不出何人所發。等到把話說完,仿佛聽見有人接口道:「等他們一到得罪人家,冒失一點就無妨了。」

魯、楊二人聽出未後語聲似在左側暗影之中,那裡也有八九個土人正在掃雪開路,互相一使眼色,便請劉翰仍坐雪橇,帶了原來的人往西尋訪。二人先往東南山口裡面分途查看,如無蹤影,再趕回來會合同尋。忽聽門內喊道:「那地方要不得,留神毒蛇咬你!」一問是真布衣在說醉話,業已睡熟。劉翰人頗聰明,方才對真布衣也有疑心,連呼數聲未應,知其性情古怪,急於往尋心上人,匆匆趕出。林煙原是劉翰書憧,忽要跟去。劉翰說他年幼無用,又恐真布衣醒來要人,不令同往。在場二百多人,只為首兩武師看出兆頭不妙,心中戒備,余者不是興高采烈,想貪賞號,便是怕冷畏難,心生怨恨。

魯沖早命得力門徒小豹於童踏雪趕回,暗告為首武師羅天標暗中戒備,速派幾個得力同事趕來相助。眾人也經分配停當,共分五路,分向山內外土人家中查間過去。

劉翰先還恃強,走出不遠,便覺積雪鬆浮,高一腳,低一腳,走起來甚是吃力,如等鄉人開路前進,走得太慢,雪裡快又踏不慣,只得坐上雪橇,由幾個小武師保護同行,拿了燈籠火把,往東南山口馳進。走了一兩里路,連同十幾家佃戶,多說從未見這三人走過,有的更是一面不識,方想起這條山路通往父親避暑的別莊,沿途人家不多,並還是些領有賞田的老僕和幾家親戚,向不交租,全山的人,只這二十多家富足,外來窮人決看不起,如有可疑生人投宿,早已暗中稟告,何況來人還帶有西瓜。方才二武師曾經勸阻,必是輕視自己本領有限,又恐為了心上人惹出事來,知道來人不會來此,故意支開,不禁有氣。

正要回身改道,忽見兩個糧丁同一下人拿了火把踏雪趕來,因迫不上雪橇,在後急喊:「二相公快回!」停住一問,說:「黃昏前便有人奉命查訪那三人下落,到處打聽,因風雪大大,所問人家均說閉門怕冷不曾看見。夜來相公到前,才有一人因在酒店挨過打,受了點傷,被相公一罵,不敢開口,在袁家廂房中養傷,忽然想起先拿西瓜的騎馬少年,曾送陳幺姑娘許多食物,後便走去,雙方好似相識,並還替他看過馬,回來正遇雙方爭吵,三人一起,將我們的人打倒逃去,疑心尚在人家。前往查問,那」廠頭先不肯說,後來連哄帶嚇,方說那三人均不知姓名,但最喜幫苦人的忙。誰家斷糧,只要不是懶人,他都肯借。內中一個女恩人心腸更好,以前至多一月必來一次,打扮都不一樣,那一帶的窮人,都感激她,本來和騎馬的說好,雪如下大,便住陳家,後來女的忽來送信,說在酒店鬧事,恐怕連累他們,業已改了地方等語。後又問出,山前山後的苦人,連那未見過的,都當那兩兄妹是福星,今年欠賣青錢有一百多家,也他兄妹代還。連問幾處,比陳家還不肯說實話。未了去一家,又用言語恐嚇,說我們對他三人並無惡意,只那西瓜關係重要,非將這三人尋到,買下不可,無論何人,只敢隱匿不報,事後必加重罰。說完走出,方才正在挨家打聽,騎馬的一個忽然走來,把去的人大罵一頓,叫老太爺拿一萬兩銀子出來做好事,並免一年出租,便將西瓜奉送,否則,他西瓜業已送了朋友,山中又正傳染熱瘟,要拿它治病,不是有人送信,已早用掉,如今看在來人份上,西瓜可以出讓,所要價錢,卻是毫無商量,無故也不和我們為難,如其倚勢欺人,到處騷擾,他們決不放過,還說了許多無禮的狠話。去的人氣憤不過,方想動手,後面恰有我們的人追來,說奉相公和二位教師之命,不許得罪,問他住在何處,可否與二相公見面商量,或是約地相見。他哈哈大笑,說:「我白通家住岷山,向不怕人。這西瓜本想用來救人,可惜事前不知,糟掉一個。害熱瘟的人太多,又都窮苦,再多幾個西瓜也不夠用。幸而有人幫忙,所差是錢,和你們東家交換。他多活上一兩年的老命,我們用他的錢,可救不少苦人,倒也一舉兩便。事情過了明日中午便作罷論,我們另想法子救人,他也莫想病好。本來連這個也沒有商量,還是有人相勸,我們才答應的。如不見你主人,還當我們怕他。快回報信,說我弟兄,今夜子時前後必往他園中相見,如有什麼用意,聽他的便,要是公平交易,最好叫你們那三個新教師出頭,免得我們脾氣不好,把話說僵,西瓜留來自己吃,病就好不成了。說完轉身走去。跟着又來兩人,內中一個是魯教師的徒弟陳炳,說這位朋友今夜必到,不許跟蹤。等人走遠,才指我們往看。所行都是山路,新下的雪地里,只有極薄一點腳印,經他指點細看,還看不大出。如此分頭送信,請二相公急速回家等候,並說這三個均是劍俠異人,本領不在諸位武師之下,不能以常理應付,對他越謙恭越好,見面說話更要留神,西瓜還在其次等語。」

劉翰也頗機警,心雖愛極那少女,一聽對方這好武功,與平日所聞踏雪無痕草上飛的輕功完全相似,不禁大驚,本心早想結交這類異人,何況還有一個心愛的人在內,總算事前不曾倚勢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