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集 - 第2章

莫言



新浪訪談實錄

2003年08月06日16:00

大家上午好!

主持人:各位網友大家好,今天我們請到著名作家莫言老師,網友們熟悉莫言的老師的作品已經很久了,從八十年代初開始,創作《紅高粱家族》,《十三步》、《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中篇小說《透明的紅羅卜》、《爆炸》等等,很多網友讀過莫言老師的作品。請莫言老師簡單介紹一下自己。

莫言:各位網友大家好,我在網上聊天是第一次,跟我心目中想象的網絡聊天大不一樣。

我是1955年生,出生在山東一個很荒涼的農村,家裡人口很多。我曾經說過,在五六十年代,物質生活很貧困的情況下,像我這樣的農村孩子,像小狗、小貓一樣長大。我上小學的時候正好碰上文化大革命,我不是一個安分的孩子,在學校跟人家造反,農村學校教室里沒有玻璃,我們當時上房拆瓦,房頂上所謂的封建的雕刻全部拆光。文化大革命沒結束,我就輟學回家勞動,我正式學歷是小學五年級。然後在農村進行十幾年的勞動,剛開始輟學的時候,也就12歲左右的孩子,連半勞力都算不上,只能是牽着牛、羊到荒地里放牧。當時我的很多同學繼續在學校讀書,當我牽牛、羊從窗前路過的時候,心裡產生了一種農村孩子渴望上學的情感。

到1976年,我參加人民解放軍,對我個人生活是一個重大的轉折。當兵、參軍對農村青年來說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是許多農村青年的夢寐以求的事情。當了兵就可以離開農村,起碼在部隊可以發軍裝,吃的很好,穿的很暖,如果在軍隊表現好,還有可能被推薦上大學,如果表現的更好,可以當軍官,可以徹底和農村擺脫關係,即便轉業以後,也要安排你的工作。當兵來講對我個人生活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然後在部隊呆了幾年,慢慢開始學習寫作。開始也是偷偷摸摸地寫,如果在部隊寫作的話,領導開明還好,領導不開明認為你不務正業,心裡有很多的想法。

1984年考到解放軍藝術學院,在軍藝學習了兩年,88年到北京師範大學,後來走上專業創作的道路。截至到現在為止,我的創作時間已經延續了將近二十年,寫的作品大概也有長篇九部、中篇24部、短篇大概七八十篇。我看網上有的文章已經把我看作是一棵老樹,對我新近寫出的作品他們認為是老樹長新芽。我認為對48歲來作家來講,還不算老朽,在十幾歲的少年心目中,48歲的作家已經是老朽,今後我想這棵老樹能不能繼續發新芽,離不開網友的鼓勵和支持,也許我還能夠再寫出有一點青春朝氣的東西。

我的情況基本這樣,如果熟悉我的人,我剛才講的都是廢話,不熟悉的人我剛才講的可以勾勒出我的基本面貌。

主持人:你到聊天室之前,我們已經在網上收集到大量關於你的言論。比如有一位網友說,他認為你是一個大作家,多年來始終能夠發揮出正常的水平,還有一些網友說你用「屎尿橫飛」的語言勾勒出社會的變革的畫面,還有一位網友,剛剛在聊天室裡面,他覺得你有一點血色情節,你能不能針對網友們這些說法談一談你的看法。

莫言:首先我不是一個大作家,我在二十年的創作歷程裡面,也有很多事情,有一些小說,我認為也是不及格的。但是我覺得作家有兩種,有一種作家確實是輕易不出手,一輩子寫很少作品,肯定是精雕細琢了,在手裡打磨,他認為比較完美才拿出來,有一種作家屬於激情性的作家,一旦創作欲望來了以後,就收不住自己,寫完以後就發表,這樣的作家創作量一般比較大。這裡面有很好的東西,也有一些質量差一點的東西,我是屬於後一種作家,我的作品量比較多,跟我同時代的作家裡面,我的小說數量是比較多的。

再一個涉及到我語言風格的問題,剛才網友講我的文字是「屎尿橫流」,他這個說法不能代表我的全部作品。在我早期的某些作品裡面,確實出現過這種屎尿橫流的場面,作為一個真實生活、一個敢於直面現實的作家,難免作品出現屎尿橫流的場面,這是他生活本來面貌,只有這樣寫,才能真實反映我們這個世界,如果不這樣寫,你就要掩蓋它,就要說假話,屎尿橫流都是我對現實的一種態度,也是我對人生的一種態度,我不想說假話,我想把我所想到、我所看到的全部在小說里反映出來。

網友:我從你小說裡面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故鄉,你曾說你的家鄉是一個製造英雄和王八蛋的地方,你能不能談談家鄉對你創作的影響?

莫言:關於故鄉是我談的最多的問題,也是我談的最浮淺的問題。我想作家與故鄉的關係——古今中外的所有作家都無法迴避開這個問題,一旦談到他的創作,要讀他的書,要對這個作家進行一個深層的了解,就無法離開他的故鄉對他的影響。至於我的家鄉,山東高密東北鄉,確實有這麼一個地方,確實有高密縣,我的小說里的高密東北鄉和現實差距非常大。有很多我的讀者看到我的小說以後,真的買了一張火車票,真的尋找那片高粱地,尋找那片我小說里所描寫的地形、地貌,去了以後,真的是大失所望。實際我覺得我不是騙了他們,而是他們把小說當成了真實。我小說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是文學的概念,是建立在真實的高密東北鄉基礎之上,它已經大大擴展了,它實際是虛構的東西,這就像美國的作家伏克納,他也有一個虛構的故鄉,包括中國很多作家也有虛構的故鄉。

關於高密東北鄉,出英雄好漢和王八蛋的地方,這是我《紅高粱》裡面的原話,也就是說對我這樣的一個作家來講,談到故鄉,已經不像我們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些老作家一樣,滿口都是歌頌之詞,一談到故鄉就談到熱淚,就一片讚歌。我認為故鄉對我來講,它確實讓我愛的非常深,也恨的非常深,是讓人愛恨交加的地方。我對故鄉的感情跟我對土地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土地養育了我們、承載了我們,是我們的立身之本,立命之本,同時土地也耗幹了我們世世代代祖先們的血汗,我們從有了勞動能力開始,就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直到我們變成一個老的不能動的人為止,土地對我的回報有時候很慷慨,有時候相當吝嗇,有時候給我們提供糧食讓我們生存,有時候勞動一年我們顆粒無收。一旦談到故鄉,談到土地,我這種感情非常複雜,正因為這樣,我才能產生文學,如果我對土地沒有半點抱怨,這個文學是不真實的,是虛假的,如果我對故鄉完全恨沒有愛在裡面,也是不真實的,愛的越深,恨的越切,反過來也一樣。

主持人:這就是你要對故鄉表達的態度嗎?

莫言:是的,我一直站在愛恨交加的立場上,包括抽象的故鄉和具體的故鄉都是這樣。

網友:你創作的小說靈感來源是什麼?

莫言:剛才我們談到故鄉可以算作是我一個最大的來源,因為我很多的人物、很多的故事都是從故鄉生發出來的,這個故鄉是一個開放的概念。一個作家不可能永遠寫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事,那些事會很快耗干,像我們移植一棵樹,樹上的一塊老土的養分很快就會被耗干,如果要想繼續成長,這些養分是遠遠不夠的,一棵樹要成長,必須要扎到新的土壤里。

作家的親身經歷像移栽的樹上的土一樣,這是最寶貴的資源,但是很快耗干,你就要從新的土壤裡面繼續汲取營養。我現在看起來把所有的故事都放在高密東北鄉,事實上很多故事是我在北京、天津經歷到的,甚至我從國外電影上看到的,從外國作家書里讀到的,從電視新聞里看到的,後來所有的故事都來自別人的故事,這樣我才能持續不斷地創作,我的資源才可以不被耗盡。

如果說的具體的話,也是在重複我的老話,我曾經做過一個報告,這個報告裡面談到《飢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源泉》,飢餓和孤獨跟我的故鄉聯繫在一起的,也就是在我少年時期,確實經歷吃不飽、穿不暖的悲慘生活,曾經有過那麼一段大概兩三天牽着一頭牛、或者羊在四面看不到人的荒涼土地上孤獨地生存。我曾經說過飢餓和孤獨是我創作的源泉,當然僅僅靠這個也是不夠的,只能是我創作的原動力,是我的出發點。

網友:你的作品是中國的鄉土文學,有非常濃重的中國味。但也有人說,你是把土的掉渣東西寫到極致,在老外看來很有中國特色,你能不能談一談你怎麼理解中國味、中國特色,這個是什麼樣的東西?

莫言:這個話題以前好象不是太多,這是我從2001年出版了我的《檀香刑》後,這個話題慢慢變得多起來。我在《檀香刑》後記裡面曾經說過,我要大踏步撤退,要寫土的掉渣的小說,用土的掉渣的語言來寫我認為有中國風格的小說。我的話當然有針對性。

從八十年代開始,翻譯過的外國西方作品對我們這個年紀的一代作家產生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如果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作家,說他的創作沒受任何外國作家的影響,我認為他的說法是不誠實的。我個人的創作在八十年代中期、九十年代中期,這十年當中,是受到了西方作家的巨大影響,甚至說沒有他們這種作品外來的刺激,也不可能激活我的故鄉小說,看起來我在寫小說,但是外界的刺激讓我產生豐富聯想是外國作家的作品。

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們經過了十幾年的借鑑學習的過程,我認為我們現在不能再去亦步亦趨向人家學習,在語言上模仿翻譯腔調、在故事上克隆人家的故事,我們應該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有我們對人生、對社會、對世界的看法,西方作家的看法不能代表我們,然後我覺得應該有我們自己的熟悉的語言,我們不能老是模仿那種翻譯腔調調,那種翻譯腔調很小資,很被白領青年喜愛,你看看現在報紙上的文章,我們的娛樂版,我們讀書版,我們的副刊全是翻譯腔調,加上一點白領,加一點小資的情調,我們的小說當然也可以用這種腔調寫,如果大家都用這種腔調寫,十分可怕,有那麼一兩個作家足夠了,如果我用那種腔調寫,完全是多餘。

所以我在《檀香刑》後記裡面說,我想在語言上有我們自己的特色,根本不是想寫給外國作家看,也不可能是寫出小說為了給外國人看,外國人能看這種小說嗎,那要翻譯過來才能。我的《檀香刑》是很難翻譯的,我所有的小說都是非常難翻譯的,《檀香刑》有一些外國作家看了以後,覺得沒有辦法翻譯,我要想討外國人好的話,我完全不應該這樣寫,恰好因為這樣寫,《檀香刑》要翻成外文幾乎不可能,即便翻過去,也是譯一個故事梗概,我真正寶貴的東西在翻譯過程當中也會流失掉,像肥料經過水洗過以後,真正的肥料都流失了。

主持人:你剛才談到中國傳統文化對現代創作的影響,現在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已經越來越淡了,你怎麼看這方面的問題,什麼叫做中國文化?在過去流傳下來的東西,其實有兩個非常不同的東西,一種是文人文化,另外一種是民間的文化,你的作品好象更多體現民間文化,你在這些方面有沒有什麼想法?

莫言:談文化的話,肯定是大文化,我們吃、穿、住,我們的戲劇都可以算中國的文化,對一個作家來講,像你剛才講的,基本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屬於書本的,我們那幾部小說,我們的《紅樓夢》、《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我在山東高密讀的《水滸傳》跟某一個作家在上海灘上的讀《水滸傳》是一樣的,我們接受這一塊文化渠道來源都差不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寫出的作品也應該是差不多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作家形成各自不同的鮮明的風格,我們接受來自民間的文化不一樣?山東高密的衣食住行、人們習慣用的比喻、人們罵人的話、人們調皮話,人們的民間的口頭的傳說,鬼神故事,這跟廣西、廣東、內蒙古大不一樣,這塊東西對一個作家的風格是至關重要的。

我為什麼會這樣寫?我為什麼寫這樣的小說?民間這一塊文化資源對我的影響是當然是決定性的。我覺得我們現在要寫出富有個性的小說,或者我要寫有中國風格的小說,我們只能向民間文化去尋找,民間文化有非常豐富,不僅僅就是口語,用口頭來表達的東西。我舉一個高密的例子,高密的民間文化,有叔叔大爺,我們的老祖母,我們的老祖父給我們講的鬼神故事,這個故事甚至比聊齋志異講的還精彩,或者聊齋志異裡面很多的故事被蒲松齡收集去變成聊齋志異。

我們現在高密民間的泥塑,就是老百姓春節前找一個泥巴捏巴捏巴,塗成顏色,老虎不像老虎,但是叫老虎,娃娃也不像娃娃,但是叫娃娃,這些在我們看起來很簡單的泥巴。我去參觀西安,看到石雕跟我們的泥塑那麼相似,簡單勾勒兩下,就是一個老虎,他們就說是老虎,就是那麼自信。高密的剪紙,就是老奶奶在春節之前用白紙糊窗戶,剪一下貼上去,各式各樣的圖象栩栩如生,都是在似與不似之間,你說它像一個羊,確實有點像,說不像羊也不是羊,老百姓的想象力是非常大膽的,也是非常自信的。剛開始沒有想把它變成一種藝術,就是用它來裝飾我的窗戶,我就是讓它大紅大綠來豐富我的牆壁,或者就是捏一個玩具給孩子玩。過了幾十年以後,這裡面給我的啟發是非常之大,一個藝術家有自信,他要有這種想象力,這是來自民間的滋養。

再一個,我們高密小戲,這個小戲流傳非常之狹窄,大概也就是在一個縣範圍之內流傳,外面的人聽起來,肯定是鬼哭狼嚎,這麼難聽的戲,怎麼有人聽?一旦我聽了貓腔的戲,我就想到我的少年、童年,我流失的人生歲月。現在民間的故鄉的聲音、故鄉的藝術,老百姓的口頭傳說,這一塊東西我想對我的創作產生的影響才是最大的,也是決定此作家跟另外一個作家不同風格最重要的資源。

網友:鄉土文學很古怪,因為它把農村的題材寫給城市的人看,這裡有一種內在的矛盾,矛盾還關乎農村題材這種文學的內在的氣質和精神,你怎麼看待這個矛盾?

莫言:首先這是一個不太公平的提法,鄉村文學寫給城裡人看,反過來,城市的題材也可以讓很多鄉下人看。鄉下人看的電視機跟城裡人看的是一樣,打開電視機,很多節目都是城市題材,鄉村的人也看的津津有味,城裡了解鄉村也未嘗不可,鄉土文學未必是多麼奇怪,在電視劇里,城市裡的電視劇燈紅酒綠,跟寫鄉村的電視劇形成非常鮮明的視覺差別。

小說里東西很難分開,我認為我的作品裡面沒有一本所謂的純粹鄉村題材的,我的小說裡面有很多是描寫到了城市,當然我寫的城市能不能讓真正在城市裡土生土長城裡人所認可,這是另外一回事,我的小說里有很多篇章寫的城市生活。寫城市也好,寫鄉村也好,寫歷史也好,寫現代也好,這都是一些小說的表象,我覺得一個小說家真正關注的還是在寫人,寫人的生活、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情感衝突、寫人的情感變遷,這是一個作家所應該關注的東西。

至於為什麼有一些鄉村題材的戲、鄉村題材的小說也可以感動城裡人的心,或者說為什麼有的城市題材的小說能夠打動鄉村的讀者呢?就在於人們的情感是一樣的,是共通的,無論你住城市豪華別墅里和住在鄉村的牛棚里,這種情感有差別有區別,但涉及到最根本的愛和恨,人類最基本的七情六慾,大家是差不多的。

網友:關於你的新作《四十一炮》,《四十一炮》的題目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出版方給你起的?你當時為什麼要寫《四十一炮》?寫的時候還有沒有當年創作《紅高粱家族》的激情?

莫言:《四十一炮》這個題目是我自己起的,春風文藝出版社還沒有到干預我、幫我起題目的地步。關於《四十一炮》題目的含義,我已經在接受報紙採訪的時候,不厭其煩說了很多遍,有一家報紙記者在諷刺、挖苦,說莫言在不厭其煩重複同樣的話,不是我在不厭其煩重複同樣的話,是你們這些記者在重複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只好這樣回答。既然在網絡上是第一次,我們還是說一遍。

這個小說有41個章節,小說里的主人公曾經得到了一門迫擊炮,最後一章裡面對他的仇人發射了41枚炮彈,第三,在我故鄉里炮有特殊的含義,說話喜歡編造的人叫「炮人」,這個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孩子,他們叫他「炮孩子」,所以我確定這個小說叫做《四十一炮》。

我寫作寫了這麼多年,像寫《紅高粱》時候的那種創作激情,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囂張了,不會像當年二十多歲的時候,寫一部小說像發狂一樣,現在已經到50多歲,理智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我還是有創作衝動、我有創作欲望、我有創作靈感,我才可以寫,不能坐下來就寫,做無衝動、無欲望、無靈感的「三無作家」是不可能的。寫《四十一炮》我感到一種創作的激情在澎湃,我的小說寫了這麼多的農村生活,從上個世紀初的農村,一直寫到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農村,誰的小說都沒有表現過。

第二個,這部小說里寫了一個吃肉的孩子,寫了一個欲色的大和尚,是對人的本性的關注,是我所有的小說一個基本的母體,我想考察一下人的這種基本欲望被誇張到病態以後會是什麼樣子,這裡暗含着跟我第一個寫作動機也是緊密相連的。

我認為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直到目前,不論在我們農村也好,還是在我們城市也好,人的欲望橫流,這是大家看到的社會現象,而且許多人也都在批評這個現象。打開我們的電視機,看看我們的廣告,打開我們的報紙,看看我們的文章,我們走到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去瀏覽一下,關注一下社會的光明面和社會的陰暗面,我們會發現這種欲望橫流已經到病態的地步,任何有一個正義感的人會對這個現象進行抨擊。我關注眼前的農村和城市的現實,我必須要考察和研究人的病態化的、欲望的誇張,這個是我寫這個小說的根本的動機。

在小說藝術本身上,我想再繼續探索,我覺得一個作家肯定要在創作過程當中追求變化,每一個作家如果他認為他可以用過去的語言、過去的風格來寫新的故事那是沒有出息的,能不能寫好是另外一回事,應該有這種求變的心,是一個作家還有可能進步的根本起點。在《四十一炮》小說的寫作過程當中,我也在追求試圖用一種新的、起碼跟上一部《檀香刑》不一樣的語言來敘述一個故事,在結構上也應該跟我過去的長篇有所區別,在塑造的人物上、在所有作品裡面、人物畫廊裡面,《四十一炮》的人物站在那裡應該跟別的有區別,不應該是一樣的面孔,這是我創作的基本的動力。

主持人:剛才你談到人物,《四十一炮》裡面的人物,村長帶領大家賣黑心肉,甚至摻化學藥劑,看到人都是很噁心的方式和表現,你為什麼塑造這樣的形象?

莫言:讀者讀小說不應該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不必說過去的小說,《四十一炮》有一個美好的女性形象就是野騾子,跟大和尚交往的很多女友,包括老蘭的外形也是很魁梧的,包括羅小通的母親也是很有風度的。

關於噁心的問題,我發現現在只要是與我的小說有關的評論,噁心這兩個字就經常出現。《四十一炮》裡面,看到我寫注水肉,往裡面加防腐劑的肉,他就噁心,實際上我們天天都在吃這種肉,在北京可能好一點,北京工商局管理的比較嚴,經常到市上抽樣調查,對這種肉食進行嚴格的市場監督,你到外地看一看,你到外地的集市上看一看,你很難買到一塊讓你放心的肉。

網友:你寫農村題材的作品的時候,你是希望代這些農民來表達一些思想,還是希望推動農村的變化?

莫言:第一個我不想帶着農民,我無法帶着農民,一個作家不可能用一個作品提高農民的素養,當然,更不可能推動一個農村的改革。我覺得作家屬於一種能夠發現問題的一類人,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作家難以承擔的東西。而且我想我的發現也未必完全準確,我只能代表我的一個視角,只能代表我的一個眼光、一個看法,派另外一個作家,派另外一個人到同樣一個地方考察,他可能寫出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小說當然有教育、勸育的功能,我覺得作家寫的時候可能不應該去考慮這個問題,作家就是應該用自己的語言講自己看到的故事,這個故事包含什麼,這個故事給別的人看到以後產生什麼的效果,這不應該是他考慮的東西。

網友:我發現讀你的小說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你怎麼看待?

莫言:魔幻現實主義對我的小說產生的影響非常巨大,我們這一代作家誰能說他沒有受到過馬爾克斯的影響?我的小說在86、87、88年這幾年裡面,甚至可以明顯對馬爾克斯小說的模仿,我很快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可怕。我在87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我說馬爾克斯是灼熱的火爐,我是一個冰塊,我們一旦靠他們太近,就會被悄悄融化、蒸發,什麼都剩不下,我們要想寫出自己的小說,我們要想取得自己獨立的價值,我們必須繞開這個火爐。我們不應該去模仿那種翻譯腔調,我們不應該克隆他們的故事,我們應該看到他們這種處理題材的方法,看到他們觀察生活的角度,學他們背後的東西,他們在書里已經表現過的東西,我們儘量避開。

網友:你對現在文壇上的一些作家怎麼看待?你最欣賞哪位作家?現在是一個既沒有大師有沒有經典的時代,你覺得現在有沒有哪部小說夠的上這個時代的經典?有沒有哪位作家夠的上當代的文學大師?

莫言:我覺得沒有。從78年到現在,我們文壇上出了這麼多的作品,真正出來一部能夠跟《戰爭與和平》、或者和《紅樓夢》相提並論的作品肯定沒有,既然連作品都沒有,大師從何言起?沒有經典作品,所以就沒有大師。

網友:你對現在一些流行的文學怎麼看?比如你對金庸的小說怎麼看?你對瓊瑤的小說怎麼看?

莫言:文學是一個豐富的概念,我們過去老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在文學領域就應該這樣。金庸的武俠小說和瓊瑤的抒情小說,我覺得都是文學的重要的門類,他們有大量的讀者,他就他獨特的價值,很難說好不好,也不能說這個文學比他的文學高,既然有讀者喜歡他,就有價值。而且我也很喜歡金庸的小說,他裡面有很多技巧是值得我學習的,那些把金庸貶的很低的人,實際上他未必不喜歡金庸,現在尤其在網絡上的話不能當真,很多作家說的話也不能當真。

網友:你對網絡對文學的影響有什麼看法?

莫言:網絡是一個新生事物,誰對新生事物批評的話,他註定要被歷史淘汰的。網絡毫無疑問就是給諸多有才華的年輕作者提供施展他們才華的園地、陣地或者工具。通過這樣的寫作,確實是有很多年輕的寫手冒了出來,然後重新回歸到傳統的出版方式出書,這是好事。網絡上的寫作毫無疑問形成自己的鮮明風格,那種想象力,那種語言的跳躍感,那種語言的朝氣蓬勃的力量,這都是用紙、筆寫作的時候很難達到的,這樣的寫作勢必會影響我們的文學。

網友:你最近有沒有看過網絡的作品?

莫言:我看過,我曾經看過郭敬明寫的《幻城》,我覺得寫的蠻好的,我寫不出來。我當然不能說他寫的比我好,但是根本不一樣,他寫的東西,我寫不了,我寫的他可能也寫不了。

網友:現在反映農村題材的影視劇很少,你有沒有想過在這方面做一些事情?

莫言:實際說也不少了,第一,我們沿海的包括發達地區的農村已經在向城市過渡,像城鎮過渡,現在純粹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方式、那種穿着棉襖老農民基本上見不到,我們鄉村生活正在城市化。任何一個寫戲的人,不能純粹寫那種原始的農村狀態,往往都寫農民企業家,農民企業家有的時候進了城比城裡人還要大牌,還要洋派,手錶帶着勞力士,更趁錢,這種暴發戶的形象,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樣的戲有很多,當然像過去《黃土地》那樣戲比較少。

網友:你喜歡張藝謀的電影嗎,他對你小說表達的準確嗎?

莫言:對一個作家也好,對一個導演也好,看問題都應該歷史地看待。《紅高粱》放到現在來看,肯定會看出一些問題,八十年代末的時候,《紅高粱》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是一個嶄新的電影語言,表現過去所有電影裡沒敢表現的人的精神、那種個性的張揚、那種極端表現方法。

網友:你《四十一炮》有滿嘴放炮的含義,看起來並沒有像當年看到《紅高粱》那種震撼,你的作品讀多了,有雷同的感覺,你對這個問題有沒有什麼想法?

莫言:《四十一炮》跟《紅高粱》題材不一樣,《紅高粱》是抗日戰爭的時候,真刀真槍地干,《四十一炮》反映了九十年代,乃至眼前的農村生活。嘴巴的放炮跟真正的放炮完全不一樣,從這個意義來講,不那麼過癮,不那麼刺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關於我的小說讀多了有雷同的感覺,這也是我千方百計地想避免沒有避免了的了,任何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希望儘量克服這些問題,這些提法也很對,這是困擾所有作家共同的問題。

網友:現在寫作是不是很容易發財,你對文學青年有什麼看法?

莫言:當然靠寫作發財的人是有的,韓寒不是發財了,郭敬明也發財了,對於二十出頭的人,一下子幾十萬塊錢到了腰包里,車也買了,房子也買了,過上資產階級生活了,可以說發財了。但是要看到更多的人是沒有發財的,更多的人寫了幾十年,也沒有發表了幾篇,即便出版的幾部小說,賣幾千冊,也發不了財,但是希望一寫作就會發財那是不可能的。

網友:就在前不久,余秋雨寫給青年寫作愛好者一句話說:「我一直不希望太多的青年人今後從事文學職業,希望不同的人保持文學閱讀和文學寫作的興趣。」你怎麼看這句話?

莫言:這好象是領導人對年輕人的教誨,我想說一下自己的個人經歷,我記得1980年的時候,我在保定軍校裡面教書的時候,當時中國青年報發表了王蒙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勸文學青年,大家不要在文學的狹窄的小路上擠來擠去,儘早判斷自己不是這塊料子,你去當工人也好、當工程師,可以在別的領域發揮自己的特長。我當時看了以後,很受刺激,一個人的文學才能是自己無法判定的,你為什麼知道我不行呢?你們都成名了,都成作家了,為什麼打擊我們呢?一個人怎麼樣辨別是不是明智的選擇,只能是通過實驗,通過試探,我寫上幾年,不行了,我自動會轉向,我再不轉向,就會餓死,只好干別的。這個勸是沒有意義的,只能自己試一下,行當然更好。

網友:你《檀香刑》分成三個部分,鳳頭、豬肚、豹尾,名字起的很有意思,是從什麼地方受到借鑑或者啟發?

莫言:本來這是短篇小說的方式。鳳頭講一個小說的起頭部分要秀麗,豬肚說豬是大肚子,小說的腹部,主要的中間部分很豐富,像豬肚子一樣,豹尾,就是小說的結尾要剛勁有力,老虎殺人主要的就是用尾巴,豹尾跟老虎的尾巴差不多,結尾要剛勁有力。變成一種結構的方法,在短篇小說里所謂的鳳頭、豬肚、豹尾實際上是寫作的狀態,小說呈現出這種狀態,起頭像鳳頭一樣秀麗,中間部分像豬肚一樣豐富,結尾部分像豹尾一樣剛勁有力。我借過來以後,變成一種結構方法,前面這部分相對比較簡潔,中間這部分很豐富,所有的要表現的東西幾乎可以填充到這裡來,結尾部分變得比較有力量,比較簡潔。

網友:你怎麼看趙本山的小品表現的農村生活,你們有過交流嗎?

莫言:沒有,我不認識趙本山,我沒有跟他面對面說過話,電視上經常看他的作品,現在說出了山海關都是趙本山,趙本山的語言風格誕生東北大地上,他語言中的幽默性也是因為在老百姓語言當中本身包含了這個東西,趙本山把它提煉出來了。

趙本山的小品所表現的生活是不是真正的農村生活呢,應該兩方面來看,第一,趙本山早期的作品裡,那些瞎子什麼的完全是從生活里來,後來在中央電視台表現的小品,肯定是經過加工的。這個沒有辦法,小品這個東西和相聲一樣,是一種諷刺的藝術,他是一種結揭露人生黑暗很奇怪的藝術,如果把小品當成歌頌的藝術,小品和相聲就會顯得很荒誕。有的小品也可以解釋人生哲理,像賣拐,就比以前的小品高明多了。

網友:《檀香刑》已經被譽為一部偉大的小說了,你是不是這樣認為呢?在它之後的《四十一炮》又會怎麼樣呢?

莫言:首先《檀香刑》被譽為偉大的小說,這是一種說法,也有人說《檀香刑》是一堆臭狗屎,這是截然相對的兩種看法,正說明《檀香刑》是有意思的小說,有人說它一錢不值,這部小說才好看,才好玩。什麼東西是偉大的,所有人都說偉大的小說,這個不可能,什麼人都罵的一錢不值的小說,也是不太可能的。《四十一炮》的讀者反映,估計會跟《檀香刑》差不多,現在我就看到有的文章認為它是我小說裡面的極品中的極品,有的人認為這部小說要用刀子架在脖子上逼着才能讀下去,甚至刀子架在脖子上逼着都讀不下去的兩種說法。

網友:你在《四十一炮》中,描繪農民在肉里注水,你為什麼不更多描寫農民的疾苦?

莫言:農民的疾苦我也寫到了,我寫羅小通的飢餓感,我認為這個小說裡面是通過羅小通的嘴巴來講述故事,羅小通的觀點不能跟我的觀點劃等號,我應該跟書中的人物有一個距離感,他們的觀點是他們的觀點,我不願意用我的觀點來批判他們的觀點。農民往肉里注水,在這個小說里看起來注水很有道理,我們不注別人也注,大家都注,我不注,我就無法生存,有人買了我的注水肉,我們吃的藥很可能買了一包假藥,我們買的化肥很可能是假化肥,我們抽的煙很可能是假煙,在這種虛假的社會裡,這是令人擔憂的一種現象。

網友:你今後是否準備把握宏大的城市題材,還是你準備一生都守在高密來展開自己的寫作?

莫言:我的朋友說我一旦離開高粱地,說我無法生存,這是文學性的描繪,當然我今後的作品會出現城市生活的描寫,但是我也不會寫一部純粹的城市生活的小說,我肯定還是要堅守我文學故鄉所有的信念,然後把我的根逐漸向四處來扎,碰到城市我會寫城市,碰到鄉村我會寫鄉村。

主持人:今天的聊天時間差不多了,謝謝莫言老師,謝謝各位網友。

莫言生平及創作年表

莫言(1955-

)山東高密人,原名管謨業。中國當代作家,1985年發表的中篇小說《透明的胡蘿蔔》轟動文壇,1986年發表《紅高粱》更是備受文壇關注。

下面是莫言的生平及其創作年表:

1955年2月17日,莫言出生於山東省高密縣河崖鎮平安村。1960年被家人送進村小學。1966年小學畢業以後,因家庭成分是富裕中農,也因得罪一農村代表,莫言被剝奪了繼續上中學的權利,只能在家務農,成為一名公社小社員。

1967年,莫言十二歲,在水利工地旁,因飢餓難耐,偷拔了生產隊一根紅蘿蔔,被押送到工地後專門為其召開了一次批鬥會,他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申明自己再也不敢了,回家後遭到父親的毒打。這個慘痛的記憶,被莫言寫成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和短篇小說《枯河》

1973年莫言參加挖掘膠菜運河成為農民工,後來又到棉紡廠任司傍員並成為棉紡產夜校的語文老師。1976年,歷盡波折的莫言終於參軍成功,時年21歲。

1979年7月,莫言回老家結婚。而後苦經調任卻提干無望。在同事的幫助下成為一名受學生歡迎的政治課老師。1987年秋,他在《蓮池》雜誌第5期發表了處女作--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同年,女兒管笑笑出生。1982年在《蓮池》雜誌又發表短篇《丑兵》和《為了孩子》後被破格提干,調到延慶當幹事。

1983年發表短篇小說《民間音樂》受到孫犁賞識,贊其有空靈之感。

1984年在《長城》雜誌第2期、第5期分別發表了短篇《島上的風》和中篇《雨中的河》,在《解放軍文藝》第七期發表了短篇《黑沙灘》。同年,莫言得到著名作家徐懷中的賞識,成為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的第一屆學生。

1985年,莫言30歲。在《中國作家》第二期發表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引起反響,《中國作家》組織在京的作家與評論家舉行討論會討論該作。同年,在《收穫》第五期發表中篇《球狀閃電》,在《鐘山》第一期發表中篇《金髮嬰兒》,在《人民文學》第十二期發表中篇《爆炸》,並在多家刊物發表短篇小說《枯河》、《老槍》、《白狗鞦韆架》、《大風》、《三匹馬》、《秋水》等多篇。

1986年,小說集《透明的紅蘿蔔》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人民文學》第三期發表中篇《紅高粱》獲得第四屆全國中篇小說獎。隨後發表系列中篇《高粱酒》、《高粱殯》、《狗道》、《奇死》,同時還發表《築路》,短篇《草鞋窨子》、《蒼蠅門牙》等。同年夏,張藝謀找到莫言洽談購買《紅高粱》改編電影版權事宜,莫言與陳劍雨、朱偉合作將其改編為電影版文學劇本。

1987年,長篇《紅高粱家族》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於2000年被《亞洲周刊》選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而其後發表的中篇《歡樂》、《紅蝗》受到惡評。1988年,電影《紅高粱》獲西柏坡第38屆電影節金熊獎,

同年在《十月雜誌》發表長篇《天堂蒜薹之歌》,同年4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他還發表了《復仇記》、《馬駒橫穿沼澤》。同年秋,山東大學、山東師範大學在高密聯合召開"莫言創作研討會",由關論文匯編成《莫言研究資料》。9月,莫言考入北師大創作研究生班。小說集《爆炸》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

1989年,莫言34歲,出訪西德。第一次走出國門。同年三月,在短片《白狗鞦韆架》獲台灣聯合報小說獎。據此改編的電影《暖》獲得第16屆東京電影節金麒麟獎。4月,中短篇小說集《歡樂十三章》由作家出版社出版。6月發表中篇小說《你的行為使我恐懼》。冬天,開始創作長篇小說《酒國》。

1990年,他在《花城》雜誌發表中篇《父親在民夫連里》。1991年創作中篇《白棉花》、《戰友重逢》、《懷抱鮮花的女人》、《紅耳朵》;去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參加文學活動;暑假創作了《神鏢》、《夜漁》、《魚市》、《翱翔》等短篇。同年,莫言與朋友合作創作了六集電視連續劇《哥哥們的青春往事》,由河南電影製片場攝製。

1992年創作中篇《幽默與趣味》、《模式與原型》、《夢境與雜種》。

1993年先後出版了長篇《酒園》、《食草家族》,中篇集《懷抱鮮花的女人》,短篇集《神聊》。1994年莫言母親於山東高密縣去世,它直接催生莫言要寫一部小說獻給母親的念頭。

1995年,莫言40歲,創作長篇《豐乳肥臀》,出版五卷本《莫言文集》。小說的發表引起了巨大的爭議,把莫言推到風口浪尖。1996年由莫言編劇的影片《太陽有耳》獲第46屆柏林電影節銀熊獎,同年,《豐乳肥臀》停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