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爾斯莊園奇案 - 第2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呃,這得看情況。」

「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嗜好吧?」她問,「告訴我——你被什麼所吸引?每個人都會被荒唐可笑的事情所吸引。」

「你會嘲笑我的。」

她笑了。

「也許吧。」

「好吧,我一直偷偷盼望着能成為一個偵探!」

「實際的想法——在蘇格蘭場,還是像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樣的私家偵探?」

「哦,一定要成為歇洛克·福爾摩斯。其實,說真的,這個相當吸引我。有一次,我在比利時遇見一個人,一個著名的偵探,他深深地觸動了我。他是個不可思議的小個子,經常說要想做好偵探工作,不外乎方法問題。我的理念即基於此——當然,我在此基礎上做了進一步的發展。他還是個非常有趣的小個子,一個偉大的花花公子,但是聰明得出奇。」

「我也喜歡精彩的偵探小說,」霍華德小姐說,「可它們大多數是胡寫一通,在最後一章揭露罪犯,讓每個人都很吃驚。其實真正的犯罪總能馬上被發現。」

「也有很多的犯罪行為沒被發現。」我反對。

「我說的不是警方,而是當事人。家人。你瞞不了他們的,真的。他們是知道的。」

「那麼,」我饒有興致地說,「你認為,如果你被捲入一場罪行之中,比如謀殺,你能馬上認出罪犯嗎?」

「當然能。也許我不會向律師證明,但我相信肯定知道,如果他走近我,我連手指尖都能感覺到。」

「也許是『她』。」我提了出來。

「也許。可謀殺是一種暴行,通常男人才這麼幹。」

「毒殺就不是這樣,」卡文迪什太太清晰的嗓音嚇了我一跳,「昨天,包斯坦醫生還說,由於醫學界對大多數罕見的毒藥一無所知,因此很多毒殺案子都沒有引起懷疑。」

「啊,瑪麗,你的話真可怕!」英格爾索普太太喊道,「讓人毛骨悚然。哦,辛西亞來了!」

一個身穿愛國護士會制服的年輕女孩輕盈地跑過草坪。

「哦,辛西亞,你今天來晚了。這是黑斯廷斯先生。這是默多克小姐。」

辛西亞·默多克小姐是個年輕姑娘,氣色很好,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她麻利地摘下小護士帽,一頭紅褐色的鬈髮披散下來,讓我讚嘆不已。她伸出一隻又白又嫩的小手,接過了茶杯。如果再有烏黑的眼睛和睫毛,她絕對是個美女。

她一屁股坐在約翰旁邊的草地上。我遞給她一盤三明治,她朝我微笑了一下。

「坐到草地上吧,感覺好多了。」

我聽話地坐了過去。

「你在塔明斯特工作,是嗎,默多克小姐?」

她點點頭。

「自作自受。」

「他們欺負你了嗎?」我笑着問。

「我倒喜歡看看他們誰敢!」辛西亞不失體面地喊道。

「我有一個堂妹也是護士,」我說,「她很害怕那些修女似的護士長。」

「這沒什麼。護士長,你知道的,黑斯廷斯先生,她們就是——那樣!你不知道,謝天謝地,我不是護士,我在藥房工作。」

「你毒死過多少人?」我笑着問。

辛西亞也笑了。

「哦,幾百個!」她說。

「辛西亞!」英格爾索普太太叫道,「你能不能幫我寫幾封短信?」

「當然,艾米麗阿姨。」

她馬上跳起來。她的某些行為總讓我想到她是寄人籬下,雖然英格爾索普太太總體上是個友好的人,但她不會讓這個姑娘忘記這一點。

女主人轉向我。

「約翰會帶你去你的房間。七點半吃晚飯。現在,我們也不經常吃正餐了。塔明斯特夫人,我們議員的太太——她是已經去世的阿伯茨伯里勳爵的女兒——也是這樣。我建議一個人要為節約樹立榜樣。她也贊同這一點。我們是個稱職的戰時家庭,一點兒也不浪費。就算是一小片廢紙也要積攢起來用麻袋裝走。」

我表達了我的讚賞之意,然後約翰領我進了屋子,上了寬闊的樓梯,樓梯在中間部分左右分開,通向房子的兩邊。我的房間在左邊,向外望去就是園子了。

約翰走後沒幾分鐘,我從窗口看到他挽着辛西亞·默多克的胳膊緩緩地走過草坪。我聽到英格爾索普大太不耐煩地叫着「辛西亞」,女孩馬上往房子那邊跑了過去。

這時,一個男人從樹蔭下走了出來,也朝同一個方向慢慢走去。他四十歲上下,皮膚黝黑,臉颳得很乾淨,神情憂鬱,似乎正處於某種激烈的情緒中。他經過我窗下時,抬頭看了看,於是我認出了他——雖然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十五年,而且他變化巨大。他是約翰的弟弟勞倫斯·卡文迪什。不知道為何,他臉上會有那樣異常的表情。

之後,我再沒想他的事,而是專注地思考自己的事情了。

晚上過得很愉快,深夜,我夢見了那個謎一般的女人,瑪麗·卡文迪什。

第二天早晨,陽光燦爛,我期待着令人開心的外出。

一直到午飯時,我才見到卡文迪什太太。她提議陪我去散步,於是我們在樹林裡漫步走着,度過了一個美妙的下午,五點鐘才回到家裡。

我們一進門廳,約翰就點頭示意我們去吸煙室。我立刻從他臉上看出一定有麻煩了。我們跟他進了房間,他在後面關上了門。

「瞧瞧,瑪麗,這裡一團亂。艾維和阿爾弗雷德大吵了一場,要走。」

「艾維?要走?」

約翰沮喪地點點頭。

「是的,要去她媽媽那兒——哦,艾維來了。」

霍華德小姐走了進來。她冷冷地抿着雙唇,拎着一個小提箱,神態激動而又堅決,還有點牴觸。

「無論如何,」她忽然大喊道,「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親愛的艾維,」卡文迪什太太說,「這不是真的。」

霍華德小姐嚴肅地點了點頭。

「絕對是真的!我告訴了艾米麗一些事,恐怕一時之間她是不會忘記或者原諒我了。不管她有沒有聽進去。也許根本沒用。不過,我還是說了:

『你是個老女人了,艾米麗,再沒有誰比老傻瓜還傻了。那個男人比你年輕二十歲。別再騙自己了,他為什麼娶你?錢!得了吧,別給他太多錢。那個農場主雷克斯有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問問你的阿爾弗雷德每天都在那兒浪費多少時間!』她氣極了。當然了!我接着說:

『我這是勸告你,不管你願不願意聽。那個男人一看到你就想把你殺死在床上。他是個壞蛋。不管你怎麼說我,你得記住我跟你說的話。他是個壞蛋!』」

「她怎麼說?」

霍華德小姐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

「『親愛的阿爾弗雷德』、『最親愛的阿爾弗雷德』、『邪惡的詆毀』、『邪惡的謊言』、『惡毒的女人』指責她的『親愛的丈夫』!我還是早點離開她的房子吧。所以我馬上就走。」

「不是現在吧?」

「就是現在!」

我們坐在那兒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最後,約翰·卡文迪什覺得他的勸說完全不起作用,便起身查火車車次了。他的妻子也跟在後面,咕噥着英格爾索普太太最好再考慮考慮。

她一離開房間,霍華德小姐的臉色就變了。她急切地向我靠了過來。

「黑斯廷斯先生,你很正直,我能相信你嗎?」

我有點吃驚。她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壓低聲音說:

「麻煩你照看她吧,黑斯廷斯先生,我可憐的艾米麗。他們是一群鯊魚——他們所有的人。哦,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們沒有不缺錢的,全都想方設法從她那兒拿到錢。我已經盡我所能地保護她了。現在,我這個攔路虎不在了,他們就能為所欲為地欺騙她了。」

「當然,霍華德小姐,」我說,「我會盡力而為,不過我覺得你太激動、太多慮了。」

她緩緩地搖着食指打斷了我。

「年輕人,相信我,我在這世上比你多活幾年。你只要睜大眼睛看着就是了。你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窗外傳來了汽車發動的聲音,霍華德小姐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門外響起了約翰的聲音,她一隻手握着門把,轉過頭來沖我點點頭。

「關鍵是,黑斯廷斯先生,盯緊那個魔鬼——她的丈夫!」

沒時間再說了。霍華德小姐已經被一片挽留聲和告別聲吞沒了。英格爾索普夫婦沒有出現。

汽車剛走,卡文迪什太太突然走出人群,穿過車道,朝一個高個子的蓄着鬍鬚的男人走去。顯然,那男人也正向房子這邊走來。她伸出手,雙頰泛起了兩團玫瑰紅。

「他是誰?」我尖銳地問,出於對此人本能的懷疑。

「是包斯坦醫生。」約翰簡單地說道。

「包斯坦醫生是誰?」

「他曾經得過嚴重的神經衰弱,正在這個村子裡靜養。他是倫敦的一位專家,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我認為,他是現如今最偉大的毒藥專家之一。」

「他還是瑪麗很好的朋友。」辛西亞忍不住插嘴說。

約翰·卡文迪什皺了皺眉頭,換了個話題。

「散散步吧,黑斯廷斯。這事兒真煩。她說話總是這麼粗魯,可是在全英國,伊芙琳·霍華德是最忠誠的朋友。」

他帶我走過種植園中間的小路,穿過莊園旁邊的樹林,向村子慢慢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又一次穿過一扇大門時,對面走來一個漂亮的吉卜賽風格的年輕女郎,沖我們點點頭,笑了笑。

「真是個漂亮姑娘。」我讚賞地說。

約翰的臉色僵住了。

「這是雷克斯太太。」

「就是霍華德小姐說的那個——」

「沒錯。」約翰說,語氣沒來由地粗魯起來。

我想起了大房子裡的那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再對比剛才對我們微笑的那張漂亮頑皮的小臉蛋,一股模糊的寒意向我襲來。我把它甩到一邊。

「斯泰爾斯真是一座壯麗的古老莊園。」我對約翰說。

約翰陰鬱地點點頭。

「是啊,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總有一天它會為我所有——如果我父親留下一份像樣的遺囑,在法律上它就是我的了。而且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缺錢。」

「缺錢?你?」

「親愛的黑斯廷斯,我真不想說我為了錢已經黔驢技窮了。」

「你弟弟不能幫幫你嗎?」

「勞倫斯?他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他那包裝花哨的爛詩上了。不,我們都是窮鬼。我得說,母親待我們還是非常好的。就是說,迄今為止。當然,自從她結了婚——」他突然打住了,皺起了眉頭。

我第一次感到,這周圍的某些難以言說的東西,隨着伊芙琳·霍華德一起消失了。她在這裡,安全也就在這裡。可現在,安全已經飄走了——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猜忌。包斯坦醫生那張險惡的臉又令人討厭地浮現在我眼前。我腦海中模模糊糊地充斥着對每個人每件事的不確定懷疑。此時此刻,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1]

伊芙琳的暱稱。

第二章 七月十六至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