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牌 - 第3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他頗有風度地為男女人數不均而道歉。

洛里默太太和奧利弗太太分別坐在他右側和左側。梅瑞迪斯小姐坐在巴特爾警司和德斯帕少校中間。波洛則坐在洛里默太太和羅伯茨醫生中間。

羅伯茨醫生跟波洛開玩笑:

「你可不能整晚都霸占着這裡唯一的漂亮姑娘。你們法國佬從不浪費時間,是吧?」

「不巧,我是比利時人。」波洛低聲答道。

「老兄,在女人的問題上,這沒什麼區別。」醫生笑嘻嘻地說。

接着他一改玩笑的態度,以專業口吻與另一側的瑞斯上校討論起治療睡眠症方面的最新進展。

洛里默太太轉向波洛,談起最近上演的劇目。她的眼光很獨到,點評也十分中肯。話題相繼轉移到書籍和世界政局,波洛發現她知識淵博,頗有智慧。

餐桌對面的奧利弗太太正詢問德斯帕少校知不知道什麼冷僻的毒藥。

「噢,有箭毒。」

「拜託,老一套了!用過好幾百次。我是指新玩意兒!」

德斯帕少校淡然答道:

「原始部落恪守傳統,他們會一直沿用祖父和曾祖父當年可行的做法。」

「真無聊,」奧利弗太太說,

「我還以為他們經常試驗新的草藥什麼的。我老覺得探險家能逮到好機會,帶點兒聞所未聞的新毒藥回家,把有錢的老叔伯通通毒死。」

「那你應該在文明世界裡尋訪,而不是蠻荒地區。」德斯帕說,「比如現代實驗室,可以培養出貌似無害卻能致命的細菌。」

「我的讀者不吃這一套,」奧利弗太太說,「而且名稱很容易混淆——什麼葡萄球菌、鏈球菌……我的秘書很難處理這類文字,又非常枯燥,不是嗎?巴特爾警司,你怎麼看?」

「現實中的兇手懶得費那些工夫,奧利弗太太,」警司說,「他們照舊用砒霜,效果好,而且容易取得。」

「胡扯,」奧利弗太太說,

「只是有些案子你們蘇格蘭場沒發現而已。如果你們那裡有女性——」

「說實話,還真有——」

「是的,那些戴着可笑的帽子在公園裡打擾人家的女警察!我指的是女性主管。女人了解犯罪。」

「她們一旦成為罪犯,往往都很厲害。」巴特爾警司說,「頭腦冷靜,心狠手辣,真不可思議。」

夏塔納先生輕笑幾聲。

「毒藥是女人的武器,」他說,「一定有很多女人偷偷下過毒——結果一輩子沒被發現。」

「那當然。」奧利弗太太欣然應和,吃了一大口奶油拌鵝肝。

「醫生也有很多機會。」夏塔納先生沉吟道。

「抗議!」羅伯茨醫生大喊,「病人中毒完全是意外。」他開懷大笑。

「但如果我要犯罪……」夏塔納先生又說。

他的停頓之中有些東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有人都轉向他。

「我會做得非常乾淨。意外總是難免的——比如槍支走火,或者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故。」

隨即他聳聳肩,舉起酒杯。

「其實這話哪裡輪得到我來說——這裡有這麼多行家……」

他喝了一口酒。燭光從酒杯里折射出紅暈,映着他臉上抹過蠟的小鬍子、唇下那一小撮鬍鬚,還有古怪的眉毛……

片刻的冷場。

奧利弗太太開口了:

「現在離整點差二十分還是過二十分?有天使經過。我的腳沒交叉——肯定是黑天使!」

第三章 橋牌比賽

眾人回到客廳,橋牌桌已經擺好了,咖啡也端了上來。

「誰打橋牌?」夏塔納先生問,「洛里默太太,我知道。還有羅伯茨醫生。梅瑞迪斯小姐,你打不打?」

「打,不過水平比較差。」

「很好。德斯帕少校呢?好,你們四位在這邊打吧。」

「幸好可以打橋牌,」洛里默太太側身對波洛說,「我是有史以來最忠實的橋牌迷之一,特別上癮。如果晚宴沒安排牌局,我才不會去,我會無聊得睡着的。說來挺不好意思,但確實如此。」

他們切牌選搭檔。洛里默太太跟安妮·梅瑞迪斯一組,對抗德斯帕少校和羅伯茨醫生。

「性別大戰呀,」洛里默太太坐下來,以嫻熟的手法開始洗牌,「玩藍草花叫牌法怎麼樣,搭檔?限制從2開始叫。」

「你們一定要贏,」奧利弗太太的女權主義情緒頓時飆升,「讓男人瞧瞧,他們不可能事事稱心如意。」

「可惜,寶貝們沒希望的,」羅伯茨醫生興沖沖開始洗另一副牌,「你發牌吧,洛里默太太。」

德斯帕少校慢慢坐下。他凝視着安妮·梅瑞迪斯,似乎剛剛發現她美得出奇。

「請切牌。」洛里默太太不耐煩地說。德斯帕少校這才不好意思地切了她遞過的紙牌。

洛里默太太熟練地發牌。

「另一個房間還有一張橋牌桌。」夏塔納先生說。

他穿過另一扇門,其餘四人隨他踏進一間布置得很舒適的小吸煙室,房中已擺好另一張橋牌桌。

「我們也得切牌分組。」瑞斯上校說。

夏塔納先生搖搖頭。「我不打。我對橋牌沒什麼興趣。」

另外三位客人也表示不想打,但夏塔納先生再三堅持,最後大家都坐下了——波洛和奧利弗太太搭檔,對抗巴特爾和瑞斯。

夏塔納先生在旁觀戰,看到奧利弗太太的那手牌叫了「2無將」,不禁露出惡魔般的笑容,然後悄悄轉往另一個房間。

這一桌打得很投入出神,大家表情嚴肅,叫牌的速度飛快。「1紅心。」「過。」「3草花。」

「3黑桃。」「4方塊。」「加倍。」「4紅心。」

夏塔納先生站着看了一會兒,暗自微笑。他走到房間另一頭,坐到壁爐邊的一張大椅子裡。旁邊一張桌子上的托盤裡已經擺好一瓶酒,爐火照亮了水晶瓶塞。

一向深諳照明藝術的夏塔納先生成功模擬出了僅有火光照明的室內效果。如果想看書,手邊一盞加了燈罩的小檯燈就可以提供光源。柔和的泛光燈在整個房間裡投下朦朧的光影,另一盞光線較強的電燈照着橋牌桌,叫牌聲源源不斷。

「1無將。」——清晰果斷,是洛里默太太。

「3紅心。」——鬥志昂揚,是羅伯茨醫生。

「不叫。」——平平靜靜,是安妮·梅瑞迪斯。

德斯帕開口之前總要猶豫片刻,他的思考並不慢,但總愛再三斟酌才開口。

「4紅心。」

「加倍。」

搖曳的火光照亮了夏塔納先生的臉龐,他微微一笑。在連綿的笑意中,他的眼皮微顫了一下。

今天的晚宴令他樂在其中。

「5方塊。三局兩勝。」瑞斯上校說,「打得不錯,搭檔,」他又對波洛說,「沒想到你發揮這麼好。幸虧他們沒出黑桃。」

「就算出了估計也沒用。」巴特爾警司頗有風度地表示。

之前他叫了黑桃。他的搭檔奧利弗太太手裡有黑桃,但她「在某種直覺的召喚下」出了草花——結果慘不忍睹。

瑞斯上校看看手錶。

「十二點十分。有沒有時間再打一盤?」

「抱歉啊,」巴特爾警司說,「我習慣早早上床。」

「我也是。」赫爾克里·波洛說。

「那就結算總分吧。」瑞斯說。

今晚五場三局兩勝的比賽打下來,男性大獲全勝。奧利弗太太輸給另外三家三英鎊七先令。瑞斯上校贏得最多。

奧利弗太太雖然牌技不佳,牌品卻很好。她欣然付了錢。

「今晚手氣真差,」她說,「有時候總這麼不順手。昨晚簡直要什麼來什麼,一連三局來大牌,都一百五十分。」她起身收拾繡花的宴會手袋,剛想伸手去撩劉海,又及時忍住了。

「我們的主人應該在隔壁吧。」她說。

她穿過那扇門,其他人緊隨其後。

夏塔納先生還坐在爐邊的椅子上。桌旁的四位玩家仍專注於牌局。

「5草花,加倍。」洛里默太太的聲音冷靜而機敏。

「5無將。」

「5無將,加倍。」

奧利弗太太走到牌桌邊,這一局肯定很精彩。

巴特爾警司也跟過來。

瑞斯上校則走向夏塔納先生,波洛跟在他後面。「我告辭了,夏塔納。」瑞斯說。

夏塔納先生沒回答。他的腦袋低垂着,像是睡着了。瑞斯古怪地瞥了波洛一眼,走近幾步。突然他低低驚呼一聲,俯下身去。波洛立即湊過來,朝瑞斯上校指的地方望去——那東西很像一顆極其華麗的襯衫飾釘——然而不是。

波洛彎腰拉起夏塔納先生的一隻手,然後鬆手任其墜落。他迎上瑞斯詢問的眼光,點點頭。瑞斯立即高聲招呼:

「巴特爾警司,打擾一下。」

警司聞聲而來。奧利弗太太繼續旁觀那場「5無將加倍」的牌局。

雖然巴特爾警司外表遲鈍,但他的反應其實非常敏銳。他剛過來就揚起眉毛低聲問:

「出事了嗎?」

瑞斯上校點點頭,示意他留意椅子上那具沉寂的身軀。

巴特爾俯身觀察。波洛若有所思地審視着夏塔納先生的面孔。此刻那張臉顯得十分滑稽,嘴巴頹然半張着——惡魔般的神情消失了。

赫爾克里·波洛搖搖頭。

巴特爾警司直起身。他檢查了夏塔納先生襯衫上那個貌似飾釘的東西,但沒有用手觸碰;

那並不是飾釘。他抬起夏塔納軟綿綿的手,又放下了。

現在他站起來,出奇的冷靜、幹練,頗有軍人風範——打算切實掌握局面。

「抱歉,打斷各位一下。」

他抬高嗓門,帶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公事公辦的口吻,正沉浸在牌局中的幾人不由得聞聲望向他。安妮·梅瑞迪斯正要拿明手的一張黑桃A,伸出的手也隨之懸在空中。

「很遺憾地通知大家,」巴特爾警司說,「我們的主人,夏塔納先生,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