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 第2章

priest



赫連翊呆愣良久,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頹然坐回去,仰頭去看上書房的大梁,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允行遠駐西北,北淵……北淵沒啦,如今連你也要拋下朕了麼?」

周子舒默然不語。

赫連翊沉默了一會,嘆息似的說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着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鵬舉這些年一直跟着我,信得過,也是有本事的……」

段鵬舉截口打斷他:「莊主!莊主您不能這麼說,我老段絕沒有這樣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竅三秋釘,三秋必斷腸,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弓下身去,給赫連翊磕了個頭,磕完卻不抬起頭來,口中道:「念在臣這麼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死死地盯着那血葫蘆似的人,那一刻沒人知道這正當盛年的帝王心裡想的是什麼——那些年謹小慎微,那些年機關算盡,那些年狼煙四起,那些年風霜苦寒,那些年……而終於他君臨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

每個人都逃不過世事無常,和歲月的遺棄。

半晌,他閉了眼,揮一揮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個笑容:「謝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麼開心極了的事一樣,帶着病容的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些許紅暈來,興高采烈地轉向段鵬舉,將最後一顆釘子塞到他手上:「來吧。」

段鵬舉踟躕了半晌,才咬咬牙,舉起暗紅不詳的釘子,死死地釘進他莊主的血肉之軀里,他知道那是極疼的,這些年見慣了的,最鐵血的漢子也受不了這一下,而忍不住失聲慘叫,可周子舒卻只是輕輕瑟縮了一下,依舊挺直着身體,沒有慘叫,只有一聲幾不可聞地悶哼。

他甚至覺得周子舒那悶哼里都帶着笑意。

段鵬舉覺得莊主已經瘋了。

周子舒在原地緩了半晌,最後向赫連翊一拜,一張臉白得像紙糊的。

他身體裡的氣力正飛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覺開始慢慢升起,開口說出最後四個字:「皇上保重。」

隨後不等赫連翊回話,便大步走出上書房,像是歇下了什麼包袱一樣的輕快,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卷一

落魄江湖載酒行】

第二章

偶遇

七竅三秋釘有一個秘密,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沒有人知道,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連釘七根釘子,人當時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夠留一口氣叫他離開皇宮,恐怕到不了宮門口,便成了一攤不能言不能動的爛肉。

可若是每三個月釘進一次,叫那釘子一點一點地長進自己的身體裡,和自己變做一體,慢慢適應,雖然三年後也得吹燈拔蠟,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內功,並且言語行動皆能如常人,只是須得忍受十八個月錐心蝕骨一樣的疼。

聽說單是那種疼法,便能叫人瘋狂,不過周子舒很快樂地想,這傳言原來是不對的,起碼他現在沒瘋,不但沒瘋,他覺得,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這樣快樂輕鬆的時候。

天窗對於自請離開的人,自然也會有後續的監控,什麼人,何時離開,安頓在何處,葬身在何處,都有詳細記載,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進去了,就一輩子出不來。

可憐他半生賣命,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榮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領,武藝高強,極善易容之術,他走進人群一轉身,便再沒有人認得出。

而這遊走於宮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個暗影,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個騎着瘦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鄉野小調,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從這個恐怖的網中脫困的第一人。

他臉上帶了張不怎麼精緻的人皮面具,隨意塗抹得自己一臉青黃,看起來好似是個隨時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邊喝水的時候對着水面瞧了瞧,覺得挺合適自己的真實情況,越看越滿意,又在路邊農戶家裡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將原來的那身錦袍脫下來燒了,腰上系了個鏽了一半的酒壺,裡面裝着半壺粗製濫造的濁酒。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一直隱於皇宮大內,從未以本來名姓行走過江湖,連個化名都不用想,便歡歡喜喜地這麼上了路。

他也沒什麼去處,都說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糊口,過開封,走蓬萊,慢慢悠悠,三個多月,才到了草青蓮紅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潛進了天下第一樓的酒窖,將桂花甜酒釀嘗了個遍,醉生夢死一遭,美得飄飄然,只覺這日子是再好也沒有了。

十幾日之後,一時喝多了,險些被發現了行蹤,也覺得酒釀雖好,畢竟綿軟,趣味減了些,於是拋下足兩的銀子,又離開了酒窖。

這十幾日一過,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頂着一張癆病鬼的臉,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瑣五官,便是正宗無比的一臉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里十多日,幾乎成了酒糟,亂七八糟的頭髮一縷一縷地垂下來,活似個要飯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邊閉着眼睛曬太陽的時候,竟有個小胖娃娃,蹦蹦噠噠地從他身邊走過,又蹦蹦噠噠地走回來,瞅瞅他,從身上摸出一枚銅板捏在手裡,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尋摸了半天,還問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裡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朋友、牽掛的人,一個個不是死了,就是遠走他鄉,周子舒靠在牆角,伸展開四肢,愜意地曬着暖烘烘地太陽,嘴角帶着點笑意,就開始琢磨,這麼多年,圖什麼呢?

年輕的時候,總覺着自己是個不得了人才,什麼褒義詞都往自己身上攬,什麼絕頂聰明,什麼心有九竅,什麼武藝高強,什麼見多識廣,好像不做出一番事業就枉來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來,圖什麼呢?

又落下什麼了呢?

不過捨棄了自由身,給皇家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轉轉,原來有的東西也都賠乾淨了,到現在一無所有孤家寡人,又處心積慮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贖出來,還覺得做得挺聰明。

他忽然又悲愴起來,只覺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過自己了。

有多少年沒這樣,腦殼空空的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可笑路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趕死一樣地來來回回,倒比他一個算着日子快嗝屁的還急似的。

只聽旁邊酒樓上,一個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要飯的,身邊卻連個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麼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雖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卻猶似當年的好,那女子雖隔了一條喧鬧的大街,聲音又不大,還是叫他一個字不漏地聽了去。

還沒來得及暗地裡自嘲,下一刻,便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是在曬太陽。」

這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低低沉沉的,吐字極慢,卻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抬頭望去,只見對街酒樓二樓靠着欄杆,一個長相極好的紫衣少女和一個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人臉色微有些蒼白,眼珠卻很黑,像是將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這黑白分明,看來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麼一抬頭,目光正好和他對上。

灰衣男人面無表情地將目光錯過,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專心吃着桌上的飯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說人海茫茫,竟還遇上個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鏡卻仍在他身上打轉,半晌,終於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會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下樓來,跑到周子舒面前,說道:「要飯的,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周子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小善人,你不如請我喝酒。」

紫衣少女嬌笑起來,回頭對那樓上大聲道:「公子,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個眼神都沒給她,只極專注地吃飯,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滅他對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問道:「別人都要飯,怎麼單你要酒?那酒有什麼好的,能管飽麼?」

因她長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說幾句,便半帶玩笑地說道:「憑酒借紅顏。」

紫衣少女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來,她笑起來也仿佛花枝亂顫一樣,周子舒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邊欣賞她,一邊搖頭晃腦地嘆道:「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老白頭翁。姑娘這樣幸災樂禍,可不厚道了。」

少女驚訝道:「喲,你還文縐縐的哪。」便蹲下來,飛快地伸手將他腰上酒壺解下來,跑到酒樓里,片刻又回來。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誰知少女飛快地將手一撤,笑道:「我問你個事,若是你說對了,我便把酒壺給你,請你喝酒,若是你說不對,我就往裡下毒,叫你喝了穿腸爛肚。」

周子舒苦笑,這少女美則美矣,竟也是個棘手不省事的,便問道:「我那酒壺乃是從一個老叫花子那贏來的,裡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屍體,你若喜歡就拿去,我不要了還不成麼。」

紫衣少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氣啦,生氣了就得殺了你。」

周子舒心道,這是哪裡來的小魔星,白長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說。」

「我問你,你在這要飯,為何身邊連個裝錢的破碗都沒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說道:「我幾時說我是要飯的?不過占個牆角曬太陽罷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識地便回頭去看那酒樓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顯然也是個耳力極好的,聽見他們說話,手頓了頓,便沒別的表示了,又清風無愁、下箸如飛地繼續專心吃東西。

少女仰頭望了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麼看不出太陽有什麼好曬的?」

周子舒笑着搖搖頭,站起身來,伸手一撈,輕輕巧巧地便將自己那破酒壺撈回來,少女「啊呀」一聲,一個沒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頗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聽這一副叫花子樣的男人說道:「姑娘年輕,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趕着趕緊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才行,我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曬太陽做什麼?」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砸吧兩下,大聲贊道:「好酒,多謝姑娘!」

言罷轉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為功夫算不錯的了,可誰知本以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憑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沒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經晃進了人群里,再也找不到了。

她有心想追上去,卻聽酒樓上男子輕聲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麼?還在那丟人。」

他說話的聲音似是耳語一樣,沒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聲音偏偏從高樓上,經過喧鬧的人群,準確無誤地傳到少女耳朵里,紫衣少女垂頭喪氣起來,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里最後看了一眼,便轉身上了樓。

周子舒晃晃蕩盪地抱着酒壺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橋流水旁邊一走一過,從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覺得這副尊榮有些對不住這地方,估摸着大概不會有客棧願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裡是一片片小漁船,擺渡路人的。

這會正是春日遊人多,他轉了一圈也沒有得閒的,好容易看見一個船靠在岸邊的老漁樵,便走過去。

老樵夫的烏篷船在一邊停着,旁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為什麼到了他這裡便閒得什麼一樣,在岸邊四仰八叉的躺着打盹,草帽扣在臉上,只露出滿頭乾枯的白髮。周子舒便走過去,不着急,也不去叫那老漁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等着他睡醒。

誰知過了一會,那老漁樵自己卻躺不住了,氣呼呼地一把將臉上蓋的草帽拽下來,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張口便罵道:「奶奶的,沒看見老子睡覺呢麼!」

周子舒也不生氣,說道:「老丈,生意來啦。」

老漁樵又罵道:「你娘的,你嘴長着留着出氣還是留着放屁?要坐船不會說一聲?」

言罷站起來扭了兩下腰,拍拍屁股,回頭見周子舒還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長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忙着擺渡,只有他一個閒着了。

灰溜溜地站起來,跟在老人身後,一邊聽着他嘴裡罵罵咧咧不乾不淨,又厚着臉皮問道:「老丈,有吃的麼?剩飯也行,給我一碗。」

老漁樵粗聲粗氣地道:「還是個餓死鬼投胎。」

便從懷裡掏出一塊咬了一半上面還有牙印的餅扔過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着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過來,張嘴就咬。

老漁樵將船劃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還兀自惡狠狠地道:「你娘的。」

第三章

荒廟

周子舒滿不在乎——這世上各種尋死覓活的事他都辦過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着那老漁樵嘴裡不乾不淨的話,全當下飯。

烏篷船靜靜地分開河水,河岸那頭有個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賣菱角。」就仿佛年光同這河水一般緩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這裡,也值當了。

他路過蓬萊的時候探訪過傳說中的仙山,當時在半山腰上就這麼想的,可後來又覺得,傳說中杏花煙雨的江南還沒細細遊覽過,有些虧,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間生出這種感慨,咬了一口手裡又干又硬的餅,鼓着腮幫子使勁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腦袋,又尋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嶽可還沒去過呢,還是虧。

便又放下了終老此處的感懷。

忽然,老漁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樣,罵聲停下了,弓着背,微偏着頭,一雙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一個方向。

周子舒有些奇怪,便從船里微微探出個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老漁樵定定地瞅着兩個岸邊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樓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漁樵頭髮雖白,一雙眼卻目光如電似的,仔細看來,藏在一頭亂髮下的太陽穴還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虬結,不用說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這老頭子身手不簡單。

叫他這樣戒備得盯着看,想來那遙遙一對視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美貌少女這會看着雖然蹦蹦跳跳,卻始終謹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後一丈左右的地方,絲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掃了一眼,便知道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類的身份,這姑娘雖有些刁蠻,相貌形容卻頗對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別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着對付手裡的干餅。

江湖麼,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個名利場,江湖便是個是非場,有人總想不明白這件事,好像仗劍騎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臨死都念叨着。

不過眼下是是非非,和他這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