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蘭異人傳 - 第2章

還珠樓主

吳勇正悔自己心虛情急,說錯了一句話被他問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辦,偏是這樣對面審賊,無法圓轉。二客雖然貪小,當着眾人,豈不證實對頭之言,越顯店家勢利,畏強凌弱,這又如何應法?看對頭詞意堅決,不允還是不行,想了想,委實難以兩全,只得賠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錯,恐再招老爺子生氣,話沒交代完你老便認了真。一文照顧便是財主,開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說南北兩號,是說余房甚多,忘了提開東院。這東、北兩院已被人家原幫貴客們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說那話,是因別房住的俱是積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們住房,我舍臉前往求商,也必賞給我一個薄面。再說西院,好的閒房尚多,出門人都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將大化小,將小化無,按着素來情義,決不願我店中生事。我自信總有幾分商量才敢應承,給你老這一打哈哈,倒顯得我們不成人了。」

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會說。你們要是人,我還不來找你呢。」吳勇見他口風又緊,恐怕越說越不中耳,難免宣揚隱事,無法落場,反倒誤事,沒奈何,忍氣吞聲答道:

「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兩間房嗎?我先給你老勻去,能讓與否,卻不敢定呢。」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吳勇裝未聽見,剛要點首,請那二人走向一旁說話,馬雨辰已高聲叫道:「不用鬧鬼費事!老西愛財怕事,我猜也讓定了。」

那兩人也是小幫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藉此白住,有心相讓,及被馬雨辰當眾大聲一叫破,面子上實掛不住,急得滿臉通紅,不由發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門住店,不賒不欠,沒交情,憑爺是誰,俺也不讓。反正沒收誰的定錢,誰讓誰是雜種,俺可不管旁人。」說完,怒氣轟轟轉身就走,同幫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噥噥地跟着散去。把個吳勇於在那裡,急不得惱不得,引得東北兩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吳勇正愧忿交加,沒個台階下,忽聽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讓嗎?我還不願意睡在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裡呢。西院空房總有吧?我先對付兩晚上。」隨朝着馬進財將眉一揚道:「告訴順娃,藥不用吃了,這是重傷風,今晚熱熱地發上一回汗,轉天就好,胡吃藥怎的,好了快走,這般嬌嫩,沒的出來現世。」馬進財聞言,諾諾連聲。

西北大商幫人多勢眾,加以甘、青一帶民俗強悍,性情豪直,寧吃錢虧,不吃人虧,闊少東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眾星捧月,差一點人休想近身。馬雨辰直似老長輩教訓兒孫口吻,馬進財聽了不但不急,神態反倒十分孝順,休說東院藥客們見了驚異,便是北院同來諸人和一干鏢師們,也有好些覺着奇怪。因馬進財見多識廣,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櫃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強盜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揮應付,料有原故,俱沒作聲。

吳勇見狀更是發毛,難得對方口風又軟,知道夜長夢多,此人越待久越不好辦,忙喝旁立店伙道:「西院有好些大間的房空着,馬老爺子體恤我們,死在這裡作啥?還不快些收拾乾淨!少時老爺子過去,要看不中意時,可是你們的事。」馬雨辰走過笑道:

「掌柜的,我想開了。現在貴財東沒來,怎都將就。我早就想睡了,可有一件,我睡覺與人不同,半夜裡至少得叫幾隻夜貓子上我住的房子上去,跑得房頂亂響,我才睡得香呢。」隨說隨往外走。

吳勇沒聽出馬雨辰算計他今晚必定派人窺探,或是下手行刺,語意雙關,見他瘋瘋癲癲,沒有在意,只圖早些引走了事,免生枝節,口裡胡亂應了,跟着就走。到了西院,那兩幫西商正聚在院中紛紛議論,見吳勇陪了怪客同來,多半氣忿忿地看了一眼,各自分批回房,理也未理。有幾個口裡還說着閒話,說:「這店住不得,明天算了賬准走,下回不住這店了。」吳勇暗忖:「你們這一群等宰的肥豬,也跟着人起鬨,早晚還不都死。」因這些客人已是俎上之肉,不講費話,裝未聽見,也未答理。

院中也頗寬大,除上房和南房是兩幫西商分住外,還有一排北房空着,中有一間剛建好,還未砌炕,內中只堆着兩張木桌,別的無所有。吳勇怕怪客又挑眼,想將他讓在當中一明兩暗的大屋子裡去。誰知馬雨辰竟似早已相定,一到便不聽招呼,徑往新房內走進。吳勇跟入賠笑道:「這房新蓋好,沒人住過,又小又沒收拾,老爺子何不換間大的呢?」馬雨辰笑嘻嘻答道:「這間房矮,我替夜貓子省心,怪難為他們。再說房又新蓋,不怕冤鬼來收腳跡,就是它吧。」吳勇仍然不明,問道:「現砌炕來不及,老爺子睡覺怎可?」馬雨辰道:「我自帶得有床,這就睡覺。不用管我,什麼都不用,有這兩張桌子太好啦。去你的吧。」

吳勇見話交代完,懶得和他糾纏,說了兩句門面話便自走出,暗中囑咐手下人等加意小心,防他生事。趕向北院,人將散淨,只有兩個藥商中為首之人被馬進財讓至上房明問待茶,談問前事。吳勇借着賠話為由、湊進屋去探詢。馬進財推說:「怪客素昧平生,只為見他手頭厲害,說話又顛三倒四,少東現在病重,恐怕惹事,只得敷衍。順娃並非少東乳名,也無其人。」吳勇先還將信將疑,嗣見馬進財一口咬定,心想:「果有來歷,馬進財必要讓人上房同住,走時又未恭送,或許所說不假。」也就信了,料定事情決不如此易了;急於打點應付之策,便隨二客同出。又去東院,向藥商們賠了些話,才匆匆趕回櫃房,召集店中幾個精幹一些的黨羽計議。

中有兩個同黨,一名景興,外號飛天耗子,一名徐亮,外號小喪門。兩人都是一般的陰毒險狠,詭計多端,水旱功夫也都過得去。景興武功機智不如徐亮,卻是個神偷慣竊,練就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又打得一手出風三棱連珠弩,原本不在吳勇手下。吳勇貪功,專權妒能,店中又不做現吃的買賣,自來沒有什麼上等助手,照例都是拿了總瓢把特發的傳牌臨時現用。這兩人乃是接了吳勇的傳牌,得知店中來了幾幫西商,貨已發完,只帶了點零星貨物做幌子,吃住都是要那賤的,可是看那車後塵土,褥套內現銀一定不少,大約是往鄰近府縣辦貨去的。因他們只是結幫而行,沒雇有鏢師,雖料定他們是因見路近人多,所走又是官道,一則圖省花費,二則可以裝成本小資微,想瞞過江湖上人的耳目,故意如此。但天下事往往難說,商幫中也常有極厲害的能人,對方看出越好吃,越得小心留意,想叫景、徐二人裝着行客投宿西院,夜間踩好了底,走時,就此同了店中盜黨追將下去,到了前途要口,與埋伏的人合力動手,兩下夾攻。

二人雖不忿吳勇專橫跋扈,狐假虎威,只是發號施令,坐享首功,從不親自動手,無奈三黑凶威嚴厲,令出惟行,他那神羊傳牌無異御駕親臨,吳勇既然掌着這樣大權,怎敢向他違抗?來時二人談起吳勇近年所行所為,好生不快。尤其徐亮,自負足智多謀,比吳勇要強得多,偏他能得頭子賞識,越想越氣不忿。

景興道:「徐二哥,你難受怎的?該這挨球的走這一步邪運。你看他掌着偌大兩號買賣,上下游、南北兩岸多大地方,手下卻都是些雞毛蒜皮,連會耍兩套花刀花槍的都沒有,偏會有那麼多拱門的肥豬肥羊,老是順順噹噹添財進寶,一回也沒失過風。別位弟兄在自本領高強,遇上買賣,不是沒油便是扎手。你怎能和他慪這份氣去?」

徐亮冷笑道:「我的呆性,這驢日的有啥本事,還不是咱這些呆性拿力氣性命給他換的麼?就是會使美人計巴結總瓢把,還會巧支使人罷啦。你說他還有啥?這許多寨口都要聽他號令,他本店裡又不動手,硬的又不敢吃,仗着地勢好,看上肥的,只打發兩個小娃向我們送個口信,就替他把大功立下。單今年我就被他派了十好幾回苦差使,別位不說了。這樣輕鬆的事,只要人是個活的就會做,弄巧還比這驢日的強得多哩。啥叫運氣?拿今天說吧,明是一夥容易吃的肥貨,硬要顯得他細心,拿傳牌罰我們由黃龍渡跑這一趟,你說他可惡不?」

二人越說越有氣,都想給吳勇一雙緊靴子穿穿。無奈當天這些西商的行徑,明是嗇刻鬼遇嗇刻鬼,心疼銀子,拿性命當兒戲,自以為出過兩次門,見多識廣,賣弄聰明,帶着許多現銀上路,連個鏢師也不請,一味裝窮裝呆,卻不知車輪馬腳帶起來的浮土,有無銀兩完全兩樣。有眼力的,連數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裡,如何能隱瞞得過去?動手時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吳勇栽個小跟斗決辦不到。思量無計,一邊走一邊罵,悶悶走來,才進店門,便聽店伙說起怪客之事。二人一聽,便料來者不善,巴不得吳勇栽個大的,好出一出年來惡氣,表面上卻不顯出分毫,只互相遞了一個眼色。因聽怪客已讓向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識破無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間閒房住下,剛在洗臉喝水,吳勇便命人來相喚。

二人去到櫃房密室,等店中還有幾個同黨到齊,吳勇說了經過,問:「大家有主意沒有?可要與總瓢把報信,調人來此?」徐亮見眾人俱都膽怯,主張上報,暗付:「三黑官私兩面俱有大力,來人料鬥不過。」恐吳勇一向總寨求助,沒法再丟這人,意欲使壞勸阻,又恐萬一出了大亂子,日後吳勇把罪過推在他身上,擔不起這個責任,故意拿話繞道:「北院東院老客雖是有勢力的大商幫,但他們都是久慣走長路的老江湖,眼裡揉不進一點沙子,里外精細,真比小幫孤客還要小心得多。那姓馬的既在人前耀武揚威,當時誰也不願現形,自看不出,事後你在他們屋裡賠話,客人神情談吐可有什麼異樣麼?

這事也真怪,那老東西竟和源髮長少東同姓,簡直好像是他們同伴,一家人似的。源髮長住我們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們有什麼過節麼?」

吳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向歧途,暗忖:「源髮長這一幫老客常來常往,只是賺得他錢多些,想不起有什麼過節。但是川、康客人素來強悍不怕事,何況這次因是少東出門,隨護的都是有名武師達官。馬雨辰明是和店中過不去,一半也給他們難堪,怎倒反向人家恭敬?若說他們怕事,馬雨辰先前賣弄本領,將數十名店伙一齊打倒,直似一個獨腳大盜行徑,聲勢何等驚人。他們事後縱不與店家合謀抵禦,也該略現驚怯或是作個防備,怎的連向店家盤問他的來蹤去跡都無,淡淡的若無其事情景?這還不說,出門人都怕客途中發生變故,這些大幫商客,多有見多識廣的高眼同行,什麼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雖不是尋他晦氣,也慮波及。適才東院二客俱是幫中首要,既向馬進財打聽,可見旁觀之時看出怪客有心上門,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內怯,想兩幫合力,以備萬一。自己與他們同去東院向眾客賠話時,幫中好些商客,還有兩位鏢師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閒談,頗似等候回音之狀。二客卻是言動從容,也如沒事人一般,好似馬進財已向他說了幫客行徑,並無足慮的神氣。現被徐亮這幾句話一提醒,再想起方才雷聲大雨點小的情景,真像怪客與源髮長果似一家,或是隨後趕來保護少東的能手。不是找補以前有什麼過節,便是聞得本店風聲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聲奪人賣弄一手。再不就是見這裡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眾同黨再欺他孤客,說話一逞強發歪,把他招惱,才鬧了這麼一個落花流水。看他發出那大陣仗,收風卻那麼快,或許不是安心尋斗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實在拿他不准,自己素未失風走眼,要是總寨派人來此,怪客真是源髮長一路來人,不特斷了財路,也覺臉上無光。近處各寨口弟兄中雖有能者可以傳調,看神氣也未必是怪客對手,要想報復,也不宜現地熱賣。源髮長少東在此養病,怪客也無行意,第一須要看他與源髮長是否一路才能定奪。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暫緩一二日,拿準再說。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數百里水旱兩路都是自己黨羽,當時向各口岸一走傳牌,一面飛馬往總寨報信求助,怎麼也趕得上。店裡既不能現地出彩,壞卻多年名頭,就來了助手,也只在店裡等着,人不離窩,不能下手,何必忙在這一兩天上?現放着景興、徐亮兩個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讓他們夜間查探一回,等摸准對方來歷底細再打主意。」當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兩院探看,相機行事。

徐亮從小就學作飛賊,見多識廣,不似吳勇只憑一時機伶運氣,口雖繞彎給人當上,心卻暗地盤算:「來人口氣行徑,不問是否與源髮長同道,此去絕討不了好。」有心不去,一則吳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則顯出怯敵,面子有關,方自躊躇。景興自恃輕身功夫勝人一等,首先答應。徐亮和景興交厚,見他已允,繼一想吳勇說的是活話,便探不出也沒什麼,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說,便問:「姓馬的來時,可看出他身上帶有什麼器械?」

吳勇因自己會面之時,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帶有兵刃暗器之類,反正時候還早,又把丁六等幾個見過的店伙喚來盤問,俱說:「此人進店之時,因他面貌不揚,像是個老實商人,不曾想到他會武。雖見有三根細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內,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傢伙。等他去後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柜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帶回,出時原說訪友,也許存留在友人家裡。」

這些話常人聽了決不會介意,景、徐二人卻覺事情扎手。江湖上越不帶相的人越不易斗。一個小木箱留存柜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長僅尺許,厚約三寸,外用鐵皮包固,鎖卻是一把極精巧的上等廣鎖,用手一等,份兩甚輕,搖也沒有聲音,照着二人手眼經驗,分明是個空的。依了吳勇,仍舊存櫃,不令打開。景興賊手極巧,專開各種細鎖,反正開了也不會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錢之物決不會有,怪客留此不取,頗似要人偷看,內中必有原故,也許可以得點線索,同主開看。吳勇還恐馬雨辰偷偷掩來,又命數人出去把風放哨,以防撞上。景興就燈下看了看鎖口,由百寶囊中取出用具,用鐵絲微探鎖簧,恐留痕跡,用軟手法取了兩縷亂發塞入鎖眼,再用細木籤插進,攪轉兩三下,輕輕一頂,瑲的一聲微響,鎖開簧出。

吳勇忙接過去,把上面亂發取下,套上鎖口,以備對頭一要,立時可以原樣鎖好交還,隨往桌前湊近,景興已將小箱打開。定睛一看,果然箱內空空,只箱底上有十三個形似人耳的小槽,箱蓋反面有七個朱紅漆的星光,中間連着一根細如遊絲的墨線、七星的當中刻着「滿載而歸」四字,什麼東西也未裝在裡面,看情形絕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記,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氣。

室中諸人,怎麼苦思也想不起哪裡有這么姓名別號,上有七星和十三隻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經此一來,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吳勇說的那套話多半料錯,此人至多源髮長有人與他相識,或是聞名乍見,決非同行正經商人,不是遠方來的綠林大盜,便是一個成了名的能手。看他來意,找的是總瓢把夏三黑,還不是真和吳勇一人為難。適才許多做作,只是投石問路、先打個倒,想把三黑引來見面,沒有真實本領怎敢如此?別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沒有帶回,弄巧還有接應,人必不多,決非庸手。來人如非尋仇,這等硬來,索望必奢,這口小箱子要滿載而歸,也不是給它裝滿銀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類。三黑為人,怎吃這套?有心說破,作個準備,心終不忿吳勇,仍想他栽,只互看一眼,把箱鎖還原樣交櫃,隨聲附和,空議論了一陣,並未明說。

一會,天交三鼓,吳勇還恐東院藥客們招了鎮上土妓宴樂歌唱未睡,萬一驚動不妥,想再等一會,悄喚店伙一間,說:「東院客人今日盤算賬目,累了半日,並未招妓宴飲作樂,飯後分別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關門安歇,並未生事。

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囑咐不許擾他,恐怕惹事,沒敢進去,也沒聽喊人,想已睡熟。」

吳勇一想,景、徐二人進門時天剛正黑,又在前院,無人知曉,此去能不出事最好,萬一和馬雨辰動手,也可說是從半途跟他下來的外來之賊,也還有個推託,行時又教了二人一套話語。

徐亮暗罵:「驢日的,你倒想得好!這場事早晚教你現眼。」當下隨口應了,換好夜行衣靠,帶了兵刃暗器。另着一個打更的在西院門道內綁好,口塞啞棉,裝成賊自外來。一切停當,客人全睡,別無避忌,一直徑奔西院。到了門外,這才縱身上房,提氣輕身,順着房脊,到了馬雨辰所住房頂上面,側身一聽,下面房內鼾聲大作,疾徐停勻,仿佛奏樂一樣,抑揚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靜悄悄的,除了幾處大呼之聲外,別的響動一點沒有。

二人聽那鼾聲響得奇怪,斷不定馬雨辰在裡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見對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懸身下去,窗上必現人影,對方又是個勁敵,真睡着了還可,要沒睡着,立時扎手,互相一比手勢,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聲竟是越來越響,怎麼聽也像睡熟神氣。景興心想:「吳勇手下諸人都是些飯桶,被人打倒無足為奇。這姓馬的到底有多大本領,並未過手,怎就膽虛起來?既來探查動靜,本要試試他的深淺,即便醒着,也要探個就裡,管他真睡假睡則甚?」想到這裡,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勢,面向房沿,蹲身下去,兩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輕輕按着房檐,拇指向下,一同握緊,往前一仆,翻身直下,再用兩腳尖一招檐口,雙手抱膝,用「珍珠倒捲簾」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見景興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攔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側面房上躍去,手裡取了暗器,覷准下面窗上,以便援應。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無空隙。景興身子一懸下去,見室內燈還點着未滅,只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見裡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個勁敵,防他警覺,便把慣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點唾沫,輕悄悄往窗紙上一按,容到濕潤鬆散,再往裡微一頂。手指剛剛穿進,仿佛有人在指頭上吹了一口涼氣,不禁嚇了一跳,連忙縮回。聽他鼾聲,依舊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制錢大小一個窟窿,室中別無動靜,當是心虛多疑之故,仍用雙手抱膝,身子微斜,頭往上一倒彎,右眼正湊在破孔上面。這些都是景興作賊的慣伎,動作輕靈,身手熟練,一點聲息全無,滿擬室中之人不會驚動,及至眼湊破孔往裡一看,不覺又嚇了一大跳。

室中本沒有炕,只有兩張桌子,這時已拼湊在一起,上面橫臥着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瘦子,論相貌身材並不驚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卻未沾着一點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來長的細木棍,像三腳架子一般支着。後腦下支一根,兩隻腳後跟一邊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筆挺,四平八穩,臉朝頂棚,懸空高架其上,一點也不歪斜傾倒。這等內家鐵板橋的功夫休說眼見,連聽也不常聽到。尤其可怪是,適才在後櫃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樣放在他的頭前,倒立着做了燈台,室中那盞半明不滅的油燈便擱在上面。臥人兩手交叉胸腹之間,手底下壓着本書,看神氣好似先躺在這三根木棍上,就着燈光觀書久了,神倦睡去。

景興心中大驚,知道厲害,哪敢輕易招惹?方自膽怯欲退,馬雨辰的頭忽往外一歪,因他嘴裡還打着呼,以為睡熟要倒,心方好笑,誰知馬雨辰只是把臉歪向外面,好似存心露這一手,腦袋下支着的木棍,雖也隨着頭往旁斜歪,可是頭和那木棍、桌子三樣東西,都像是生了根一般,歪有一半便即定住,那一來,臉正向着窗外。景興見狀,才知人已察覺,有心戲弄,再不見機速逃,決吃大虧無疑。念頭剛動,果然馬雨辰眼睛睜開,朝着景興似笑非笑,把口一張,又像是要啐痰神氣。暗道一聲「不好」,雙手抱膝,兩腿一躇,待要翻身上房,已自無及。就在這眼離破孔,將離未離之際,猛覺一股涼氣箭一般射到眼上,立時奇痛攻心,難以禁受。如換旁人,這一下中了內家所練剛勁之氣,右眼已瞎,連痛帶慌,非從房上掉下來不可,還算他功夫純熟,身法矯捷,一翻便上了房頂,一手掩着痛眼,一手向徐亮一招,回身就跑。耳聽下面屋內馬雨辰說道:「你照例用一隻眼看人,多一隻眼也無用處,從此要單眼吧!」

徐亮在側面屋頂見狀,又聽室內敵人開口說話,料知不妙,連忙跟着在房上飛跑,回頭一看,並未追來,匆匆跑到院門前跳下,景興也往櫃房如飛跑去。徐亮只見他神態驚慌,還不知右眼已瞎,受了重傷,回顧無人,又沒聽步履之聲。見值更的還捆綁在地下,因是活扣,心想順便給他拉掉喚起,省得老叫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呆等,事原備用,目前已用不着,萬一少時被別的起夜客人看見,又不免大驚小怪,忙即停步低身,悄喚「快起」。那站處正當門樓之下,上面屋檐,原意扯開背上活扣,一下便可自解,並無耽擱。不料活扣才解,身剛往上一長,覺着頭髮微微被扯了一下,大吃一驚,連忙縱開看時,上下四外通沒一個人影,情知不妙,不敢停留,顧不得再和那人招呼,匆匆回跑,也忘了摸一摸頭。及至跑回櫃房一看,眾人臉上都是帶着憂忿之色,面面相覷,不發一言。景興掩着一隻眼睛倒在床上,像是受了重傷,當着吳勇等人,雖還顧面子,沒有呼出聲來,可是兩腿不時抽動,那咬牙強忍的神情卻已現出在外,好似疼痛已極。徐亮原不知他受傷如此之重,見狀大驚,忙趕過去一問,才知右眼已瞎,進房時幾乎疼暈過去。

吳勇剛給他把藥敷上,因是痛極,詳情尚沒顧得細說。

吳勇見徐亮也不知景興受傷之事,好生奇怪,忙又反問。徐亮道:「我二人先在房上,聽見對頭下面打呼,拿不準真假。我算計那傢伙不大好惹,打手勢叫景兄弟小心。

他偏不聽,把身子倒掛下去,由窗戶上往裡探看。我便繞向旁邊屋頂巡風,端整袖箭,以防萬一被人看破,好給他接應。沒待一會,他忽然翻身上房,用手一打招呼,急匆匆回頭就跑。我看他神情狼狽,卻不見有人追出,只當對頭厲害,鬧什麼驚人過場,不想受傷這重。敵人既未追趕,並沒聽見發什暗器和動手聲音,他又不是尋常之手,此時正挖破窗紙眼看屋內,敵人有什麼動作,難道還會看不見?這傷是怎麼受的呢?」

正談論問,忽聽吳勇驚詫道:「你還說他怎會受傷,你摸摸你頭上是怎啦?」徐亮忙伸手在頭上一摸,頂心上的頭髮被人削去一大塊,直和剪紋相似,斷處僅剩半掌大小一片短樁,斷髮因在辮子上纏住,仍在上面四散披拂,當中卻是禿的。這才想起,在院門外給更夫解綁時,覺着上面存入扯了一下頭髮,四顧無人,心中驚疑,忙着跑回,也未用手去摸,鬧此好笑。平日在負盛名,連自己頭髮被人截斷都不知道,豈非跟斗栽到了家!況又當着是勇,更下不去,不由滿面通紅,愧忿交加,半晌做聲不得。

吳勇和景、徐二人,素常就是口是心非,面和心不和,又愛倚勢驕橫,說便宜話。

先以為二人手底不弱,當是兩個好幫手,初會時頗加了點禮貌。及見二人同時和敵人一面不照便慘敗歸來,不但沒有寬慰,反而冷笑道:「這倒不錯,人家門都未出,我們去兩個卻毀兩個,這可怎辦呢?」徐亮聞言,不禁有氣,正要發話。景興上完了藥,本在熬痛養神,打算疼痛稍止再為細說,共商應敵報仇之策,聞言也是怒極,忍不住叫道:

「吳老哥,莫說這樣現成話!事情不是我兩個惹的。我們雖說學藝不精,要照人家的本領,莫說我和徐二哥,便是你老這樣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漢,來上百八十個也未必是人家的對手。我們跌翻,總還到了人家窗前,你老哥這多人守着一口小箱子,怎也會丟呢?

你快叫人看看去吧。」

吳勇聽他口出不遜,方欲反唇相譏,聽到未句,知有差池,大吃一驚,暗忖:「二人雖然敗回,多少總可探出敵人一點虛實,怎話還未問,先自互相譏嘲起來?目前又當用人之際,多不好終是自己人,討這點口上便宜則甚?」念頭一轉,忙接口道:「老兄弟,你怎肝火這旺?我為對頭厲害,着急發愁。我素來說話有口無心,況且這話又不是說你二位,多心怎的?你看徐老兄弟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多這份心。傍黑時,我們全店的弟兄,除悼我和幾個沒上的,差不多都讓他一人打啦,要說丟人,豈不比你二位丟得更大,我們自家弟兄,有什事從長計較:你倒是見着什麼,應該明說才是,犯心斗口,何苦來呢?」

景興聞言,暗忖:「這驢日的倒能見風使舵,嘴變得真快,我就說給你聽,看你怎辦。」當下便說:「我從房上縱身下去窺探怪客室中情形,因見怪客用三根細木棍孤零零分支着後腦和兩腳後跟睡覺,內家鐵板橋的功夫練到這等地步,簡直從來未見過。同時又看見他頭前放油燈的小木箱子,正與去時所見怪客存櫃之物一般無二,已然知道厲害。就在這時,他忽然將頭往外微偏,睜開雙眼仿佛要笑,更知不妙,剛縮身想逃。就是一霎眼的工夫,便覺一股冷氣直射右眼,奇痛鑽心。斷定不是對手,強掙着掩了眼睛逃回,還以為這不過被他吹了一口氣,未必是中了暗器,上點藥或者無礙。想不到這驢日的如此狠毒,竟將我一隻右眼弄瞎。這隻怨我二人學藝不精,沒話可說,但這驢日的如此厲害,吳老哥雖然智勇雙全,也還是早打主意的好。別的不說,你先看看人家存櫃的東西吧。」

吳勇先頗驚心,及至聽到對頭存櫃的小箱被他自行盜回,暗忖:「那口小木箱存處里外有人,甚是嚴密,除非仙人下凡,說什麼也不致被人悄沒聲地盜去。」心雖如此尋思,還沒敢拿穩,未了吃景興幾句話一挖苦,不由又把滿腔無明火激起,總算還有心機,沒朝景、徐二人發作,立朝左右同黨道:「這是什麼漏臉的事,站在這裡着實聽,還不快看看去,問問他們里外屋這些死娃,關門上鎖,東西會讓人家盜去,是怎啦?」吳勇御下素來強橫,手下兩人聞言如飛跑去。景興聽出他詞意不快,方要答話,徐亮假作慰看,站近身側,偷偷扯了他衣服一下,景興只得忍住。

不一會,去人回報:「怪客所存小木箱果然不知去向。一間看守的人,俱說適才取視之後放回原處。室內外共是七人,有五人入睡,兩個醒的,俱在裡屋,並沒聽見一點響動,直到人去,開櫃查看,才行發覺。」吳勇一聽,又羞又急,不由破口大罵,說:

「這些多是死娃!姓馬的當着眾人把木箱存櫃,後來送他進房時,誰都看見他空着雙手。

如今失去,明日如要,看怎交代?這大的人物字號,這人怎丟得起?」徐亮等他亂吵過了一陣,從容說道:「吳老哥,這事不能怪他們,對頭委實太厲害了。吵罵無用,想主意對付他吧。」吳勇只得又涎着一張臉,問:「有什高明主意?他東西取回,現在屋內,給他硬賴可好?」

徐亮道:「我看他這些行徑,好似存心找總瓢把子晦氣,不像是尋你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憑他那樣本領,也不會專和你我過不去。你看存的東西已然盜回,我們即便不要臉,一早起藉故進去,給他拿話點到,再打個軟招呼,這事也完不了。並且那口小木箱,他不送回來,也必不在他的房內。他這做法,都是顯露能為,給我們的下馬威,不是真做。不信你明早就試試。依我之見,還是早點給總瓢把送個信,看是如何對付他吧。」

吳勇道:「你二位回去向總瓢把告急,那是一定的了。你說他箱子盜去,藏起還可,怎還會送回來呢?」徐亮道:「這是他存心露這一手,算計我們今晚必要尋他才這樣做的。你忘了那口箱子是空的和裡面的字跡麼?他不把所要的東西裝滿,如了願,怎肯走呢?話已說完,我二人這個樣兒怎好見人?我們自知不行,這啞巴虧算吃上了。年災月晦,沒得說的。我有個朋友專治目科,天沒亮就得跟你告辭,也許他這眼睛能夠醫好,省得耽誤。」

吳勇知留二人無用,也就由他。實則徐亮人極機智,自見怪客小箱,便看出來意不善,先還不知對頭本領如何。受傷回來,細一尋思,忽然省悟,照這樣厲害對頭,十個夏三黑也不行。夏、吳二人平時傷人太多,來人如非決心尋仇,決不致上來便下毒手弄瞎人的眼睛。這還是見非首惡,手下留情,略微點到,稍差一點,命早完了。越想心越寒,回想三黑平日對人嚴刻寡恩,何苦為他送死?趁早抽身為妙。因和景興至好,便連他也一齊勸走。二人先回原地,與吳勇留下一信,把自己衣物一收拾,不等三黑事敗,先自逃走不提。

第二日早起,天還沒亮透,吳勇正着人去與三黑報警,忽然西院店伙來報,怪客未明起身,洗漱之後便給了二兩銀子店錢,說有急事就要動身,說完便去。好幾人尾追出去,他走得飛快,一晃眼便失了蹤,也沒提那存的東西。吳勇方覺奇怪,又一店伙拿了景、徐二人的信前來,說走前囑咐,等二人走後三日再遞,不敢隱瞞,故此呈上。

吳勇本來忌恨景、徐二人,知有原故,忙令柜上管賬的一念書信,再拿店伙所說走時情形一猜詳,料定二人平日自負過甚,昨晚栽了跟斗,無顏再混下去,假託尋醫,一去不回。這一來正對心思,姓馬的對頭又好好離店,越發打着如意算盤,以為事出誤會。

那姓馬的必是一個有本領的老江湖,本是路過,店伙不知來歷,怠慢了他,故意找縫子為難。夜間又不合命景、徐二人前往偷探,他料定必有人去,特地大顯身手,用內功吹傷景興的眼,削去徐亮頂門頭髮,總算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如是真心為難,那存櫃的木箱已然叫他盜回,眾目昭彰之下,正可借題生事,只這一層就應付他不了,哪肯好好出門?還有憑他那樣神出鬼沒的本領,要擒景、徐二人,豈非易如反掌?日裡又有過節,正好擒住來人,喚醒別客,當眾宣揚,叫自己栽個大的,他卻不為已甚,走時對交櫃之物也一字不提。照種種情形看來,都不似專為尋事到此。走得那樣匆促,弄巧還有急事,見自己吃了啞巴虧甘拜下風,沒有再和他較量,手底連傷二人,日裡又打了個滿堂,氣消恨解,也就不肯再鬧,好好走了。按說景、徐二人也是同黨中的好手,人家聲色未動,便慘敗回來,這等奇人,聽都未聽說過,即便把三黑等請來,也未必勝得過人家。有事不如無事,平素吃慣順風,同黨多半妒忌,要出點亂子,真不好看。加以頭一天沒報上去,傷了人再往求救,也是一個缺點。好在對頭已走,景、徐二人又一去不歸,樂得就此忍過。日後見了三黑,如有耳聞,再把事情推在二人身上。假說姓馬的是他們的舊日仇人,無心在店中相遇,自己不好,違背店中例規,夜往行刺,不想兩打一都非人家對手,受傷逃回。如非人家講情面,鬧將起來,店中正住滿大幫商客,豈不因他二人一點私仇壞了大事。反正二人不會再見三黑,事無對證,店中都是手下近人,只囑咐他們幾句,天大一場事便可煙消雲散,遮掩過去。

吳勇也是背運臨身,那麼好刁的人,只為好強護短,久享安逸,惟恐變起本店,失了面子,滿心希冀由大化小,由小化無。禍患已迫眉睫,偏往順心處想,分明念頭越轉越擰,卻自以為料得一點不差,不但沒有在意,反倒轉憂為喜。暗中喚進來兩個最近的心腹黨羽,分別授意,轉告全店人等,說:「昨天的事全由景、徐二人而起,先還不知就裡,今早看了二人留書,才知姓馬的是二人舊仇,尋他非止一年。日前路過,約在店中相見,所以姓馬的一來,二人也隨後趕到。受傷之後,自己慚愧,無顏再干,留書不辭而別,對頭前仇已報,也跟着走了。這些日客多事忙,本店向來暗做,不和人明爭慪氣,這姓馬的,全店上下當他是片牛皮癬,都只防他是尋上前晦氣,得理占上風的對頭,萬無就此罷休之理,誰也想不到他會好好撒手一走,又走得那麼快法,連找都沒處找去。

生意要緊,暫時含糊過去,且等將來見了三黑再說。」當下召集全店人等,嚴令不要露了一點口風,並囑:「對頭雖走,事尚難料,以後務要小心戒備,免得再出亂子。」眾人都是他的爪牙近人,自然心照,諾諾連聲。

第二回

惡報徒傷心

殘喘苟延驚後約

重關飛大俠

良朋佳會喜同仇

西院住的那幾個小幫西商,本還要住兩天,因昨晚生了閒氣,俱恨店東,不曾進房賠話。內中有幾個久跑江湖的老客,出事時沒有在場,後聽去的人回來直生氣,說店伙倚多為勝,反為孤客打了個落花流水,店東如何拉臉賠小心等等情形,覺出蹊蹺,暗中籌商了一夜,天剛才亮,便把首要人等喚集一處,致了警告,說:「近年甘省黃河口岸幾個有名的大幫,倒沒見怎出事。那三二十人的小幫,時常聽說出事。地點都離此不遠,上下游三數百里以內,偏又找查不到一點痕跡,官府一味裝聾作啞。我們以前客貨來往是聚散為整,合成大幫,請個著名鏢師,連走多趟,風平浪靜。這次因為貨已發完,各自發財還家。以前所聽種種俱出風聞,沒人見過真的苦主。兩幫本大利厚的,仍由原來鏢師護送,批了回貨,各自上路。我們一則捎貨不多,不願多攤花費;二則在外日久,歸心忒急,不願隨着他們亂繞遠道。好在行李不多,有兩位捎點不值錢的次貨,連點盤費,帶做幌子。有的竟只是人和行李,住店是先後腳,到後才行聚會,不是有名鎮店決不落腳,走時也先後腳,各會各賬,途中仍裝不識,連串同行,都不交談,暗把幾個久跑江湖、手底明白的同人擋前斷後,準備仗着隨機應變,指東說西,走到下游,忽然選一大口岸,在光天化日、人多熱鬧之際渡過河去。照理這樣行住,小樁客我們不怕,大隊強盜又看不中我們。過了這平日謠傳的幾個險惡路口,渡了黃河,便可平安吉慶,各自分途,辦貨的辦貨,回家的回家。這主意不是打得不好,無奈昨日本店東伙行事均非真正生意人的本分,這還可說黃河上游風俗強暴,店客人品不齊,非此不可,無足為奇。

但那姓馬客人一個孤身,不問他有多大道理,竟敢撒野傷眾,反客欺主,全店那多的人,居然會低頭怕他,服輸認錯,如非有仟短處,怎會如此?尤其是西北路上青海源髮長馬家,真稱得起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幫,不用說所請鏢師是有名的人物字號,南北兩岸無人敢惹,便是他本櫃本家的子弟兵,是隨出遠門的人,哪一個不是善騎善射?至不濟事,也會扎一套長槍,耍一套單刀,豈是個肯吃虧受話的?對馬客人也是那麼謙恭小心,由他信口胡說,不發一聲,這不是更奇怪麼?再者馬客人雖然出口傷人,可是拿他的話細辨滋味,竟好似藉此點醒我們一樣。否則我們都是出門人,彼此無仇無怨,他又不是年輕小娃,何苦無故張口罵人呢?照這許多可疑之處來看,我們年來千里奔波,血汗換來的錢財,萬不可絲毫大意,鬧得一個不巧,連命都饒在其內,我們老西才冤呢。」

昨日挨罵兩人,一個姓樊名庫,是幫中財東,學過一點武功,脾氣最暴,膽子最小,性又多疑,再加上昨日的冤氣,聞言首先附和道:「我夜兒就看出這伙挨球的不是好人,回來氣了一晚。你老哥有見識,我們還是早點走他娘吧。」餘人也都害了怕,俱說:

「出門不易。馬客人休看口濁,話里有因。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早走他娘為是。」卻又說不出如何走法。

商量了一陣,最後仍由樊庫出主意,說:「店家知道我們還住兩日才走,如不是與強盜通氣的黑店,早走晚走都是一樣。如果我們疑心得對,趁他冷不防,突然一走,明說往東,偏由西繞走,再挑出四位精明強幹的同人,着兩位朝上先行,着兩位尾隨在後,一則探查動靜,可以有個防備,萬一出事,也有人前去報官,免得死無下落。所有幾位帶傢伙的會家都湊一起,連壯膽子帶拼命,如見情形不對,立時分頭四散,各想主意,跑掉一個是一個,日後另打報仇主意,免得和傳說遇害的人一樣,全數失蹤,音無音信,連個屍首都見不到,那才冤枉到了家呢。」眾人也沒別的善法,只得依了。

馬雨辰走不多時,眾西商也跟着算賬。走時,假意說要往蘭州辦點小貨,實則離鎮十里,另由岔道小路再往回走,順下游往歸途趕行。雖然說行李貨物無多,湊在一起也有不少車輛。這伙商人既惜命又惜財,分明看出破綻,看在錢財份上仍自寬解,盡往好的上想,以為未必真有其事,所有貨物一件也不拋棄。總算常在外跑,不敢得罪小人,車把式們俱給了加倍的酒錢,雖然繞遠,並無怨言,還多趕出好些路程。行至午後,到一鎮上打尖,地名楊樹集。一算途程,相隔金沙鎮少說也有六七十里,那一帶鄉村窮苦人多,穴居野處,地盡平沙廣漠,人煙稀少,一路行來,並未見絲毫可疑之兆。

眾人吃飽上路,準備趕往距鎮四十五里的周井集投宿,各自坐在車上,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的說:「本來沒事,多此一場驚擾。」有的以為所料極是,全仗機智心靈,脫出險地。有的又說:「不管事情真假,出門人總以小心謹慎為上。既然見到,應該這樣,此時沒事,就說現成話,焉知不是見機得早躲過了呢?」方自議論紛紛,其說不一。

哪知三黑仗着官私兩面俱有勢力,近年越鬧越凶,除卻來往現任官員和真正有名望的大商幫不打算劫,這上下游水旱數百里方圓,是往來要口,俱有他的盜黨潛伏,一走令子休想逃脫。眾人落店之時,吳勇早一眼看中,飛騎四出,遠近盜黨都得了信,時刻留心肥羊過境,不問客人何時起身,到時必要發動,不過沒到地頭罷了。吳勇還存了私心,惟恐同黨吃私,以多報少,另外又派了幾名手下親信暗中尾隨下來,眾人行止動作全看在眼裡。有的看明去向,騎了快馬,裝成道旁賣水賣饃的土著鄉民,抄小道繞到前途坐待,端的阱深網密,如何能以走漏?

眾人行了一陣,眼看日色偏西,相隔周井集還有十幾里路,算計到時天未黃昏,趕了一日,正可歇乏。前行二人忽跑回報信,說:「前面五六里地有片曠野,一邊樹林,一邊土山,四無人煙,甚是荒涼,看去頗險,卻不見什可疑之狀。為了小心,還去土山上走了一回,僅在下來時遇見一個砍野草的老頭,說:『當地前些年原出過歹人,因地方荒僻,過往客商太少,養活不住,都往外路打搶,沒幾次便被官軍剿滅,以前土山上還有歹人留下的巢穴,年月一久,土洞崩塌,如今連影子都不見了。休看這裡荒涼,前面不遠就是周井集,什麼都有得買,是個熱鬧好地方。』老頭子人甚老實,必不會假,恰值腹飢,身上忘帶乾糧,左就前途無事,特地趕回吃點東西,做一路走。」

眾人聞言,俱以為就有險難也必躲過,只催人馬快走。這兩個探路的商伙愚昧無知,竟把盜黨之言信以為真,左就難逃兇險,還於事無關。那尾隨後面、準備出事好去報官的兩人,如非高人搭救,卻幾乎送了性命。原來那兩人一名樊長貴,一名楊涌,平日最是刁酸刻薄,不得人心。行時,眾人因他們手底不差,腿快能說,江湖上也常跑動,本意想推他們當頭探路。二人知道打頭陣最不容易,擔子既重,危險又多,無事不顯,有了事便吃不住。隨大隊走,一則叫人看着膽小,二則遇上亂子照樣也是難逃公道。算來算去,只有走在後邊最為穩妥,事既輕鬆,沒有責任,遇上險難,由眾人在前去擋,自己只消撒腿一跑就得,老早便互相把話商定,見眾人要開口,忙搶着說:「這後隨的事關係重要。」跟着樊長貴推舉楊涌,楊涌始而假作不能勝任,再三推辭,經過樊長貴一陣苦勸,立時改口,連他拉在一起。

此時眾人都在心慌,也不知到底哪頭為重,匆匆地說定。二人走在路上,算計單人走得快,又還要讓一程,樂得享受,拿了公眾的錢,先尋了一個小酒館,要了兩壺燒酒、一碟豆腐乾白菜絲、一碟鹹蛋、一碗紅煮牛肉,先就酒喝,臨完再拿牛肉湯加上辣子,一泡蒸饃,吃得舒服已極。

正吃在高興頭上,樊長貴忽笑道:「楊老哥,我主意高吧?不是我背後說人,橡這幾位財東都是屬核桃的,不砸他,一輩子也吃不着他的肉。我們背井離鄉,幾千里路跑出來,容易嗎?往日走到荒村土鎮裡,有錢買不着東西,沒的說了。好容易走到蘭州跟金沙鎮這樣大地方,又是發財還鄉,怎麼也該犒勞犒勞大夥才是。好,住了一天半,應名還是給大夥歇腿打牙祭,攏共就吃了兩頓面飯,一頓饃飯,每人就一小碗牛肉,吃得人到腥不臭,這錢還說是出在紅賬上。空盼了好幾天,到了仍然吃的是自包,他一個腰包沒掏,反說東伙一樣,不分高下呀,又是有福同享,誰也不教誰吃虧呀,好些個乖面子話。真是里外部他挨球的合適有理,算盤打得厲害不是?偏經不得一點風浪,看昨晚店裡頭一有事,立時全發了毛,三個老挨球的先着了一整夜的急,天剛亮就把人喊起,七嘴八舌,手忙腳亂,鬧了一大歇,卻作成我兩個一場輕鬆差使。臨起身時,這個也拜託我們,那個也拜託我們,多要錢,也給啦,仿佛前有狼後有虎,外帶要過九九八十一座刀山,此去准死不活,恨不得我兩個都生上十幾張大嘴,好一半給他喊冤,一半給他老婆孩子報喪似的。你說他是屬核桃的不是?」

楊涌聽他說話聲音越來越高,一看旁座有兩人在吃喝,好似剛進不久,店房又小,惟恐被人聽去,忙使個顏色,正待勸阻。不料那鎮集名叫三柳集,雖然甚小,共只十幾戶人家,因為地當孔道,岔路四出,相隔各路大站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正是行人打尖的去處。居民幾無一家不賣酒饃,飯面俱全,牛肉泡饃和當地自釀的干燒酒更是特產。樊長貴酒量不濟,幾杯原封燒酒一下肚,立時性發膽壯。見楊涌示意攔他,把下余燒酒一口灌了半杯,索性大聲放言道:「你怎這膽子小!憑人家那大名望的字號,會行出害人的事來?分明幾個老挨瞥的這回多剩了些銀子,燒得他疑心生暗鬼罷了。店裡要是黑店,昨晚早把那姓馬的宰了,哪還肯放他今天好好走去,實告訴你,我早就知他們瞎鬧,不說罷了。即便有那回事吧,憑我弟兄們,還怕這個!我們從小尋師訪友,下這十年多的苦功,練成這身本領,走南闖北也不是一天了,幾時遇見過對手?真要有那不知道死活利害的毛頭小伙子想打咱爺們的主意,不用看,只用鼻子一聞,也把他賊味給聞出來,請想他還往哪裡跑去!」

楊涌是酒量較好,知道他這是酒壯的,越勸越歪,說不定話更走口沒邊,倒要弄出事來,只好停勸,借說別的話來岔開。誰想樊長貴有了幾分醉意,性又多疑,說時瞥見旁桌上有兩人望他微笑,忽起疑心,暗忖:「這條路上常聽人說出事,這兩個人雖是鄉民打扮,但都生得雄壯,口袋裡又似裝有傢伙,焉知不是劫道打扛子的?」自知手底有限,心一內怯,妄想敲山震虎,把人唬退,益發以歪就歪,滿嘴胡謅,說得自己和楊涌的武藝天下少有,世上難尋。他只顧這麼拼死命的這一冒大氣,鬧的店裡幾個東伙和店外土台上喝水的過客都擁進店來,坐的坐立的立,覓牆昂首,聽他胡吹亂捧。

楊涌明料恐怕要糟,催他會賬起身,既是不聽,明勸又是露乏,自露馬腳,心裡干着急生氣。可是樊長貴也是不好受用,言與心違,邊說邊偷覷旁坐二人,不但不像唬住,反在微微冷笑,意似鄙薄。再細一觀察二人神情,外表雖然破舊,氣概卻甚威武,尤其上首一個,二目神光足滿,手皮頗白,面色更是紅中透亮,怎麼看也不似西北路上的鄉下窮人,分明喬裝無疑,心裡不住發毛,嘴裡更收不住。楊涌實覺聽不下去,只得喝道:

「樊老哥,你喝多了是怎麼啦?快把剩饃吃完走吧,說這作啥?」

樊長貴這時又灌了兩杯下肚,酒醉迷心,脫口答道:「你怕啥!兵來將擋,水來沙堵。莫說這些,像上次涼州道上那七八十個響馬多麼厲害,我連長衣服都沒脫,就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那頭子想溜,被我拿出隔山打牛的功夫,人已跑出兩丈多遠,手沒沾身,就打躺下,跪着直喊我爺爺。你不是親眼看見的麼?我們現在金沙鎮吳家老店北號上房,等省里發來紅貨才動身,還得耽誤兩天。今兒不過聽說這裡牛肉泡饃天下揚名,出來找個野食兒。我酒後無德,隨便說個當年事。這會我要找個地方拉屎,沒工夫和人叫陣。誰要是不服氣兒,只管後兒到金沙鎮店裡找我去。饃我也不吃了,算賬走吧。」

說時,微聽旁桌二人低聲笑道:「後兒夜裡,鎮上回殃去吧。」

這句話楊、樊二人全都入耳,各自心慌,瞟眼一看,旁坐二人俱在冷笑,面有怒容,知道不好,忙催店家算賬。樊長貴更因枉費了許多唾沫,並未將人唬住,心裡發慌,每次偷看,都和對方目光相對,不敢再看,一面倚醉裝瘋,故意亂說神話,由楊涌會完了賬,踉踉蹌蹌走出,以示適才所說乃是醉話,不能認真之意。才一出門,便聽眾人議論,說:「這位老客喝太醉了。」心方略喜,又聽旁坐二人冷笑道:「醉啥?這驢日的心裡明白着呢。他把咱爺們看做嫩娃。」底下的話,因已走出幾步沒有聽真,不便回聽,好生優疑。楊涌自免不了低聲埋怨。

樊長貴道:「你看那兩個挨球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人,我是存心唬他們的,看神氣許沒唬住。我那時真醉呀,你看我收風得多快,一見不行,立時就走。你快看背後跟下來沒有,就知道了。」楊涌回顧,無人尾隨。樊長貴道:「如何?多虧我留了這份心,特意指東說西,挨球的如是老實鄉下人,我說多大的話也沒幹系,要是他媽的喪門星,我那麼一叫陣,他必往金沙鎮去尋晦氣,我們早走他的娘,他往哪裡找去?現時追來,我便給他來個一醉解千愁(仇諧音)。你在旁拉個臉兒,淨說好話,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鎮也要出這個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沒事了,快些走吧。」楊涌無法,只說:

「但願如此。可恨今兒走時因要走慢,沒叫他們勻下兩匹馬來,只要了錢,隨路零雇。

要有馬,遇上事,跑起來就容易了。」

二人邊說邊往回看,一視出口仍無人追,才放了點心,腳底加勁,一口氣跑出三里多地。樊長貴酒意未消,四顧無人,又信口開河狂吹起來,只略換了點口氣,說自己如何見多識廣,善於臨機應變,楊涌知他酒德如此,才脫險境又犯毛病,氣他不過,說道:

「多虧你見多識廣,差點沒鬧出亂子來,還有臉說啦!你看這裡是曠野,黃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們又窮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來不是玩的。我勸你安靜些好,沒的丟了人,算體面!」樊長貴惱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軟能硬,不算丟人!誰像你這膿包,軟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楊涌也怒道:「驢日才能軟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樊長貴怒道:「那我並非膽小。真要講打,憑那兩驢日的,真正未必是爺們的對手,出門人不惹閒氣罷了。」

楊涌知他是膽小無恥,欺軟怕硬,專跟自己人過不來,再說幾句,就許和自己來個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願讓他,無如今日身在曠野荒郊,天色又極昏沉,越顯得危機四伏,景物陰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氣總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陣,忽然失驚道:「你看來路那株楊柳樹下,影綽綽的是啥?」樊長貴這時正是口裡越強心裡越發虛,加以口頭上把楊涌得罪,防他到時使壞,又擔着一份心,聞言嚇了一大跳,剛撥轉身回問。事有湊巧,正趕一陣狂風,飛沙走石,隱隱聞得人喊馬嘶之聲,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連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嚇退,「噯呀」一聲,慌不迭回頭就跑。

楊涌膽也不大,只比樊長貴沉穩,見風中隱有馬嘶之聲,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顧來路,已被黃塵布滿,什麼也看不見,再看看前頭,樊長貴已然逃出好幾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強盜要來必由身後來路,有自己斷後便可無事情景,心方暗罵:「這挨球的真不要臉!」倏地又是一陣狂風,那人馬喊嘶之聲似更真切,心中一驚,忙即伏地靜聽。風並未住,人馬喊聲又似心虛所致,並無其事,前面曠野平沙,來路更是兇險,不問所聞真假,此間終非善地,還是追上樊長貴,趕到鎮上比較好些。想到這裡,爬起來往前便跑,一看樊長貴已沒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麼快腿也不會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裡,忙奔過去一看,誰說不是?

原來西北邊省最是窮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見人煙,窮鄉僻野之間,休說磚屋瓦舍,便茅檐土牆都難遇見。人民還是上古穴居野處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斷崖危壁之間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個兩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將三面打拍堅實,再順北面坑壁往橫里挖,掘成一間問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時,就原來的泥土掏掘成的。較富足的人家,不過炕上多件粗席和氈子,一個木製炕桌和幾身羊皮襖褲,一些零星用具罷了。那極窮之家,除家主要出外賣苦力,有件把短衣襖褲外,余者常有終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們也知赤身臥土不大好受,因為無力制辦氈子,便想出一種妙法,每當土炕掘成的當兒,先用一桶米或麥粉之類熬成稠汁,勻勻地往炕上潑去。炕內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乾,又潑上一層較稀的汁,似這樣三回過去,炕面上便結成一層白皮。

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齊臥上面,日長月久,人的汗汁相與融會,一同浸到土裡,磨得那層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鑑人,決不絲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雖然簡陋昏暗,卻是冬暖夏涼,炕洞內升火無多,到得冬來,照樣一室融融,溫暖如春。只是人民終年不輕洗滌,藏垢納污,氣味難聞,他們習慣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樊長貴失足墜落這一家姓楊,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趕腳賣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還有父母,一家老小十來口,養着四五匹牲口。當地共有十幾家居民,他們還算是個首戶,哥幾個出得門多,見得事廣。這日老大老三出門未歸,老二正從鎮上趕腳回來,帶了十個黃糖饃、一斤燒驢肉、一瓦瓶老燒,正陪着父母吃喝說笑,不料樊長貴倒退着走來,一腳踏虛,掉了下去。楊二喝止,已自無及,忙搶過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長貴跌時,聽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學了兩天武,儘管失腳,還想賣弄,也不想想下邊是深是淺,徑將兩腳一躇,雙手一分,身往後仰,打算一個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離地只得丈許,如若老老實實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傷不了哪裡,這一耍花招,反倒自尋苦惱。

楊二剛伸手想接,見他全身翻轉,手足亂動,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沒有接着,還幾乎吃他甩了一腳,只得往旁一閃。樊長貴頭已及地,身子還未翻過,這一下恰好鬧個倒栽樁,上半身連頭筆直往下言去,喀嚓一聲筋骨錯響,「噯」了半聲,把顆整頭倒築在頸腔子裡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還算楊老頭是個會家,知道這是一個巧勁錯了骨髓,稍微救遲一步非悶死不可。忙奔過去,伸出兩手中指,一邊一個勾住他耳朵眼,雙膝蓋抵緊肩頭,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聲筋響,樊長貴一顆小尖頭雖然脫竅而出,人已幾乎閉過氣去,痛得兩眼淚花亂轉,坐在地下哼聲不已。

楊老頭見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楊二去取半碗水來,正要扶起詢問,楊涌也從上面趕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階,跑下去見了楊老頭父子,問知就裡,不由笑得肚痛。

樊長貴哭喪着一個臉罵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麼蒙汗藥,虧我眼亮,見機得早,沒得倒下,走了出來,兩太陽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着走,想不到這裡地下會有人家。你是曉得的,若在平日,莫說這高一點小坑,那年咱們當鋪里鬧賊,我一個人打跑了八九個,三四丈高的風火牆,不是一跺腳就上去,連點聲音都沒有麼?今兒會陽溝里翻船,還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腳踏虛,趕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齊天大聖傳授,一個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來怎麼也跌不了。偏生酒力發透,眼睛太花,明看見底下有好幾丈深,雖想淺得連陰溝都不如,等到頭築了地,才知上了兩眼的當。要不練過二十多年苦功,差一點沒把吃飯傢伙全縮到肚子裡去,連肚腸一齊撞斷,那才糟呢!其實就縮進這一點,不過錯了點骨筋,沒相干的事。我常錯着玩,為的是好躲人家的飛鏢。原不要緊,就沒人幫忙,我自己運氣,把勁往起一長,也冒出來了。我還沒顧得運氣,這位老漢心好,卻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

虧得我趕緊運氣,往起長勁,腦袋才冒出來,再慢一點,腦袋不要緊,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楊涌見他才現了眼,別人救了他,一個謝字不提,反吹大氣,說人家多事,方覺不大合適。那楊老頭幼年曾練過武功,常跑江湖,是個外場人,性情又極耿直,如何聽得這個!方冷笑一聲想要發話。楊二更是心直口快,見老父面有怒色,立時搶先說道:

「客人來路只有三柳集有幾家賣牛肉泡饅首的鋪子,附帶賣酒,那都是守本分買賣,客人怎會吃了他蒙汗藥酒,又還能走得到這裡?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還有這麼好的功夫,頭縮到頸腔里,能自己運氣,叫它往起長。早知如此,我爸白費氣力倒多事了。好在錯骨筍沒什麼相干,客人也常錯着玩,何不讓我爺兒倆開個眼,再試一回?」

楊涌聽出口風不好,知道甘、涼民性強悍,差不多都會兩下,這兩父子,小的不說,連老的都生得那麼硬朗,估量不大好鬥。不等楊二說完,忙賠笑臉道:「老哥莫怪。我這位朋友素好詼諧,酒德不好,適才在饃鋪多喝了幾杯,一路上胡說沒完,到處得罪人。

多蒙二位美意,我這兒代他道謝吧。」楊二冷笑道:「我說呢,人的頭怎會自己縮出縮進呢,原來還是酒給支使的。」樊長貴一聽,人家要叫他縮頭試驗,這老的還可,這小伙子又生得那麼雄赳赳的,不禁膽怯心慌,正愁沒法轉彎,聽楊涌說他酒醉,越發以假為真,故意亂說道:「我的楊老哥,你知道什麼?我老西得過異人傳授,手腳還會變雙份呢。」

楊老頭聽他瘋言瘋語,認為真醉,才消了氣,由他亂說,不去理會,徑向楊涌請教。

楊涌自然也不肯說出真話,只說:「我二人是省城裡商店中夥友,我姓楊,他姓樊。因買賣虧折,關店散夥,因為帶錢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鎮小鋪中吃饃,同伴吃醉發酒瘋,向外亂跑,追出來,人已沒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遠才將他尋到,不想打攪了老漢。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暫坐一會,要是天色晚了,說不得只好向老漢和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楊氏父子見二人自動變色,神態張皇,又無行李隨身,聞言並不甚信。楊二還想盤問,老頭上了幾歲年紀,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漢雖窮,極愛朋友,仗着兒子孝順,也還能掙幾個,吃穿不算為難。像二位遠客到此,莫說一天半宿,就是住個十天半月也沒啥說。就老客路上有個風風火火,既投到我這裡,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爺兒倆擔不起,也必打個平安主意。這裡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號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漢不歪,沒事便罷,有啥事最好實話先說,免得事到臨頭壞了老客的事,還顯着我爺兒倆不夠朋友。」

楊老頭詞色甚是實誠豪爽,按說應該告以實情才對,偏生楊、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終抱定出門人見人只說三分話的信條,不但沒有就勢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楊氏父子穴居野處,言動粗豪,聞言倒生了一兩分心。楊涌恐樊長貴露出馬腳,搶口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