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 - 第2章

還珠樓主

南洲雖然精細,因對方年比二女長出一倍以上,雙方家世、性情、習慣絕對相反,洪章來時只管失神落魄,見時只朝南洲一人開口,目不斜視,對於二女只是表示驚奇之意,辭色自然,裝得極好。南洲素來不重男女之嫌,並不知道還有邪念,人面獸心,非但下了決心不得不止,還妄想一箭雙鵰,全要到手才罷。洪章坐在那裡談了幾句,見他父女正忙着為人醫病,稍微偷看了幾眼,見南洲令二女分別招呼了一聲「大叔」,便各低頭走開,無法接近,萬利又在一旁連使眼色催出,只得強忍心情,乘南洲回頭有事,朝二女惡狠狠死盯了幾眼方始辭出。

因那敞間原是南洲用木板隔成,專為看病之用,先防病人出進,身有膿血,酒客看了不快,客座均在中間和西南一面。後來田四見酒客又多起來,常不夠坐,便在病房外面相隔丈許之處又添了三張桌子,在東牆上另開一門,專供病人出入。來了酒客,不是當中和西面容座業已人滿,決不往這面讓。有那喜靜而又貪看臨窗風景的,卻聽自便。

起初病人貪近,走慣正門,除非知道主人意思的,多一半仍由正門出入,氣得田四常時埋怨,說這班人不知好歹,稍微繞點路都不肯。近來病人知道的多,本心也不願引起酒客厭惡,耽誤人家生意,真要膿血狼藉的,田四和幾個好事的酒客再一迎前指點,雖然好了許多,正門仍不斷有人出入。尤其是那遠方而來的人,東南兩面均是窗戶大開,地頗寬敞。南洲惟恐妨礙病人,雖經田四力爭,只在臨窗擺了三桌。洪章見靠東面一桌正對病房,相隔又近,如其面朝里坐,連室中人的動作往來常可看見,一面還可裝着觀看旁窗外面風景,不會被人多心。另外兩桌,一個太遠,洪章是近視眼,稍微一遠便看不真。還有一桌,地方更壞,必須回身或是探頭側顧才能看見房門,並有庭柱擋住,許多不便。無奈第一張好桌子先被方才發話的北方人占去,最可氣是那人將背朝里,面向窗外,並不想朝里看,占了茅廁不屙屎,干看着生氣,無可如何。不知趣的田四,又在一旁連說:「這地方不好,那邊還有空位,比這裡乾淨得多。」杯筷業已擺上。

如照往日,洪章業已發作。史萬利知他心意,打算先看個飽再打主意,這等猴急雖覺有害,但是不便逆他,先說:「我們還要談心,歡喜清靜,那面人多。」等田四把杯筷重新擺上,又悄聲說道:「大相公歡喜看花,我們還有正事商量,你如能將那外路人換到那邊桌上,少時加倍給你酒錢可好?」洪章立時插口笑說:「我們實在有話商量。

那人如肯讓往一旁,他吃的酒錢由我來付都行。」田四冷笑道:「你們莫要錯看了人家,他是我們常客,也和你們一樣愛清靜,這張桌子雖未包下,每天必到,都是坐在那裡,吃起酒來比誰都多,人更大方,單他一個人,從這時吃到天黑,少說也有十多斤。加上他的朋友,酒菜更多。他們都是有來路的大客幫。慢說是來照顧的客人都應一律看待,不論高低,事有先來後到,不應得罪人家,就我臉厚心黑,貪得酒錢,人家也必不肯,要想避人,我把桌子搬到外面樹底下去都行,要叫人家讓開,無此規矩,也不能這樣不講理。」

洪章見田四辭色不遜,心正有氣,忽聽北方人也在喊人,田四忙即趕去。側耳一聽,對方說話甚是刺耳,句句都似在譏笑自己,最後竟說這張桌子從此由他包下,不來照樣給錢,誰也不讓。田四諾諾連聲,對那人十分恭敬,語聲甚高,不時面向自己現出輕鄙之容。不由大怒,剛要發作,忽聽南洲在喊田四,萬利又連使眼色,不令開口。猛想起南洲最恨倚仗財勢欺人,此時如動強橫,南洲定必不滿。萬利又湊將過來耳語,說是想好一個計策,可以速成,暫時萬不可有什舉動。剛把氣平下去,忽見一個少年農夫匆匆走進,過時朝自己看了一眼,口帶冷笑,面有憤容,隨見戴花的一個少女迎出,笑呼了一聲:「清哥!你來作什?飯想還未吃過,少時可到廚下煮碗面吃。」話未說完,這兩個少年男女業已走向裡面。少女人影只在門時閃了一閃,便不再見,跟着又聽二女和來人說笑問答之聲,口氣甚是親密。心想:我乃全鎮首富,還不如一個做長工的泥腳娃娃能和美人這樣親近,不禁由羨生妒,又氣又恨,知道男女雙方都是莊稼人,容易接近,符家這裡無什親族,看這神氣,也許內中一個美人業已許配這樣爛泥腳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真箇可惜。反正這兩個美人,我一個也不捨得放下,說什麼也要全數得到手中才罷,這小狗只敢娶去一個,不將他泥腿打斷,我不是人!越想越有氣,因方才不曾留意,想等少年出來認清形貌,命人打聽,只與內中一個訂婚,便先打個半死,一面命人相機說媒;從此二女便成自己禁宵,無論何人稍微親近,便打他個不死即傷,先把她嫁人的路斷掉,老的如不允婚,索性暗下毒手將其暗中殺死,剩下寡兒孤女,決不怕她跑上天去。

洪章只顧胡思亂想,妄起殺機,耳聽裡面男女笑語之聲甚低,中間少年似還夾有咒罵之言,不曾說完,被南洲止住。想起方才兩次冷笑怒視,越發疑妒交加,恨到極點。

等了一陣,人偏不走出來,堆了一桌子的酒菜,也無心吃,後來氣得沒法,悄問萬利:

「方才耳語,是何妙計?」哪知雙方不謀而合,都是明說求婚不行,便先暗殺老的,再搶二女,一箭雙鵰,忙把心意告知。本心想借飲酒先看兩眼,等了多時,只看到內中一個,閃了一眼,永不再見,仿佛有心迴避。病人不時由身旁往來,多是膿血淋漓,周身污穢,看去十分討厭。時聞男女三人在房中有說有笑,親熱非常,老的那麼方正的人,任憑這樣好看的女兒,和一個窮苦農人說笑親密,全無大家規矩,也不禁止,偶然還要夾在裡面說上兩句。近水樓台,可見一斑,越想越酸氣沖天,實在坐不下去,又不能發作,只得付賬起身。走時,又借辭別南洲,走往病房一看。天時不早,病人已快醫完,二女一個正代一個周身泥污、腳腫老高的年老土人洗傷上藥。戴花的一個和少年農民均已走入里問,門口懸着大半截布簾,日光映照之下,隱綽綽現出男女兩個人影,好似擠在一起,並頭說笑,不知說些什麼。

洪章不知裡面乃是主人隔出來的一小間,大隻方丈,專為年輕婦女治傷,並作存放藥品、洗滌傷布之用。後面窗戶大開,陽光把人影照在布簾之上,仿佛男女二人並在一起,正在親熱說笑神氣。其實雙珠因方才有一病人為毒蛇所咬,傷處業已腐爛,經乃父開刀用藥之後,好些用具都沾有膿血。路清在旁幫忙,搶往裡房洗滌,並用熱水盪過,以便下次好用。人去以後,忽然想起那些膿血均有奇毒,恐其粗心沾染,剛跟進去令其小心,隨手在旁相助,忽聽外屋洪章走進,想起路清方才之言,不願出去,便等在裡面,互相談論前事,打算人走再出。洪章卻生誤會,越發認定二人十九訂婚,再見老病土人那樣窮苦污穢,雙玉在生着一雙玉雪一般、粉團也似的玉手,卻在替他洗滌血污,包紮傷處。那老土人雖是極口稱謝,坐在那裡,視若當然,一動不動。不由氣往上撞,暗罵:

濫好人該死老鬼!這樣鮮花一般的美人兒,卻令她終日服侍這類豬狗不如的窮苦爛泥腳板,也真不嫌罪過!依我脾氣,恨不能把這爛泥腳板毒打一頓,才能消恨。看此形勢,這兩個美人生在窮苦人家,不知多麼受罪。將來被我娶去,她見我家那樣豪華享受,定必喜出望外,對我也必格外巴結討好,一旦成功如願,豈不快活死人!在未嫁我以前,非但受罪,還有方才所見小狗勾引,這個萬容不得!

正在時喜時怒,亂想心思,南洲已將藥膏與病人敷上,轉身笑問:「有無話說?」

洪章便說:「這些病人太髒,老先生就做好事,也該用個夥計徒弟。男女有別,不應使二位令愛親自下手,非但太髒,染着毒氣豈不冤枉!」南洲笑道:「醫家有割股之心,小女雖然年幼無知,性喜醫藥,尚能見義勇為,自願幫助醫病,就便長點經歷,雖頗狂妄,不以女子自卑,我也把她們當成男子一樣看待;醫道也還明白幾分,樣樣均有防備,不致染毒。近來病人太多,外行弄不來,只好由她們去吧!」

洪章原意,二女不愛乾淨,為這類又髒又窮的病人治病,定是迫於父命,一聽這等說法,不便多說,回顧少女已走,只田四立在門外,面現驚疑之容,萬利又在示意催走,只得懷着滿腹氣悶,辭了出來。走到門外,忽聽北方人笑罵:「真不要臉,想作死呢!」

同時,又聽田四喊道:「路兄弟快來,你看新烤的這兩隻肥雞,還有許多酒菜,都是原封未動。把雞留給她兩姊妹夜來下酒,你先把這些不能回鍋的點心吃上一點,下余的留到夜來同吃。今天總算有人情客,不要我們本錢。你來得巧,索性夜來陪了大伯和她兩姊妹一同回去吧!」說時,萬利遇見一個相識土人,正拉向一旁向其探詢。

洪章便裝等人,立在門前石榴樹下朝里遙望,暗中窺聽,見少年業已應聲走出,坐在自己方才座位上,正和田四對面大吃,全是方才花了錢而未用過的酒菜點心,二人邊吃邊和那北方人隔座說笑,高興非常,內有幾句並似嘲笑自己。想不到花了許多錢,卻請情敵來吃現成,由不得怒火重又上攻,想要進去吵鬧。無奈田四方才問過:「這許多酒菜尚未用過,有的好退,有的也可送到你們店裡,或代留下明日再用。」自己業已回答「無須」,還裝大方,多付了好些小賬,非但回身吵鬧投鼠忌器,這話也不好說。正在遲疑憤怒,二女忽然相繼走出,到了桌前,便朝少年笑問:「這雞你怎不吃?我已和爹爹留了兩隻肥的,準備夜來賞月,大家同樂。今日田四哥忙着招呼客人,飯未吃飽,你一早出門尋人。也未必吃什東西,正好飽餐一頓,省得姨母正忙頭上,為你另作。你兩個食量大,如嫌太多,多吃點菜,不再添飯好了。我姊妹向例不吃人家剩的東西,你看在這請吃肥雞的份上消一點氣,不也好麼?」戴紅花的一個,已將一隻肥雞撕開,連說帶笑,分與少年大半邊,余交田四。

洪章想起方才那兩隻雞烤得又肥又亮,足有四斤多重一隻,端上來時黃晶晶的熱香四流,分明店主巴結主顧,比哪天都烤得好,為了心中有事,見這小狗可恨,一時氣極,嘗都未嘗。這類熏烤的油雞,照例都是整隻端來,由客人親自撕割,萬利見自己有氣,也沒有動,只吃了幾支松毛燒麥便同走出,除吃了幾杯悶酒而外,十九原樣未動,白便宜對頭不算,最可氣是盼了半日人影不見,自己剛走,二女便同走出,和這兩個粗人苦力兄妹相稱,這樣親熱。種田人家,哪有什麼好親事!濫好人平日又最喜歡和這類爛泥腳板打交道,莫要田四也是她姊妹中的情人,恰巧兩個都是光棍,也許兩姊妹一人一個,老的不管,小的已有成約,那真把人氣死!少時查訪明白,田四如其有份,一樣也饒他不得!正立在樹下偷看生氣,隱聞內一少女冷笑道:「我才不怕他呢!不是爹爹人太厚道……」底下便似被人止住,同時又見田四偏頭向外張望,忙即避開,史萬利恰巧把話問完,便同往迴路走去。

路上一談,才知據那相識人說,少年乃南洲去年才用上的長工路清,原是一個外省逃亡來的窮人之子,幼喪父母,七八歲起便與人牧牛,十分窮苦,去年冬天被南洲看中,雇用到家,不久便認了義子,親如家人,南洲憐愛二女,從小當他兒子看待,一向聽其自然,不加拘束,和山人中女子一樣,男女同游,父母從不過問。二女子也極孝父母,和她父一樣好善,喜歡行醫,專幫苦人的忙,並未聽說許有婆家。但聽老的口氣,暫時還不令女兒嫁人。今春曾有林麻鎮上兩起人來求親,還有一家是江對面葡萄墟山人酋長之子,金銀牛馬堆積如山,人也不醜,老的和他家似還有點交情。南洲始而婉言謝絕,對方再三請求,送了重禮,並請參加寨舞,後來似說二女婚姻須憑本人自願,仿佛還有比武的話。過不幾天,父女三人忽然渡江,並還停診三日。初意對方這等力求,既往寨舞,必有一個嫁與山人,隔了一日忽同迴轉,雙玉左膀包了一條布,好似受了點傷,人卻興高采烈,不似去時氣憤。一問南洲經過,答說:「雙方原是老友,經我婉言辭謝,婚事已作罷論。婚姻之事,將來須我女兒長大自家看中,貧富無關。第一是要男女雙方彼此相識,情投意合。至少也要經過一半年,再經我兩老夫妻平日查看才能說完。目前尚無合意之人,諸位以後也請不要再提說媒二字。」那小酋長花古拉,以前常借買藥為名來鎮上走動,訪看南洲,先去他家,再來樓中飲酒,用錢甚多,未了一次,帶了兩人來看病,乃他手下的人故意用刀刺傷。他早借着求醫為名,常送極重診金,打算討好,為將來求婚之計。南洲心細,見有好幾次病人都他親自陪來,彼時二女均在家中,對方每來,都是一清早到家求醫,藉此和二女兜搭。

南洲對有錢的病人雖是隨意送錢並不拒絕,轉手再去送與貧苦,但見花古拉來得太勤,所送診金越來越重,未了這次井還帶有兩袋金沙,知那酋長雖極富有,勢力最大,因其常和漢人交易,深知物價貴賤,一則禮重,二則病人又他手下山奴,於理不合,生了疑心,再三盤詰,問出真情,將人醫好,禮物也都退還,不知說些什麼。跟着花古拉便來求婚,等到過江回來,便不再見這小酋長來過。二女同胞孿生,貌相相同,加以年幼天真,從小喜穿一樣衣服,除卻乃父和長工路清、夥計田四,連他鄭家姨父母年老眼花,都常時受她們戲弄,分不出來。其實二女貌相身材雖然一樣,也有一點分別,雙珠左口角上有米粒大小一顆紅痣,雙玉聲音較剛,人更爽快,左手腕上有一片手指大小的紅印,像朵梅花,眉也較長,不是常見,留心細看,卻是認不出來。

洪章聞言,對於路、田二人雖然稍減殺機,因聽南洲連那麼有財有勢的酋長之子都不肯答應。那山人金沙照例合二十多斤一袋,單這禮物便夠一個小財主,居然全數退回,婚姻要憑女兒自主。照自己的身份年歲,休說無法接近,即便借着飲酒為名常來守候,與之相識,老的先就不會答應,何況還有前怨。看方才男女四人的口氣神情,大有厭恨之意,自己業已迷戀二女,愛到極點,恨不能當時全數抱到懷中,才對心思。這樣苦等下去,不知何日成功?先等不及,再要看到心上人和那兩個爛泥腳板一起說笑,又不能管,氣都把人氣死!那麼膿血污穢的窮苦病人,竟會為他洗傷上藥,看去也實心痛不平。

越想越情急,決計急不如快,搶先下手。自己剛剛斷弦,續娶繼室光明正大,索性明做,明日便托人來求親,先娶一個,成親之後,借着內親走動,一箭雙鵰,姊夫戲小姨,把另一個也騙上手。彼時木已成舟,年輕女子貪圖富貴享受,再把這個老的當親爹樣看待,決無話說。有這兩個美人左擁右抱,人間艷福被我享盡,從此也可收心,專打發財主意,不再尋花問柳,少花許多昧心錢,真乃一舉三得。如不答應,便命心腹教師行刺,冷不防將老的刺死,剩下兩個少女,說聲要人,當時便可到手,立即密計如何下手。

萬利雖是好惡小人,比較聰明,知他一廂情願,事情決無如此簡單,休說南洲人緣太好,遠近鎮上的人全都對他敬愛,本人又會武功,家中教師未必肯去,刺客人選大難,一個弄巧成拙,反吃大虧。聽方才那人所說拒婚之事,葡萄墟酋長何等威勢,連官府都讓他三分,花古拉是他最愛的小兒子,幾次求婚不允,父女三人竟敢過江往見,照理這兩姊妹無一能保,不知用什方法安然歸來?小的臂上帶傷不重,是否和人動手雖不可知,但他父女去時愁憤,回來便改喜容,花古拉從此便未再來,分明那麼人多勢盛、厲害的山人被他制服,否則他不會如此平安;洪章財勢雖大,比起白夷山酋卻差得多,這老頭看似忠厚和善,決不好惹;想要勸他幾句,知在情熱頭上,勸必不聽,心想:成與不成,與我何干?還是照他心意想點方法,萬一成功,固是沾光甚多,就是不成,我在暗中劃策請人,也可於中取利。念頭一轉,便不再勸阻,反倒奉承,想了好些陰謀毒計;知道家中那些教師土打手決不合用,更恐眾怒難犯,萬一被人識破,引起前後三鎮上人的憤恨,和那年土官暴虐激動民變一樣,一個不好,當地民情大野,休看平日老實,一旦爆發叛亂,立時不可收拾,洪氏全家休想活命;於是想下兩條毒計,準備明日求婚不成,便托一共心腹的教師,往省城聘請三角鏢劉蓬頭、雙尾赤練朱鳳嬌夫妻兩個最有名的能手,假裝商客游山,往小江樓藉故生事,或將南洲貌相認明,暗下毒手。另外派人往葡萄墟、捕魚族兩部落中打聽前事,相機勾結花古拉,或是收買兩個山人下手行刺。這類事均由心腹暗中進行,洪章本人並不出面,事後還裝好人。

二人談得起勁,不覺順坡而下,忘了回去。剛要轉身,猛瞥見身旁有人走過,定睛一看,正是前遇北方人,不知何時走來,往山下從容走去。記得走時還曾見他與那四個少年男女說笑,並無行意,方才回顧,來路並無人跡,共只幾句話的工夫,上下二十來丈一條坡道,怎會突然到了身後?先說的話也不知被他聽去沒有?心雖一動,色令智昏,見那人身材矮小,又是外路孤客,業已走往坡側樹林之中,剛想起那是去往萬花谷的捷徑,南洲每日便由此路來往,人已隱人樹林深處,不知是否走往山下?急於談論前事,均未理會。

洪章回到自家樓上,重又背人密計,把害人之事全托史萬利一手承辦,只等明日對方一不答應,立即分途下手。為防南洲記恨前仇,將來露出馬腳,又經萬利獻策,把事情展緩兩日,先由萬利另約兩個與南洲相識的土人同往沽飲,借話試探對方口氣,免得明說不允,事還未成先丟大人。等過兩三日後,探明對方口氣,實在無望方始暗做,並勸洪章自己也照樣前去,表面上非但絲毫不可露出形跡,像日裡那樣滿桌酒食原封不動,神態好些失常,也是萬萬不可。一直談到深夜,方始昏沉睡去,連土娼也無心玩。只管事前說好,無奈神魂顛倒,坐立不安,恨不能當時便要把事辦成。好容易熬到傍午時分,忽然想起二女雖要過午才去,如其早往,非但可先見人,和他父女談上幾句,並還可將那張好桌子占下。

萬利明知這等情急有損無益,但他迷戀太深,決不聽勸,心想:早晚難免破臉,索性依他,早點下手也好。自己開了大酒店,卻往人家村肆去吃中飯,自覺可笑,便請洪章先去,推說有人想大吃那裡烤雞,昨日本想吃一頓,就便談心,不料忽然胃痛,沒有吃成。今日借着請客小飲,往吃中飯,菜也不要太多,除烤雞外,余隨酒家自配,萬一座位被人包去,或是先到,千萬不可動強。另外所約兩個媒人如其先到,不要交談,坐在一起,看上兩眼,見過心上人,便先回來等信,不要露相。

洪章全都答應,孤身先往。到時天氣還早,南洲父女未來,吃客也只幾個。遙望樓內空桌甚多,方想那張桌子總可搶先占到手內,哪知走到門口,桌子還是空的,田四昨日已奉南洲指教,見他老早就來,知道用意,強裝笑臉,上前讓坐。洪章說要昨日座位,田四答說業已有人包去。洪章見二女不在,想起前事,勾動怒火,方要發作,說:「事有先來後到,沒有先包之理。他如先來,自無話說。」剛說到未句,忽聽有人在喊:

「田老四是人不是人!你也亂說。先來的人你不管,卻去巴結後到的。這不要臉的話,是放屁麼!」

洪章一聽正是那北方人,回頭一看,人立門口甚近,並未見人走過,那張客桌又在東南角上,相隔有好幾丈,來路四顧無人,不知怎會轉眼之間人已坐在那裡?再聽說話含混,語中帶刺,明在指桑罵槐,不由怒從心起。剛冷笑得一聲,忽聽身後有人呼喊:

「洪莊主如何來得這早?」回顧正是南洲,二女卻未跟來,心中驚疑,恐其有意迴避,當着主人不便發作,只得忍氣,強帶笑臉賠話,另向別桌一同坐下,田四已早趕往南桌。

耳聽田四問那人:「何時進來?如何未見?」那人笑答:「我本不想早來,因在那邊山頭上望見兩個兔蛋,鬼頭鬼腦,妄想吃天鵝肉。我見了有氣,屈指一算,還有一個短命鬼要搶我老人家的座位。我一着急,便由窗戶里爬進來了,差一點位子沒有被人搶去!

人家說得話對,先來先坐,只有包送終,沒有包座位的。從今天起,桌子我不包了,誰先來誰坐,哪怕起五更我也奉陪。我偏叫他眼饞心苦幹着急。有本領只管來尋老爺子的晦氣,不用假門假事空瞪眼,連屎也吞不下一口去。真要自己膿包裝孫子,不敢出面,想約幾個狐群狗黨幫凶害人,咱們也等着。混充大爺,和你們紅眉毛綠眼睛,發昏當不了死,有什麼用呢?還有你們那兩位姑娘,長得真和玫瑰花一樣。我昨天剛和你們老東家說想做媒人,今天人便不來,是怕看了兔蛋討厭,還是因我作媒,姑娘們臉嫩怕羞呢?」田四笑道:「他兩姊妹雖然長得和鮮花一樣,都是男子性情,一向大方隨便,不會害羞,更不會怕什麼兔蛋。只是天氣還早,她們要吃完中飯,先收拾好了傢伙才會來呢。」底下語聲便低,聽不真切。

洪章一聽,對方公然出口罵人,分明自己心意對方業已看破,愧憤交集,怒火中燒,因南洲神色如常,看不出是何心意,希望未絕,只得強忍氣憤,裝不聽見,隨向南洲打聽那人來歷姓名,住在何處。南洲笑答:「這是一位採辦沙金的外路客人,朋友甚多。

別位均已入山,只他一人在此守候,是我店中常客。我們都叫他呂二先生,不知名字。」

洪章為人勢利,知道采沙金的客人非但資本雄厚,多與省城大官有關,有的並還是官家親信,此人又是北京口音,聽說駐防將軍正在收買荒金、犀角、肉桂和各種名香珍珠寶玉,想要進貢,也許此人有關,同時瞥見那人手上還戴着一枚翠玉扳指,顏色碧綠,裡面似有一陣金胎,少說也值三四千銀子,與他所穿衣服全不相稱,越疑心是化裝來此的豪客貴商,自己雖有財勢,到底是個土財主,仗着山高皇帝遠,路又險阻,只要把當地漢土官勾結好便可為所欲為,此人如無來歷,他一外方孤客、出門人,照例不鬥地頭蛇,怎敢這樣放肆,無緣無故,公然挑釁?顧慮一生,氣便餒了幾分,另兩張桌子看人費事,還要現形,心想這兩個美女早晚是我的人,一賭氣,索性就在當地坐定,不再過去。

候到中午,眼看病人陸續走來,南洲業已走入病房,昨日少年農夫也由外走進,對面時眼都未看,自往病房趕進。滿擬二女必來,正在聚精會神,目注外面來路,忽見史萬利約了四人,分成兩起,先後走進,悄問:「你那心上人方才往這裡來,你和她說話沒有?」洪章大驚,方答「未見」,忽聽病房中男女笑語之聲,才知自己注意前面,二女不知如何走法,已由房後繞進,料不投緣,有意躲避,形跡已被看破,不由又氣又急,恨到極點。

第三回

錯骨分筋

惡武師林中出醜

史萬利引來的兩個本地人,均與南洲相識,準備少時說親,去探口氣。兩個假裝約好來吃飯的客人,都是附近鎮上土豪一流。另外還叫有幾個會點拳棒的打手,準備看清路清和那北方人的面貌,以備洪章出氣、打人之用。

洪章因吃那北方人不透,本是舉棋不定,後因二女有心避他,又和路清那樣親密,北方人更是可惡,上來說話已好些難聽,自己這面人到之後,又在一旁指桑罵槐,常將田四喊去說些刺心的話,分明有意尋事,暗忖:強龍不鬥地頭蛇,好漢打不過人多,這廝欺人太甚,他孤身在此,這類邊荒之地,官家一向認為化外,便將他殺死,至多費點公文,吵上幾天,日子一多一樣煙消雲散,怕他何來?何況手上帶有這麼珍貴的扳指,下手也還值得。主意打定,殺心又起。悄告萬利,暗令打手準備,為防萬一對方還有同伴,多約幾人相助,等他下山時節,埋伏途中無人之處猛下毒手,能將住處探明,索性連他所有財物一齊搶來更好。萬利也因那枚扳指,動了貪心,把飯吃完,便用暗號引出一人,去往無人之處商計停當,回來告知。洪章假裝回樓照料,先行離去,只等南洲拒絕親事,立時下手。

雲、貴、廣西諸省,靠近邊荒之區,大都各民族雜居,地又廣大,本就鞭長莫及,官府多半無能,專以懷柔敷衍,因循為事,富欺貧,強欺弱,簡直成了公理。好民惡人看出官府無用,人民便有什事,也不為之作主,於是互相勾結,作奸犯科,勢力越養越大。一面想保身家財產,一面想要藉此壓榨善良,欺凌貧苦。各立寨柵土堡,表面是為防禦山人侵掠,遇事好為官府協助,實則仗以橫行。官府又覺山人兇悍,難于歸化,他們好歹都是漢人,平日可做耳目,遇事並可出力相助,常年又有賄賂可得,何樂不為?

因此任其自大,從不過問。便是發生械鬥,弄出事來,殺傷許多人命,只要雙方自行平息,或是大魚把小魚吃掉,受害之家懾於仇敵威勢,不敢告到當官,也是裝不看見,聽其自便。即使苦主鳴冤,也只敷衍一兩堂,有的還令對方出點葬埋費,有的非但不理,並向對方討好,陰謀暗害,隨便加上一個罪名,害死了事。於是每一鎮上都有好些土豪惡霸,比那常時埋伏山口殺人劫財的搶匪還要厲害。這些人簡直成了土皇帝。真箇暗無天日,無所不為。洪家便是其中土豪之一。家中照樣設有公堂,養着不少打手。不過乃父以走方郎中起家,又在鎮上開有極大藥材行店,每年生意甚大,各地採買的客人甚多,又是往來要道,不願把惡名聲傳出去。除鎮上收買藥材由他一家把持而外,表面上尚不似別處土豪那樣兇惡,隨便殺人。

洪章以前常覺前後三鎮,他家財產並不算少,官府也有勾結,偏被老的管住,不許任性妄為,又有一個悍妻,非但沒有別的土豪威風,連想多弄幾個女人都辦不到,為此常時氣憤。好容易兩個管頭同時死去,本來打算從此稱心快意,暢所欲為,一面到處尋花問柳,打聽誰家婦女好看,或是勾引,或是強占,一面由史萬利這類蔑片慫恿,到處約請能手,增加自己威勢。為了熱孝期中,惟恐旁人議論,本在暗中進行,不料乃父死剛周年,便發現這樣兩個美女,當時心亂神迷,恨不能馬上到手才對心思。如換別家之女,照他心意,已早下手,只為南洲名望大大,又在當地行醫多年,無論貧富,除卻幾個南洲不肯來往,連請看病都不去,須他病人自來,有限幾家對他懷恨而外,余者無一不說他好,公然殺死,必犯眾怒。

洪、史二人深知當地民情強悍,稍微強壯有力的,平日雖受盤剝欺凌,真要壓迫大甚,一旦成仇,必以死命相拼,尤其那些貧苦病人中,有許多更是凶野,毫不怕死,又最感恩懷德,南洲一死,必為報仇,也極可慮。上來原想明說軟做,後來看出無望,實忍不住,凶心一起,更無顧慮,連回信都等不及,先到鎮江樓,和幾個心腹爪牙稍一密計,便自回家,召集兩個為首教師,立下重賞,授以密計。

剛剛說完,史萬利也趕回送信,說方才病人散後,南洲便自走出,所約兩人,剛一提問二女婚事,南洲便以嚴詞堅拒。聽那口氣,洪章心意已早得知,話雖溫和,絕無商量餘地。最可氣是,這面說話,那北方人也在旁桌插口,把洪章罵得分文不值,並有再不回頭便是自尋死路之言。這面預備的打手也被叫破,看神氣不是易與等語。說完,問知洪章未照所說行事,已先派人定在今夜下手,知其迷戀太深,神志已亂,忙說:「大爺絕頂聰明,如何不知利害?日裡提親不成,夜裡便將老的刺死,非但事太明顯,使人生疑,那班受他好處的窮人,漢蠻都有,難免為之報仇,引起公憤,便他父女三人和所用長工路清,也不像是省油燈。那北方人更是可疑,如無來歷,怎敢說此大話?大爺千萬聽我的活,在你沙鍋里的肥鴨,決不會飛。好看女人有的是,就是非此不可,也要慢慢想法,免得一個不巧,惹出事來。依我之見,那姓呂的是外鄉人,昨今兩日欺人太甚,就是殺死,也不會有人出頭,不如拿他試手,先向他父女示一次威,從緩設法。如嫌夜來無人陪伴,我已打聽出兩家婦女均有姿色,大爺有的是錢,不妨命人喊來,聽話給點銀子與她家人,不聽就搶。大爺自不出面,由我為首,扮了山暗中下手,不會有人疑心。

這樣免得大爺悶出病來。事緩則圓,終有成功之日,還不至於激出變故。」

洪章雖極凶狡,性最猶疑,想到就做,做了就悔,原無一定,知道萬利對他忠心,再問起方才走後對方數人的口氣行徑,果然不是易欺的人。覺着有理,重將滿腹憤急強行忍住,依言行事。為防北方人扎手,又聽路清與北方人背人說話神情親密,恐是一路。

這少年長工精強力壯,也許跟南洲學過武藝,恐先派去的打手一個打他不過,反丟大人,以後更不好辦,便命兩教師再帶兩人趕往接應,最好將對方擒來,問明來歷再定死活。

那兩教師原是師徒二人,一名何奇,一名勾少庭,在洪家當了多年教師,一向心直計快。因洪父雖然盤剝土人,錙銖必較,把持鎮上藥材,倚勢橫行,只是貪財,比較別的土豪,尚知斂跡。以前雖也打過幾次大架,死傷多人,都是鄰近土豪為爭山利,搶收藥材而起,這類強搶民女、暗害人命之事從未做過。又是北五省綠林出身,犯了盜案逃來邊境,以為自己逃得牢獄之災,全為心性正直、不肯殺人採花而起。又有一子何進,少年天真。父子二人對於洪章早就不以為然,何況對方又是有名善人,自己前三年一場重病還是此人治癒,不願恩將仇報。但知東家性情,無法與爭,如其推託,平白失去主人信任,結果還是另約能人下手。他家有的是錢,多麼厲害的人物都能請到,符家父女終不能保,自己地位還要被人奪去。正在為難,忽聽萬利一說,心想:先把那外路人擒來,敷衍過一場,然後暗中設法化解,或是警告對方設法防禦,再不勸令棄家逃走,省得害一好人,一個不巧,自己還要身敗名裂,主人更不必說。主意打定,立時隨聲附和,先說:「濫好人的本領我曾見過,實在真高,外行眼裡看不出來。他女兒都未纏足,聽說本領也都不弱。史二爺話說得對,千萬冒失不得。人又那好名望,如要明做,對方一聲招呼,這前後三鎮上萬的苦人,連同好些山人,都成我們仇敵,多大本領也敵不住。

那年騰南鎮上惡霸麻豬兒全家被殺,幾百間房屋全被燒光,便是激動民變所致,此事如何可以性急?那北方人雖然口說大言,必有實學。我們吃東家的飯,只於主人無害,多大本領,也要和他拼個高下。這個只管放心,一定手到擒來,由你出氣,那長工卻須看他主人分上,就與那人一起,也須放寬一步。並非我們怕事,將來還想和人家結親,先傷他家的人,也不好看。」說罷,見天色業近黃昏,相隔還有數里,恐趕不上接應,匆匆帶了兵刃,和三個打手一同趕去。

到了山腳,夕陽業已落山,事前問明那北方人照例是要日落黃昏方始帶醉起身,日常如此,從無更改。先埋伏的共是四個打手,均早算準時刻和必由之路,埋伏在山腳下面樹林之中。已聽萬利說過,料知人早伏好。師徒五人到後一看,酒客、病人已早散去,只半山崖上鎮江樓那面,隱有鼓樂歡呼之聲隨風傳來,山上下都是靜悄悄的不見一條人影,前面不遠便是伏處,知道對頭必還未到,否則不問勝敗,自家的人怎會一個不見?

四顧無人,又知對頭是由半山小徑上繞來,穿林而過,所去似往騰南鎮一面,誰也不知他的住處。恐被警覺,各借沿途樹石掩蔽,往林中趕去。到了萬利所說埋伏之處一尋,並無人跡,連打暗號,也無回應。那片樹林由半山起直達山下,內中一條小徑通着萬花谷。先疑換了地方,苦尋無蹤,雙方如已交手,不同勝敗,均應回莊稟告,來路怎未遇上?再說時間還早,照萬利所說,對頭還有靠黑才走的話,也不應這早動手,好生驚奇。

後來想起,對方也許知道有人要打他,故意說要晚走,暗中溜去,被眾人看破,追往別處。再不,便是得勝之後,不知莊主業己回家,去往鎮江樓上報信,故未遇上。隨命一人去往樓上探看。

天已黃昏,林中一帶更是暗沉沉的。勾少庭無意中罵了兩句:「人家財主看中美貌女子,與他何干?又不是他家的姊姊妹妹,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叫大爺們多費力氣,真他媽的不是玩意!」不料走着走着,頭上忽似被什東西抓了一下,心疑樹枝所掛,想要抬頭,微一疏神,腳底忽又似被什東西絆了一下,搶撲出去好幾步,不是何奇搶前拉住,幾乎跌了一個狗吃屎。回頭一看,地下竟是空的,並無樹根之類。

少庭心粗氣盛,覺着腳上撞得生疼,腳趾業已痛麻,不問情由,開口便罵。何奇到底年長,有點經歷,見所帶三人,一個奉命剛走,兩個還在四處張望搜尋,自己和愛徒並肩行路,正在商談,忽然無故跌出老遠,回顧地上又是空的,方覺不是好兆,未及開口,一聽徒弟開口亂罵,方想攔阻,令其戒備,四面查看,是否敵人所為,忽聽叭的一聲,又清又脆,緊跟着一聲怒吼,徒弟業已拔刀縱起,破口大罵,敵人卻是一個不見。

原來勾少庭生來性暴,原是隨口亂罵,急切間還未想到敵人身上,不料剛一開口,猛覺左耳風生,知有暗算,想躲無及,猛挨了一下重的,當時耳鳴眼花,兩眼一黑幾乎昏倒。日落黃昏之時,林中光景雖極昏暗,但這師徒二人也都有點本領,與尋常專混飯吃的飯桶教師不同,敵人隱身暗處,兩次傷人,第一次還可說是一時疏忽不曾留意,這第二次敵人就在身旁動手,按說二人並肩同行,斷無不見之理,可是事情奇怪,休說挨打的本人,連何奇一個久在江湖的老手,事前還在疑心方才絆那一跤,不是偶然,竟會毫無警覺,只聽叭的一響,人已二次幾乎倒地。等把勾少庭扶住,再往左側查看,當地雖有幾株大樹,行列甚稀,濃蔭暗影之中,並未看見敵人影子。最奇是地上落葉甚多,敵人隱身樹後,暴起暗算,多少也有一點輕微響聲,憑自己的耳目,竟無絲毫警覺。越想越覺奇怪,知是強敵,憑自己師徒決非對手,只得強忍怒火,一面止住徒弟,不令多口,把手一拱,朝左側低聲喝道:「自來打架不惱助拳的。我們素無仇怨,此來原是受人之託,並非得已,有話只管明言,為了江湖義氣,並非不好商量。就要動手,也應明刀明槍,一分勝敗。似此暗算傷人,豈是英雄所為!朋友哪裡來的,請出一談如何?」

連問兩聲,無人答應。忽想起還有兩個打手,本領更差,去往東面尋人已有些時,不聽動靜,心中一動,暗道「不好」,忙同趕去,勾少庭幾次想要開口,均被止住。

師徒二人均知遇見強敵,人已丟定,但是無可如何,只得先把自己的人尋到再說。

一路留神戒備,總算未再挨打。可是連打呼哨均無回音,越知凶多吉少,心正愁急,忽聽路旁樹後有人哼哧之聲。勾少庭連受重創,怒已攻心,人又暴躁,把手中刀一緊,順手將鏢取出,一言不發,冷不防回身往裡便縱。何奇業已聽出有異,口中大喝:「不可冒失!這是自己人。」身隨人起,人已跟蹤縱進。隱聞來路身後哈哈大笑,未及回顧,目光到處,瞥見草地里倒着五六人,均是自己同伴,內中三個正是先來埋伏的打手。再看旁邊樹後,還倒着一個教師,名叫黑面曹操、九頭鳥朱榴,乃前文所說,昔年縱橫北五省女賊,後來洗手嫁人,隱跡昆明的女賊朱鳳嬌之弟,人最陰險,剛來還只兩三年,平日專一討好東家,欺凌同事,與他師徒不和。方才吃了暗虧,心中着急,便恐挨打丟人之事落在他的眼裡,不料已先被人連所帶徒黨和方才尋他的那兩人,先後制倒在地,後來兩人還能稍微出聲哼哧,朱榴師徒四人更是目定口呆,還被點了啞穴,躺在地上和死了一樣。心想:虧雖吃定,總算比這幾人還好,否則回去,對頭必要撥弄是非,說自己師徒無能,以後休想立足。心雖略寬,但想敵人如此厲害,人又藏在暗處,吃虧丟人,連敵人是什麼樣子都未看見,回去如何交代?更不知敵人是何家數。這類最高明的內家點穴,自己能否解救也不知道。方才曾聽笑聲,明知敵人必在旁邊,其勢不便一手未交便先輸口,心中為難。一面朝那四人仔細查看,剛將尋人的兩個筋骨復原,解救過來,把人扶起,以為前四人也有希望,又見朱榴一雙凶睛在暗影中註定自己,似恨自己不先救他。

剛要趕過,先倒兩人略一緩氣,便氣憤憤急喊道:「何教師先不要忙。方才我們未見他們以前,無意中罵了那北方人幾句,忽然背上一麻,人便倒地。跟着身後走來兩人,那北方人為首,還有一個好像年輕,未看清他面目,將我二人提來此地。他說朱教師本是一個小賊,自他姊姊女賊朱風嬌洗手再嫁,來作教師,便倚勢橫行,巴結主人,欺凌同事,並還好占了一個寡婦。本就容他不得,方才又在酒樓中發狂叫陣,才將他四人引來此地,每人打了幾個嘴巴,點倒在地。你們還有兩個飯桶教師,雖也強盜出身,因他師徒比較老實,又知一點善惡利害,這才從寬發落,只肯認頭服低,便不想給他苦吃。

少時必要尋來,可告訴他,我這獨門點穴法,點倒之後,周身筋骨酸痛,不大好受,外人不能解救,稍一疏忽,人便殘廢。像這類惡賊狗盜,本應為民除害,一則洪家小賊還是第一次出手害人,殺人未遂,還有些日才遭報應,這廝奉命差遣,不是主謀,二則還有好人再三說情。姑念初犯,只給他們嘗點味道,主謀的人,早晚另有處置。只要從此洗心革面,改惡歸善,便不再與計較,否則犯在我的手內,一個也休想活命。為了這廝師徒四人以前作惡太多,特意使他稍微受點活罪。姓何的來時,可告他不要妄動,速去喊人,將他師徒抬送回去,滿了六個時辰自然解開,至多難受兩天。如有本領,只管約人。我叫呂二先生,年終必要回來,便是十日之內人也不走,每日均往小江樓飲酒等人,只管尋來等語。我看那北方人人雖不多,決非尋常人物,所說好似不假。二位教師還要小心一點才好!」

何奇知那二人平日也頗驕狂,這時竟把對方的話全數說出,並還東張西望,甚是驚慌,料知方才苦頭吃得甚大,受了敵人的威逼,才會這樣照直奉上,一句婉轉的話都沒有。再細朝朱榴等四人仔細查看,果然看不出一點門道,神情均頗苦痛,朱榴更疼得頭上的汗珠似黃豆大小,一粒粒冒起。自己多半不能解救,就此抬回,朱榴師徒現眼太甚,心疑故意陰刁,要他好看,從此結下仇恨。便自己當了多年教師,共只和人打了兩次以多壓少、包占上風的群毆,第一次遇事便被敵人製得啼笑皆非,也是丟人太大,冒失下手,又恐真箇弄成殘廢。越想越難,空自情急憤恨,還不敢隨便開口,自找無趣。

正想此話如何說法,勾少庭終是草包,見此情勢,雖把方才怒火嚇退回去,仍有好勝之心,暗忖: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樣把人抬回,太不好看,何況平日吹得太兇,主人一問,無言可答。妄想交代江湖過場,也未和師父商量,便走向外面,把手一拱,喝道:「朋友,欺人不可大甚!你已占足上風,大家都是江湖上人,多少也應講點義氣。我們今日情願認輸,你既自命高明人物,索性將我們的人放起,約好日期,只閣下開一句口,我們自己不行,還有朋友,到時準定奉陪領教就是。

彼此又無仇恨,何必藏頭縮尾,使人難堪呢?」

何奇先未防他有此一來,本想攔阻,後聽按照江湖過節交代,並未出口傷人,暗忖:

這樣也好,好在他是我徒弟,年紀又輕,就惹一個無趣,終比自己受人惡氣要好一點。

對方只一開口,就可乘機落場,免得僵在這裡,進退兩難,便不去管他,正在暗中窺聽。

忽聽樹後哈哈笑道:「你這瞎眼賊!我就坐在這裡,自己不長眼睛,卻說人隱藏不見。

二先生每天都在小江樓飲酒,你們午後尋去必能見到,誰還怕你不成?我好好一個人,非盜非賊,專和惡人作對,從不懂什江湖過節,你說那一套都沒有用。方才那一嘴巴和一腳,便是你背後罵人招出來的。再如無禮,你又要挨打了。」何奇聞言,忙將少庭等三人拉開,循聲一看,果然就在來路樹下坐着一個中等身材的人。

這時天已入夜,林中昏黑,那人北方口音,穿着一身白衣,憑眾人的目力也應看出,事前竟未發現,料是剛剛出現。對方孤身一人,手無兵刃,獨坐樹根之上,從容說笑,若無其事,知非易與,一面止住三人,不許開口,忙走近前,拱手說道:「我已聽說老先生姓呂行二。在下因是久離故鄉,好些位英雄俠士都不相識,以致門徒年輕冒昧無禮。

自知才疏學淺,無奈食人之祿,不得不來。如今我們業已甘拜下風,即使二先生想要賜教,也是將來之事。我何奇師徒雖然無能,也有兩根骨頭。當初原是官家逼迫太甚,來此隱身,這多年來,自信不曾為惡。敝東這次也是求婚心切,初次作此陰謀害人之事。

只要閣下高抬貴手,將他師徒放開,無論有何吩咐,別位我不敢保,我師徒定必遵命。

便是敝東,雖然相處多年,今日我師徒丟此大人,不問他的行為善惡,我們終是不能忠人之事,也實無顏再混下去。好在年深日久,官家的事業已冷淡。我師徒平日好交,雖然無多積蓄,多少還有一點笨力氣,哪怕種上幾畝薄田,做個小本營生,也能混得衣食。

從此不再昧了天良,為有錢人賣命了。」

呂二先生始而神情頗傲,聽完,忽改笑容道:「你師徒父子為人,這一個多月來我已訪問明白,難得天良還未喪盡。便你主人幾次想與正人作對,也你極口勸止。以前果未助紂為虐,不過今日之來雖是受人豢養,情出不已,到底心志不堅,專顧飯碗,不論是非。你徒弟更是驕狂,這才給他吃點苦頭。這朱榴以前為惡多端,女淫賊朱風嬌更是萬惡,如非想由此賊身上,將這班明為洗手,暗充貪官豪紳爪牙,專做兇手,殺害善良的幾個惡賊引來除去,今日我先放他師徒不過。你既悔悟,不再昧良心做惡人鷹犬,他師徒平日專一對你進讒離問,你已改作安善良民,還管他作什!你年已不小,好好自尋生路,從此歸正,落個善終,不是好麼?」

何奇性雖剛直,覺着丟人太甚,無顏再做洪家的事,初次丟此大人,心中仍是不免憤恨,一聽口風堅決,再說無用,心想:此是何人?年紀只得三四十歲,這大本領,從來不曾聽說;忍不住又問來歷。剛一開口,呂二先生便笑說道:「我知你心雖悔悟,還不服氣。我的來歷你必知道,但你在此多年,急切間還未想起。此時光景昏黑,你走過來,與你看樣東西,但是不可向人談起。」

何奇聽這未幾句話語聲甚低,回顧身後諸人,相隔均有兩三丈,正在等信,似未聽見,料非常人,忙湊過去,見對方忽將一手微抬。何奇來時,原聽說對頭手上戴有一個翠玉扳指,內有金胎,只當是個富商所戴之物,並未在意。這時見他左手拇指所戴翠玉扳指竟在暗中發光,綠油油的像一小團綠火,已是驚奇。亮光映處,當中指上還戴有兩枚指環,一白一黑,疊在一起,暗影中看出,仿佛小筆管粗一圈銀光,上面一圈同樣大的黑影。猛然想起這東西的主人正是這等身材,但不姓呂,料是隱了姓名來此,二三十年前聞名的人,看去還是這等年輕,回憶方才口氣,不禁驚喜交集,暗中僥倖,忙要拜倒,被對方右手微微往外一擋,便覺一股極強烈的真氣將人逼住,知其不願當人顯露行藏,方說:「你老人家,就是嚴……」

對方已先接口道:「你既知道,就不用說了。我在此有事,萬不可向人泄漏。你只自己帶人把這四個狗賊抬回,使其稍微現世,受點惡報。你師徒只不再做惡人鷹犬,無論何日辭去均可,不必忙此一時。你那徒弟還要好好管教,以後不可這樣冒失。可告洪、史二賊,我每日都在小江樓等他,十日之後如不尋我,也許他去,要到年底才回。走前也許叫他嘗點厲害,叫他小心一點。」說罷,起身走去。」

何奇不敢再說,取身旁千里火筒一照,朱榴面色越發獰厲,一雙凶睛已快突出眶外,知其狠毒,便說:「我實無能,不敢冒失。這碗飯我師徒也無顏再吃下去,等送朱兄師徒回莊,稍微料理,不久便向主人告辭了。」說時,見朱榴眼珠亂轉,痛淚交流,知其不願回去當眾現世,心正為難,忽見喊人的一個跑回,方說:「你再辛苦一趟,去喊幾個人抬幾張藤榻來,再帶幾床被褥。先不回莊,一面由我回去敷衍一場。」忽又見一人穿林而來,像個少年農人。

如換往日,見來人那快身法,所行又非正路,眾人早已口出惡言厲聲喝問,一則方才吃了大虧,心膽已寒,何奇人更老練,見那人直奔自己這面,便料有事,忙迎上去,方問:「朋友何來,可有事麼?」來人笑說:「我名路清,符老先生是我義父,方才業已回家,忽然想起日裡那位朱教師,得罪了北方客人呂二先生,因朱教師叫陣,約在這裡相見,惟恐雙方真箇動手,命我來此解救。方才路遇呂二先生,得知他四位已被呂二先生用七禽掌點了穴道。這類北天山狄家獨門點穴,不是惡人,便遇對頭也輕不出手,所點如是六陽軟穴,雖不致命,滿了六個時辰不解自解,但是被點的人周身酸痛,又脹又癢,比受什麼刑法都要厲害。呂二先生與我義父,以前雖不相識,來他店中吃酒已兩月將近,是老主顧,平日頗談得來。經我轉達義父之命,再三勸說,恰巧這類點穴法我義父也是行家,我蒙他老人家傳授,略知一點門道。問出點得不算甚重,呂二先生又不願自來,我才來此查看。如不嫌我冒昧,我來將他解開如何?」

何奇師徒聞言,才知非但符南洲是個內家能手,連他新收的義子長工路清,跟他不滿一年,居然也將這樣內家上乘功夫學會。由前年起,主人便和南洲作對,自己因覺對方是個好人,最得人心,惟恐弄巧成拙闖出禍來,再三勸阻,為此還受朱榴等人離間,說自己膽小怕事,不肯出力。且喜不曾冒失,今朝卻占了便宜。又當無法開交之際,驚喜交集,大出意外,連聲稱謝,並托代向南洲致意,一面將人領到朱榴師徒面前。

路清看了一看,笑道:「這位二先生本領真高,如不是路上指點,稍慢一步便要錯過,我還不知能否解開呢!」說罷,便朝朱榴等四人腰脅後背等處,用兩個手指一擰一揉,跟手一掌拍去,叭的一聲將穴道震開,當時人便醒轉。

第四回

木里戛中大盜

朱榴本是周身酸脹,痛癢交作,仿佛岔了氣,還加上好些零碎,苦痛已極,恨不如死,路清解救之時更是難耐,方覺筋骨酸痛到了極點,人又不能言動,喊都喊不出來,猛然一掌拍下,背心上好似中了一下鐵掌,震得耳鳴眼花,心都發抖,一聲怒吼過處,人卻醒轉,痛癢全止,暫時還是掙扎不起。何奇師徒恰巧一人一個分別扶起,一問另外三人雖也痛苦,卻輕得多,這才知道厲害。對於路清,哪還敢當他長工苦力、爛泥腳板看待,休說姓呂的對頭,便是符南洲也不好惹,新收長工尚有如此驚人本領,他那兩個女兒想必也是家學淵源,雖不一定和姓呂的串通,假作好人,反正都不好鬥,連莊中那些打手全數算上,也決不是這老少幾人的對手,樂得就此收場,假裝是和呂二為難,與符老無關,朝路清謝了幾句,垂頭喪氣辭別回去。

剛走不遠,忽見兩條白影比飛還快,由斜刺里往身後來路馳去,同時便聽少女嬌呼:

「路大哥!爹爹恐呂先生不肯聽你的勸,命我姊妹趕來。那旁有一伙人剛走過去,事情完了沒有?雙方勝敗如何?」路清回答:「事情已完。」所說和方才差不多,並還只說雙方解勸,未提將人點倒之事。

何、朱等人均是行家,早看出這兩人身法絕快少再聽來人正是符家姊妹,越發驚奇。

回頭一看,男女三條人影,在剛起來月光斜照的林蔭明滅掩映之中,正往萬花谷小徑上馳去。其行如飛,連閃幾閃,人便不見,忙同趕往高坡上面遙望去路,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這三條人影業已到了谷口,別的不說,單這輕功腳程,也比自己這幾人快出一倍以上不止。這好本領的人,如何與之為敵?

何奇心中有底,早打主意全身而退,固不必說,便朱榴等賊黨見此形勢,也都面面相覷,大驚失色,做聲不得,沒奈何和何奇師徒眾人商說,瞞起丟人的事,把話想好,只說敵人太強,眾人全非對手,有兩同黨尤為厲害,眼看大敗,幸而符家姊妹和路清趕來解勸,一面將對頭敵住,一面勸說,才得無事。這三少年男女都是南洲高明傳授,決不好惹,就將南洲刺死也無用處。何奇因是要走的人,並願代眾承當,說這幾人無一能敵,自己業已大敗,以後無顏再做教師,請主人另請高明。

到家一說,何奇不願洪章身敗名裂,特地背人將對方警告之言照實說出,並說:

「莊中武師的本領再加十倍,也不是人家對手。我師徒日內就要告辭。主人娶妻納妾,只要有錢均可辦到,但須出於自願,不可強逼強搶,符氏姊妹更是絲毫不能勉強。休說激動公憤,便這老少四人,也非尋常武師打手之所能敵。我師徒雖然無能,也在江湖多年,像這高本領的人,實是平生少見。稍有可為,我已在此多年,休說雙方情份,便我師徒平日享受用度,這樣好事,也不捨得離開。老莊主創業不易,還望莊主以後小心,莫要輕聽人言,過得好好的富裕日子,無緣無故,鬧出事來。」

洪章雖是惡人,這類陰謀殺人還是初次,膽子較小。乃父在日便曾說過南洲平日最得人心,當地雖是山高皇帝遠,稍微有點財勢便可大膽妄為,但是多族雜居,民情強悍,最易激變,不可不加小心等語。事前雖聽手下人說要慎重,還覺自己人多,所請教師多是本領高強、有名人物,便對南洲不宜明來,收拾一個外鄉孤客,那還不是手到成功?

等史萬利回來,說北方人不是易與。主張添人接應,還覺他是多慮。及見這等厲害,前後八九個教師打手,平日那麼趾高氣揚、目空一世,朱榴更說他那暗器百發百中、向無敵手,仿佛只一伸手,便和捉小雞一般將人擒回,萬想不到回時竟和鬥敗了的公雞一般,內中四個井似受傷頗重,面容苦痛,凡去的人,都是異口同聲力說不敵。朱榴雖有此仇必報之言,也是自認不行,不先把人請到,多約能手,萬不可以輕動。何奇又在再三警告,求去之意甚堅。想起他師徒雖不大迎合自己,心卻忠直,以前兩次和人爭鬥,均他細心主持才將對方打敗,雖不似朱榴那樣驕狂,平日也頗自滿,竟會在來去兩個時辰之內變成這等光景,可見所說不虛。不由急怒交加,心膽越怯,仇恨越深。那兩個美人影子更是橫亘胸頭,丟她不掉,又聽說對頭還要尋他晦氣。聽何奇口氣,自己在有多人,對方不來則已,來了決不能擋,實在膽小心虛,便將為首三四人分別拉往一旁,背人密汁。

依了何奇,說自己蒙主人多年厚待,在對頭未起身以前,明知不敵,也要守到他來過之後再走,決不能見勢不佳便先起身,但是專保主人,咬牙硬拼終非善策,解鈴還須繫鈴人,最好是由莊主先向符老示意,打消前念,請他代為和解,從此斂跡,才可無事。

洪章自然不願,口頭勉強答應,又和史、朱二人商量,都說現在硬不得。最後二人獻策,先用緩兵之計,照着何奇所說,乘外面無人知道,明日午前先尋南洲,索性向其明言侮過。遇見對頭,不等開口,先打招呼,能夠藉此套攏,化敵為友,再好沒有。便是不行,這類自命英俠的異人,只要對方能夠低頭服輸,暫時決不至於發難,一面卻由朱榴師徒假裝負氣辭走,先往昆明,托他姊姊朱風嬌夫婦多約能手,表面作為是向姓呂的報仇,與主人無干,只能把姓呂的除去,事便十拿九穩,萬一再被人打敗,主人也可無事。但這班人非用重金重禮不能聘到等語。

洪章迷戀二女,加以惡氣難消,當時答應,並許二人好處,不問事情成敗,均有重謝。萬利又說:「憑莊主的身份,就是暫時忍氣,報仇在後,也不能向一個下等人輸這口氣。何況對面鑼鼓,話也難說,最好由我代去。」洪章平日驕狂已慣,忽然要向對頭認錯,自是萬分為難,巴不得有人代去,聞言大喜,再三誇獎,說:「這類知己至交古今少有。」萬利越發得意,立說:「此去必定不亢不卑,把話點到為止,決不能丟莊主的人。」互相吹捧咒罵了一陣,當夜居然無事。

次日一早,洪章推病不出。史、朱二人背人密計了一陣,朱榴便裝負氣告辭,當眾發話:「我雖不在此地,此仇必報。半年之內必尋姓呂的算賬。這是我個人的事,不與莊主相干。是好漢,等我到時尋他,不必張牙舞爪,先尋別人晦氣。」說完,只帶了一個未受傷的心腹徒弟,雇乘山轎,帶傷起身,因料對方為他所激,決不會打死狗,按照江湖規矩,也是約了人來再見真章,樂得裝骨頭硬,說點狠話,為想使對方知道,表示他對主人的忠心,一出莊門,逢人遍告,罵不絕口,自往昆明趕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