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骷髏 - 第2章

還珠樓主

「前走兩位今日必回,見面之時,如若談起,你不妨明言,說你表弟乃武當山白雲觀梁老道長關山門的弟子,一面留心他的口氣神色。如其還好,可告以白骷髏中只剩白鷹子夫婦,內中一個為首的,因在五年前由秦嶺逃走時,夜行深山之中遇見大雨,走迷了路,到一破廟暫避,不料廟內有一毒蟒藏在殿旁暗影之中。雷雨太大,入門時不曾留意,又因敵人窮追,徒黨死亡殆盡,只剩他和白鷹於夫妻三人,心中恨毒,只顧盤算報仇毒計,那蟒忽在暗影中竄起,一口咬緊肩膀。蟒雖殺死,蟒頭仍然咬緊肩臂,費了好些心力,才得取下,強忍傷痛,行到中途,周身毒發,寸步難行。二同黨看出人已無救,又嫌累贅,將他殺死,埋在百丈岡老松之下。

「這兩狗男女,在五惡鬼中,比為首和第五的一個小教主還要陰險,自己隱藏在此,卻令幾個殘餘的心腹同黨,分往西南諸省,用他們白骨信號符記,到處虛張聲勢,留下痕跡,引人驚疑,卻不真箇劫財害命,使敵人知他蹤跡是在西南諸省。為首的一個尚在人間,比以前還要飄忽機警,行動神速不可捉摸,以為疑兵之計,平日由這幾個黨徒暗中送信。

「依他本心,原想在此隱伏數年,等待時機,把昔年受傷逃走的女教主尋到,他那吹弩毒針也全練成,然後號召徒黨大舉報仇。無奈天性兇殘,又貪又狠,那小腳婆娘骷髏仙姑李金蓮性更凶毒,以前殺慣了人,閒來手癢,又愛吃人心人腦,非此不能快意。

為了老巢所藏金銀堆積如山,均被中條諸俠拿去救了災荒,想起心疼,慫恿男的,說這一帶雖然臨近官道,但是地方窮苦,仇敵都知我們享受已慣,蹤跡必在西南諸省或是江南一帶,隱藏待機,同黨也必還有不少,何況我們符記信號又常在西南一帶發現,決想不到會在這裡隱身,稍微出手,決可無妨。年景雖然不好,左近城鎮中還有好些老富戶,每隔數月開上一兩次齋,仍照以前殺雞嚇狗、陰陽兩面方法,只把符記不用,苦主恐遭滅門之禍,自然不敢聲張,官府如有耳聞,只消夜間前往稍微警告,也可無事,再像昔年盛況雖辦不到,好歹也可積蓄一點。

「男的立被說動,始而每年只害一兩家,自去年春起,河間府數百里方圓以內有錢人家,差不多已有多半遭殃。狗賊膽子也越來越大,漸漸故態復萌,隔不多日便想殺人快意。先還專挑富家下手,近因年景更壞,有錢人家差不多己有一半以上被害,下余不是不知底細,便是出手不順,犯了他門中的忌諱,臨時中止,女的又喜吃人腦,於是貧富不分,一體下手。近兩月來,至多三數日,必要出去一趟,每次出手,多是白天假裝生病,女的先行,天明前起身,深夜迴轉。他夫妻腳程極快,一夜往返數百里不算回事,表面上不曾離開,人卻被他們害了不少。尤其每年春天,推說回家祭祖,一去多日,害人更多。

「因其行路如飛,每到一處,只搶一家,天性多疑,雖喜殺人,卻有不少忌諱,除有幾家富戶無故撞見凶神,家敗人亡而外,余者當時並不一定全遭毒手,不過他一出馬,照例是要見紅,手法又極殘忍陰毒。苦主全家見此兇殘和他那一身驚人本領,保得性命的人已是萬幸,哪裡還敢違抗,向外泄漏!官府多半事前受有警告,被他鎮住,苦主不敢出頭,正合心意,自更不敢多事。

「這一半年來,我見狗賊傷人太多,早就料有今日,總算他們照例不吃窩邊草,又因以前道路不同,不曾迫我入伙,還算運氣。想起他初來時,我怕他凶威,事前又將面具當面揭下,只要說一不字,全家便有性命之憂,不敢違抗,將其留下。因恐強我人伙,終日愁慮,茶飯難安,後才看出對方看我不起,無事從不往還,方始放了點心。近來見他越鬧越凶,恐受連累,幾次想往武當山,令玉兒向梁道長告密,均恐被其看破,未敢妄動。他那對頭仍尋到此地。這班異人俠士,久有耳聞,但未見過。你再見時,探那口氣如好,速對我說,我還有話想告知他們呢。」

老幺聽出陳三外號惡鬼,忽想起那日於相公房中所見鬼影,脫口說道:「原來這廝外號惡鬼,莫怪打扮像個黑骷髏呢。那日我往西偏院,他不知何故會在房內出現,此時於相公正脫衣服要睡,聽我驚呼,追出詢問。同在房內,於相公竟未驚覺,莫非這廝還會邪法不成?」王標聞言大驚道:「他夫婦人皮骷髏面具只一戴上,便非殺人不可,怎會被人看見?店中又無兇殺之事,快把詳情說出,好作準備。」老幺大驚,便把前事說了。

王標一聽,老幺所見乃是一個通身漆黑。頭似骷髏的怪人,再一盤問當夜所見所聞,忽然驚喜交集,略一尋思,悄聲說道:「這位大俠在我店中多日,我竟未看出分毫形跡。

這太好了,怪不得你未遭毒手呢。」老幺問故,王標笑道:「這兩起人,一善一惡,都戴一張人皮面具,但有黑白之分。惡的以前為首盜黨共是五人,每出行劫殺人,必戴這種骷髏面具,但均白色,夜行衣上繪有白骨。這面卻只一位隱名大俠,也戴人皮面具,顏色卻是黑的。聽你一說,我近日疑團已打破了好些。當聽你說於相公文雅大方,此後對他務要格外恭敬,稱呼照常,不問你話,不許開口,問時據實回答,不可隱瞞。」

老幺回憶前情,料知於瑾便是大俠黑骷髏,又想起那根竹箭,方說:「於相公日前還交我一樣東西。」底下話未出口,忽聽窗外有人彈指之聲。王標忙把手一搖,不令發話,搶先下炕,朝着窗外躬身說道:「爺台有何吩咐,小老兒無不遵命。」隨聽窗外接口低語道:「別的無事麻煩,可命老幺速往後院,有人問話。你非賊黨,無須疑慮。」

王標喜諾,把手一揮。

老幺聽出瘦子口音,忙往外面一看,人已不見,隨往後院趕去,剛進穿堂,忽聽身後有人呼喚,回顧正是於瑾。老幺知他隱名大俠,忙即回身賠笑問道:「相公有何吩咐?」於瑾笑道:「你對後院客人去說,日期近了,明夜上陽堡也許有事,他們相見那人,還不到時候,事情快了,無鬚髮急。」說罷,轉身走去。

老幺忙又趕往後院,見除原有二客外,又多了一個身矮肥胖、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因有外人在座,微一停頓,瘦子見他遲疑,已先笑道:「這位不是外人,有話只管明言。」老幺先間方才窗外喚他何事。瘦子驚道:「我並不曾離開,何嘗喚你?」老幺也自驚奇,笑答:「也許小人聽錯,待我再問別位客人,可曾呼喚。」瘦子道:「你日前在酒店中無心多口,本是好意,反引起狗賊疑心,幾乎為人所殺,今早才脫危機。先前我們由外新回,本想喚你進來詢問一事,因有好友遠來,遲延至今,你來正好。我這口音又沙又啞,怎會聽錯?那人可曾見面,怎知是我?」老幺便把前事說了。

三人聞言,全都驚喜,高的一個道:「我們真蠢!果然是他老人家親自出馬。前日明已覺出好些奇怪,竟沒想到人已先來,近在咫尺。我們真箇廢物!聽他老人家口氣,或者還能原諒,我們前往拜見如何?」瘦子攔道:「你想得真好,惡賊狗男女如此猖狂,我們來此數日,徒自打草驚蛇,連毫髮也未傷他一根,有何顏面前往拜見?你沒聽老幺傳話,吩咐我們不要尋他麼?我原說呢,我這口音最難聽,怎會有人相同?照此說來,前三夜所遇之事,就不足為奇了。如肯相見,決不會命老幺傳話,不信,命人去往前面一看,人便不走,也必不在屋內了。」

矮胖子接口道:「我弟兄這次真箇丟臉,共總兩個狗賊,如此勞師動眾,並還中人疑兵之計,把人分開。」瘦子接口笑道:「我看不然。昨日有人發現二姊蹤跡,坐着一輛新騾車,大哥假裝車夫,由這條路上經過,方才問你,卻說未見。照此情勢,分明這位老人家已看破狗賊有了成算,表面虛張聲勢,故意把人分往兩湖,查訪狗賊下落,暗中卻下密令,令其中道折回,連誘帶激,想使這三個狗男女合在一起,連同手下賊黨一網打盡。不特二姊他們中途折回,去往兩湖的人必是幾個不相干的後輩,連你二位也都用來誘敵,另有深意。此公神機妙算,料事如神,照例二姊只一出馬,他老人家定必暗中尾隨下來,事情也無不成之理。再過幾天就知真相了。」瘦子方答:「十四弟說得有理。」

老幺在旁一聽騾車,想起日前失去竹箭之事,又聽出三人與於瑾是一路,插口問道:

「那騾車三日前曾由店前經過,不知是與不是?」瘦子便問:「何時經過?與常車有無不同之處?駕車的可是一個頭戴范陽氈笠的矮子?鎮上來往車馬甚多,怎知與我們有關?」

老幺便說:「於相公事前說有女客要來,並取竹箭一枝,命我插往樹上。彼時風沙迷目,路斷行人,只此一車經過,等到回店,於相公忽說樹上竹箭被人取走,命往查看,果然失去。前見二位尊客也帶有一支竹箭,形式相同,先疑二位無心取走,只不敢問,現在才知於相公連騾車上人,均與二位一起。記得那車到了樹前,只將長鞭向空一揮,並未停留,至今不知那箭怎會失去。」

矮胖子笑道:「你這夥計倒也靈巧,只是口沒遮攔,想到就說,留神闖禍呢。」瘦子接口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聽他所說,分明大先生對他甚好,休說奉命而來,便對旁人話不留神說走了嘴,也必無害,否則,那竹手箭決不會交他經手,他這條命也早完了。」隨請老幺坐下詳談,把陳三來的年月、平日行為以及失蹤經過,重又仔細詢問了一遍。

老幺料知姑夫王標起先也是江湖中人,因聽對方口氣嚴厲,對於賊黨,有不令漏網之言,恐其誤會,便代分說。剛談起表弟三玉乃武當山樑道長門下,忽聽颼的一聲,由窗外飛進一支竹箭,形式與前見不同,長約七寸,上面綁着一塊小銀牌和一張紙條,吃高的一個揚手接去,未及開看,便聽窗外有人低語道:「明夜上陽堡已另有人去,留神狗賊調虎離山,又回原處。」室中二人立將銀牌收起,把箭上紙條打開,看了一遍,笑問老幺可有膽子。老幺年輕氣盛,平日最喜英雄俠士,知這幾位異人在場,決不至於吃虧受害,忙答:「小人並不怕事,如有吩咐,無不遵命。」說完,瘦子聞聲迫出,也自趕回。

三人見面,瘦子說道:「這狗賊夫婦罪惡如山,起初黨羽眾多,我們費了許多心力,才把為首五人除去兩個。這化名陳三的最是兇險殘忍,近五年來,他和女賊李金蓮劫來不少金銀珠寶,埋在酒鋪後面泥土之內。逃走以前本想取出,男的因覺為數太多,不能全數帶走,只取一些,難免露出形跡,被仇敵發掘了去,又恐和我們狹路相逢,帶着這多東西,未免累贅,只得中止。到了途中,見無什事,又覺我們弟兄多是生臉,以為無心巧遇,並非為他而來,不如意料之甚,於大先生和我二姊又未露面,女的便埋怨他大驚小怪,敵人還未對面,便自膽怯情虛,鬧得鎮上不能回來,還須另覓安身之處。男的素來怕這婆娘,想在半夜趕回,發掘藏金。

「我們原料狗男女必回,也在守候,誰知陰錯陽差,狗賊先與十四弟途中相遇,動起手來。跟着,又有曾、彭二兄無心經過,上前助戰。狗賊不知他們三人不期而遇,又認出十四弟正是那年掃蕩巴山賊巢的敵人。我那日在他鋪中飲酒,曾將竹箭令符現了一現,為想試驗真假,又用內家勁功撞了他一下。他以為我們人多勢盛,急怒交加,正待放出吹弩毒針,恰巧他那心腹同黨日前由岳州趕到,先往鎮上,探出到前一日狗男女棄家出走,心生疑慮,正在搜尋他的蹤跡,不知哪位仁兄與之相遇,開了他一個玩笑,被他看破,爭於尋他報警,見面以前,疑心生暗鬼,硬把一個不相干的人當作大先生,跟了下來,見他和人爭鬥,才一開口,便大驚小怪。狗男女本來情虛,以為強敵追來,還同有好些能手,不敢戀戰,說了幾句狠話便即逃去。十四弟他們知道此賊心黑手狠,所煉毒針更是厲害,中人必死,本是只守不攻,也未追趕。

「狗男女先頗害怕,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又殺了兩個土豪,也無人去尋他,知大先生久未出山,以為本人未到,只是我們弟兄幾個和些後輩,否則,他向十四弟說了大話,又在附近殺人,大先生如其在此,不會這樣太平,再想起所藏金珠,越覺可惜,惟恐夜長夢多,被人發掘了去,大約今明兩夜,定必冷不防回來掘取。加上離此百餘里的上陽堡有一家財主,甚是富足,被他發現,也要前去,故此這兩個地方均須留意。

「狗賊雖然兇惡殘忍,但他殺人,多少須有一點藉口,這三日內不曾下手,再與相遇,本可無事,老幺你如膽大,乘着今夜天好月明,假裝大解,去往外面走動。狗男女要來,當在三更天左右,見你必要尋來問話,你只裝傻,故意問他為何棄家出走。他所藏金銀珠寶為數太多,想必還有用你之處,又想探聽我們虛實,在他藏金收完以前,決不至於殺你,事完之後,卻是非遭毒手不可。可照我所說應付,能夠中途溜走最好,如覺為難,一面設法延宕,告以店中來一怪人,包裹中藏有一張黑鬼臉殼,方才出來大解,還曾見他站在門前,恐非好人等語。他聞此言,定必發話恐嚇,命你回店探看此人回未。

你藉此溜走,回來正好,只能將他穩住,等把地穴掘開,事成之後,必有好處。」說罷,又教了一套言語。

老幺聽完了話,正往回走,忽聽前面車馬之聲,暗忖,天早黑透,天寒風急,此時怎還有客人投店?趕去一看,乃是一輛雙套大車,連車夫共是五人,內中兩人,乃汝南府採辦山貨的老客,相識已好幾年,同行還有兩個病人,頭戴風帽,臉上圍着黑布,一個還加上一塊手中,只露兩眼在外,由二老客扶住,說是同行好友,途染重病,送其回鄉醫治。

老幺先未在意,正助店伙接待,心想四個客人,又是有錢富商,如何只有三件行李?

猛一回頭,瞥見內中一個病客,面白如玉,年歲頗輕,二目隱射凶光,斜脫自己,似在好笑,覺着這雙眼睛好似哪裡見過。再看另一病人,被二老客一同扶住,正往偏院走進,眼睫毛上似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痣,心中一動,當時醒悟過來,忙把心神鎮住,故意隨眾張羅,忙前忙後,直到把二客扶進房去和衣臥倒,蓋上棉被,送進湯水。

二老客催要上等酒菜,並說:「明早要陪病人上路,須要早睡,病人怕吵,無須服侍。」

老幺方始退出去,忙往後院去向三客送信,中途被一商客喚住,又代做了些雜事,才得走開。邊走邊想,這三位客人連於相公都是異人,不知怎的,四人年紀差不多,後來三位對於相公會是那麼尊敬,內中兩位姓李,一位姓陳,想必都是假姓,聽口氣,後來三位好似於相公的後輩,既是一家,又都住在店裡,如何不肯相見?忽聽前面同夥高呼:「老幺快來,張先生叫你到櫃房去算客飯賬呢!」語聲甚高。

老幺覺着自己當日並未經手銀錢,心方一動,忽見同夥將手連招,料有事故發生,忙即應聲趕去。剛進櫃房,便聽裡面低聲急呼:「表哥快來!」抬頭一看,暗影里坐着一個少年;正是前日匆匆來去的表弟王三玉,王標人已不在房內。

剛一對面,三玉便拉着老幺的手,低聲笑說:「這次多虧表哥應付得好,才使爹爹早日洗清,未受連累。你可知道化名陳三的惡賊白骷髏夫婦又回來了麼?今早我在離此百餘里的皇莊屯,發現狗男女又在殺人劫財,我孤身一人,未敢上前,看他劫去兩車客貨,生吃了兩個人腦,剩下還有兩個商客卻被留下,強迫車夫一同走了下去。我本想尾隨下去,不料又來幾個賊黨與之會合,我更人單勢孤,心正奇怪,這廝既然棄家逃走,理應遠去,如何會在近處殺人劫財?因知賊黨厲害,人多勢盛,未敢跟去,又因還有一事,要趕回來送信,只得罷了。

「等賊走遠,我由林中掩出,正要上路,忽遇一位不曾見過的師叔,名叫聞捷,行八,與那日店中來的二位異人是同門至交兄弟,將我攔住,問我一路走來,可曾發現惡賊蹤跡。我回憶前情,本在憤恨,便將經過說了。這位師叔急得跳腳,說他因事耽擱,來晚了一步,另有幾位同道也似中了移花接木之計,被惡賊引開,不知何往。賊黨這多,憑他一個人,遇上也是扎手,斷定惡賊非但掩藏在本地楊林鎮上,在此數百里方圓之內,另外必有隱藏的巢穴,他還要另約幫手前往搜索。問知我回家用意之後,連催快走,後又追上,說店中如有三位姓李姓陳的客人投店,可代告知,說他業已探出惡賊藏在附近,並未遠走,與日前他們所料所聞相同,但是惡賊凶狡非常,行蹤飄忽,詭計多端,至今還未探出他的真實巢穴所在,須要防他在此一兩夜內去往酒店掘取藏金,每日夜裡必須加緊戒備。

「這位聞師叔我雖初見,曾聽師父說過,人也極好,說得頭頭是道,未次分手,並還說起店中有一楊老幺,聰明機警,人甚能幹,可惜人大冒失,今已惹下殺身之禍,白骷髏三日之內便要取他性命。看那意思,不知何故狠毒,無論逃到天邊,也非要他的命不可。他是你店中的人,如與見面,務加警告,必須留意等語。我原知你那日之事,心中憂急,加急趕來。這位聞師叔,中等身材,似恐本來面目被惡賊看去,天氣又冷,頭戴一頂舊氈帽,外加風鏡,湖北口音,人甚文雅溫和。

「我和爹爹一說,得知這裡的事,心中稍定。難得三位大俠均在這裡,本想往見,又因聞師叔再三囑咐,白骷髏已發急令,把遠近各地的同黨都喊了來,當此隆冬年終之際,本來就有不少黨羽由各地來會,他那手下,平日全都改裝,什麼樣人都有,表面上看不出來。說我年輕面生,最好不要人前露面,以防連累全家遭殃,李、陳三人如來,無須面見,可令旁人轉告。我想只有表哥見過這幾位前輩英俠,這男女惡賊殘忍無比,一向說到必要做到,既露口風,必有下文,聽爹爹那樣說法,雖不致便為所殺,小心終好。表哥可照我所說,代向三位師伯叔稟告,要我往見,我再前去吧。」

老幺聽完,想了一想,便問:「白骷髏殺人劫財之時是何光景?事完可曾再見?」

三玉本來剛到,便答:「惡賊殺人劫賊時,我正由附近走過,遙聞哭喊求饒之聲,先不知是惡賊夫婦,只當路劫,還想仗義拔刀,等由林中掩往一看,動手的先只三人,本領甚高。這兩輛大馬車,所載共只四個客商,還有三個保暗鏢的,本來人車甚多,不知怎麼會走岔了路,到時,那兩鏢師一個已被殺死,一個剛剛倒地。對面三賊,一個短打扮,兩個頭戴人皮面具,身穿黑衣白條的奇怪衣服,從頭到腳都是骷髏形象,這才知是鎮上逃走的男女二惡賊和一同黨。跟着,便見他們又來三個同黨,用一輛大車載了死屍和所劫財物,並用油布遮蓋,三賊和留下的兩客商,五個步行,一個與二客同坐車上,逼着車夫往南走去,由此不曾再見。走出不遠,便遇聞師叔,談了一會,便即分手。我料賊巢雖在附近,相隔也有百餘里,要來當在半夜,不會這快。你間他作什?」

老幺為了以前口敞,連受異人和王氏父子警告,事未拿穩不敢多口,又因三玉說白骷髏三日之內要他性命,越發心慌意亂,不敢多口,想了想,便問:「所見客車,是什樣子?」三玉說:「這兩輛都是兩三套高篷大馬車,後面一輛雙套的,格外做得精緻堅固,馬也極快,兩花一紅。」老幺心中一驚,忙即悄說:「我此時心慌,原是隨便一問,幸而這幾位大俠都在店裡,等我把話說到,請教之後,看我有無兇險,再和表弟來談吧,我還有許多話想說呢。」

三玉勸道:「不必憂急。我如非路遇師長,得知事情鬧大,恐店中受到波及,也不會中途折回。如在平日,照狗男女那麼兇殘,表哥自難免死,如今諸位英俠俱知此事,聽爹爹說他們對你又好,決可無害。我暫時奉有師命,專一保護爹爹,不往人前走動,等你事完,來此長談,我也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呢。」

老幺點頭,匆匆走去,趕到後偏院三客房中一看,只兩個姓李的在內,姓陳行四的不知何往。二人看出老幺面色不定,知有事故,便勸道:「不要驚慌,有話只管明言,照你為人心性,將來事完,也許還有好處呢。」老幺湊近身前,先將三玉所說告知。矮胖於驚道:「聞八兄怎也來到此地?定連林十三兄都是大先生所派無疑。賊黨那多的人,如何不來相見,所說幫手,不知何人,他孤身一個,能辦什事?莫非大哥二姊,他已見到不成?」

高長子始終不曾開口,細想了想,方答:「這事奇怪。聞八弟人在江南救災,他事未完,共總沒有幾天,怎會得知?大先生偏又不大高興,怪我弟兄那年不曾斬草除根,縱賊害人,留此大患。他老人家雖在暗中相助,事未辦妥以前,只恐未必肯見,也不便前往探詢,豈不為難?」

姓李的矮胖子笑答:「聞八兄的性情,六哥不是不知,他平日專喜孤身一人在外走動,多厲害的惡賊,他也斗上一斗,王三玉又是梁道兄關山門的高足,雙方交情甚深,莫非還會把人認錯不成?」高長子笑答:「我也明知三玉不會認錯,不知怎的,所說口氣不像八弟平日所為,也許老幺傳話傳得有了出入,否則,八弟不該這時來此還在其次,以他那樣心熱,既知我們在此,聽口氣他已深知狗男女底細,分明到了好幾天,哪有不尋我們之理?如說奉有大先生之命,又不應那等做法,實在令人不解。」老幺忙說:

「三玉少年聰明,固不會把話聽錯,我也是照實奉上,毫無出入。」二李又往一旁低聲談論。

老幺本來全照三玉所說轉告二李,只將三玉與姓聞的尚是初見的一句話漏掉,見二李先是一陣疑心,後往旁邊密談,連矮胖子也有驚疑之容,心中不解,一面想到身在危險之中,有許多話還未及說,又不便過去插口,正在心中盤算,想等少時去往中進上房,向同事夥計探詢,看準那倆病人再說。矮子陳四忽然匆匆走進,見面便說:「我們快去守候,老幺如其膽大願往,也可同行,照先前所說前往埋伏,只是小心一點。」瘦長子便道:「四哥總是這樣心急,也不商量兩句。看你來意匆匆,莫非狗強盜已來了麼?」

我們還有許多要緊話未和你說呢。就算惡賊來掘藏金,也沒有這快動手,忙些什麼!」

三人語聲雖是極低,老幺仍聽得出,未了幾句三人也未避他,聽得更真,忍不住接口說道:「白髏骷多半來了呢。」

三人業已看出老幺守在一旁,面帶憂疑,似有話說,聞聲側顧,忙喊過老幺一問,老幺便說:「三玉未回以前,來一雙套馬車,內中兩位老客本是交往多年的富商熟人,車中還有兩個病人,原不足奇,因覺這兩富商平日行李講究,隨從人多,偶然雖也改變裝束,帶了貴重財物上路,到店之後,因是老主顧,彼此放心,除將客房包下外,並不十分掩飾。同來的人車越少,貨物也越值錢,但是除他數人之外,必有幾位保暗鏢的好手達官,假裝尋常商客,路遇投機,結成一起,似當日這樣,一人不帶,從來所無。先也不知底細,後經姑夫王標暗中指點,才知這班專運紅貨的商客本相和同行鏢師的來歷,並還不會對人說起,只令好好款待,準備多做買賣,所以這幾位老客一來,格外多了一分心。

我先當病人是那同行鏢師,及至湊近前去一看,頭上均包有布,還戴着風帽,只露兩眼和嘴在外,四人共只三件行李,心已奇怪,再細一看,內中一個皮膚甚白,二目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非但全無病容,反倒發笑,看去十分眼熟。另一個連嘴也被布包住,雖看不出他貌相,右眼睫毛上卻有一粒黑痣,正是以前見過的人,當時醒悟。尋常男子,沒有那麼白的皮膚和那水汪汪的眼睛,分明女扮男裝,這倆病人正是那化名陳三夫婦的白骷髏狗男女,假裝病人,來到店中鬧鬼,但因未見全貌,還拿不準,又不知這類有身家的富商,怎會與惡賊大盜一黨?同時想起於相公和諸位尊客與姑夫的警告,不敢挨近,引使生疑,三玉又正命人來喊,只得走去。因有顧忌,又聽三玉說三日之內白骷髏非殺我不可,心中憂急,連對三玉也未明言,便趕了來。正想開口,因二位尊客有話商量,未及說出,先後不過頓飯光景,也許二賊藏在店裡。」

室中三人聞言,正自又驚又怒,忽聽房上有人急呼:「四哥,你們快到裡面查看有無別的賊黨,以防傷害好人!」那人仿佛事情緊急,言動忽忙,話到未句,人已往前馳去。這時,店中客人已吃完晚飯,除卻微明便要起身趕路的,大都沒有安息,老幺心想:

上房有事,定是男女二惡賊所為,這人如何不往裡去,?卻往外跑?念頭才動,李、陳等三人先聽老幺說惡賊白骷髏業已化裝病人來到店中住下,本是又驚又怒,一聽房上有人發話,陳四首先縱出。瘦長子忙道:「沒想到惡賊如此大膽,不知是何用意,此時多半被人識破,業已逃走。房上人乃十三弟,正往追趕。我們把人分開,十四弟隨六哥去往正院上房查看,老幺必須帶在身旁,以防此賊暗算,拿他泄恨,我追十三弟去。」說時,二李已相繼趕出。

老幺跟在身後,出門一看,矮子陳四業已不見,高的一個姓李的,身形一閃,由黑暗中躥上房去。矮胖子把手一指,便和老幺往正院趕去,邊走邊說:「二惡賊也許還未探明我們底細,蹤跡便自敗露,今日正院可還有什別的客人麼?」老幺低聲悄答:「正院上房,共是前後兩進院落,專備過往客商包住之用。前進已有一夥商客包下,後進本來住有兩位常客,因後來那兩位富商先說病人怕吵,後來又說後面還有大隊車馬,也許明日才到,非全包下不可。夥計因他老主顧,不敢得罪,只得向先住兩位客人賠話,才將上房勻出。我如不因來客連病人只得四位,要包整片院子,聽了奇怪,也不會發現那兩個假病人。如今連正帶廂十多間,只此四人。」話未說完,人已快要趕到。

老幺見店中客人照樣來往,有的正喊夥計要水,不像發生什事光景。李、陳三人所居是一小偏院,王標和老幺惟恐三人有事,特意安頓在內,共只三間正房,院中兩株大樹,並無外客,雖然斜對正院上房,因當地乃往來孔道,年景只管不好,鎮上客人川流不斷,店中地勢十分寬大,前後共有大小十多個院落,小偏院雖與正院斜對,中間還隔着兩層院落、半條甬道。

矮胖子似因陳四已先趕去,料知正院惡賊已逃,此去不過防備萬一,又恐老幺受害,並不越房過去,腳底卻比平常較快。眼看前面快到通往正院的角門,後半段甬道離開別的客房較遠,正院又被富商包下,客人便在日裡也輕易不由當地經過,這時更是靜悄悄的不見一人。

老幺方想,聽房上人所說,正院上房業已出事,客人雖然輕易不會來此,伺候上房的夥計如何一人未見,也無動靜?忽見壁燈照處,一條人影如飛馳來,定睛一看,正是表弟王三玉,神色甚是匆忙,業已往正院裡搶先趕去。二人忙同趕進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王標面如土色,腿上棉褲業已用刀挑開,鮮血四流,剛剛把傷處皮肉剜去一塊,用布包紮。三玉氣得臉都變色,正在怒說:「我與狗強盜勢不兩立!」剛一出口,便被王標止住,回顧二人走進,老幺一說,忙即拜倒,陳四人卻不見。老幺見牆角桌子亂動,過去一看,正是那兩個富商,縮在桌子底下瑟瑟亂抖,面無人色,一個已嚇暈過去,剛剛醒轉,老幺忙即扶向炕上臥倒。

矮胖子剛使眼色不令多問,王標笑說:「無妨。他們二位也是受害的人,今日保得性命,一半運氣,事情湊巧,一半也是平日人好之故。有話只管談說,非但暫時他們不致泄露,如其有礙,便是將來也必不會走口,放心好了。」隨請矮胖子坐下,一面命三玉、老幺倒茶打水,招呼客人,一面談說經過。

第三回

皇莊屯富商遇寇

招商店俠客逢凶

原來那兩富商新近帶了一批值錢的貨物,同了三個本領高強、原保暗鏢的名鏢師,同扮着尋常商客,和別的小幫商客結成一隊,同往北京進發,想在年底趕到。特意和另二同夥商客,分坐兩輛自備的快車上路,中途忽中惡賊詭計,離開大群。

四商同了兩位鏢師單獨起身,想由小路繞過。走到皇莊屯附近樹林之中,二商覺着地勢荒涼,人家不多,心方疑慮,鏢師笑說:「以我三人的本領,便遇賊黨也可無妨,何況內中一包紅貨已另外交我同伴,騎了快馬單獨趕往前面等候,又是日裡,決不妨事。

如非同行人馬車輛太多,遇見不開眼的賊黨,不知是一群大雜拌,沒有多少油水,仗着人多勢盛突然發難,你二位連帶受驚還在其次,萬一受到誤傷,豈不討厭?這兩輛馬車也易使人注目。既已得到信息便應謹慎。我們走這一條小路,看似荒涼,反倒平安。」

正談說間,前面忽有一賊攔路,上來便是獅子大開口,要借五千兩銀子。

鏢師見攔路的只得一人,口說大話,雖知不是好相與,仍想用江湖過節,忍着氣憤和他交代。誰知那賊全不講理,反說:「鏢師既是與人保鏢,便應光明正大插上鏢旗,或憑本領,或憑情面手眼,喊着趟子上路,不該鬼鬼祟祟,只想矇事,混過拉到。你既沒照正經鏢行規矩,還配講什江湖過節!這兩個肥羊值得多,沖你面上,再加五千,共是一萬銀子,只少分文,便將人頭留下作抵。」

二鏢師因商客所帶紅貨雖被內中一個馬騎最好的同伴帶走,車上貨物也值不少,看出來意不善,聞言依舊強忍怒火,想將客人開脫,一面與來賊分說,一面用話激將。還未說完,來賊竟是軟硬不吃,好歹不聽,冷笑道:「你們兩個鼠輩不必用什心計,剩這兩個肥羊還有用處,我們決不傷他,也更不會以多為勝。要打,一對一,我們共是三人,只要兩個被你打倒,你便隨意上路,連另外一位未動手的,也不會接打第二場。這是多麼公平的事!我們向例開出口來不許違背,你兩個偏不知趣。如今單給一萬銀子已是無用,你兩個的人頭也非留下不可了。」

二鏢師原是久走江湖的老手,見來賊如此不通情理,本就忍無可忍,知非動武不可,先還懷有投鼠忌器的心意,打算撇開二商,拿話把賊僵住再行動手,聞言自更激怒,滿擬來賊雖不止孤身一人,憑自己的本領,如照所說,怎麼也能應付。為防對方黨羽眾多,藉故挑眼,一擁齊上,方說:「朋友既是欺人太甚,我們無可再讓,只好領教,還有那一位,請出來吧。」話未說完,耳聽兩聲鬼叫一般的嘯聲,兩條黑影忽然迎面飛落。

二鏢師見來賊只得兩人,都是頭戴人皮面具,從頭到腳盡成骷髏形象,便知來歷,凶多吉少,無奈事已至此,敵人心兇手黑,除卻一拼更無生路。內中一個剛怒吼得一聲,揚刀斫去,耳聽嬌聲笑罵:「無知鼠輩!在我夫妻手下,還想活命麼,來時我已看過,這附近十里方圓之內,漫說極少人跡,就有人經過,也是救你不得。鬼哭神號都無用處,拿命來吧!」

說時,二富商坐在車中,先還以為二鏢師名望甚大,本領高強,來賊不多,平日往來江湖,比這聲勢厲害十倍的賊黨均曾遇過兩次,必能打發,心雖發慌,並不十分害怕,只照平日鏢師所教,守在車中旁觀不語。及見兩個形似骷髏的怪人由道旁土崖上飛落,並不知道那是兩個殺人魔鬼,又見後來二賊來勢雖凶,手無兵器,聽口音乃是一男一女,腰間各掛着一個革囊,竟用空手和鏢師對敵,先佩雙刀的一賊反倒讓開,方料後來二賊不是易與,又聽口氣甚狂,心正又急又怕。猛瞥見內中一個鏢師被女賊一雙空手逼得往後倒退,越知不妙,心更發寒,又見佩刀賊緩步走來,剛同下車跪在地上,想要求告,忽聽一聲慘號,和女賊動手的一個業已倒地,被女賊揚手一掌打向頭上,頭骨立碎。女賊立時背向兩車,摘下面具,把死人抓起,頭低下去,似向死人頭上啃咬,也未看清,前車兩同行已為持刀賊所殺。

二商見狀,心膽皆寒,連聲哭求。佩刀賊理都不理,自將車夫喊到一旁,不知說些什麼,嚇得那兩個車夫跪在地上。周身發抖,人卻未殺,耳聽男賊低聲呼喝,另一鏢師似知無幸,怒喝:「該萬死的惡賊白骷髏!遲早自有報應。太爺和你拼了!」邊說邊朝男賊猛撲,看去好似情急拼命,不知怎的,人影一閃,鏢師當先往斜刺里縱去,男賊跟蹤縱起,前面鏢師還未落地入男賊已凌空追到,當頭下擊。鏢師情急,回刀往上一撩,吃男賊一掌打飛,再一掌,人便怒吼倒地,頭被打碎,女賊忙即趕過。

二商這才看出,這男女二賊將人打死不算,並將人腦生吃下去,正嚇得要死。三賊已自會合,後二賊面具也照樣戴上,低聲商計了一陣便同走來,先將死屍連貨物裝滿一車,逼着車夫上路,隨又來了三賊步行相隨。女賊跳上車去,和二商同坐,先問:「要死要活?」一面打出旗號向二商威嚇,說她便是五六年前縱橫兩湖河南一帶的大盜白骷髏,如肯照她所說行事、雖然傷財,命卻保住,否則連他全家雞犬不留。

二商久在外面往來,早就聽說這伙惡賊的厲害,稍一違抗,非但本人必遭慘殺,全家性命也都難保,另外還要連累許多人的性命,嚇得心膽皆裂,哪裡還敢違抗?顫聲應諾,哀求饒命。女賊隨將二商兩眼蒙上,告以少時將有兩個病人與他一同投店,一切照她所說行事,稍微泄露,或是詞色被人看出,死法比二鏢師更慘。

二商也不知所去何處,隔了半日,到一隱僻無人的荒林之中,被人將蒙眼的布揭去,睜眼一看,只剩自己一輛馬車停在那裡,身邊橫着一個少年,頭包有布,隻眼和嘴露在外面,另外還有一個年紀稍長,也是裝作病人,剛剛上車。忙即讓開地方,一聽口音,耳是那男女二賊假扮,再看車夫,也換了人,哪裡還敢怠慢?女賊見二人驚慌拘束,笑道:「你們這樣變臉變色,容易被人看破。要裝不成,你們休想活命了。」二商知道女賊凶毒,嚇得心都發抖,沒奈何只得勉強鎮靜,試探着請問如何做法,連說好話。

男賊口氣卻極溫和,勸道:「你二人不要驚慌,我夫妻向來說話算數。你只當沒有此事,越隨便越好,詞色驚慌固是自尋死路,便對我們恭敬大過也不相宜,必須裝着是你親人途中患病,前往投店養息。你只做得自然,至多明午便各分手,此後再不走口亂說壞我的事,便可回家過年了。」、

二商以前本有耳聞,知這一雙惡鬼說得出做得到,明知此行必有深意,但是無法與抗,只得連聲應諾,勉強把氣沉穩,照着所說演習了幾次,在二賊婉言勸告指教之下,漸漸言動自然,回復常態。二賊隨命開車,走出不遠,瞥見林旁墳地里立着幾個賊黨,旁邊放着一具屍首,死狀甚慘,樹上還繫着一匹好馬,定睛一看,正是先送紅貨的那個老鏢師。女賊隨又說起鏢師先被擒住,被迫投降,已可免死,因試出他不是真心,致遭慘殺。二商自更害怕,哪裡還敢生心,又知二賊無入能敵,除卻聽他所為,無法與抗,所以住店時節做得極像,除老幺外,加店中諸位英俠先均無人警覺。

二賊此來,本有深意,非但想要窺探諸俠機密,懷有毒念,對於王標父子和楊老幺也是恨之入骨,意欲就便下手,慘殺泄恨。也是二商機警,暗中留神窺聽,得知二賊要殺王標,忽想起店主人為人甚好,前聽鏢師說他也是個江湖中人。身受二賊強迫,來此投店,不知是何用意,多半殺人謀財之事。代他遮掩,事情敗露必受連累,心已萬分憂急。

事有湊巧,二賊因忙了一天,腹中饑渴。二商故意討好,一到便要了極豐盛的酒菜,甚是殷勤。二賊飢餓頭上,又因住在後套間內,一時疏忽,忘了顧忌,以為二商膽已嚇破,空院無人,又無本領,決不敢於反抗,壞他的事,竟在房中大吃大喝起來。侍候上房的夥計,先未看出那是兩個熟人,及至二商故意要了許多酒菜,又命送到便走,由他服侍病人,不令夥計走進,雖覺奇怪,也未想到別的。吃到中間,二商知道隔不多時二賊便要發難,正打不起主意,女賊忽命二商傳話去喊店主。

內中一個急中生智,先當着二賊隔着房門招呼夥計喊人,一面將壺中的酒斟干,拿了酒壺,口中高呼「夥計」,人往外屋走去,瞥見夥計正往房門走進,忙即迎上,低聲急說:「病人是白骷髏假裝,速告店東,不可張揚。」跟着再說要酒的話。另一富商也正故意和二賊說笑勸酒,竟未被賊看破。回到房內,作賊心虛,心方怦怦亂跳,偶一抬頭,瞥見女賊一雙水汪汪隱蘊凶威的眼睛正在對他注視,心中一震,勉強把氣沉住,正拿起酒壺要斟,女賊忽然低聲冷笑道:「我夫妻雖是殺人不眨眼,說話算數,只你二人聽話,到了明日中午,從此便可無事。你如自尋死路,想要鬧鬼,卻莫怪我們手辣心毒呢。」二商嚇得連聲分辯,力言:「決無此事!天大膽子,也是不敢。」

女賊哼了一聲道:「他也許沒有什麼弊病,你卻難說。我雖不曾拿着你的真憑實據,但我夫妻是什人物?光棍眼裡不摻沙子,比電還亮。至少你心中也是有病,對我夫妻起下不良之念,才會這樣。否則,你們自從起身到此,我都留心,的確膽小惜命,百依百順,不敢絲毫反抗,裝得也極自然。我還高興,準備事完之後賞你二人三百兩銀子盤用,以後再遇,也給你二人一點情面。你偏不知好歹,此時並無什事,無緣無故怎會面紅氣粗,舉動也矜持起來?你們性命在我手中,休說打算鬧鬼,便有不良之念,或是心中咒罵,我也一望即知。趁早安份一點,是你便宜。如其胡思亂想,你那人腦子,便正好做我的下酒菜了。」

被恐嚇的一個連急帶怕,想起日裡遇賊時所見慘狀,再一噁心,哇的一聲,將剛吃下去的酒菜全數嘔吐出來,滿地狼藉,差一點沒有噴到桌上。惟恐二賊發怒,自更心慌膽寒,忙要跪倒哀求。另一個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女賊心狠手黑,凶暴殘忍,對於二商業已生疑。本是危機~發,這一嘔吐,反倒保住性命!」

原來二賊,均極機警,女賊尤為凶狡,看出內中一個忽然氣息不勻,面紅得厲害,生了疑心。當威嚇追問時,男賊一路走來,看出二商膽小忠厚,又都不會武功,方才並未見他有什舉動,幾次喊人,俱是高聲說話,不曾停口,惟恐自己疑心神氣。未次出外要酒,恰未留意,以為女賊多疑,許又酒後想吃人腦,借題發揮,覺着此時用人之際,二商並未違抗,不應說了不算,後見二商一個雖也驚急,神態尚還自然,被女賊盤問的一個果似有異,剛有一點疑心,忽見張口嘔吐,忍耐不住,神態越發慌張,當是酒醉所致,本已認為女賊誤會。

嘔的一個又較機警,百忙中見男賊伸手來拉,口中低喝:「有話好說,不許下跪!

轉眼就有人來,我們還要裝病。」猛觸靈機,顫聲答說:「真箇冤枉!我因日裡受涼噁心,兩次想吐,恐怕見怪。越來越忍不住,膽小心慌,哪敢有什惡念?」男賊聞言,越以為所料不差。女賊也似有點相信,略一尋思,便令二商去往外室炕上歇息,少時店東到來,不許窺探。

二商宛如皇恩大赦;連聲應諾,先將酒桌移向外屋,剛剛走出,恰遇夥計送酒進門,背着後屋使一眼色,故意笑道:「我們業已酒足飯飽。二位病人稍吃幾杯,連早晨的飯也嘔了出來。此時不可驚動,明早還要你們打掃呢。」說罷,自往炕上臥倒,夥計立將酒壺拿出。

二商假裝閉目養神,偷覷房內,男賊似已臥向炕上,女賊卻未看見,想起板牆上面有兩處洞眼,必在暗中查看自己動作,心裡急得直叫皇天,表面卻裝醉臥,一言不發。

隔了一會,忽聽房中冷笑,兩夥計本有一人收拾二商移出的酒桌,聞得裡間酒味,意欲入內打掃。二商一時疏忽,忘了攔阻。夥計剛一入門,忽然亡命一般逃竄出來,同時便聽房中多了一人,低聲說道:「二位寨主不必生氣,一切由我一人擔待,一切遵命。如有絲毫泄露,惟我是問便了。」底下語聲便低。

二商方想:里套間內雖有兩個小窗,離地頗高,後面是片馬廄,窗下還隔着一條水溝,王標未由前屋走進,轉眼之間,如何會在里套間中說話?心方奇怪,隔了不多一會,便聽出二賊口氣越來越凶,王標似在不住賠話,極力分辯,說:「此是走到上房以前臨時警覺,先還不知何人。後來掩往後窗窺探,才知二位寨主在此。恐防泄漏蹤跡,恰巧那兩位客人不在房內,又當夜間無人之際,特地穿窗而入,當面請教有何吩咐。如有他意,不會這等舉動。這二位老客尚未見面,他們也未私通消息,寨主不可誤會。店中是否住有你的對頭,我也不知。日前那兩個可疑的人,自你夫婦一走,人便離開,他們往來動作何等機密,怎會自吐虛實?我那外甥楊老幺,至今不知你的來歷,全是平日覺你夫妻人好。全是好意,何苦要這幾人性命?」

二商一聽,惡賊連他二人也要慘殺,不禁心慌膽寒,剛由炕上悄悄爬起,欲逃不敢,無計可施,忽聽裡屋有人哈哈一笑,跟着便聽金鐵交嗚,知已動起手來。剛嚇得周身抖顫,往桌子底下滾去,人還不曾全數鑽進,王標已由裡屋縱出,隨手抄起一把椅子,未及轉身,裡屋三個蒙面怪人已一路啞斗,打將出來。男女二惡賊,不知何時已將那身骷髏衣服穿上,男賊手中的刀寒光耀目。另外一個和惡賊打扮差不多,也是一身緊身的黑色短裝,只身上沒有白骨條紋,手中雙劍一長一短。

二賊當先衝出,女賊把手一揚,便有兩點寒星朝王標打去,吃王標用手中木椅一擋,口喝:「我未與你為敵,何必欺人太甚!」話未說完,男賊手中暗器亂發如雨,已朝身後追來的蒙面人打去,口中大喝:「王標老狗早晚全家送命,理他作什?我們快走!」

人隨聲起,當先穿窗而出。女賊二次揚手,要用暗器,百忙中瞥見二商身搖體顫,擠在桌子底下,將手一偏,又是兩點寒星,改朝桌子底下打去。

王標知那毒藥暗器厲害,恐二商被害,由旁搶過,伸手用木椅一擋,奪奪兩聲,兩根毒釘全打在椅於上面,因那木椅只寸許厚一塊木板,女賊力猛手急,內中一釘竟穿椅而過,打在王標腿上。同時女賊見兩次暗器均被王標打退,知道後面敵人厲害,又料店中還有別的敵人,陰謀敗露,作賊情虛,再見男賊穿窗逃走,催令速退,不敢戀戰,一面縱身穿窗而出,中途回頭,張口一噴,一蓬其細如針的暗器又朝王標頭上打來。

女賊毒針厲害,百發百中,發時宛如一蓬暴雨,敵人只在女賊目光註定之下,打中便難活命。本是危險萬分,忽然一股急風過處,微聞丁丁之聲、十幾根毒藥吹針宛如暴雨之遇狂風,王標一支也沒有中上。只見一條人影跟蹤二賊穿窗追出,隨聽對面房上有人低聲急呼,互相說了兩句,大意是說二賊還有黨羽,須防暗中害人。底下聲音便遠。

王標本在前面櫃房之中,正和乃子三玉互談前事,要將楊老幺喊來警告,先聽夥計來報,說二商請見,忙即趕去,行至中途,又遇一個夥計匆匆迎來,拉往一旁,暗中告知,說:「與二商同來的兩個病人形跡可疑,後聽內一老客偷偷警告,說那兩人便是白骷髏。」王標聞言大驚,因那店伙乃是;日日一個徒弟,人頗機警,忙囑:「不要張揚。

速往西小院看於相公,人如在內,暗將此事告知。」夥計說:「此行太險。方才曾見三玉到來,最好和他商計之後再去。」王標方說:「三玉年輕氣盛,惡賊來意難測,不應使他知道。你尋於相公要緊。」

二人本來立在暗處密談,忽見一條黑影飛馳而過。王標眼亮,看出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緊身短裝,但又不似二賊打扮,心中一動,忽又聽左近有人低語道,「於相公不在店內,無須往尋。店東只管前去,你們不可張揚驚動。」王標忙即低聲應諾,吩咐夥計照樣做事,不可露出神色,一面留意發話之處,乃是道旁一株大樹,知道那人暫時不肯相見,想起二賊凶毒,為難了一陣,暗忖:方才那條黑影,必是偏院所住異人之一,甚而便是那位姓於的大俠也不一定,所行正是正院上房之後,不如先往上房後窗戶外窺聽些時再作打算,便往後面馬廄趕去。

到後一看,靜悄悄的,因是夜裡,看守馬廄的夥計嫌天大冷,均在旁邊小屋之中圍爐取暖。天氣陰黑,地方廣大,馬廄相隔上房後牆尚遠,當中還有三座柴草堆,靜悄悄的,也不知先那黑衣人是否在此,只得提氣輕身,越過房後水溝,先貼着後牆偷聽,果是男女二賊口音,並還說起自己,開頭口氣似有用他之處,心中略定。暗忖:善惡兩方勢不兩立,我必須和諸俠一氣才可無事,否則我兒已是白骷髏的對頭,就算眼前能夠勉強敷衍,早晚也必為賊所殺,難得諸位英俠均在店中,狗男女只得兩人,除他們較易,何不將計就計,先探明他的來意,聯合諸俠一同下手,如能一舉成功,大快人心,自家也永無後患。主意打定,正在尋思如何見面,微一疏忽,弄出一點響聲,微聞內里冷笑,並有夥計奔出之聲,知已驚動,再想繞往前面相見必生疑心,忙即就勢縱上,探頭窗口,悄聲說道:「果是二位寨主在此。我這樣進來,以防萬一被人看破不好。」

男賊仍和平日一樣,笑答:「老王,你真膽小。你是店東,肥羊又是熟客,前屋進來又什相干?偏要鬼頭鬼腦,快進來吧。」王標見男女二賊仍和往日一樣,心又一寬,忙即往下縱落,哪知剛一對面,二賊忽同獰笑了一聲。自知不妙,知道二賊凶狡多疑,翻臉無情,仗着久經大敵,心雖緊張,表面仍極從容,正想編上一套假話表示好意,女賊已先說道:「空話少說。你以前也幫過我們的忙,如今我們來了仇敵,你是否和從前一樣,須要明言,免找無趣。」

王標見二賊口中說話,外衣己脫,現出那身骷髏裝束,又將人皮面具戴上,但未拉下,越料凶多吉少。事已至此,只得假裝到底,笑答:「我們相處數年,寨主還不相信麼?休說我以前出身,對頭未必能容,便是二位寨主的厲害,誰都知道,天大膽子,也沒有自尋死路之理。有話只管吩咐,是辦得到的我必遵命,不過言明在先,我洗手多年,好容易在此安居樂業,自然不願惹火燒身。暗中為你二位效勞,多麼費事決不推辭。如其明來,被對頭看破,於你無益,而我夫妻全家均受連累,卻非所願。我天膽也不敢有什他念,只盼本身蹤跡不致泄露,便是萬幸,這一層還望二位寨主海涵才好。」

二惡賊先是各將一雙凶睛註定王標,一言不發,聽完,男賊便說:「對頭欺人太甚還在其次,在此三日之內,我必親來掘取藏金。你如想過太平日子,必須隨時相助,使我夫婦每夜來此將那藏金掘走,非但無事,從此和你不再麻煩,還有酬謝。」隨將計策說出,大意是令王標代為遮掩,對頭不來店中便罷,對頭如來,可照所說兩種方法調虎離山,以便下手。並說此事外人還不知道,藏金甚多,均此五六年來所劫珠寶金銀,無論敵人多麼厲害,也必在三日之內將它取走。當夜便是來此誘敵,稍露形跡立即退出,敵人定必窮追,決想不到他會去而復轉,沒有真逃。當夜就要開始下手,只敢泄露,我必殺你全家,莫怪不講交情。少時你便出去驚動對頭,以便誘敵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