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隻小豬/啤酒謀殺案 - 第2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等等,波洛先生。你還沒有聽完。有一點非常重要。」

「哦?」

「我母親是無辜的。」卡拉·勒馬錢特說。

赫爾克里·波洛揉揉鼻子,小聲咕噥道:

「啊,這個很自然——我能理解——」

「這可不是感情用事。這裡有她的信,是她死前留下給我的。計劃就是要在我二十一歲的時候交給我。她留下這封信只為那個原因,這個我無比確信。因為信里說的全都是這件事。她說她沒有殺人,說她是無辜的,還說我應該永遠相信她。」

赫爾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這張同樣在看着他的臉,年輕,朝氣蓬勃,那麼誠摯,那麼熱切。

他緩緩地說道:

「話雖這麼說——」

卡拉笑了。

「不,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你是不是在想這可能是個謊言——是她出於感情上的考慮對我說的謊言?」她很認真地傾身向前,「聽我說,波洛先生,有些事情小孩子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能夠記起我母親,當然,都是些零零星星的回憶,但我記得很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從不說謊,哪怕是善意的謊言。就算一件事可能會讓你痛苦,對你造成傷害,她也會如實相告的。就好比看牙醫啊,手指頭上扎了刺兒啊之類的。對她來說,實話實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現在覺得其實那時我並不是很喜歡她,但我相信她。而且至今依然相信!如果她說了她沒殺我父親,那她一定沒殺!她不是那種知道自己行將就木還要鄭重其事寫下謊言的人。」

赫爾克里·波洛慢慢地,幾乎是有些勉強地低下了頭。

卡拉繼續說下去。

「那也是為什麼在我看來和約翰結婚是沒有問題的。我自己知道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約翰不這麼看。他認為我自然會覺得我母親是無辜的。所以波洛先生,這件事必須澄清,而這就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

赫爾克里·波洛慢條斯理地說道:

「小姐,就算你說得都是事實,這件事也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勒馬錢特說:

「噢,我當然知道這會很難!但是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夠辦到!」

赫爾克里·波洛的眼睛微微一亮。他說道



「你這是在抬舉我,嗯?」

卡拉說:

「我聽說過你的大名,還有你經手的那些案子,以及你破案的方法。你感興趣的是心理,對嗎?嗯,心理不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改變。那些看得見摸得着的有形的東西,煙頭、腳印,以及壓彎了的草之類的東西都會不復存在,你再也無法找到它們。但是你可以重溫和這件案子有關的所有資料,也許還能和當時在場的人談談,他們都還健在。然後……然後就像你剛才所說的,你可以靠在椅子裡認真思考,接着你就會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赫爾克里·波洛站起身來,用一隻手摸着他的鬍子。他說道:

「小姐,我深感榮幸!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我會調查你委託我的這樁謀殺案。我要回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情,然後揭開真相。」

卡拉也站了起來,兩眼熠熠放光。但她只說了一個字:

「好。」

赫爾克里·波洛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食指。

「稍等一下。我說過我會揭開真相。但你知道,我不會抱有任何偏見。我並不接受你關於你母親無辜的保證。如果她是有罪的,那麼,怎麼辦?」

卡拉驕傲地昂起頭來。她說:

「我是她的女兒,我要知道真相!」

赫爾克里·波洛說:

「那麼,就往前走着看吧。儘管我得說,其實並非如此,恰恰相反,是要往回看……」

第一卷

被告律師

「我記不記得克雷爾的案子?」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問道,「我當然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呢。那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但是當然啦,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沒有自制力。」

他斜着眼睛瞟了波洛一下。

「你怎麼想起問我這個?」

「我感興趣。」

「我親愛的老弟,你這麼問可實在有點兒不夠意思啊。」德普利奇說着,齜着牙露出他那聞名遐邇的「狼之微笑」,這笑容曾令很多證人不寒而慄,也因此廣為人知,「你要知道,這可不是我成功的案例。我沒能為她洗脫罪名。」

「這個我清楚。」

蒙塔古爵士聳了聳肩膀。他說:

「當然了,那個時候的我不像現在這麼有經驗。儘管如此,我認為我當時還是竭盡了全力。不過如果對方不配合你也沒轍。我們確實設法使她減刑為終身監禁和勞役了。結果你猜怎麼着,惹了眾怒。好些個體面正派的太太和母親搞了個聯名請願。有太多的人同情她。」

他往後靠去,舒展一下兩條長腿,臉上顯現出一種在法庭上審視時的表情。

「你知道嗎,假如她是開槍殺了他,或者即使是拿刀捅了他,我都會全力以赴替她往過失殺人上去辯護。但是下毒就不一樣了,你沒法兒用這一招。很難辦,太棘手了。」

「那你是怎麼為她辯護的呢?」赫爾克里·波洛問道。

他其實心知肚明,因為他已經讀過那些報紙卷宗了,不過他發現在蒙塔古爵士面前裝作一無所知也沒有什麼壞處。

「噢,自殺。這也是唯一的選擇。不過終究沒能成功。克雷爾就不是那種類型的人!我猜你沒見過他吧?真的沒有?啊,他可是個大嗓門兒,生龍活虎的傢伙,風流坯子,愛喝啤酒——諸如此類的吧。喜歡和女人亂搞,還樂此不疲。你沒法說服陪審團的人相信這樣一個男人會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自尋短見。這不像他能做出來的事兒。不,從一開始我就擔心我這是在做賠本買賣,而且她自己也一點兒都不上心!她一站到法庭上我就知道我們已經輸了。她完全沒有鬥志。但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不讓你的當事人上庭,陪審團也會得出他們自己的結論。」

波洛說:

「這是不是就是你剛才所說的,『如果她不配合,你也沒辦法』的含義?」

「我親愛的夥計,千真萬確啊。你知道,我們又不是魔術師。被告給陪審團留下好印象就是成功的一半。我已經三番五次地看到陪審團的裁定和法官的結論完全相反。『好吧,是他幹的』——那就是我們的觀點。或者『別跟我說這些,他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可是卡羅琳·克雷爾甚至都不願意去試着爭辯一下。」

「為什麼會那樣呢?」

蒙塔古爵士聳聳肩膀。

「這個別問我。當然啦,她很愛那傢伙。當她後來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都幹了些什麼的時候,她就完全崩潰了。千萬別相信她還能從這種打擊當中恢復過來。」

「那麼你認為她是有罪的了?」

德普利奇一臉的驚訝。他說:

「呃,是這樣,我想我們都認為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她曾經向你承認過她有罪嗎?」

德普利奇看上去有些震驚。

「當然沒有,當然沒有。如你所知,我們有我們的準則。無罪通常情況下——呃——是假定的。你要是那麼感興趣的話,沒能見着老梅休就有點兒遺憾了。當初就是梅休父子向我簡要地介紹情況並委託我的。老梅休能告訴你的比我多。不過,他已經入土為安了。當然,現在有年輕的喬治·梅休,不過他當時還只是個孩子。你也清楚,事情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

「是的,我知道。你能記得那麼多也是我的幸運,你的記性真是太好了。」

德普利奇看起來很高興。他嘟囔道:

「唔,你知道,人總是會記住那些重大的事情,況且這是一起重案。而且,克雷爾的案子不出所料地受到了媒體的密切關注,還有好多花邊新聞之類的。案子裡的那個女孩兒特別引人注目,我想,她是那種意志非常堅定的人。」

「如果我顯得過于堅持了,你得原諒我,」波洛說,「但我還想再問一遍,你完全相信卡羅琳·克雷爾是有罪的嗎?」

德普利奇又聳聳肩。他說:

「坦白地講,我覺得這裡面沒有什麼可懷疑的。沒錯兒,就是她乾的。」

「對她不利的證據是什麼呢?」

「簡直是鐵證如山啊。首當其衝就是動機。她和克雷爾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沒完沒了地吵吵鬧鬧,搞得雞犬不寧。他總是和一些其他的女人攪在一起,根本忍不住。他就是那類人。總體來說,她已經忍耐得夠可以的了。你知道,那傢伙真是個一流的畫家,而她也就因為他的這種氣質才一直容忍着。他的作品升值很快,售價奇高。我自己瞧不上那種風格的畫作,難看但是讓人印象深刻,不過毫無疑問,都是好東西。

「啊,正如我所說的,他總是時不時地跟女人糾纏不清。克雷爾太太可不是那種逆來順受還一言不發的人。他們不斷地吵架。不過到最後他總是會回到她身邊來,那些風流韻事也隨之煙消雲散。但是最後這次可就有點兒不一樣了,你知道吧,這次是個姑娘,一個相當年輕的姑娘,只有二十歲。

「埃爾莎·格里爾,這是那姑娘的名字。她是約克郡一個製造商的獨生女。她有錢,也有決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她想要的就是埃米亞斯·克雷爾。她要克雷爾給她畫像,他平時是不畫那種正規的社會肖像畫的,諸如『穿戴綢緞和珍珠的布林克蒂·布蘭克夫人』之類的,但他畫人物畫。我還真不知道有那麼多女人都願意讓他畫——他反正是一個都沒放過!但他給這個格里爾家的姑娘畫像的結果卻是徹徹底底地愛上她了。你得知道,他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而且結婚也這麼多年了。他似乎就是準備好了要為了某個小丫頭做出傻事兒來——而這個小丫頭就是埃爾莎·格里爾。他對她痴迷極了,一門心思就想着要和他太太離婚,然後娶埃爾莎。

「這回卡羅琳·克雷爾可沒法忍受了。她威脅他。有兩個人無意中聽到她說,如果他不甩了那個女孩兒她就會殺了他。而且她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發生的前一天,他們和一個鄰居一起喝茶。那個鄰居正好對藥草小有研究,還在家自製了一些草藥。其中有一種是從斑毒芹中提取的毒芹鹼。那天他們也談到了這種藥以及它的致命性。

「第二天他發現瓶子裡的藥少了一半,跟着就開始害怕起來。他們在克雷爾太太的房間裡找到了一個幾乎空了的毒芹鹼瓶子,藏在抽屜底下。」

赫爾克里·波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說道:

「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把它放在那兒的。」

「哦!她向警察承認是她拿的。當然,這很不明智,不過那個時候她身邊也沒有律師能給她出個主意。他們問起她這個的時候,她很坦率地承認是她拿的。」

「她為什麼要拿?」

「她說她拿這個是想要自殺用的。她無法解釋瓶子怎麼就空了,也沒法解釋為什麼那上面只有她的指紋。有這一點就很慘了。你看,她聲稱埃米亞斯·克雷爾是自殺的,可如果他從她藏在房間裡的瓶子裡拿了毒芹鹼的話,瓶子上也同樣應該有他的指紋啊。」

「毒藥是下在啤酒裡面的,對嗎?」

「是的。她從冰箱裡取出啤酒瓶,親自拿到了花園裡他作畫的地方。她倒了酒遞給他,看着他喝下去。所有人都去吃飯了,只剩下他,他經常不進屋吃飯的。後來她和家庭女教師發現他已經死在那兒了。據她自己說,她遞給他的啤酒是沒有問題的。而我們的理論是他突然之間覺得很擔憂很懊悔,於是就服毒自殺了。都是胡扯——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而所有證據中指紋是最確鑿無疑的。」

「他們在酒瓶上找到了她的指紋?」

「不,他們沒找到,他們只找到了死者的指紋,而且還是偽造的。你看,當家庭女教師去打電話叫醫生的時候,她是單獨和屍體待在一起的。而她肯定把酒瓶和杯子擦乾淨,然後把他的手指頭摁在上面了。你知道,她想裝作壓根兒就沒碰過那些東西的樣子。但是這沒用。檢察官老魯道夫抓住這一點在法庭上大做文章,他通過演示相當確定地證明,人根本不可能用手指頭在那個位置上抓住酒瓶!當然我們也竭盡全力去證明他能抓住,比如說瀕死時他的手處在一種很扭曲的狀態下,不過老實說,我們準備的材料並沒有很強的說服力。」

赫爾克里·波洛說:

「酒瓶里的毒芹鹼一定是在她把它拿下去到花園裡之前就放進去的。」

「酒瓶里根本就沒有毒芹鹼,只有酒杯里有。」

他停了下來,那張又大又英俊的臉突然變色了,接着猛然扭過頭。「喂,」他說,「波洛,你說這些到底有什麼意圖啊?」

波洛說:

「假如卡羅琳·克雷爾是無辜的,那毒芹鹼又是怎麼跑到啤酒裡面去的呢?辯護的時候說那是埃米亞斯·克雷爾自己放進去的。但你又告訴我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就我個人而言完全贊同你的意見。他不是那類人。那麼,假如卡羅琳·克雷爾沒有下毒,就說明是其他人幹的。」

德普利奇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道:

「噢,真該死,老弟,你別白費心機了。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當然是她乾的。你當時要是見過她,就會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渾身上下恨不得都寫着呢!我甚至猜想判決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她並不害怕,也絲毫不緊張,只想着能夠熬過審判,讓這一切結束。真是個特別勇敢的女人……」

「然而,」赫爾克里·波洛說,「她死的時候留了一封要轉交給她女兒的信,在信里她鄭重地發誓說她是無辜的。」

「我敢擔保她肯定會的,」蒙塔古·德普利奇說,「你我要是在她的位置上,也會那麼做的。」

「她女兒說她不是那種類型的人。」

「她女兒說的——呸!她女兒又知道些什麼?我親愛的波洛,審判的時候她女兒還只是個小孩兒,那時候她多大?四歲還是五歲?他們給她改了名字,把她從英國送到別處的親戚那裡。她能知道什麼或者記得什麼啊?」

「孩子有時候看人看得更清楚。」

「也許吧,不過在這個案子裡可不是這麼回事兒。那姑娘很自然地想要相信她母親沒殺人,那就讓她相信去吧,反正也沒什麼害處。」

「但是很不幸,她還想要證明。」

「證明卡羅琳·克雷爾沒殺她丈夫?」

「沒錯。」

「唔,」德普利奇說道,「那她可辦不到。」

「你覺得她沒法證明?」

這個著名的皇家律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朋友。

「波洛,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誠實的人。你到底在幹什麼?你不會是要利用這女孩兒自然淳樸的感情來賺錢吧?」

「你不了解這個女孩兒,她可是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有很強的人格力量。」

「那倒是,我能想象到,埃米亞斯和卡羅琳·克雷爾的女兒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那她究竟想要什麼?」

「她想要知道真相。」

「嗯,我恐怕她會發現真相是難以接受的。老實說,波洛,我不覺得這個案子裡還有什麼疑點。就是她殺了他。」

「請你原諒,我的朋友,但在這一點上我也必須得讓自己得到一個滿意的結論。」

「好吧,我不知道你還能做些什麼。你可以去翻翻舊報紙,看看關於那場審判的記載。當時是漢弗萊·魯道夫作為公訴人代表檢方出庭。他現在已經死了。讓我想想看,誰是接替他的人來着?我覺得是年輕的福格。沒錯,就是福格。你可以去跟他聊聊。然後就是那幾個案發時在場的人。別指望他們會樂意看見你突然冒出來,翻起這些陳年舊事,不過我敢保證你肯定能從他們嘴裡問出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可是個能說會道的傢伙。」

「對啊,當事人,這很重要。也許你還記得都有誰吧?」

德普利奇考慮了一下。

「讓我想想,時間過去太久了,可以說牽涉其中的只剩下五個人了,當然,我沒算上僕人,那只是一對兒忠心耿耿的老傢伙,一看就嚇壞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沒人會懷疑他們。」

「你說一共有五個人,跟我分別說說。」

「好啊,有菲利普·布萊克。他是克雷爾最好的朋友,兩人從小就認識了。命案發生的時候他正好在那棟房子裡,現在也還健在。我時不時地還能在高爾夫球場看見他。他住在聖喬治山,是個證券經紀人,做些投機倒把的生意,而且還總能全身而退。算是個成功的男人,就是現在有點兒發福了。」

「好,那下一個呢?」

「然後是布萊克的哥哥,一個鄉紳,是那種老待在家裡的人。」

一首兒歌在波洛的頭腦中閃過。他克制了一下自己,不能總是想起這些兒歌和童謠,他最近對這個似乎有點兒着魔了,可這首歌還是縈繞在他腦海里。

「這隻小豬跑去市場,這隻小豬待在家裡……」

他咕噥道:

「他待在家裡,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