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筆記 - 第2章

多麗絲·萊辛

  「是的。很詳細。奇怪的是,她跟我交談時好像把我當成了你———她甚至說漏了嘴,把我叫做摩莉。」

  「我不知道,」摩莉說,「有誰會這樣去想呢?你和我其實像粉筆和奶酪一樣差異分明。」

  「也許並沒有這麼大的差異。」安娜冷冷地說。但摩莉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

  她是個個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大,但仍顯得苗條,甚至有點男子氣。這是因為她的髮型就像個男孩,一頭金髮松鬆散散的,顯得很不勻稱。還有她的服飾,在這方面她很有天賦。她什麼裝束都愛試試:一會兒穿上緊身褲和背心,打扮成一個頑皮、粗野的女孩子,一會兒又在那雙綠色的大眼睛上塗塗抹抹,讓顴骨顯得突出,再穿一套儘量顯出胸部圓潤線條的衣服,打扮成神話中的女妖。這是她在生活中所玩的一個獨特的花招,安娜為此很妒忌她。然而,在譴責自己時,她會對安娜說,她感到很慚愧,她非常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好像我真的很特別———你不就這樣看嗎?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有什麼特別之處。事情真有點可恨———那個男人,你知道,上周我同你說起過他———他第一次看見我時我穿着那件舊寬鬆褲和一件肥大的舊套頭衫,然後我便一溜煙進了旅館,不折不扣像個蕩婦。但他不知道如何占有我,整個晚上他什麼話也不會說,我對此真開心。怎麼樣,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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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事你是覺得開心的。」安娜想這樣說,一邊笑了起來。安娜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脾氣易怒,老是警覺地睜着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頭髮理得毛茸茸的。總的來說,她很滿足於現狀,但並非始終如此。她妒忌摩莉那種情緒說變就變的能力。安娜穿着整潔得體,這就使她顯得既端莊又有點兒古怪。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是那雙白淨的縴手,那張白皙的小巧玲瓏、下巴尖尖的臉。她膽子很小,不敢公開表現自己,她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視。

  當這兩個女人一道外出時,安娜總是有意退縮自己,而讓摩莉大出風頭。但當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又是她唱主角。然而,在她們友誼的初期,情況並非如此。生性唐突、直率、不講策略的摩莉總是直截了當地對安娜指手畫腳,隨着蘇格大娘那一套東西對她們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安娜才慢慢地學會如何為自己抗爭。即使現在,只要有必要,她有時還得向摩莉挑戰。她承認自己的懦弱,她總是讓步,而不願爭來吵去。一場爭吵足以使安娜情緒低落許多日子,而摩莉則越吵越顯得有活力。她會淚流滿面,說出一些令人不可原諒的話,但過了半天就把這一切忘得一乾二淨。而安娜則得躲進自己的住所慢慢地恢復元氣。她們兩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東漂西盪」———這是蘇格大娘曾經用來說她們的話,也是她倆樂意承認的。但近來安娜已學會從另一種意義上來使用這幾個詞———它們不再僅僅用來自我解嘲,而是作為反映不同哲學觀的人生態度的旗幟。在跟摩莉說這樣的話時,她喜歡自個兒陷入某種遐想:我們對所有的一切都抱有錯誤的態度,這都是蘇格大娘的過錯———這被人看得那麼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在一個飛速變化着的世界上,憑感情活一天過一天又有什麼錯呢?

  此刻在跟摩莉交談時———這種交談先前已經有過上百次———安娜對自己說:我為什麼老是有這樣的怪念頭,想要別人和自己一樣看待事物呢?這太天真了,他們為什麼應該跟我一樣?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將自己的情感的獨立性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

  她們所坐的房間在二樓,面對一條狹窄的小巷,窗台上擺着幾盆花,窗板剛上過漆;人行道上躺着三隻取暖的貓,一隻哈巴狗,還有一輛送牛奶的車子;因為是星期天,送貨車到得比平時遲了。送牛奶的人穿一件白襯衫,袖子捲起。他的十六歲的兒子十分利索地從一隻鐵絲筐里拿出一隻只白晃晃的瓶子放到每戶人家的門口。當他來到她們的窗口底下時,他抬起頭,向她們點了點頭。摩莉說:「昨天他進來喝過咖啡。他總是那麼喜氣洋洋的。他的兒子獲得了獎學金,蓋茨先生想讓我知道這件事。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插話說:『我的兒子具有那麼多的優越條件,受過那麼好的教育,但您看看他,簡直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才好。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一分錢也不用花,他卻得了獎學金。』『不錯,』他說,『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就想,我決不應該聽之任之,接受這個事實,因此,我就說:『蓋茨先生,您的兒子如今已進入中產階級了,我們是一個道上的人了,您用不着再說這樣的話。您懂我的意思嗎?』『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他說。我說:『世界根本不是這個樣子。只有這個階級分明的國家才是這個樣子。』蓋茨先生是該死的工人階級中的保守分子,他說:『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雅各布小姐。您說您的兒子不求上進?這真太糟了。』說完他繼續送他的牛奶去了,我剛上了樓,而湯姆就坐在床上,就那樣枯坐着。如果他現在在房間裡,他也許還那樣坐着呢。而蓋茨的兒子,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正在外面做他應該做的事。但湯姆———自從我三天前回來以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床上,胡思亂想。」

  「哦,摩莉,用不着太擔心。他會好起來的。」她倆就斜靠在門框上,觀看着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蓋茨先生個兒雖矮小,但動作敏捷。他的兒子身材高大,體格強壯,長得也英俊。兩個女人看着那孩子拎着空筐回來,從送貨車後部提出另一個裝滿牛奶的筐子,微笑着聆聽他父親的吩咐,一邊還點着頭。在他們之間存在着最深刻的理解。這兩個女人都離開了男人,獨自撫養孩子;她倆懷着妒忌的心情相互扮了個鬼臉,各自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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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的關鍵是,」安娜說,「我們兩人都不準備僅僅為了讓孩子有父親而結婚。因此,只要我們有了孩子,就只好自食其果了。為什麼應該有孩子呢?」

  「你倒好,」摩莉心情不快地說,「你從來用不着擔心什麼,你盡可以聽其自然。」

  安娜鼓足勇氣———差不多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費勁地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一直拒絕按書本上的教條生活,為什麼還要擔憂世人不按常規對待我們呢?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你又來了。」摩莉反駁說,「但我不是個理論家。你總是來這一套———遇到什麼事時,你總是先談理論。我可只擔心湯姆。」

  安娜這時不說話了:她的朋友語氣顯得很生硬。她回過頭來重新觀察那條街。蓋茨先生和他的兒子已拉着那輛紅色的送貨車轉過街角看不見了。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大街的另一端,那裡有一位男子正推着一輛手推車。「新鮮的鄉下草莓!」他叫賣着,「今天早上現摘的鮮草莓,早上剛摘的鄉下草莓喲……」

  摩莉看了看安娜;安娜像小女孩似的咧嘴笑了起來。(她很不愉快地意識到:小女孩般的微笑可以用來緩解摩莉對她的批評。)「我去給理查買幾個草莓來。」摩莉說,隨手從椅子上拿過她的手提包跑了出去。

  在溫和的陽光的照耀下,安娜又把身子斜靠在窗台上,一邊看着摩莉。摩莉已經跟草莓販子熱烈地交談上了。摩莉哈哈大笑着,打着手勢,草莓販子搖搖頭,表示不能同意她的說法,一邊將紅彤彤的果子倒在天平上。

  「你用不着交管理費,」安娜聽見摩莉在說,「我們為什麼得按商店出售的價格付錢給你呢?」

  「商店裡沒有早上現摘的草莓,小姐,沒有這樣好的草莓。」

  「哦,得了,」摩莉端起她那口盛着紅彤彤的果實的白碗走了,「騙子,你們這種人就是!」

  草莓販子是個年輕的男子,一副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他抬起頭,怒氣沖沖地看着摩莉進入那個窗口。他看見了她們兩人,便一邊擺弄着白晃晃的天平,一邊說,「管理費,你知道什麼呢?」「那你就上來喝杯咖啡,跟我們說說吧。」摩莉說,臉上充滿挑釁的意味。

  聽了這話,那人低下了頭,對着路面說,「即使你閒着無事,人家還有事情要做呢。」

  「得了,」摩莉說,「別這樣牢騷滿腹了。上來吃幾顆你自己的草莓吧。開銷算在我身上。」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好了。他站着,皺着眉頭,他那張年輕人的臉因油光光的頭髮披得過長而顯得有些模糊。「只有你是那種人,我可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像一個演員退到了幕後。

  「那你一定更壞。」摩莉離開窗戶,朝安娜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愧疚的意思。

  安娜從窗口探出頭去,看見草莓販子聳着肩膀,一副怨恨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所作的判斷是對的,於是便輕聲對摩莉說:「你傷害了他的感情了。」

  「喲,真見鬼!」摩莉聳聳肩膀說,「又回到英格蘭來了———這裡人人都把自己封閉起來,動不動就生氣,一踏上這片僵化的土地,我就想發脾氣,大喊大叫。一呼吸到這神聖的空氣,我就覺得自己被關起來了。」

  「不管怎麼說,」安娜說,「他覺得你在嘲弄他。」

  對面大樓里走出另一個顧客。那是一個穿着周末休閒服的女子,褲子和襯衣都是寬寬鬆鬆的,頭上還扎了一塊黃色的頭巾。草莓販子稱果子給她,雙方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在他握住車把將手推車向前推動之前,又抬頭看了看窗口,發現只有安娜在那兒,安娜把自己尖尖的小下巴埋進臂膀里,睜着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他,他於是笑了起來,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說:「管理費,她是說……」然後他便厭惡地輕聲哼了一下。他已經原諒了她們。

  他推着一車子紅彤彤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果子沿街過去了,口中一邊吆喝:「早上摘的鮮草莓!今天早上現摘的草莓喲!」他的叫賣聲不久就融入來自前方一兩百碼遠的大街上交通的喧囂中了。安娜轉過身來,發現摩莉正在往盛有奶油的碗裡放水果。「我不打算在理查身上太破費,」摩莉說,「沒有什麼東西是他特別喜歡的。要不要再來點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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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草莓,當然得來點葡萄酒。」安娜早已垂涎欲滴。她用調羹攪動草莓,體味攪拌中所產生的輕微的阻力和奶油在糖塊下流動的順暢。摩莉動作利索地把葡萄酒倒進杯子,把它們放到白色的窗台上。落在白色的窗台上每個杯子旁邊的陽光在猩紅色和黃色相間的光輝中一閃一閃地晃動,變成一粒粒光的晶體。兩個女人坐在陽光下愉快地舒了口氣,在溫煦中舒展她們的腿,一邊觀察着白瓷碗中果子的顏色和紅紅的葡萄酒。

  這時,門鈴響了,兩人本能地振作起精神。摩莉把頭探出去,叫道,「留心你的頭!」說完,便把用舊頭巾裹着的房門鑰匙丟了下去。她們看見理查俯身拾起鑰匙,儘管他一定知道至少摩莉在樓上,但他連頭也沒抬一下。「他恨我這樣做,」她說,「這不很古怪嗎?過了這麼多年,他怎麼還是那樣子呢?他這樣做無非想裝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理查進入房間。作為一個中年人,他看上去顯得太年輕了些。初夏在意大利度過假期之後,他的皮膚曬得黑黑的。他穿一件黃色的緊身運動衫,一條薄薄的褲子:一年到頭每逢星期天,不管夏季還是冬季,理查?波特曼總把自己打扮成在野外旅遊的樣子。他是許多家高爾夫球俱樂部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但除了生意上的應酬,他從來不參加他們的活動。許多年以前,他就擁有一幢鄉下小別墅,但他只讓家人去住,除非偶爾覺得有必要才在周末時在那裡招待一下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壓根兒是個城市居民。他的周末總是在俱樂部、酒館、酒吧里輪番度過。他是個身材偏矮、皮膚黝黑、體格強壯的男子,差不多稱得上胖子。他的那張圓臉笑起來很有魅力,但不笑時便陰沉沉的顯得很呆板。他的整個形象———頭向前傾,眼睛一眨也不眨———顯得很堅強果斷。他不耐煩地把胡亂包進那塊紅頭巾里的鑰匙交還給摩莉。她收下鑰匙,並用雪白的手指慢慢地撫摸那塊柔軟的頭巾,問道:「剛去鄉下過了一天好日子,是不是,理查?」

  僅這麼一句略帶嘲弄的話便使理查精神為之一振,他不自然地笑了起來,眼睛偷偷地朝白色的窗台附近那片強烈的陽光看去。當他看見安娜時,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十分尷尬地朝她點點頭,趕緊在房間另一端離她們較遠的地方落了座,口中一邊說,「我不知道你有個客人,摩莉。」

  「安娜不是客人。」摩莉說。

  她故意等到理查看清了她以後才懶洋洋地在陽光下挪了挪身子,把頭轉過來朝向他,口氣和藹地問:「來點葡萄酒嗎,理查?還是來點啤酒?咖啡?或者來一杯茶?」「如果你們有威士忌,就來點吧。」「就在你那邊。」摩莉說。

  顯然,他覺得喝威士忌更具男子的風度,說過這句話後他便坐下一動不動了。「我這次來是為商量湯姆的事。」他看了一眼安娜,她這時正用舌頭舐她的最後一顆草莓。

  「我聽說這事你已跟安娜商量過了,我們現在可以三個人一起談談了。」

  「這麼說安娜已經告訴你……」

  「沒有。」摩莉說,「我們還是第一次有機會促膝談心。」

  「這麼說我把你們第一次促膝交談給打斷了。」理查說,並竭力裝出快活的樣子忍住自己的性子。但他的口氣是傲慢的,兩個女人聽了後覺得既開心又不安。理查突然站了起來。「這就走?」摩莉問。

  「我去把湯姆叫來。」她倆都感到他正準備盛氣凌人地叫起來,摩莉於是及時地阻止了他:「理查,別對他大吼大叫了。他已不再是個孩子。再說,我想他不會在屋裡。」「他肯定在屋裡。」「你怎麼知道?」

  「他一直在樓上窗口邊往外張望。他真奇怪你竟然會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不在家。」

  「這又怎麼啦?我總不能看住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麼樣子了呢?」兩人面面相覷,顯然充滿了敵意。把他管教成了什麼樣子?對於這個問題摩莉是這樣回答的:「我不想跟你爭論他受到什麼樣的管教,在我們決出勝負以前,還是讓我們看看你的三個孩子是如何長大成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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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來跟你討論我的三個孩子的。」

  「為什麼不呢?我們已經討論過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討論過了。」

  接着是一陣短暫的沉默,兩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間的敵意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這兩人的關係是這樣的:他們於一九三五年相遇。當時摩莉正熱衷於西班牙共和黨人的事業。理查也是。(但是,正如摩莉在理查提起自己關心異國的政治純屬誤入歧途時常常說的:那時候誰不是這樣子呢?)波特曼家是個富戶,他的父母把這事當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產主義傾向的證據,於是就停止寄錢供養他。(正如摩莉所說:我的天哪,他們一分錢都不寄給他了!理查自然很高興。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他。憑此他很快申請到了一張黨員證。)理查此人一無所長,只會掙錢,但這方面的才能當時也還沒有被發現,因此,摩莉供養了他整整兩年。在此期間,他一直想做一名作家。(摩莉發話了———當然那是數年以後的事:你能不能想點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顯然只能做點平凡的工作。每個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嗎?你知不知道共產主義又有些怎樣不可告人的醜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實上你能想像這些人———這每一匹為這垂暮的黨服役的戰馬都是多年以來除了那個黨別的什麼也沒考慮過。每個人都大吃大嚼那些舊文稿和詩篇。每個人都想成為當代的高爾基和馬雅可夫斯基。這不令人可怕嗎?這不讓人覺得可悲嗎?人人都成了失敗的藝術家。我確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義。)出於善意的蔑視,摩莉在離開理查以後仍供養了他好幾個月。他對左派政治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變化,也就在那個時候,他認定摩莉是個不道德的、水性楊花的放蕩女人。然後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懷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親切又蔑視的語言來說,即「城裡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麼理查一旦決定繼承家業,就會成為一個極其能幹的人。理查後來娶了馬莉恩,一個年輕、熱情、可愛、文靜的女孩,生於一戶略有名望的人家。他們生了三個兒子。

  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摩莉那時候跳過舞———但她的體型並不真正適合做一名芭蕾舞演員。她在一個滑稽劇中扮演過既歌又舞的角色———但又覺得太沒意思。後來她學起了繪畫,戰爭開始時將它放棄,當了一名新聞記者。隨後又放棄新聞業,從事一項共產黨的戶外文化工作。由於同樣的原因———每一個像她這樣的人都無法忍受這項工作的枯燥乏味———她又棄之而去,成了一個二流演員。經過無數不快的經歷以後,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她充其量不過是個藝術愛好者。她那麼自尊自愛,其根源在於———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一直不願屈服,不願鑽進某個安全的地方去,即一直沒有鑽進婚姻這個安全的避風港里去。

  她內心得不到安寧的個人根源在於湯姆,為了他,她與理查爭鬥了許多年。他尤其不能贊同她的做法:把孩子留在家裡,自個兒一出去就是一年。

  他現在就憤憤不平地說,「在過去的一年中,你把湯姆撇下不管,我因此能經常見到他……」

  她打斷他的話頭:「我一直在解釋,或者說我一直想解釋———此事我認真考慮過,覺得留下他也有好處。你為什麼老是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呢?他已經過了十九歲了,我把他留在舒適的家裡,錢和其他的一切都給他安排好了。」

  「你為什麼不說,只要沒有湯姆的連累,你就有更多的時間週遊歐洲呢?」

  「當然我會有很多時間,我為什麼不應該有呢?」理查哈哈大笑起來,那聲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摩莉不耐煩地說,「哦,我的天,自從生了孩子以後,我才第一次有了自由,這我當然很高興。為什麼不呢?你又怎麼樣?你把馬莉恩這個小女人的手腳拴在孩子身上,自己卻為所欲為———這是另外一回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釋,但你從來不聽。我想讓他擺脫我的束縛,得到自由。是的,先別笑,我們兩人一起待在這幢樓里,始終那麼接近,始終那麼了解對方所做的一切,這並沒有什麼好處。」

  自由女性Ⅰ(8)

  理查惱怒地扭曲着臉,說,「是的,你那一點理論我知道。」

  安娜這時插嘴說,「不僅僅是摩莉———我知道所有的婦女都如此———我是說真正的女人都擔心她們的兒子會不會長成那種樣子……她們有理由這樣擔心。」

  聽到這話,理查將敵意的目光轉向安娜;摩莉嚴密地注視着他倆。「什麼樣子,安娜?」

  「我想說,」安娜有意以甜美的口吻說,「他們的性生活不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嗎?你是不是說這是很嚴重的事呢,嗯?」

  理查臉紅了,紅得很難看,隨後又轉身對摩莉說,「行了,我並沒有說你故意做了你不應該做的事。」「謝謝你。」

  「但孩子到底有什麼錯呢?他從來不能像樣地通過一次考試,他進不了牛津,如今他就那樣閒坐着,整天胡思亂想……」

  安娜和摩莉都哈哈大笑起來,她們笑的是「胡思亂想」這句話



。「這孩子使我很擔心,」理查說,「他真讓人放心不下。」

  「我也很擔心他,」摩莉誠懇地說,「這也就是我們正打算商量的事,不是嗎?」「我一直向他提供幫助。我請他參加各種活動,好讓他在那些地方接觸到對他有好處的人。」摩莉又笑了起來。

  「好吧,你笑吧,你嘲笑吧。但事情已經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好笑的呢?」

  「當你說到『對他有好處』時,我心裡就真的往『好處』想了。我總是忘了你是那麼個自命不凡的勢利小人。」

  「你的話傷害不了什麼人,」理查以出乎意外的威嚴的姿態說,「你想罵就罵吧。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現在要說的是,我一直在向孩子提供某些幫助———幾乎是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如果他跟你在一起能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那就不一樣了。」

  「你說起話來好像我竭力想讓湯姆跟你作對似的。」「你是這樣做的。」

  「如果你指的是我經常說到你的生活方式,你的價值觀,你生意上的成功等等這一切,當然,那樣的話我是說過的。我為什麼應該對自己所相信的那些閉嘴呢?我是經常說,你的父親就在那種地方,你必須學會理解這個世界,它畢竟是存在着的。」「你真能吹!」

  「摩莉經常督促他多去看看你。」安娜說,「我知道她是這樣做的。我也督促過他。」

  理查不耐煩地點點頭,那意思是說,她們所說的一切都無關緊要。「在孩子問題上你太傻了,理查。他們並不願意看到家庭的解體。」摩莉說,「看看他跟我一起所認識的那些人吧———藝術家,作家,演員,等等。」

  「還有政治家。別忘了那些同志們。」

  「為什麼要忘掉呢?他長大以後會理解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那比你常掛在嘴邊的幾個場所———伊頓



啦,牛津啦什麼的強多了,是這樣的,抵得上你所說的一切。湯姆什麼都懂。他不會把世界只當成個上流社會的小魚塘。」

  安娜說:「你倆這樣吵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她顯得有些惱火;她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惟一能得出的結果是:你們兩人本來不該結婚,但你們結婚了;或者至少不應該有一個孩子,但你們有了———」她的聲音再次顯得有些惱火,然後又再次緩和下來,「你們難道沒有意識到這些事你倆已反反覆覆說了許多年嗎?為什麼不承認這個事實:你們再也無法取得一致,還不如乾脆撇開算了呢?」「湯姆的事明擺着,我們怎麼能撇開算了呢?」理查生氣地說,聲音很響。

  「你只會大喊大叫嗎?」安娜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聽見你們所說的話呢?也許那是他的錯。他肯定已感覺到你們爭吵的關鍵了。」摩莉趕緊走到門口,打開門傾聽着。「沒有的事,我聽見他正在樓上打字。」她迴轉身來說,「安娜,你如緘默不語,那真要把我給煩死了。」

  「我討厭大喊大叫。」

  「我是個猶太人,我喜歡大喊大叫。」

  自由女性Ⅰ(9)

  聽了這話,理查顯然覺得很不自在。「是的———你稱自己為雅各布小姐。小姐,想想你的自由權和自己的身份吧———先別管這是一種什麼『身份』。但湯姆的母親就是『雅各布小姐』。」

  「你反對的不是其中的『小姐』,」摩莉開心地說,「你反對的是『雅各布』



。是的,就這麼回事。你始終反對猶太人。」「哦,見鬼!」理查不耐煩地說。

  「告訴我,你的私交中有多少人是猶太人?」

  「我沒有你所謂的私交,我只有商務上的朋友。」

  「當然不包括你的女朋友。我很有興趣地注意到:在我以後你有過三個猶太女人。」

  「我的天,」安娜說,「我要回家了。」她真的從窗台邊站了起來。摩莉笑了,站起來按下她的身子。「你必須留下來。做我們的會議主席吧,我們顯然需要一個主席。」

  「好吧,」安娜安下心來說,「我來做主席。那就不要再爭吵下去了。但到底要商量什麼呢?事實是,我們已達成一致,我們所能提的也只是原先的建議,不是嗎?」「是這樣嗎?」理查問。

  「是的,摩莉覺得你應該在你所謂的那些『幫助』中給湯姆提供一份工作。」與摩莉一樣,安娜說話時對理查那個圈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蔑視的意味。理查惱恨地咧了咧嘴。「我的那些『幫助』?你們同意了,摩莉?」

  「如果你讓我也有機會說話的話,我會說『是的』。」「這就對了,」安娜說,「根本就沒有爭吵的必要了。」

  理查這時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顯得既幽默又有耐心;摩莉等待着,也顯得很幽默,很有耐心。

  「這麼說事情就都解決了?」理查說。

  「顯然還沒有,」安娜說,「因為還得湯姆自己同意才行。」

  「這麼說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來了。摩莉,我可不可以知道為什麼你要反對你的寶貝兒子跟那麼多財神爺打交道呢?」

  「因為我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把他帶大的———他是個好人。他一切正常。」

  「他不可能被我帶壞吧?」理查抑制住自己的怒火,笑着說,「我可不可以問問:你為什麼那麼肯定自己的生活理想呢?———在過去的兩年中,他們已經蒙受了很大的打擊,不是嗎?」

  兩個女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是說:他一定要提起這件事,那就讓他說去吧。

  「你沒有想到過,湯姆真正的不幸在於他一生中有一半時間生活在共產主義者或所謂的共產主義者中間———他所認識的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跟共產主義有牽連。但如今他們都打算退黨,或者已經退黨———你不以為這對他會產生什麼影響嗎?」「這是顯而易見的。」摩莉說。

  「顯而易見,」理查憤怒地咧咧嘴,「就這麼回事———但你的寶貴的生活理想又有什麼價值可言呢?湯姆不就是在光榮的、美好的自由的蘇維埃祖國長大的嗎?」「我不想跟你討論政治,理查。」

  「當然,」安娜說,「你不應該討論政治。」

  「當政治脫不了干係的時候,為什麼不討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