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手 - 第2章

阿加莎·克里斯蒂

信是用剪下來的印刷字貼在一張白紙上拼成的。我盯着這些單詞看了一兩分鐘,一時沒明白過來。然後我倒抽了一口氣。

喬安娜正對着賬單皺眉,這時也抬起頭來。

「嗨,」喬安娜問,「那是什麼?你似乎嚇了一跳。」

在那封信中,寫信者用最粗鄙的字眼,表示不相信我和喬安娜是兄妹。

「一封無恥至極的匿名信。」我說。

我還處在震驚之中。怎麼也沒想到林姆斯托克這種寧靜偏僻的地方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

喬安娜立刻表現出深厚的興趣。

「哦?說什麼了?」

我注意到,小說里寫到惡毒無恥的匿名信時,可能的話總是儘量不讓女人看到。這意味着應該盡一切努力不讓女人受到這種驚嚇,因為她們的神經太柔弱了。

很遺憾,我完全沒有想到不要讓喬安娜看到。我立刻把信遞給了

她。

結果證明我的想法是錯的,喬安娜很堅強,看了信之後無動於衷,只是覺得很有趣。

「太無恥了!我常聽人說起匿名信,可還沒親眼看過。它們都是這樣的嗎?」

「不知道,」我說,「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喬安娜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對我化妝的看法肯定是對的,傑里。我估計他們大概認定我是個被拋棄的女人。」

「而且,」我說,「我們的父親高子很高、皮膚黝黑、下巴突出,母親則金髮碧眼、身材嬌小。我像父親,你卻像母親。」

喬安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是的,我們兩個一點都不像,沒人會覺得我們是兄妹。」

「有人確實不這樣想。」我也有同感。

喬安娜說她覺得這件事非常可笑。

她若有所思地捲起信紙的一角,問我該拿它怎麼辦。

「我覺得最好的方法是,」我說,「極其厭惡地將它扔進壁爐。」

我說完就把信扔了進去,喬安娜鼓起掌來。

「幹得好,」她說,「你應該去當演員的。幸好我們還有壁爐,對不對?」

「扔進廢紙簍的效果可就差多了,」我表示同意,「當然,我也可以劃根火柴,看着它慢慢燒掉。」

「你希望東西燒掉的時候它往往就是燒不掉,」喬安娜說,「火總是會滅。你可能得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

她站起來走向窗戶,站在那裡,忽然轉過頭來。

「我在想,」她說,「這是誰寫的?」

「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說。

「是的——我想是這樣,」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我還是覺得這事很滑稽。你知道,我以為他們——他們喜歡我們住在這裡。」

「他們是喜歡的,」我說,「這肯定是哪個住在鎮子邊緣、腦筋有些不正常的人寫的。」

「我想是吧。哦,真噁心!」

她走到屋外的陽光下,我一邊抽着飯後煙一邊想,她說得對。這事令人噁心。有人討厭我們住到這裡來——有人忌妒喬安娜的年輕成熟和活潑美麗——有人在惡意中傷我們。一笑了之或許是最好的應對方式——不過內心裡我並不覺得這事很滑稽……

那天早上,格里菲斯醫生來了。我約了他每周給我做一次全面檢查。我喜歡歐文·格里菲斯。他皮膚黝黑,體態笨拙,行動有遲緩,但雙手十分靈巧。他說話語速很快,還有點害羞。

他說我的恢復狀況良好,然後又補充道:

「你感覺還好,對吧?是我的錯覺,還是你確實受到今天早上天氣的影響?」

「不是的,」我說,「是今天早餐喝咖啡的時候,我收到一封卑鄙下流的匿名信,現在想來還覺得噁心。」

他手裡的袋子掉在地板上,瘦削黝黑的臉興奮起來。

「你是說,你也收到了匿名信?」

我開始有興趣了。

「這麼說,還有其他人也收到匿名信了?」

「嗯,這事有一段時間了。」

「哦,」我說,「我明白了,我還以為我們是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所以不受不當地人歡迎。」

「不,不,跟這個毫無關係,這只是——」他停了下來,然後又問,「信上說了什麼?至少——」他的臉忽然紅了,尷尬地說:

「也許我不應該問?」

「我很願意告訴你,」我說,「信里說和我一起搬來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哦!遠遠不止,我得說,它其實表達的是非常有傷風化的意思。」

他黝黑的臉膛由於生氣而變得通紅。

「真是無恥!你的妹妹——我希望——沒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喬安娜看上去有點像聖誕樹上的小天使,」我說,「但她其實很新派,很堅強。她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意思。她從沒遇到過這種事。」

「我真希望她從來不要遇到。」格里菲斯親切地說。

「無論如何,」我堅決地說,「我想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是的,」歐文·格里菲斯說,「不過——」

「確實,」我說,「關鍵就是這個『不過』!」

「問題是,」他說,「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往往就會愈演愈烈。」

「我能想象。」

「當然,這是一種變態心理。」

我點點頭。「你能想到可能是誰幹的?」我問。

「希望我能知道。你看,出現匿名信這種令人厭惡的東西,往往有兩個原因。要麼專門針對某個人或某類人的,也就是說是有動機的,寫信者心懷怨恨(或者他們自己認為是這樣),於是便採取了這種見不得光的卑劣手段去發泄。雖然這種行為卑劣可恥,但寫信者不一定心理扭曲,通常也比較容易被查出來——被解僱的僕人、妒火中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信的內容是泛泛而談,而不是特別針對某個人,那麼就是比較嚴重的一種情況了。如果信是隨機寄出的,寫信者的目的只是發泄不滿和失意。正如我剛才說的,這顯然是一種病態的表現,而且這種表現會有增無減。當然,寫信者最終肯定會被查出來——多半是人們覺得最沒有可能的人,事情就是這樣。去年,這個郡的另外一邊也發生過類似不愉快的事情,最後查出來是一家大布店女帽部的主管幹的。一個安靜、優雅的女人——已經在那兒工作好幾年了。我記得在北方實習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事,最後發現完全是出於私人之間的怨恨。我的意思是——雖然我見過這樣的事,但坦率地說,這事還是讓我感到害怕!」

「這件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嗎?」我問。

「我認為沒多久。當然,這也很難說,因為收到匿名信的人通常不會四處宣揚。他們通常會將它扔進壁爐。」

他停了一下。

「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頓律師收到一封,有一兩個可憐的病人也說收到過。」

「這些信的內容都差不多嗎?」

「哦,是的。都是與性有關的話題,都有這個特徵,」他笑了笑,「辛明頓先生被指責與他的女職員有不正當關係——可憐的老金奇小姐,她至少有四十歲了,帶着夾鼻眼鏡,長着一對兔牙。辛明頓直接把信交給了警方。我收到的信里,指責我與女病人的關係違背了職業道德,甚至還有細節描述。這些信都很幼稚可笑,但充滿可怕的惡意。」他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總之我很害怕,你知道,這種事可能是很危險的。」

「我想是的。」

「你看,」他說,「儘管內容粗俗幼稚,但遲早會得到某種印證。到那個時候,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還擔心這種信對那些反應遲鈍、疑心重重、沒受過教育的人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只要寫成文字的東西,他們就會認為是真的,於是各種問題便由此產生。」

「這封信文法不通,」我若有所思地說,「寫信者應該沒受過什麼教育。」

「是嗎?」歐文說完便離開了。

後來再想起這件事,我覺得他那句「是嗎」令人覺得非常不安。

第二章

1

我並不想假裝匿名信的事沒有給我帶來任何不快,事實上它讓我感到噁心。不過,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記了。你知道,當時我並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我記得甚至還對自己說,也許偏僻的小村莊經常發生這種事。寫信者可能是個有妄想症的女人。無論如何,如果所有的匿名信都像我們收到的那封一樣幼稚愚蠢,倒也不會有太大的危害。

第二起意外事件——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發生在大約一個星期之後。那天,帕特里奇正嘟着嘴說,天天過來幫忙的女工比阿特麗斯今天來不了了。

「我想,先生,」帕特里奇說,「這姑娘可能是不舒服。」

我不太肯定帕特里奇指的是什麼,便推測(顯然是錯了)是胃痛什麼的,對帕特里奇來說這事應該謹慎對待,於是沒有直說。我對此表示遺憾,並希望比阿特麗斯早日康復。

「她身體很好,先生,」帕特里奇說,「是心裡不舒服。」

「哦?」我很是不解。

「因為,」帕特里奇說,「她收到一封信,我想,信上暗示了一些事情。」

帕特里奇眼中的嚴肅神情加上那種含沙射影的批評,讓我意識到信里暗示的事和我有關。其實我根本沒留意過比阿特麗斯,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我可能根本認不出她來,因此聽到這事讓我心裡湧起一股無名火。像我這樣一個需要雙拐走路的人,實在沒什麼精力去欺騙村裡的姑娘。我生氣地說:

「簡直胡說八道!」

「我跟她母親也是這麼說的,」帕特里奇說,「『只要我在這個家裡一天,這種事就絕對不可能、以後也不會發生。至於比阿特麗斯,』我說,『現在的女孩子和以前不同了,不過其他地方的事我不好說。』然而事實上,先生,比阿特麗斯那個在修車廠做事的男朋友也收到一封這種無恥的信,他的表現就很不恰當。」

「我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荒唐的事。」我生氣地說。

「先生,」帕特里奇說,「我覺得這姑娘以後恐怕不會來了。要我說,如果她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也不會這樣不安。我早就說過,無風不起浪。」

這時我完全沒想到這句俗話後來讓我那樣反感。

2

那天早晨,我步行往村子裡走,就當是一種探險吧。(喬安娜和我一直稱之為「村子」,儘管嚴格來說這樣稱呼並不正確,而且林姆斯托克人聽到也會很不高興。)

陽光明媚,空氣清涼,帶着春天的甜美清新。我拿着拐杖出發了,堅持沒讓喬安娜陪同。

「不,」我說,「我可不要小尾巴跟着,一路嘮叨。記住,男人獨自出行是走得最快的。我有很多事情要辦。我要去加爾布雷思,加爾布雷思和辛明頓事務所,去簽那份股票轉讓協議,我還會去一下麵包房,投訴他們的葡萄乾麵包,再去還我們借的書。另外,我還要去趟銀行。讓我走吧,女人,上午的時間可是很短的。」

我們約好了,到時喬安娜會開車來接我回家吃午飯。

「這樣你就可以見見林姆斯托克的每一個人,消磨這一天的時間。」

「我完全相信,」我說,「到時我一定見過鎮上所有該見的人了。」

早晨,高街是購物的人們聚會和交換信息的地方。

不過,我最終還是沒能獨自走到鎮上。剛走了兩百碼左右,就聽到身後響起一陣自行車鈴聲,然後是剎車聲,接着梅根·亨特從車上摔下來,落在我腳邊。

「嗨!」她氣喘吁吁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我挺喜歡梅根,而且一直莫名地為她感到惋惜。

她是辛明頓律師的繼女,辛明頓太太和前夫生的女兒。幾乎沒有人提起過亨特先生(或船長),我想大家可能都覺得最好忘了這個人。據說他對辛明頓太太很不好,結婚一兩年她就和他離婚了。辛明頓太太自食其力,帶着幼小的女兒在林姆斯托克定居下來,以求「忘記一切」,最後嫁給了本地唯一合適的單身漢理查德·辛明頓。他們婚後生育了兩個男孩,夫婦倆全部的精力都在這兩個孩子身上。我不禁想,梅根是否會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人。她完全不像她的母親,辛明頓太太身材瘦小,容顏衰退,會用一種憂鬱的聲音談起僕人的難題和自己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