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人生 - 第2章

priest



謝一把手洗乾淨,去班主任李老師的辦公室,一到地方愣住了——李老師的辦公室門已經鎖上了,他猶豫地在那站了一會,臨近期末,人已經快走光了,打開的樓道門灌進西北風,嗚嗚直叫,吹的他頭髮都進了眼睛。

謝一伸出小手在冷冰冰的門鎖上摸了一把,又站了五分鐘,實在冷得受不了了,才決定回去再問問王樹民。

可是他回到教室時,那已經沒人了。謝一呆呆地看着他剛剛擺好的桌椅好像遭遇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樣,可憐兮兮橫七豎八地站在那裡,黑板上畫了個醜醜的狗,旁邊歪歪扭扭的粉筆字大大地寫着:「這是謝一,是母的。」然後一堆不同顏色的鬼臉。

學校已經安靜了,教室里暗下來,謝一一個人默默地站了一會,撿起地上的黑板擦,吹掉上面的灰塵,墊着腳,一點一點地把黑板擦乾淨,然後又把倒了的桌椅重新扶起來,排好。

等他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謝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拿起書包回家,卻發現書包不見了。他的椅子上被人用粉筆寫了一行字:你的書包在和(荷)花池裡,自己去diao(叼)吧。

謝一抿抿嘴,忽然覺得心裡很委屈,他鎖好教室的門,來到操場上的荷花池。人說這種花出淤泥而不染,學校的荷花池底下還真就都是烏黑的泥漿,上面結了淺淺的冰,謝一看見自己深藍色的小書包在荷花池的中間露出頭來,冰碴子和污泥濺得哪裡都是,那裡面有下學期的新書,還有鉛筆盒。書包是不久前,他生日的時候他媽新給買的,就那麼孤零零地躺在骯髒的荷花池裡。

就像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操場上,西北風颳得他小臉生疼,謝一手足無措地站在那,眼眶裡湧上一股酸酸的熱氣,他伸手摸了一把眼淚,低下頭去。

就像全世界都拋棄他了一樣,沒有人來幫忙。

半晌,他才用袖子擦乾淨臉,把褲腿高高地挽起來,爬上池子的台子,那裡剛剛下過一場小雪,結了細細的冰,天太黑,謝一看不見,腳一滑,撲通一聲掉了進去,冰冷刺骨的池水透過全身湧上來,他抬起手來,烏黑的泥水從他的指尖落下去。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不由自主地打着顫。

那一刻,謝一想,如果自己在這個池子裡凍死或者淹死,是不是明天也沒人發現呢?

沒人愛跟他玩,連王樹民也不愛理他。

可是他沒淹死,那荷花池實在是太淺了,小小的謝一站起來,池水也才沒過他的膝蓋一點點,他艱難地趴着池邊爬起來,一步一步地往池子中間走,撿起自己灌滿了泥水的書包,再一步一步地爬回去。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這渾身往下淌泥水,凍得嘴唇發青的孩子,可是天太晚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停下來問一句。

謝一木然地往家走,他還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上可以有這麼冷的一天。

王樹民指揮着一幫兔崽子們幹完了壞事,就前呼後擁地回家了,他得意得不行,一幫男孩跟在他身後,七嘴八舌地夸着他的壯舉,崔小浩對他豎了一路的大拇指:「老大,以後你就是我們老大,大義滅親啊!」嗯,終於說對了一個詞兒。

「我那狗畫的像吧?氣死那小娘們兒。」

「書包還是我扔的呢!」

「你扔的不夠遠,還是我拿杆子給挑到中間去的。」

「你扔你扔,那破包死沉死沉的,你能耐下回你扔。」

「我就……」

王樹民一揮手:「吵什麼?」學着電視劇里武林盟主的范兒一揮手,抱抱拳,「各路英雄都出力了,以後……」以後什麼來着,他想不起來了,只能自己發揮,「以後你們跟着我混,有我一口就有你們一口,保證讓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一幫混小子們舉起核桃大的小拳頭「嗷嗷」地叫喚起來,全然沒注意到他們文化水平不過關的老大,硬是把結盟的詞兒拐到了山大王忽悠大姑娘做壓寨夫人的詞兒上。他們覺得自己做了件特英雄的事兒,那叫什麼來着?哦,為民除害,脫離群眾的人就應該受到群眾的打擊!

王樹民就像個將軍,可是他忽然想起他說出那句假話騙謝一出去的時候,小小的男孩兒那雙黑白分明坦坦蕩蕩的眼睛,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得勁兒。可是那一點點的彆扭很快就被小夥伴們歡快的氣氛給衝散了,以後他就是他們的頭兒了,一想起這個,他就覺得腳步飄得好像踩在了天上。

不過這點英雄氣很快短在了他老爸王大栓的皮帶之下,王大栓一看成績單,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就抽過去,當下臉紅脖子粗地解下褲腰帶就要「男子單打」,只把王樹民追得上躥下跳,求爺爺告奶奶,鬼哭狼嚎。

等他媽賈桂芳回來以後,男子單打立刻變成了混合雙打,賈桂芳一張嘴不帶換氣的,桌子拍得啪啪作響,屁股被抽腫了的王樹民跪在搓衣板上,悽慘無比地聽着自家老娘家訓,愁眉苦臉到恨不得自己從沒生下來過。

他沒想到,這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居然是謝一……和樓下不停地叫着「死了——死了——」的救護車。

黃采香不在家,正好趕上謝守拙在外面打牌輸了點錢,又多喝了幾口,看什麼都不順眼。謝一一身冰碴子,哆哆嗦嗦滿身泥水地從外面回來,深藍的書包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謝守拙立馬兒急了,醉眼迷離地也沒看見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抄起把椅子劈頭蓋臉地就衝着謝一砸過去。

「他媽的你個小敗家的,老子缺了八輩子德了養你這麼個玩意兒,你以為你老子是大款啊?讓你把書包往泥里扔!讓你把書包往泥里扔!你個小婊子養的,一天到晚跟你賠錢的媽一樣!讓你敗家!讓你敗家!」

等黃采香回家一開門的時候,謝一已經渾身抽筋躺在地上不會動了,謝守拙的酒終於在親生兒子的慘樣和妻子的尖叫中,給嚇醒了,手上的椅子「啪嗒」一下落了地,兩隻眼睛裡全是血絲,瞪得快脫了眼眶,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才好。

黃采香抱起謝一,慌忙打了120,這向來知書達理輕聲細語的女子終於潑了一把,指着謝守拙嘶聲大罵:「謝守拙,你還是人不是!是人不是了!你……禽獸不如,我兒子要是有個好歹,你不得好死!」

救護車尖叫着走了,樓上樓下鄰里鄰居都來看熱鬧,王大栓和賈桂芳沒工夫搭理自家小崽子了,慌慌張張地在一邊幫忙,王樹民偷偷地扒着樓道的樓梯,看着謝一被穿白衣服的人抬出來,看着他一張臉青得像鬼片裡的死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怕了。

古人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第一個這麼說的人絕對是個絕世烏鴉嘴,呸呸呸,好的不靈壞的靈。

據說謝一被推到了急診室里,好容易才活過來,在醫院一住就住了整個寒假。黃采香一邊上班一邊醫院單位兩頭跑地照顧兒子,人好像每天都在往下瘦,每天天不亮就給謝一做好一天的飯,中午熱一頓拿保溫桶送過去,晚上再送一頓……

賈桂芳有時候過去幫幫忙,回來跟王大栓直搖頭,鐵打的人也禁不住這麼折騰啊。

果然,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黃采香單位有事,下班晚了,怕小謝一在醫院等着急,急匆匆地就騎上車往醫院趕,被路口突然出來的一輛麵包車給撞了……她沒有好媽媽照顧着念着。

於是沒人留得住她。

於是她變成了牆上的一個黑白照片。王樹民看着那張照片,覺得有點假,他從來沒見過黃阿姨笑得那麼快樂,雙頰那麼豐滿,有那麼一大把烏黑的頭髮,他忽然很想哭,因為他忽然意識到這些好像都和他有關係。要是他沒騙謝一,要是謝一不那麼實誠地相信他,要是他沒把謝一的書包扔進荷花池,要是謝一沒一身泥的回家,要是謝叔叔沒打他,要是他沒進醫院,要是黃阿姨還活着,要是……可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的「要是」。

於是等謝一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變了天。

第三章

小白菜

小時候的事情,對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大的影響呢?心理學者或許對這個問題有更深的認識。

對於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來說,或許早就把老師上課講的課都還回去了,不記得當時在黑板上寫個不停的漂亮女老師,不記得自己的小學課間操時間是在上午第一節還是第二節課以後,不記得到底是一年級還是三年級開始上的自然課。

可是永遠忘不了那些欺負過自己的人,忘不了凳子上的膠水,某人在嘲笑中咬得格外重的那個詞,忘不了某個冬天,荷花池裡冰冷的水,和洗不掉的爛泥。

忘不了那種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一樣的無助感。

那是個冰冷刺骨的冬天,即使謝一長大以後,到了溫潤的江南,他也忘不了那時候那種刺骨的冷冽,西北風隨時隨地都在敲打着窗棱,要把整個玻璃窗打碎一樣,天空一直都是灰濛濛的,就像永遠都不會放晴。

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種毛病不是生在身上的,而是生在心裡的,經歷了大變的孩子總會有些不對勁。

謝一出院以後,賈桂芳就經常把這個沒了娘疼的孩子接進自己家裡看着,當自己兒子,連王大栓面對謝一的時候,聲氣都會細上幾分,一張皮糙肉厚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手足無措來。

可是這兩口子畢竟粗枝大葉慣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孩子的心思一天重似一天,話比之以前好像更少了些,一張小臉白得透明,常年也見不到血色。

而讓王樹民不安的,卻是對於那天在學校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謝一沒有對別人提過半句。可王樹民知道,謝一什麼都記得……不管是他腆着臉,把省下來的零花錢買的便宜的糖豆塞到謝一手裡,還是死皮賴臉地拽着他一起寫作業踢球,謝一都再也沒有和他有過任何的交流,眼神的,言語的。

王樹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謝一的世界裡,好像從此就沒了王樹民這個人。他這個會喘氣、會說話的活物,對於謝一,就像個屁,只能短暫的影響局部空氣指數。

他覺得彆扭起來,王樹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愛搭理謝一的,恨不得這大姑娘一樣的娘娘腔離自己遠點,別給自己掉價兒,可是當謝一真的離他遠遠,他卻又不自在起來,心裡好像缺了快東西似的,空空落落的。

很多人都有犯賤的潛質,像王樹民這樣比較珍奇的物種,從小就已經顯現出了這個天賦。以前謝一小心翼翼地面對他的時候,他愛答不理,還老有事沒事給人下個絆子。現在人家不把他當回事了,他到反而在意起來了。

三年級下半學期開學第一天,王樹民早早地就叼着早飯在謝一家門口等着,謝一一開門,就看見頭髮睡得挺搞笑,站在門口哆嗦得跟個篩子似的的男孩子。二月份的樓道里還是很冷的,窗戶灌進寒風颼颼的,王樹民臉蛋兒有點紅,帶着尷尬的傻笑,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謝一的胳膊:「遲到了,快走了。」

可他這一抓卻抓了個空,謝一往旁邊側了個身,仍舊是低着頭,卻躲開了他的手。王樹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手來撲騰撲騰自己亂七八糟的頭髮,跟在謝一身後,嘮嘮叨叨地沒話找話:「我聽說文明崗還是上學期的那幫人,你帶紅領巾了麼?」

被無視。

「呃……你作業寫完了麼?我《寒假生活》還差兩篇,借我抄抄唄?」

繼續被無視。

王樹民咬牙,這小霸王什麼時候受過這麼大委屈,怒了,上前兩步,一把抓住謝一的肩膀,仗着比人家高半頭,硬是把謝一的肩膀給掰了過來,謝一讓他拽的一個趔趄,抬起眼睛,卻不看王樹民,目光輕飄飄地從他臉上划過,一點重量也沒有似的,仍然是黑白分明的那麼一雙好看的眼睛,卻掃得王樹民很冷。

讓小霸王情不自禁地放開了手,不知道怎麼辦了。

謝一扭過頭,把書包往上背了背,繼續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在凜冽味道還沒有散去的北風裡好像打着晃一樣。王樹民看見他的書包角上還有烏黑的印子,再也洗不乾淨了的印子,覺得突然特別難受,默默地抿了嘴,不遠不近地跟在謝一身後,踢踢踏踏地踹着腳底下的小石子。

路邊買早飯的大媽早早地出了攤,熱鬧的人氣瀰漫開來,可是王樹民那下水道一樣寬的心裡,突然被堵住了。

謝一推開教室的門,裡面菜市場一樣鬧哄哄的人聲立刻安靜了一刻,對於八九歲的孩子來說,死人還是件很遙遠很陌生的、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激起他們不恰當的好奇心的事情,一雙雙眼睛就那麼盯着謝一進教室的身影,然後低低的議論聲響起來。

那些目光讓謝一覺得有些冷,有些怕,他在門口站了一會,頭低低的埋在脖子上厚厚的圍巾里,看不懂他們的意思。是憐憫?新奇?或者別的什麼的?縮在有些長的袖子裡的手悄悄地攥了起來。那麼一刻,謝一想逃出這個混雜着各種氣味的教室,可是卻沒有移動腳步的力氣。

忽然,謝一的身體猛地被人撞到一邊去,肥嘟嘟的崔小浩和一幫小男孩擦着他跑進了教室,故意把他撞到一邊去,謝一的肩膀重重地磕到了門框上,疼得麻木。

崔小浩回過頭來,細小的眼睛被肥肉擠得像是一條縫,不懷好意地沖他笑,陰陽怪氣地說:「給謝娘娘請安。」

謝一前額的劉海垂下來,別人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腦子裡有一根筋在不停地跳動,好像要爆炸一樣。只聽崔小浩捏着嗓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唱:「小白菜呀——葉葉黃啊——兩三歲呀——沒了娘……哎喲!」

誰也沒看見王樹民是從哪裡竄出來的,崔小浩一句話還沒唱完,王樹民已經猛地撲過去,一雙眼睛瞪得小老虎一樣,把書包掄在了崔小浩腦袋上,然後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旁邊女孩子的桌子上的書本被小胖子揮舞的手臂掃下來,掉了一地都是,王樹民騎在崔小浩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臉就是一拳頭:「我讓你說,讓你再說!」

崔小浩張着嘴使勁掙扎,可惜一身肥肉看着橫,打起架來衰得不行,挨了王樹民兩拳頭就鬼叫着嚎起來。梳着兩條麻花辮的班長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幹什麼?你們幹什麼?給你們告老師!」

可惜小姑娘尖細的嗓音沒蓋過崔小浩殺豬似的嚎叫,也沒蓋過一邊已經跳到桌子上搖旗吶喊唯恐天下不亂的臭小子們,揮着胳膊滿臉興奮地大喊敲鑼邊兒:「打他,打啊!使點勁嘿!」

這下別說是菜市場了,瘋狗市場都沒有三年級二班熱鬧。

這動靜很快把巡視的年級主任給招來了,戴眼鏡的中年胖子一腳踹開了教室的門,臉色難看得活像電視裡青面獠牙的商朝文物,光禿禿的腦門上一根青筋跳得歡快極了,臉紅脖子粗地衝着王樹民大喊:「幹什麼呢?!太不像話了,你們班老師呢?!」

伸手就要把王樹民拉下來,王樹民打紅了眼敵我不分,張嘴照着年級主任的手「嗷嗚」就一口。別看「地中海」的年級主任身材龐大,動作卻迅捷得很,縮手的速度好像武林高手,沒讓他給咬着。

年級主任這一氣非同小可,扯着嗓子叫喚起來:「反了反了,你還敢咬人?」大手抓住王樹民的後背衣服,硬是把張牙舞爪的小王八從崔小浩身上給拎了起來。

班主任李老師匆匆忙忙地從門口衝進來,天可憐見的,大冬天腦門上居然出了一層薄汗:「怎麼了怎麼了?王樹民?崔小浩?怎麼又是你們倆?!」

年級主任一張嘴,訓人的詞兒簡直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李老師陪着在一邊聽着,一邊幫腔,最後以把兩個小兔崽子揪到辦公室去告終。臨走的時候李老師抬頭扶扶眼鏡,威嚴的眼睛掃視了一幫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展開獅吼功:「看什麼看?不上自習啦?回來課堂考試,聽寫課文,誰不會就給我抄五十遍!」

眾人立刻鳥獸散。

謝一混在推推搡搡的小朋友們中間,回到自己空了一個假期的座位上,坐下來拿出被泥湯泡過的皺巴巴的新書,用小手抹平了,打開來,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手裡拿着鉛筆,不由自主地在課文旁邊空白的扉頁上亂畫,畫來畫去卻停在了兩個字上「去」「死」。

為什麼你們都不去死?

這句話在他胸口頭腦里徘徊不去,把所有的念頭都擠了出去,他攥着鉛筆的小手關節發青,嘴唇抿得緊緊的,一聲不吭。

筆尖「撕拉」一下把書頁劃了個口子。同桌的小女孩正全神貫注地背着課文,沒注意到她好像不一樣了的同桌。

為什麼你們都不去死——

第四章

爹呀娘呀

鑑於王樹民同學梗着脖子的不合作態度,以及崔小浩迫於某人淫威下只敢幹嚎,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的情況,班主任李老師氣的腦袋冒煙,活像個大茶壺。

年級主任在一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從學習態度談到人生感悟以及嚴肅華麗的三觀問題,最後化身偉大的預言家,斷言如果再這麼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號子就是倆兔崽子的最終歸宿。

當年江姐說,竹籤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共產黨員人的意志是鋼鐵。當一個人打定了注意不張嘴的時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沒辦法的。李老師最終也沒從王樹民嘴裡翹出一點信息來。最後年級主任大手一揮,用上終極絕招:「叫家長!叫家長!」

看見爸媽來了,王樹民脖子也不梗着了,立刻從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聲把事兒說開了,雖然打架是不對的,但是畢竟這屬於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助人為樂行為,從某方面來說,王樹民同學的正義感還是值得鼓勵的,李老師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難得王大栓和賈桂芳這輩子也講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師面前補償性地照着王樹民的腦袋瓜敲了兩下之外,真沒怎麼難為他。

把王樹民放回了教室上課,不過那已經是在上午第三節下課的時候了。至於崔小浩……嗯,這崽子三觀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發育比較早的孩子,三年級的時候反抗老師,在同齡人眼裡,這種以下犯上的行為也是要用「酷斃了」來形容的。王樹民走回教室的時候,正好碰見教思想品德的趙老師從教室里出來,老師一走,小混蛋們馬上就圍上來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板寸頭的張金貴上來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們兒,范兒,真夠范兒,你沒看見老李那臉,那……」

王樹民冷冷地推開張金貴的手,斜着眼掃了周圍的人一圈,猴崽子們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想象中的熱鬧沒出現,當事人反應冷淡,於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麼狀況。

只見王樹民撥開人群走到謝一旁邊,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節課的課本,好像周圍發生的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王樹民一腳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訴你們,今兒都聽實在了!」這動靜實在太大,連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謝一都一個激靈,抬起頭來瞄了他一眼。

這眼神顯然給了王樹民極大的鼓勵,於是這偽老大喝了雞血一樣地清清嗓子,吼聲更大了:「打今兒以後,謝一就是我哥們兒,鐵瓷器,誰跟他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眾小鬼傻了。謝一眼神飛快地閃了一下,接着又低下頭去,握着筆的手緊了緊。

王樹民眼尖,掃着門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數學老師咳嗽一聲,不解地看着這幫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幹什麼呢?快上課了還折騰?!」

轟,再一次鳥獸散。

王樹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那麼狗腿過,從那以後一天到晚地跟在謝一身前身後,沒話找話,看着謝一愛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樣子,心裡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見他身上背着的那個,沾着洗不掉的污點的書包,還有那些怎麼抹都抹不平的書頁,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賈桂芳都是熱心的人,家裡的孩子,淘是淘,到底還是有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