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 第2章

東野圭吾

「這個……」美佐子頓時語塞。如果這是個輕鬆的玩笑,她總有辦法答得出來。可晃彥的語調中卻帶有一種特別的認真意味。她兩手拿着刀叉,無言以對。

「你別亂問人家莫名其妙的問題,會造成江島小姐的困擾。」直明含笑道。

亞耶子接着應和:「我倒是哪種都好,反正兩種都很棒嘛。」

直明聽了一笑,美佐子也舒緩了嘴角的線條。僵局被亞耶子巧妙地化解開來,晃彥也不再追問。但就在話題轉變之前,他加了一句:「那麼,我改天再問。」

「好的。」美佐子也面露笑容。

美佐子着實沒想到他說的「改天」竟然會真的來臨,她以為那一定是句客套話。然而,晃彥四天後卻真的打電話到辦公室找她。

「你喜歡聽音樂還是看比賽?」

報上姓名後,晃彥冷不防地發問,美佐子措手不及。

「咦?怎麼突然這麼問……」

「我是問你有什麼興趣,喜歡什麼活動。既然要約你,去你喜歡的地方應該比較有趣。」

「啊……」美佐子這才發現晃彥在約自己。她心跳加速,自己也知道臉紅了。她往直明的方向偷看一眼,他正在位子上看資料。

「我跟父親說過了,說我改天會約你。」晃彥仿佛看穿了她內心的動搖,「所以你不用客氣。明晚有空吧?」

「嗯。」她猶豫了一下,答道。

「那麼,再次請問,你喜歡什麼?」

「啊,什麼都好。」

直明就在身邊,美佐子不禁壓低了音量。

晃彥稍作停頓後說:「那麼就去看音樂劇吧,那樣之後吃飯的時候也有話題。請你六點在公司前面等,我去接你。」

「啊,好……我知道了。」

放下話筒,美佐子依然心情激動。她看了直明一眼,直明似乎沒發現她表情有異。

次日晚上,美佐子和晃彥並肩而坐欣賞音樂劇,接着一起用餐。晃彥和直明說話的方式不同,但都頗善言談。他會從一個話題像樹枝般向外延伸,將一件小事講得精彩萬分。無論話題朝哪個方向發展,他都能展現廣博的知識,給人不同於一般富家子弟的印象。

晃彥不光自己口若懸河,也很擅長讓美佐子暢所欲言。美佐子平常言語不多,但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好像都變得很健談了。

晃彥詳細地詢問她孩提時代和家人的事情,關於她的健康情形更是問得深入。美佐子邊說「我沒別的長處,就是身體非常健康」,邊想,醫生果然會對這方面感興趣。

飯後,晃彥送美佐子回家。她婉言推辭,晃彥卻說:「父親吩咐我一定要送你回家。」

原來直明也知道今晚的事。

在開車送美佐子回家的路上,晃彥對她說道:「醫生和企業站在敵對的立場。」

他的口氣斬釘截鐵,美佐子察覺這是幾天前的話題的延續。

「企業對人的身體不感興趣,無視人體健康,日益追求發展。結果醫生就得拼命幫企業擦屁股,這就像是一根根地重新種植被推土機摧殘的幼苗。」

「我懂。」美佐子說,「所以你想當醫生?」「是。」晃彥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但比起推土機,最可怕的還是農藥。它不但會改變地貌,還會改變地質。有些地區是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權勢和財力都不該染指的。」

美佐子不懂他話中的含義,無法作答。他似乎也不期待美佐子有所響應。

就這樣,美佐子和晃彥的第一次約會結束了。

此後,晃彥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約美佐子。有時一起看電影或舞台劇,有時則是單純地用餐。

如此交往約一年後,晃彥向她求婚了。在他們常去的咖啡店裡,他用像是邀她打網球的口氣說道:「對了,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美佐子倒不是沒料到晃彥會求婚,只是全然無法將此事當作現實來思考。他們的門第太懸殊了!雖說晃彥選擇了屬於自己的人生,但依舊改變不了他是瓜生家的繼承人這一事實。他和經濟狀況與家世都低於一般水平的美佐子無論如何都不般配,所以她始終認為,就算繼續交往下去,兩人之間的關係總有一天也會無疾而終。

因此,晃彥的求婚讓美佐子心生迷惘。「請給我時間考慮。」說完她就和他分開,各自回家。但結婚不是兒戲,並非只要有時間就能決定的事。

若從客觀角度來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姻緣了。然而,美佐子卻感到不知所措,最主要的原因即是她對晃彥的感情絕對稱不上愛情。當然,她不討厭他,甚至尊敬他,卻從未因為和他在一起而沒來由地雀躍不已,也從未不發一語便能心靈相通。這種心心相印的感覺不正是婚姻中最重要的部分嗎?

美佐子曾深愛過一個人。當時她還是高中生,或許是因為心智尚未成熟,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經歷。雖然因為種種偶然因素不能與他結合,但美佐子認為,愛上一個人就應該有當時那種心情,那完全不同於對一個人的廣博知識感到的驚嘆,或對一個人行動果決而感到的佩服。

然而,她最後還是應允了晃彥的求婚。沒有什麼決定性原因,而是有許多一言難盡的因素模糊地成形,讓她的猶豫漸漸消融。這些因素包括主張「戀愛和結婚是兩回事」的朋友、沒有明說但希望美佐子點頭的雙親,以及世上一般的婚姻情形。如果要準確地形容她最後的心境,就是「沒有理由拒絕」。

於是大家都說,美佐子是麻雀飛上了枝頭變鳳凰。

直明咽氣後三十多分鐘,晃彥才出現。此時,病房裡已不見亞耶子的身影,只剩下美佐子和晃彥的弟弟、妹妹。

直明和平常一樣躺在病床上,毛毯蓋得好好的,只有臉上蓋着白布這一點和昨天不同。

園子仍跪在地上,趴在床邊哭泣。弘昌坐在離床稍遠的椅子上,頹然低垂着頭。美佐子站在門旁,神情恍惚地望着他們。

晃彥靜靜地打開門,走進病房,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霎時呆立原地。晃彥應該已經知道了直明的死訊,但親眼見到父親的遺體所受的打擊,和想象中的終究不能相提並論。

大概是聽到有人進來,園子停止了哭泣。她回過頭,用哭腫的眼睛瞪着長兄。

「哥……都這種時候了,你在做什麼?爸爸一直在等你呀。但你居然還在工作——」

「弘昌。」晃彥毫不理會妹妹的不滿,叫了一聲弟弟,「你能不能帶園子出去?」

弘昌默默點頭起身。

園子卻搖頭。「我不,我不離開這裡。」

「別胡鬧了,你要體諒大哥的心情。」弘昌抓住她的手臂,要她站起來。

「為什麼?晃彥哥還不是不聽爸爸的話!」

「這種時候,別再提那種事了。」弘昌強行將園子拖了出去。

兩人的身影消失後,晃彥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緩緩走到病床旁,掀開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他走得痛苦嗎?」

「不,」美佐子說,「像是睡着似的……非常安詳。」

「唔,那就好。」晃彥將布蓋回去,兩手插進白袍的口袋,將臉轉向窗戶。太陽好像比剛才傾斜了一些。

「爸有話要我轉告你。」

晃彥的脖子稍向後轉。「哦?」

「爸臨終的時候叫你,你不在,我就代你聽了。」

「他說了什麼?」

美佐子潤了潤嘴唇,道:「他說:『晃彥,對不起,他們就拜託你了。』」

晃彥的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他痛苦地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然後閉上眼睛,輕輕點頭。「是嗎?爸說對不起……」

「我一點也不明白。」

「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定是他臨終的時候隨口說說,你不用放在心上。」晃彥看着窗戶應道,卻結結巴巴的,不像平常的他。

「爸說完那句話,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晃彥聞言仍背對着美佐子,只是簡短地應了一聲。美佐子覺得他的背影仿佛在拒絕自己。

「我去幫媽的忙。」說完,美佐子離開了病房。

很久以前,美佐子就開始考慮和晃彥離婚。她對這場婚姻苦惱不已,希望能找出什麼解決之道。在錯誤中一路摸索至今,即使是現在,她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

兩人一決定要結婚,瓜生家的府邸內就為他們蓋好了專屬的別館——一棟面積約八十疊的兩層木造建築,對兩人而言實在寬敞過頭。婚後,到家裡來玩的朋友紛紛艷羨不已地感嘆:「這種房子我一輩子也買不起!」聽到她們的話,美佐子覺得自己的確很幸運,也就不想太多,繼續過着平常的新婚生活。

結婚近一年後,她開始感到不安。這不安來自於她的內心。結婚那麼久了,她還是無法感覺到對晃彥的愛意。她和婚前一樣,對晃彥抱有某種程度的好感,尊敬他、信任他,卻僅此而已。

她不認為是生理上的問題。她認為兩人的性生活和一般人一樣頻繁,自己也有相當的快感。但如果有人問「對方非得是晃彥不可嗎」,她總覺得似乎也不是。

為什麼無法愛他呢?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晃彥完美無缺。結婚之後,他也和戀愛時一樣,會設身處地為她着想,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幾乎都會滿足她。他也不曾逾越夫妻之禮,或侵犯她的個人隱私。許多男人結婚後就會變得對妻子渾不在意、粗魯無禮。就這點而言,晃彥可說是一個理想的丈夫。但美佐子認為,這些不是愛一個人的條件,至少對自己來說不是,她需要的是了解對方。

自己能夠了解晃彥嗎?

答案是否定的。住在一起一年了,但她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他的煩惱、希望和夢想,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還有每天的部分行程。

美佐子自認很努力地試着去了解他,卻怎麼也無法觸碰到他的內心。原因很簡單,他不願對她敞開心胸。

「你說什麼?」聽到她那麼說,晃彥皺起眉頭。那應該是在某天吃完早餐,他正在看報紙的時候。

「拜託你,請你告訴我。」美佐子抓着圍裙裙擺說道。

「什麼?」

「一切,所有你隱藏在心中的事情。」

「莫名其妙!」晃彥將報紙折好放在茶几上,「你說我隱藏了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隱藏了。你告訴我的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重要的事情都瞞着我。」

「我自認沒有對你隱瞞任何事情。」

「你騙人!不要敷衍我!」美佐子說着說着,淚珠就滾落下來。兩人非得這麼說話,讓她覺得非常悲哀。

「我沒有瞞你,也沒有敷衍你。」晃彥一臉不悅地站起來,把自己關進房間。

當時的對話讓美佐子覺得自己第一次觸到了晃彥的內心,他從來不曾如此動搖過。同時,她確信他的確隱瞞了什麼。

從那時起,美佐子待在主屋的時間變多了。她認為,多和晃彥的家人相處,說不定多少能填補和他之間的鴻溝。晃彥希望過完全獨立的生活,但他似乎認為美佐子去主屋可以消除一些壓力,也就任由她去。

和瓜生家一起生活,不似想象中的令人喘不過氣,也並非無趣。沒想到她和年輕的婆婆竟然很合得來,弘昌和園子也很敬重她。然而,即使和他們的交情漸深,美佐子仍無法進一步了解晃彥。那是當然的。亞耶子也不了解他。

「晃彥的內心?我也拿他沒轍。」美佐子和亞耶子在談天的時候,亞耶子舉起雙手,「我投降。自從我以繼室的身份來到這個家,他從來不曾對我敞開心胸。他對弘昌和園子也是一樣,雖然善盡兄長的義務,但我不認為那是手足之愛。」

「這樣很久了?」

「好幾年嘍。大概今後也會一直那樣吧。晃彥只對你公公敞開心胸。我原本以為你可能會是他第二個真心相待的人,看來還是沒辦法啊。」

「為什麼呢?」

「不知道……」亞耶子聳聳肩,無力地搖頭,「我不知道。一開始我也努力地讓他認我為母親,不過卻是白費功夫。他是叫我『媽』,但對他而言那僅僅是形式,他不會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對我撒嬌。」

美佐子默然點頭。亞耶子說得一點都沒錯。美佐子和晃彥之間的關係也不過僅止於夫妻的形式,每一天都像在扮演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此後,美佐子花了很長時間試圖多了解晃彥一點,努力多愛他一些。然而,她覺得自己越焦急,兩人之間的鴻溝便越深。

最近,美佐子開始思考另外一件事情——晃彥為什麼要選自己為妻?他的家世身份足以讓任何女人以身相許,實在沒有理由選擇一無是處、平凡無奇的自己。

美佐子想,該不會是因為那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吧?這世上果然存在着命運之繩,操控着自己至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