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紀末向你走來 - 第2章

龍應台



「我是以色列人,在蘇黎世住二十幾年了。不,我不喜歡瑞士!」

不喜歡這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國度?為什麼?

「工業高度的發展,環境都被破壞了,你看,樹也被砍了,草原上蓋房子,大自然愈縮愈小……」

她抱怨着,我心裡在說:婦人,你簡直人在福中不知福,在瑞士說環境污染?

我看到的湖,清得可以數水中的水草石頭,雪白的天鵝、黑色的野鴨在霧中若隱若現,栗子落進湖裡幾聲滴答。我看到一里又一里的草原,草原邊有鬱郁的森林,林中有潮濕長着果莓的小徑。蘋果樹紮根在草坡上,熟透的紅蘋果滾下坡來,被花白的乳牛蹄子踩碎。牛脖子上的鈴鐺在風裡叮噹叮噹傳得老遠。

而她在抱怨大自然的破壞?

「我比較嚮往你們中國;人與大自然和諧的共存,尊敬大自然,體認人的渺小……」

我忍不住笑起來。又是一個嚮往東方文明的西方人!她大概在書店裡買了兩本封面優雅的介紹東方哲學的書,用空靈的畫與空靈的文字談禪家、說老莊。她怎麼不知道哲學與現實生活的距離呢?或者曾經有個中國人熱切地告訴她,中國是如何如何地與天地為一體,她顯然不知道洞庭湖三十年來縮小了一半,也不知道這五年來,中國大陸的森林面積每年減少兩千多萬畝,更不知道台灣的人日日在呼吸污染的空氣,在幾近「死亡」的河流中捕捉含金屬的魚;山林缺少水土保持,年年鬧水災……

「我也不喜歡瑞士人的物質主義,一心一意只是錢、錢、錢。有了錢要賺更多的錢,有了大房子要買更大的房子。他們根本忘記了如何簡單地去生活。你們中國人就不會這麼功利,你們比較講究精神性靈上的追求,對不對?」

對不對?望着她熱切的眼睛,我尷尬着不知說什麼好。

「而且,在瑞士,人的心很冷,人與人的距離很遠。每個人都守着自己美麗的房子、昂貴的汽車、漂亮的花園,可是人與人之間沒有溫情,房子越大,人越寂寞。

你們中國人很講感情的,不是嗎?「

「是的。」我很肯定地回答,她開心地笑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對她解釋中國人與瑞士人一個重要的不同:中國人對「自己人」講感情、重道義,對陌生人卻可以輕易踐踏。擠車時用肘把別人推開、停車時堵住別人的車子、垃圾倒在別人的牆角下,害的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旦是「自己人」,他卻會熱情地給你各種優待,讓你不排隊可以買到票,使你不掛號可以看醫生,不交錢可以成會員等等。瑞士人或許對「自己人」非常冷漠,但他們對「陌生人」卻顯得相當「溫情」;我若牽着幼兒的手出去,一副「婦孺狀」,一路上不斷有人幫我開門、關門、提菜籃、推嬰兒車;連公共汽車都會在開動之後又特別為我停下來。

「住上幾年你就會知道,」婦人握着我的手道別,「瑞士實在不可愛!你一定會想念中國的。」

我已經在想念中國了,可是我想念的中國不是她包裝精美的東方幻想國,而是一個一身病痛但生命力強韌的地方。

拎着番薯回家,要放在水裡煮一煮。

想念草地郎

如果閉着靨眼睛讓天方夜譚的神毯帶你飛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就在市集中讓你降落;睜開眼,你如何分辨這究竟是個已開發先進國,還是個所謂的「開發中」國家?

很簡單,你說。先看房屋建築。如果是光潔照人的高樓大廈,屋與屋之間有雅致的綠地庭園,這大概是先進國。再看道路,如果路面鋪得密實平整,人行道上每幾步就有株樹,每個街角都有街燈,這大概是先進國。在路上跑的東西,如果大多是四個輪子的車輛,在十字路口憑着交通標誌整齊地來來往往,這大概是個先進國。

相反的,如果映入眼帘的是草篷木樁搭湊起來的住屋,道路上一步一個水坑,泥濘滿地,路上擠滿了二、三、四個輪子拼湊而成的交通工具,牛羊豬馬與駱駝在人與車之間穿梭,牛鳴與喇叭震得耳根發麻:這,當然是個「開發中」國家。

但是這些表象的指標不可靠。你可以湊巧降落在香蕉共和國國王的官邸前面;國王以救濟災民為名目向聯合國借了兩億美元,用這兩億美元在你面前建了一整排光潔照人的高樓大廈,鋪了一條寬大平坦的柏油路,從他家門口直達飛機場,方便他在政變時順利出國。制服英挺的警察站在路中心指揮交通,豬馬牛羊若闖入這個區域格殺勿論。你,很容易被騙的。

所以你開始觀察細節。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個小時。如果你撐着傘溜達,一陣,發覺褲角雖濕卻不骯髒,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表示地下排水系統與都市計劃配合得相當密切,這大概是個先進國家。如果一場大雨使你全身濘泥,汽車輪子陷在路坑裡,積水盈尺,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是個「開發中」國家——它或許有錢建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去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一場大雨才看出真面目來。

那麼,如果香蕉共和國也添了下水道呢?你如何分辨先進與不先進?最好的辦法是去辦件事情。你來自天方夜譚,算是外國人入境居留,所以到戶政機關、警察局、外交部幾個衙門去跑一趟。如果你發覺櫃檯前排隊的人很少,櫃檯後辦事的人很和氣,辦事的手續很簡單,兩個小時就辦好了所有的證件,這,大概是個先進國。

倒過來,如果人多得你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每個窗口都擠着一團冒熱氣的人肉,每個人都努力把手肘往外頂着,像一隻蚱蜢,保護自己眼前一點點地盤;如果好不容易你喘着氣到達了窗口,裡面的人翻翻白眼說:「天方夜譚來的到一號窗口去!」

而你剛剛才從一號窗口過來;如果在填了兩個小時表格,黏了二十張兩時半身脫帽照片、跑了三個衙門之後,你發覺你所領的證件有效期只有兩個月,六十天之後又要從頭來起……對,這八成是個不怎麼先進的「開發中」國家。

如果你懼怕辦手續的煉獄,比較輕鬆的,你可以搭一趟公共汽車,最好是那種來往於城市與鄉間的客運。車次頻繁,人人有座位,當然是一個跡象,但是仔細端詳車中的人……如果乘客大多衣裝整齊,彼此見面時或點頭、或握手、或微笑,交談時輕聲細語,讓座給老弱婦孺……不管是大學教授或是農夫、雜貨店的小廝或是美容店洗髮的小姐,個個都那樣彬彬有禮,看不出階級的差別來,這,大概也是個先進國。

我每天早晨搭車到蘇黎世的市中心,每天早晨在車裡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看不出階級的、彬彬有禮的人——我發覺自己對他們有說不出的厭倦,厭倦他們有教養的微笑、有教養的低聲說話、有教養地說「對不起」、「謝謝」、「再見」。我渴望見到一個不知「教養」為何物的草地郎,赤着粗大的腳,拎着一個花布包袱,腋下挾着一隻咯咯掙扎的肥母雞;看到街上的熟人忙不迭地伸出半個身子快活地大聲叫喚,笑的時候,露出閃亮亮的金牙;打了哈欠之後,一歪頭就呼呼大睡,發出很沒有教養的鼾聲。

如果在一車彬彬有禮的人群中你發覺幾十個這樣的草地郎,那個國度大概就不是所謂的先進國了。他所暗示的是城鄉的距離——經濟上、教育上、生活水準上的種種差異。我對草地郎的眷戀,是一種羅曼蒂克的念舊情懷,與現實有很大的矛盾。

要保有這樣的鄉土人物,意味着保有他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意味着保有泥濘的道路、積水的市區、擁擠的衙門、浪費生命的繁文縟節。而落後,真正生活在其中,就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人所要追求的,應該是一個高度開發卻又不失人的原始氣息的社會吧?是不是只有天方夜譚里才有呢?

燒死一隻大螃蟹

來到霧氣浮動的湖邊,對岸的白樺樹林濃霧覆蓋,整個都不見了。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白點破霧而來,無聲的,漸行漸近,向湖濱飄來。

從濃霧裡冒出來的,原來是一隻天鵝,一身雪白豐潤的羽毛,上了岸來,用黑色的眼珠瞄了我們一眼;修長優美的脖子往後一伸,將粉紅色的嘴巴塞進翅膀羽毛里,像蓋了被子一樣;這隻天鵝,兩隻蹼插進沙里,就在湖邊打起盹來。

十個月大的兒子滿臉驚詫,圓圓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瞪着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會動的東西;好像呼吸都停止了,然後用肥肥的手指着在打磕睡的天鵝,回頭對我說:「媽媽,雞!」

我點點頭,說:「對,雞!」小小的腦袋,認得出眼前這個東西有一對翅膀、兩隻腳、一身毛,而把它歸類為「雞」,實在已經是不得了的大智慧,我不需要急着糾正他;反正天鵝也只是一種鵝,鵝,也不過是比較優雅的雞吧?!我不急,因為這個湖會一直在那,每天清晨在霧中醒來;這隻天鵝,也會一直在那,涉水而來,在沙上小睡。我可以每天牽着孩子的手來看天鵝。

台北的老師帶着孩子們到新動物園去「課外教學」。記者報導說,孩子們恣意玩弄小動物,追逐孔雀、丟石頭等等,缺少愛生觀念,呼籲學校加強教育。我不禁嘆息:在一個不愛生的社會裡,你要學校怎麼教導孩子愛生呢?

最早的記憶,是鄰家毛毛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就生在畚箕裡頭。我們幾個小蘿蔔頭興奮地擠去觀看,皺皺軟軟的乳狗還閉着眼睛,努力地在吸母狗的奶頭;那一向兇悍的母狗居然溫柔得像蜜糖似的,伸着舌頭舐懷裡的小把戲。我們每幾個小時就摸進去偷看一下。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毛毛的父親正在詛咒;母狗討厭,老是生狗仔。他用手把乳狗狠狠地從母狗奶頭上扯下來,一手一隻,像丟石頭一樣,往高高的牆外扔出去。

扔了一隻又一隻。我們跑到牆外去找,石頭堆上幾條摔爛了的小狗,血肉模糊的。

有一天,家裡開雜貨店的女孩興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講故事:「有一隻貓,好肥哦,常到我家來偷吃魚;我們每次拿掃把打他,都被它逃跑。昨天晚上,我阿爸把它抓到了,四隻腳用麻繩綁起來,然後塞進飼料袋裡面……」女孩兒眼睛發亮,尤其得意她得到了我們所有的注意:「然後我阿母和我和我弟妹四個人,一人抓着麻袋的一角,把貓按在地上,那貓咪嗚咪嗚叫個不停——然後我阿爸用力坐下去,坐在貓身上——就像這樣——」

她從桌上跳下來表演,翹着屁股,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把全班的小孩都逗笑了。

「那隻貓,沒坐幾下,就沒聲音了……」

長大一點,去參觀同學家的養豬場。同學的父親,一臉慈眉善目,很熱情地為我們作課外教學:這是肉豬,這是公豬,這是母豬。到了母豬寮,一籠一籠的初生小豬正嘰呱嘰呱地吸奶,

龐大的母豬心滿意足地橫躺着。

主人指着一籠豬,說:「這十四個小豬昨天半夜才出生——啊,這個有病!」

他撿起一個瘸腳的仔豬,皺着眉端詳了一刻,然後高高舉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把那隻小豬往水泥地上摔去;我匆匆跑出去,不敢再往地上看。不是因為我怕看死豬,而是因為那隻小豬並沒有被摔死,只是拖着流出來的肚腸在地上抽搐、蠕動,慢慢地在血水中爬。

高中的時候,有位國文老師;正講課間,搖搖晃晃踱進來一隻老黃狗,氣定神閒地就在窗邊趴了下來。同學們捂着嘴笑。捧着《論語》的老師一面念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面走向黃狗,到了它身邊,對準狗的肚子,狠狠地一腳踢過去,狗哀叫一聲,跳起來,衝出教室。

三年前回國,歡天喜地地趕到夜市,想享受一下人擠人的熱鬧。活的蛇,鈎在架子上,小販拿着一把閃閃發光的刀,插入蛇的喉嚨,絲地一聲劃下,沿着蛇的身體,把肉與皮剝開。剝了皮的蛇,還是活的,鈎在架子上蠕動。

蛇販的旁邊,是賣烤蝦的。擔子上幾個大字:「生猛活蝦,活烤活吃。」炭火燒得紅通通的,連鐵絲架子都燙得發紅。小販撈起幾隻正在游泳的草蝦,放在火上,撲滋撲滋,好像觸了電一樣,蝦在火網上顫動,不一會兒,透明帶點青綠的蝦也變得和火一樣紅了。

籠子裡關着一隻小猴子,滿眼驚懼地看着圍觀的人群,細細的手緊抓着鐵欄杆。

一個小孩仰頭對他的母親說:「媽媽,他跟人長得好像哦!」話沒說完,一個嘴上叼着煙的少年郎抽出嘴裡的煙,用燒紅的一頭伸進籠里去燒猴子的屁股,小猴子痛得吱吱叫,驚慌地想躲,可是籠子太小,他只能在原地打轉,一手捂着被燒痛的地方,很像個跌了一跤的小男孩。

旁觀的人轟出一陣笑聲。

在淡水的海邊游泳。幾個年輕的男女在沙灘上嬉戲,大概是專科的學生吧!女孩子嬌嬌地笑着說:「你好殘忍喲!你要下地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