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 第2章

莫言



第七炮

門外的雨聲漸漸稀落,閃電和雷聲也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看到院子裡積存了很多雨水,淹沒了卵石砌成的甬路。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綠色的和黃色的樹葉,還有一個塑膠充氣玩具。那物四腳朝天,看樣子好像是一匹小馬。雨點越來越稀,直到沒有。一陣風從田野里吹來,搖撼着銀杏樹冠,嘩啦啦一陣響,銀灰色的水線仿佛用篩子篩下來的一樣,將積水激得千瘡百孔。那兩隻野貓,從樹幹半腰的樹洞裡探出頭來,叫幾聲,又將頭縮回去。我聽到從樹洞裡傳出微弱而不健全的小貓叫聲,知道在大雨傾盆的時刻,缺尾巴的母貓,生產了小貓。大雨傾盆的時刻,畜生們喜歡分娩,這是我爹說的。我還看到,一條黑色帶白紋的蛇,在水面上蜿蜒遊動。還有一條銀白的魚,從水中奮勇躍起,扁平的身體在空中彎曲着,宛如一面犁鏵,漂亮又堅韌,優美又流暢,跌落水面,發出一聲濕漉漉的脆響,仿佛我多年前偷肉吃被張屠戶用那隻沾滿豬油的大手扇了一個耳光。魚從哪裡來?只有魚知道。魚在淺水中艱難地遊動,青色的背鰭露出水面。一隻蝙蝠從我們頭上飛出了廟門,然後又有成群的蝙蝠隨着它飛出了廟門。適才落在我面前的那兩顆我還沒有來得及吃的冰雹,已經融化殆盡。我說,大和尚,天快要黑了。大和尚沉默不語。

紅紅的太陽像一個紅臉膛的鐵匠從東邊的麥田裡升起來後,主角終於進了場。他就是我們村子裡的村長老蘭,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漢子,那時候他還沒有發胖,肚子還沒凸出來,腮上的肉還沒耷拉下來。老蘭生着一部土黃色的絡腮鬍須,眼珠子也是黃色的,看樣子不像個純粹的漢人。他大踏步地走進場子,人們的目光全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臉皮被陽光照耀,顯得格外光彩。老蘭走到我父親面前站住,但他的目光卻越過低矮的土牆看着牆外的原野,那裡太陽正在往高里爬升,大地一片輝煌。麥苗子碧綠,野花開放,發出清香,雲雀在玫瑰色的天空中歌唱。老蘭根本就沒把我父親看在眼裡,好像土牆邊上根本就沒有我父親這個人。他連我父親都不放在眼裡,當然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也許是陽光照花了他的眼睛?這是我當時的天真想法,但很快我就明白了,老蘭是在挑釁。他一邊歪着頭跟那些屠戶和牛販子說話,一邊拉開了制服褲子的拉鏈,大大咧咧地掏出了那個黑不溜秋的傢伙。一股焦黃的液體在我們父子眼前刺刺啦啦地落下來。我的鼻子馬上就嗅到了熱烘烘的臊氣。他這泡狗尿可真夠長,伸展開來最少十五米。這泡尿他最少憋了一夜。他早有預謀地憋了一泡長尿來羞辱我的父親。父親眼前那十幾根煙捲兒在尿液中翻滾着,很快就膨脹得不像樣子。老蘭掏出傢伙那一瞬間,屠戶們和牛販子們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笑聲,但他們的笑聲突然就停止了,就像他們的脖子都被無形的大手捏住了。他們張口結舌地看着我們,臉上都凝固着驚愕的表情。連那些早就知道老蘭要跟我父親叫板的屠戶們也想不到他會採用這種方式。老蘭的尿液噴濺到我們的腳上和腿上,甚至還有一些噴濺到我們臉上和嘴裡。我憤怒地跳了起來,父親卻一動不動,像一塊僵硬的石頭。我破口大罵:老蘭,操你的親娘!我父親一聲不吭。老蘭臉上掛着微笑,依然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父親雙目眯縫着,好像一個悠閒的農夫在欣賞着房檐上的流水。老蘭撒完了尿,拉上拉鏈,然後轉身向牛群走去。我聽到那些屠戶和牛販子們都長出了一口氣,不知道他們的長出氣是表示遺憾呢還是表示欣慰。然後屠戶們就進了牛群,很快就各人選定了要買的牛。牛販子們也走了上去,與他們的買主們爭吵着。我發現他們的爭吵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交易上。他們雖然沒正眼看我父親,但我知道他們每個人心裡想着的都是我的父親。我父親在幹什麼呢?他併攏起雙膝,將臉放在膝蓋上,好像一隻蹲在樹杈上打盹兒的老鷹。我看不到他的臉,當然也就無法知道他臉上的表情。我對他的軟弱非常不滿,那時我只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也知道老蘭非常嚴重地侮辱了我父親,任何一個有點血性的男人面對這樣巨大的侮辱都不會忍氣吞聲,連我這個五歲的孩子都敢破口大罵,但我父親一聲不吭,宛如一塊死石頭。那天的交易沒聽我父親的一錘定音就完成了。但交易完成之後,買賣雙方還是按照老習慣走到我父親面前,將一些鈔票扔給他。第一個到我父親面前扔鈔票的竟然是老蘭。這個狗雜種,好像他對着我父親的臉撒尿還沒出夠氣似的,竟然將兩張嶄新的十元鈔票用手指彈得啵啵地響着,似乎要引起我父親的注意,但我父親還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勢,隱藏着自己的臉。老蘭表現出一副更加失望的樣子,目光往四周睃巡一圈,然後就把那兩張鈔票扔在了我父親面前。其中一張鈔票恰好落在他那泡尚未蒸發完畢的狗尿里,與那些漲破了的煙捲兒混在了一起。此時,在我的心目中,父親已經死了。他把我們老羅家十八輩子祖宗的臉都丟盡了。他根本算不上一個人了,勉強還可以算一根兒被老蘭的狗尿泡漲了的煙捲兒。老蘭扔下錢後,牛販子和屠戶們也都過來扔錢。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悲憫的表情,好像我們是一對特別值得同情的乞丐父子。他們扔給我父親的錢都比平日裡多了一倍,說不清是對我父親不反抗的獎賞呢還是跟着老蘭冒充慷慨大度。看着那些宛如枯葉般降落到我們面前的鈔票,我大聲哭泣起來。父親終於把他那顆碩大的頭顱從膝蓋上抬起來,他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仿佛一塊乾枯的木板。他冷冷地看着我,眼睛裡漸漸地露出一些困惑的神色,好像他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哭泣似的。我用爪子抓着他的脖子,說:爹,我再也不願意叫你爹了,我寧願叫老蘭爹也不願叫你爹了!我的聲音很大,眾人愣了片刻,然後便哈哈大笑。老蘭對着我蹺起了大拇指,說:小通,好樣的,我收你這個兒子,從今之後,你可以到我家吃住,想吃豬肉咱就煮豬肉,想吃牛肉咱就煮牛肉。如果你能把你的娘帶來,我更是舉雙手歡迎!我的恥辱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對着老蘭的大腿撞過去。老蘭輕鬆地一閃身就躲過了我的撞擊,我跌扑在地,嘴唇磕破,流出了黑血。老蘭大笑着說:小子,剛剛認了爹就撞我,這樣的兒子誰敢要?沒人拉我,我只好自己爬起來。我回到父親身邊,用腳踢着他的腿,發泄着我對他的不滿。父親根本不生氣,也根本不覺悟,他用那兩隻巨大的軟弱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臉。然後伸伸胳膊,打了一個哈欠。這是一個標準的慵懶無比的老公貓的動作。接下來,他低下頭,慢吞吞地、認真地、仔細地,一張張地,把那些疊合在老蘭的狗尿窩子裡的鈔票撿起來。他撿起一張就舉起來對着陽光看看,好像在辨認真偽。最後,他還把那張老蘭扔下的讓尿泥污染了的嶄新鈔票放在自己褲子上認真地擦拭乾淨。他把錢放在膝蓋上碰撞整齊,夾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縫裡,往右手的拇指與中指肚上啐了一些唾沫,然後就一張張地捻着數起來。我撲上去奪他手裡的錢,我想把那些錢奪出來撕得粉碎,然後揚到空氣里當然最好是揚到老蘭的臉上,發散一下蒙在我們父子頭上的恥辱。但父親機警地跳起來,將夾着錢的左手高高舉起,嘴巴里連聲喊着:傻兒子,你這是幹什麼?錢是沒有錯誤的,錯誤都是人犯下的,你對着錢發脾氣是不應該的。我左手拽住他的胳膊彎子,右手高舉起,身體往上躥跳着,試圖從他的手裡把那些恥辱的鈔票奪出來,但我的企圖在高大的父親腋下根本不可能實現。我惱怒萬分,用腦袋一下下地頂撞着他的腰。父親拍着我的腦袋,用友好的口吻哄着我:好了好了,兒子,不要鬧了,你看看那邊,你看看老蘭那頭牛,它已經發怒了。

那是一頭肥滾滾的魯西大黃牛,生着兩根平直的角,身上的皮毛像緞子似的,發達的肌肉在皮下滾動着,好像後來我從電視上看到過的那些健美運動員。它身體金黃,卻生着一個怪異的白臉,這樣的白臉大牛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是頭閹過的公牛,白臉上生着兩隻紅邊的眼睛,斜着眼睛看人,臉上的表情讓人感到恐怖。現在回憶起來,我想那種表情恰似傳說中的太監的表情。人被閹了,性情要變;牛被閹了,性情也要變。父親的提示讓我暫時地忘了錢的事情,我轉回頭去看那頭牛,老蘭在頭前牽着它,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他應該得意,他沉沉地侮辱了我們,但是沒遭到任何的反抗,這對於提高他在村子裡的威信、對於提高他在牛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處。惟一一個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被他征服了,從此之後,村子裡更沒有人敢跟他叫板了。但是緊接着就發生了驚人的事情,多少年後想起這件事我還是疑神疑鬼。那頭懶洋洋的魯西大黃牛突然停止了前進,老蘭轉回頭用力拉着韁繩,試圖強拉它前進。它穩穩地站住,似乎一點勁兒也沒使,就把老蘭使出的蠻勁兒化解了。老蘭殺牛出身,他身上的氣味就足以讓一頭膽小的牛觳觫不止,無論多麼倔強的牛,在他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他拉不動它,就轉到牛側,抬起巴掌,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同時嘴裡發出一聲斷喝,在他的這一拍一喝之下,一般的牛連屎都要嚇出來的,但這頭魯西大黃牛根本就不他那一壺。老蘭剛在我父親那裡得了大勝利,正是一個驕兵,便不顧牛性,對着牛肚子踢了一腳。魯西大黃牛把屁股扭了扭,哞地吼了一聲,然後就低下頭,往前拱了一下子,它似乎還沒用多大的勁頭兒,但是老蘭的身體就如一張沒有多少重量的草蓆一樣,在空中舒展開來。在場的牛販子和屠戶們被這突然的變故給驚呆了,都張着嘴,說不出話,更沒有人衝上前去營救老蘭。大黃牛低着頭繼續向前沖,老蘭畢竟不是凡人,在危急的關頭,他就地打了一個滾,躲開了黃牛要命的一頂。黃牛眼睛紅了,又一次發起進攻,老蘭靠着他的就地翻滾的好功夫一次次地死裡逃生,終於抓住一個機會站了起來。看樣子他受了傷,但傷得不太重。他與牛對面相持,歪着腰瞪着眼,連眼珠子都不敢錯。牛低着頭,嘴巴里吐着白沫子,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氣,隨時都準備發動新的進攻。老蘭舉起一隻手,看樣子是想分散牛的注意力,他那副外強中乾的樣子,很像一個嚇破了膽但還死要面子的鬥牛士。他往前蹀躞了一步,牛巍然不動,只是把巨大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它的新一輪進攻隨時都會展開。老蘭終於放下了英雄好漢的架子,虛張聲勢地喊叫了一聲,轉身就跑。大牛撒開四蹄,窮追不捨,牛尾巴舒直,活像一根鐵棍子。它的蹄子把地上的泥巴抓起來揚出去,好像彈片橫飛。老蘭狼狽逃竄,他下意識地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希望能得到人們的保護,但在那種時刻,誰還顧得了他?都怪叫着逃命不迭,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幸虧大黃牛通人性,死追着老蘭不放,不遷怒他人。牛販子和屠戶們跑得滿場散沙,有的跳牆有的上樹。老蘭被嚇傻了,竟然對着我們父子跑了過來。我父親情急之下,一手抓住我的脖子,一手托住我的屁股,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牆頭上。就在這一瞬間,老蘭這傢伙,躲到了我父親的身後。我父親想閃開他,但他在後邊緊緊地揪住我父親的衣服,拿我父親當了他的盾牌。我父親往後退縮着,老蘭自然也隨着往後退縮,終於退到了牆根上。父親把手裡的鈔票放在牛的眼前搖晃着,嘴裡嘮叨着:牛啊,牛,咱們近日無讎,遠日無怨,有什麼事兒咱們好說好商量……說時遲那時快,父親將手中的鈔票對準牛眼揚過去,幾乎就在同時,他猛地撲到了牛頭上,將他的手指插進了牛鼻子,抓住了鼻環,將牛頭高高地拽起來。這些由西縣牛販子弄來的牛,幾乎都是耕牛,而耕牛都是扎了鼻環的,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我父親雖然不是個好農民,但他對牛的了解比最優秀的農民還要出色。我騎在牆頭上,熱淚奪眶而出,父親,我為你感到驕傲,你在危急關頭,大智大勇,洗刷了恥辱,掙回了面子。屠戶們和牛販子們蜂擁而上,幫助我父親,將白臉的大黃牛按倒在地上。為了防止它起來傷人,一個屠戶用兔子般的速度跑回家,拿來一把鋒利的屠刀,遞給老蘭,老蘭臉色蠟黃,往後退了一步,搖搖手,示意屠夫動手。屠夫舉着刀轉了一個扇面,問,誰來?沒人來嗎?沒人來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挽挽袖子,將刀子在鞋底上鏜了幾下,然後蹲下身,閉住一隻眼,像木匠吊線一樣,瞄準了牛胸上的凹陷部位,猛地捅了進去。他拔刀出來時,一股熱血火刺刺地躥出來,把我父親染成了一個血人。

牛死了,眾人從牛身上慢慢地站了起來。紅黑的牛血還像泉水似的從刀口裡汩汩地往外冒着,血里夾雜着泡沫,一股熱烘烘的腥氣瀰漫在清晨的空氣里。眾人都像撒了氣的皮球,身體變得癟塌塌的。大家都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沒有一人開口。我父親縮着脖子,齜出一嘴結實的黃牙,說:老天爺爺,嚇死我了!眾人的眼睛轉移到老蘭臉上,讓老蘭無地自容。為了掩飾窘態,他低頭看牛。牛的四條腿抻直了,大腿內側的嫩肉顫抖不止,一隻藍色的牛眼大睜着,好像余恨未消。他踢了死牛一腳,說:媽的,打了一輩子雁,差點讓雁雛啄了眼睛!說完了這話他抬起頭看着我父親,說:羅通,今日我欠了你一個情,但咱們的事還沒完。我父親說:咱們之間有什麼事?咱們之間根本就沒事。老蘭氣呼呼地說:你不要動她!我父親說:不是我要動她,是她讓我動她。我父親得意地笑着說:她說你是一條狗,她不會再讓你動她了。當時,他們的話我聽得糊糊塗塗,後來我當然知道了他們說的那個她就是開小酒店的野騾子。當時我就問:爹,你們說什麼呀?動什麼呀?我爹說:小孩子不要問大人的事情!老蘭卻說:兒子,你不是要跟我姓蘭嗎?怎麼還叫他爹?我說:你是一泡臭狗屎!老蘭說:兒子,回家對你娘說去,就說你爹鑽進了野騾子的里,出不來了!我父親頓時變得像那頭暴怒的公牛一樣,低着頭朝老蘭撲去。他們的接觸非常短暫,人們很快就把他們分開,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老蘭折斷了我父親的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我父親吐出老蘭的耳朵,恨恨地說:狗東西,你竟敢對我兒子說這樣的話!

第八炮

女人無聲無息地轉出來,從我和大和尚之間的狹窄縫隙間通過。她的肥大的衣擺輕輕地蹭着我的鼻尖,涼森森的小腿摩擦着我的膝蓋。我頓時心亂如麻,無法繼續訴說。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粗布大褂,端着大和尚洗臉用的那個古老的銅盆走到院子裡的積水中去。她瘦瘦的面孔斜對着我,眉眼間有幾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渾然一體的烏雲破裂,露出幾塊玫瑰色的天空。西邊一片金紅,火燒雲燃起來了。那些以廟為家的蝙蝠們在空中盤旋着,仿佛是一顆顆閃光的金豆子。女人的臉輝煌了。她穿的那件大褂,是家制土布縫製,當胸開襟,一排銅扣子。她彎腰將銅盆放下,盛着衣服的銅盆在水中勉強地浮着。她着水,在院子裡轉悠。水淹至她的小腿。她雙手提着大褂的下擺,顯露出金黃色的大腿和白色的屁股。我驚訝地發現她除了這件大褂,竟然什麼也沒有穿。也就是說,如果她脫去這件大褂,就是赤身裸體。這件大褂只能是大和尚的。我對大和尚的家當了如指掌,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件大褂。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呢?我回憶起方才她從我面前走過時,大褂散發出的霉味。現在,這氣味在院子裡洋溢開了。女人轉了一會兒,目標明確地朝着牆角走去。她走得很急,激起的水聲很響,那條魚在她的身後又一次躍出水面,然後再次跌下去。為了不使濺起的水花打濕衣服,她將衣擺提得更高,整個屁股都暴露無遺。到了牆角,她用左手將衣擺高提,揪緊,然後彎下腰,用右手把堵塞住下水道的樹枝和雜草一把把地拖出來,扔到牆外。她的屁股對着西天那熊熊燃燒的雲彩,亮堂堂的,宛如兩扇銅鈸。下水道疏通了,在嘩啦啦的泄水聲中,她直了腰,閃到一邊,看着水流。院子裡的水朝向她流,水面上的樹葉和塑膠小馬也飄過去。那個盛着衣裳的銅盆往前移動了幾米,便落實在地面上。那條魚漸漸地顯形,起初還能直着身體掙扎着遊動,但很快就只能平躺着,一下下地跳躍,弄得水花四濺。我似乎聽到了它的尖聲叫嚷。先是用卵石鋪成的甬路顯露出來,接着露出褐色的地面。一隻蛤蟆在淤泥中蹦跳着,嘴下的皮膚抖動不止。牆外的水溝里,蛙聲一片。女人把拎着衣服下擺的手鬆開。為了使衣服上的皺褶消失,她用濕漉漉的手撫摸着。那條魚蹦到了她的面前。她看了一會兒,目光還往我們這邊張望了幾秒鐘。我當然無法對她發布如何處置這條倒霉的魚的命令。她跑了好幾步,腳在淤泥上打滑,身體趔趄着幾乎跌倒,使用了雙手,才把這條不馴服的魚按在地上。她雙手着它站起來,再次往我們這邊張望。片刻後,她嘆了一口氣,在半天紅霞的照耀下,似乎很不情願地將魚擲了出去。魚在空中搖擺着尾巴,飛躍了院牆,消失在牆外。但那道金色的、閃光的弧影,卻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來一道久久難消的痕跡。女人回到銅盆前,拿起衣裳,扯着衣領,用力抖動着,發出啵啵的聲響。那件紅衣裳,在紅色的晚霞里,恍若一團火焰。她與野騾子姑姑的相似,使我感到與她之間有了一種特殊的關係,別樣的親切。儘管我已經是年近二十的青年,但看到了這個女人,就感到自己仿佛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但我心中一陣陣的激動和雙腿間的東西不時地昂頭告訴我:你已經不是那個孩子了。她將那件紅色衣裳搭在正對着廟門的那個鑄鐵的香爐上,剩下的幾件,只好搭在了濕漉漉的牆頭上。為了使牆頭上的衣裳伸展開,她在牆前連續地跳躍着。我看到她腰肢靈活,彈跳有力。然後她走到廟門前,就好像是站在自家的門前一樣,展開雙臂做擴胸運動,又雙手腰,搖動腰肢,晃動屁股。她的屁股似乎在與一個無形的物體摩擦。我的眼睛很難從她的身體上收回,但事關能否成為大和尚徒弟這樣一件大事,我不得不做出犧牲。在一瞬間,我想:如果她要帶我遠走高飛,就像野騾子姑姑當年帶着我父親遠走高飛那樣,我能拒絕嗎?

母親吩咐我把手扶拖拉機的車廂後擋板關好,她自己去牆角上拖過來兩筐牛羊骨頭。她一手抓住筐沿一手把住筐底,一挺腰杆,就把筐里的骨頭倒入車廂。這些骨頭是我們收來的廢品,不是我們吃肉啃出來的。如果我們能吃出這樣多的骨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那我就一點牢騷也沒有了,那我就根本不去懷念我的父親了,那我就會立場堅定地站在母親的陣線上,與她一起聲討父親和野騾子的罪行。有好幾次我曾經想從幾根看起來還新鮮的牛腿骨里砸出點骨髓解解饞,但結果都是失望,賣骨頭的人早就把骨髓吸乾淨了。裝完了骨頭,母親讓我幫她往車廂里裝廢鐵。說是廢鐵,其實都是些完好無缺的機器零件。有柴油機上的飛輪、建築腳手架上的接頭、城市下水道的井蓋子,般般樣樣,應有盡有。有一次我們還收到了一門日本造的迫擊炮,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用騾子馱來的。起初我們沒有經驗,既然是當廢鐵收來的,就當廢鐵賣掉,我們賺的就是那一分一厘的差價。但我們很快就學精了。我們把收到的機器零件分門別類,進城去賣給各種各樣的公司。建築零件賣給建築公司。井蓋子賣給下水道公司。機器零件賣給五金交電公司。那門迫擊炮找不到合適的公司賣,暫時放在家裡珍藏着。即便找到合適的公司我也堅決不同意賣掉。我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黷武好戰,對武器愛得痴迷。父親的私奔,使我在同齡男孩面前抬不起頭來,但自從有了這門迫擊炮,我就挺起了腰杆子,比有爹的孩子還神氣。我曾經聽到兩個在村子裡一貫地橫行霸道的男孩子悄悄地議論,說今後可不敢隨便欺負羅小通了,他家買了一門迫擊炮,誰要得罪了他,他就會架起炮瞄準誰的家,轟的一聲,就把誰的家炸平了。聽了他們的悄悄話,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我們把不是廢鐵的廢鐵賣給各種專門公司,價錢儘管比同類產品低得多,但比真正的廢鐵價格高多了,這也是我們能在五年內蓋起大瓦房的重要原因。裝完廢鐵,母親從廂房裡拖出了一堆廢紙盒子,拆開展在地上,然後她就讓我從壓水井裡往外壓水。這是我經常的工作,我知道早晨的生鐵井把子溫度特低,能把人手上的皮沾去。我戴了一副僵硬的勞保豬皮手套保護自己的手。這副手套也是我們當破爛收來的。我們家的大部分東西,從炕上的海綿枕芯到鍋里的鏟子,都是收來的破爛。有的破爛其實是根本沒用過的,我頭上戴着的羊剪絨棉帽子就是從來沒戴過的,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軍用品,散發着一股子刺鼻的樟腦味兒,帽里一個紅方框標着出廠的時間:1968年11月。那時候我爹還是個尿炕的男孩子,我娘還是個尿炕的女孩子,沒有我。我戴着大手套,手很笨。天氣嚴寒,壓水井裡的皮墊子凍住了,邊緣漏氣,壓着刺刺響,上不來水。母親生氣地喊:快點,你磨蹭什麼?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你十歲了,連桶水都壓不出來,養你管什麼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來幹活,就是個披紅戴花的勞動模範……在母親的絮叨聲中,我的心裡憤憤不平。爹啊,自從你走後,我吃的是豬狗食,穿的是叫化衣,乾的是牛馬活兒,可她還是不滿意。爹呀,你走時就盼望着二次"土改",現在我比你還盼望二次"土改",但二次"土改"遲遲不來,不但不來,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積累了財富的人越來越囂張,一點點畏懼感都沒有。父親逃亡之後,母親得了一個外號:破爛女王。我名義上是破爛女王的兒子,實際上是破爛女王的奴隸。母親的嘮叨升級成了怒罵,我的自愛自戀降級成了自暴自棄。我摘掉皮革勞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刺啦一聲響,手與井把子粘在了一起。生鐵井把子,你冷吧,你凍吧,你把我手上的皮肉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麼也不在乎,凍死了我,她就沒有兒子,如果沒有兒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車就喪失了意義。她還做着儘快給我結一門娃娃親的美夢,對象都有了,就是老蘭的黃毛閨女,比我大一歲,小名叫甜瓜,大名還沒有,她個子比我高半頭,患了嚴重的鼻炎,長年通着兩道黃鼻涕。母親妄想攀老蘭家的高枝,我卻恨不得架起迫擊炮把老蘭家給轟了。母親,你做夢去吧!我的手握住井把子,皮膚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這手首先是她兒子的手,然後才是我的手。我用力壓着井把子,唧筒里咕咕地響着,冒着熱氣的水湧上來,嘩嘩地流到桶里。我將嘴巴插到桶里,喝了幾口水。她吼我,不許我喝涼水。我不理她,偏要喝。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滿地打滾,好像一頭剛拉完磨的小毛驢。我提着水到了她身邊,她讓我去拿水舀子。我拿來水舀子,她讓我舀水往紙殼上潑。潑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水潑到紙殼上很快就凍成了冰,然後她就往上鋪一層新紙殼,我再往上潑水。這樣的事我們幹了許多次,配合默契,十分熟練。這樣的紙殼壓秤,我潑到紙殼上的是水,收穫的是鈔票。村子裡的屠戶們往肉里注的是水,收穫的也是鈔票。父親逃跑後,母親很快就從痛苦中振作起來,她試圖當屠戶,帶着我到孫長生家學徒。孫長生的老婆與我母親是遠房的姨表姊妹。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活兒畢竟不適合女人干,母親有吃苦耐勞精神,但畢竟不是母夜叉孫二娘。我們娘倆殺小豬小羊還馬馬虎虎,要殺大牛就難點。大牛也欺負我們,對着我們翻白眼,儘管我們手裡也提着雪亮的刀。孫長生對我母親說:他大姨,你幹這活兒不合適。市里正在提倡放心肉,賣黑心肉的事遲早要砸鍋,咱們這些當殺手的,賺的就是注水錢,一旦不讓往肉里注水,就沒有什麼賺頭了。孫長生勸我母親收破爛,說這活兒基本上是無本的買賣,只有賺沒有賠。我母親經過調查研究,認為孫長生說得有理,於是,我們娘兩個就干起了收破爛的活兒。三年之後,我們就成了周圍三十里內很有名氣的破爛王。

我們把凍成一體的紙殼板子抬到車上,四周用繩子封好,裝車到此完畢。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縣城。縣城隔三差五的我們就去一次,每去一次就讓我傷心一次。縣城裡好吃的東西太多了,隔着二十里我就嗅到了從那裡散發出來的肉香,除了肉香還有魚香,但魚、肉都與我無緣。我們的口糧母親早就準備好了:兩個冷餑餑,一塊鹹菜疙瘩。如果破爛賣了個好價錢,弄虛作假矇混過了關——這些年來收購破爛的土產公司也越來越精了,他們被各地的破爛戶給騙怕了——她的心情很好,我就會得到一根豬尾巴的獎賞。我們蹲在土產公司大門外的避風處——夏天就蹲在樹陰下——嗅着從土產公司前面那條斜街上飄過來的數十種香氣,啃着我們的鹹菜疙瘩冷餑餑。那條斜街是條肉食街,露天裡擺着十幾個燒肉的大鍋,鍋里煮着豬、羊、牛、驢、狗的頭,豬、羊、牛、驢、駱駝的蹄,豬、羊、牛、驢、狗的肝,豬、羊、牛、驢、狗的心,豬、羊、牛、驢、狗的肚,豬、羊、牛、驢、狗的腸,豬、羊、牛、驢、狗的肺,豬、牛、驢、駱駝的尾巴棍兒。還有燒雞、燒鵝、醬鴨子、鹵兔子、烤鴿子、炸麻雀……案板上擺着熱氣騰騰的、五彩繽紛的肉。賣肉的握着明晃晃的大刀,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片兒,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段兒。他們的臉都紅彤彤的、油嘟嚕的,氣色好極了。賣肉人的手指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但都是有福的手指。它們可以隨便地撫摸那些肉,它們沾滿了油,沾滿了香氣。我要是能變成一根賣肉人的手指該有多麼幸福啊!但是我變不成有福的手指。有好幾次我想伸手搶一塊肉塞進嘴巴,但賣肉人手中的大刀讓我不敢造次。我在寒風中啃着硬邦邦的冷餑餑,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母親賞給我一根豬尾巴時,我的心情有所好轉,但一根豬尾巴上能有幾錢肉呢?幾口就啃光了。我連那些小骨頭都嚼爛咽了下去。豬尾巴更勾起來我肚子裡的饞肉蟲。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五光十色、香氣撲鼻的肉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母親曾經問過我:兒子,你到底哭什麼?我就說:娘,我想爹了。母親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沉思片刻,悽然一笑,說:兒子,你不是想爹,你是想肉。你那點小心眼子怎麼能瞞了我?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完全滿足你的要求。人的嘴巴,最容易養貴,一旦養貴,麻煩就大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把嘴巴養貴了,喪失了做人的志氣,壞了自己的大事。兒子,你不要哭,我保證你這輩子有放開肚皮吃肉的時候,但現在你要忍着,等我們蓋起了房子,買上了汽車,給你娶了媳婦,讓你那個王八蛋爹看一眼,我就煮一頭牛,讓你鑽到牛肚子裡,從裡邊往外邊吃!我說:娘啊,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汽車,更不要什麼媳婦,我只想現在就放開肚皮吃一次肉。母親嚴肅地對我說:兒子,你以為我就不饞?我也是個人,我恨不得一口吞下一頭豬!但是人活着就是要爭一口氣,我就是要讓你爹看看,沒有他,比有他時,我們過得更好!我說:好個屁,一點也不好!我寧願跟我爹去逃荒要飯,也不願意跟着你過這樣的好日子。我的話讓母親傷心極了,她哭着說:我省吃儉用,積惡為仇,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個小雜種!然後她又罵我父親:羅通啊羅通,你這個黑驢雞巴日出來的東西,我這輩子就毀在你的手裡了……老娘也不過了,老娘要吃香的喝辣的,老娘要是吃好喝好,眼睛也會放出光,一點也不比那個騷貨差!母親的哭訴使我心中激動萬分,我說:您說的對極了,娘,您如果放開肚皮吃肉,用不了一個月,我敢保證,您就會變成一個仙女,比野騾子漂亮得多,那時候父親就會扔下野騾子,插上翅膀飛回來找您。母親眼淚汪汪地問我:小通,你說實話,到底是娘漂亮還是野騾子漂亮?我肯定地說:當然是娘漂亮!母親問我:既然是我漂亮,那你爹為什麼還要去找那個千人戳萬人弄的野騾子?不但去找她,還跟着她跑了?我替父親辯白道:娘,我聽爹說過,不是他去找的野騾子,是野騾子先來找的他。母親憤憤地說:都一樣,母狗不調腚,公狗干哄哄;公狗不起性,母狗也是白調腚!我說:娘,您調來調去的都把我調糊塗了。母親說:你個小雜種,就會跟我裝糊塗。你爹跟野騾子的事你早就知道,可你幫他瞞着我。如果你早告訴我,我就不會讓他跑掉。我小心翼翼地問:娘,你用什麼辦法不讓爹跑掉呢?母親瞪着眼說:我砍斷他的腿!我吃了一驚,心中暗暗地替父親慶幸。母親說:你還沒回答我,既然我比她漂亮,為什麼你爹還要去找她?我說:野騾子大姑家天天煮肉,我爹聞到肉味就去了。母親冷笑一聲,說:那從今之後我也天天煮肉,你爹聞到肉味還能回來嗎?我高興地說:肯定,我敢擔保,只要您天天煮肉,爹很快就會回來,我爹的鼻子靈着呢,逆風嗅八百里,順風嗅三千里——我用我能想到的花言巧語,鼓動着母親,希望她怒火攻心喪失理性,帶着我衝到肉食一條街上,掏出那些貼肉藏着的錢,買一堆又香又糯的肉,讓我盡力撮一個飽,即便是活活撐死,也做一個肚子裡有肉的富貴鬼。但母親沒有上我的當,她發了一通怨恨,最終還是蹲在牆角啃冷餑餑。看到我對她的意見大得無邊無沿了,她才很不情願地,到肉食街旁邊的小飯店裡,跟人家磨了半天,撒了許多的謊,說我的爹死了,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憐可憐吧,最終少花了一毛錢,買了一根像干豆角一樣瘦小的豬尾巴,用一隻手緊緊地攥着,仿佛怕它長翅膀飛了,到了偏僻處,遞給我,說:給,饞鬼,吃吧,吃了可得好好幹活!

第三卷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象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上沾着幾根麥秸草,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着麥秸草,仿佛他們是剛從麥草垛里鑽出來的。

第九炮

女人騎跨着門檻,肩膀依靠着門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着,抿着嘴唇,眼睛盯着我的臉,似乎是在聽我訴說。她那兩條幾乎連成一線的眉毛,不時地蹙起來,好像在回憶久遠的往事。我的訴說在這樣兩隻黑眼睛的注視下難以為繼。我貪戀着她的眼睛但不敢與她對視。在她鋒利的目光下,我感到渾身緊張,嘴唇也像凍僵了。我很想與她說點什麼,問問她的姓名?問問她的來歷?但是我沒有勇氣。可是我又十分地想和她親近。我的眼睛貪婪地盯着她的腿,她的膝蓋。她的大腿上有幾片青紫,膝蓋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她距離我這樣近,身上那股跟剛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氣味,熱烘烘的散發出來,直入我的內心,觸及我的靈魂。我實在是渴望啊,我的手發癢,我的嘴巴饞,我克制着想撲到她的懷抱里去撫摸她、去讓她撫摸我的強烈願望。我想吃她的奶,想讓她奶我,我想成為一個男人,但更願意是一個孩子,還是那個五歲左右的孩子。過去的生活場景,浮上我的心頭。我首先想起的,是我跟隨着父親,去野騾子姑姑家吃肉的情景。想起父親趁着我埋頭吃肉,偷親野騾子姑姑的粉脖子,野騾子姑姑停下正忙着切肉的手,用屁股撅了他一下,壓低了嗓門,沙沙地說:騷狗,讓孩子看見……我聽到父親說:看見就看見,我們爺倆是哥們兒……我想起了肉鍋里熱氣騰騰,香氣像濃霧一樣瀰漫……就這樣天色暗了,那件晾在鑄鐵香爐上的紅色衣裳,變成了醬紫色。蝙蝠飛行的高度降低了,銀杏樹在地上投下厚重的陰影。天色如黛,天幕上出現了閃爍的星辰。蚊蟲開始在廟堂里哼哼,大和尚雙手按着地,緩慢地站了起來。他轉到塑像後邊。我看一眼女人,她已經進了門,跟隨着大和尚到了後邊。我跟隨在她的後邊。大和尚摸到一個打火機,打着火,點燃了一個白色的、粗大的蠟燭頭,插到沾滿蠟油的燭台上。打火機金光閃閃,一看就知道是名貴的東西。女人神態自若,輕車熟路,仿佛是在自己家裡一樣。她端起燭台,走進大和尚和我睡覺的小屋。屋子裡那個我們煮飯用的煤球爐子上,坐着一個黑色的鐵鍋,鍋里的水已經沸騰。她將燭台放在一個紫色的方凳上,看着大和尚,不說話。大和尚揚起下巴,往房樑上指了指。我看到,那裡吊着兩穗穀子,在跳動的燭光下,宛如黃鼠狼的尾巴。她踩着方凳,掐下三個谷碼子,然後跳下來,將谷碼子放在手中搓搓,捻去糠皮,再放到嘴邊吹吹,幾十粒黃澄澄的穀米就在她的手中了。她將手中的穀米投放到鍋里,蓋上了鍋蓋。然後坐下來,靜靜地,一點聲息也不出。大和尚坐在土炕邊上,呆着,也不說話。他耳朵上的那些蒼蠅,不知何時已經飛走,顯出來耳朵的真實面目。大和尚的耳朵單薄、透明,看上去很不真實。也許是蒼蠅們把他耳朵里的血液全部吸乾了嗎?我想。蚊子在我們頭上哼哼不止,還有許多的跳蚤,碰撞我的臉皮,有幾隻還趁着我張口的時候蹦進了我的嗓子眼裡。我對着空中撈了一把,感覺到有許多的蚊蟲和跳蚤進入了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屠宰村長大,見多了殺戮,泯滅了善知識,但既然想拜大和尚為師,不殺生,就是起碼的準則。我張開手,讓它們該飛的飛走,該跳的跳走。

垂死的豬的叫聲響徹村子,那是村子裡的屠戶已經開殺。煮肉的香氣瀰漫了村子,那是村子裡賣燒肉的人家在備貨。我們的車裝好,馬上就該上路了。母親從車座下抽出搖把子,插到車頭前的十字孔里,深吸一口氣,彎下腰,叉開腿,費勁地搖起來。起初幾圈很是凝滯,漸漸地潤滑起來。母親的身體起伏着,動作勇猛,富有爆發力,完全是男人的動作。柴油機的飛輪哧溜溜地轉動着,排氣管子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母親把第一波力氣耗盡,猛地直起腰,大口地喘息着,好像剛從水裡把腦袋鑽出來。柴油機飛輪轉動幾圈就停了,第一次發動失敗。我知道第一次發動不可能成功,進入臘月之後,發動機器就成了我們娘倆最頭痛的事情。母親用祈求的眼色看着我,希望我能幫她搖車。我抓起搖把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讓柴油機的飛輪轉動起來,但剛搖了幾圈我就感到筋疲力盡,一個長年撈不到吃肉的人,哪裡會有力氣?我撒了手,搖把子反彈回來,把我打倒在地。母親大驚失色,撲上來問我。我躺在地上裝死,心裡充滿快感。如果搖把子把我打死,首先打死的就是她的兒子,然後死的才是我。無肉的生活有什麼好留戀的?與撈不到吃肉的痛苦相比,讓搖把子抽一下算個什麼?母親把我拉起來,上下檢查了一番她兒子的身體,看看完整無缺,就把我搡到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態度說:

"死到一邊去吧,你還能幹什麼?"

"我沒有力氣!"

"你的力氣呢?"

"我爹說過,男人不吃肉,就不會長力氣!"

"呸!"

她自己繼續搖車,身體上下起伏,腦後的頭髮飄飄如牛尾。平日裡搖個三五次,老掉牙的柴油機就會不情願地叫起來,吭哧吭哧,像一匹得了氣管炎的老山羊。今天它就是不叫了,它發誓不叫了。今天是入冬來最冷的一天,陰雲密布,空氣潮濕,小北風像刀子般地割臉,很可能要下雪。這樣的天氣,柴油機也不願意出門。母親臉色通紅,大張着口喘粗氣,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子。她用怨恨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柴油機不着火兒是我造成的。我偽裝出痛苦欲絕的樣子,但心中竊喜。我可不願在這樣的嚴寒天氣里坐在比冰還要涼的手扶拖拉機上,顛簸三個小時,到六十里外的縣城裡去啃一個冷餑餑和半塊苦鹹菜,就算她大發善心獎給我一根豬尾巴我也不去。獎給我兩個醬豬蹄呢?但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母親失望之極,但還是不死心,寒冷的天氣既是屠宰的黃金時間也是賣破爛的黃金時間。天氣寒冷,注了水的肉既不會滲漏也不會變質;天氣寒冷,廢品收購公司的驗收員怕冷,檢查馬虎,我們加了水的紙殼子就會順利過關。她解開束腰的電線,脫掉那件土黃色男式夾克,將裡邊的那件當破爛收來的嶄新的化纖毛衣扎到腰帶里,顯得短小精悍,氣度不凡。那件化纖毛衣前胸上印着一串彎彎曲曲的字母,還有一個凌空打飛腳的女子。這件毛衣是件寶物,母親在暗夜裡從頭上往下脫它時,它就會噼噼啪啪地放出綠色火星。這些火星子刺激得母親低聲呻吟,問她痛不痛,她說不痛只是麻酥酥的很舒服。現在我學習了很多知識,知道了那是靜電在作怪,但當時卻認為收來了寶貝。我曾經動過將母親的毛衣偷出去賣掉換半個豬頭吃吃的念頭,但事到臨頭又猶豫起來,我雖然對母親意見很大,但也經常想起她的偉大之處,她最讓我不滿的其實也就是不讓我吃肉,但她自己也不吃,如果她自己偷偷地吃肉而不讓我吃肉,那別說偷賣她一件毛衣,就是把她賣給一個人販子,我也不會眨巴眼,但她帶着我艱苦創業,連一根豬尾巴都捨不得吃,我還有什麼話好說?母親帶頭,兒子只好跟着受,只盼父親回來讓這苦日子趕快結束。她鼓足幹勁,擺好架勢,深深地呼吸幾次,屏住氣不喘,齜出門牙咬住下唇,將柴油機搖動起來。柴油機的飛輪獲得了大約每分鐘二百轉的速度,這樣的速度相當於五匹馬力了,這樣的速度如果它的燃燒系統還不做功,那這台狗娘養的柴油機就實在是太混蛋了,不是一般的混蛋,而是混蛋透頂。它就是混蛋透頂,母親耗盡了力氣,將搖把子扔在地上。柴油機冷漠無情地微笑着,一聲也不吭。我看到母親臉色焦黃,目光茫然,一副心灰意懶、鬥志渙散的樣子。母親這樣子比較可愛,我最反感最害怕的就是她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的樣子。那樣子的母親最為吝嗇,為了攢錢,恨不得帶着我吃土喝風。而眼前這樣的母親,還有可能揮霍一下,擀一軸子雜麵條,炒半棵白菜腚,淋幾滴菜子油甚至還可能加上一點鹹得能讓人蹦高的臭蝦醬。在電燈照亮了我們村子十幾年後,我們新蓋起的大瓦房裡竟然沒有敷設電路。當年我們住在爺爺留下來的茅草屋裡都用電燈照明,但現在我們恢復到了用菜油燈照明的黑暗時代。母親說她這樣做並不是吝嗇,而是用實際行動抗議鄉村幹部抬高電價搞貪污腐敗。當我們守着如豆的油燈吃晚飯時,母親的臉在昏暗中一定是得意洋洋。她說:漲吧,漲到每度八千元才好,反正老娘不用你們的王八電!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晚上吃飯連菜油燈也不點。如果我提意見,她就會說:吃飯也不是繡花,不點燈難道你還能吃到鼻子裡去嗎?她說得很對,不點燈的確也吃不到鼻子裡去。碰上這樣一個提倡艱苦奮鬥的娘,我只能逆來順受,半點脾氣也沒有了。

母親因為發動不起來柴油機沮喪地上了街,大概是找人討教去了吧?會不會是去找老蘭?完全可能,因為這機器是老蘭家淘汰下來的,老蘭自然熟悉它的脾氣。過了一會兒她風風火火地回來了,興奮地說:

"兒子,點火,點火燒這個狗雜種!"

我問:"是老蘭讓你點火燒嗎?"

她吃驚地盯着我的眼睛,問:

"你怎麼了?你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說:"沒什麼,那就燒吧!"

她從牆角上抱過來一堆廢膠皮放在柴油機底下,從屋子裡引出火種點燃。膠皮燃燒,黃火黑煙,散發出刺鼻的臭氣。前幾年我們收購了大量的廢膠皮,需要熔化後鑄成方塊,廢品公司才肯收購。那時候我們還在村子中央居住,我們製造出的臭氣引起了左鄰右舍的強烈反對,從我家院子裡飄出去的帶油的黑煙瀰漫了整個村莊。起先是東鄰的張大奶奶端着一瓢從她家水缸里舀出來的水來給我母親看,我母親根本不看,但是我看到了:水瓢里浮動着一些黑色的小蝌蚪狀的東西,那就是我家燃燒膠皮時落下來的煙塵。張大奶奶憤怒地對我母親說:小通他娘,你讓我們喝這樣的水,心裡不愧嗎?我們喝了這樣的水會生病的!母親用比她更加憤怒的口吻說:我不愧,半點也不愧,你們這些賣黑心肉的人家,死絕了才好呢!張大奶奶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我母親那兩隻因為憤怒變得通紅的眼睛,就知難而退了。後來,又有幾個男人到我家裡來提抗議。我母親跑到大街上放聲大哭,說幾個男人聯手欺負孤兒寡婦,引得路人駐足觀看。老蘭家就在我們家後邊,他掌握着批宅基地的大權。我父親在時就在母親的嘟噥下向他提出過批一塊宅基地的請求,他等待着我們進貢。父親根本就不想蓋什麼房子,當然也不會進貢。父親悄悄地對我說:兒子,有肉我們自己吃了多好,為什麼要給他吃?父親走後,母親也向他提出過要求,並且送給他一包餅乾,但母親剛從他家出來,那包餅乾就飛到了大街上。我們燒起來膠皮不到半年,有一天在去縣城的路上與他相逢。他騎着一輛草綠色的三輪摩托車,擋風玻璃上塗着"公安"字樣。他戴着一頂白色的頭盔,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車旁的掛斗里,端坐着一匹肥胖的大狼狗。狼狗鼻樑上架着一副墨鏡,像個飽學之士。它嚴肅地看着我們,令我心中發毛。當時我們的拖拉機出了毛病,母親急得團團轉,見車攔車見人攔人,攔住了就請人家幫忙,但沒人願幫我們的忙。我們攔住了摩托車,老蘭掀開頭盔我們才知道攔住的是他。他下了摩托車,踢了生鏽的擋板一腳,輕蔑地說:這破車,早就該換了!母親說:我計劃先把房子蓋起來,然後再攢錢換車。老蘭點點頭,說:行,還挺有譜氣。他蹲下,幫我們把拖拉機修好。母親拉着我對他千恩萬謝。他用破布擦着手說:謝個。然後他用手拍拍我的頭,說:你爹回來過沒有?我猛地撥開他的手,退後一步,仇恨地看着他。他笑着說:好大的脾氣,其實你爹是個混蛋!我說:你才是個混蛋!母親拍了我一巴掌,斥責我:怎麼跟你大叔說話?他說:沒關係沒關係,給你爹寫封信,告訴他,讓他回來吧,就說我已經原諒了他們。他跨上摩托車,發動起機器,摩托轟鳴,排氣管子叭叭地響,狼狗汪汪地叫。他大聲地對我母親說:楊玉珍,不要燒膠皮了,我馬上就把宅基地批給你,今天晚上到我家來拿批文吧!

第十炮

小米粥的香氣瀰漫了小屋。女人揭開了鍋蓋。我驚訝地發現,鍋里的粥很多,足可以盛滿三碗。女人從牆角端過來三個黑色的大碗,用一把燒焦了邊沿的木勺子往裡盛。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一勺一勺又一勺,盛滿了三大碗,鍋里還有很多。我很納悶,很驚喜,很糊塗。這許多粥,難道就是那幾十顆穀粒熬出來的嗎?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人呢?是個妖精嗎?是個神仙嗎?那兩個在大雨傾盆時衝進廟堂的狐狸,被米粥的香氣吸引,大大方方地走進了我們的小屋。母狐狸在前,公狐狸在後,在它們中間,蹣跚着三個毛茸茸的小狐狸。它們憨頭憨腦,十分可愛。雷電交加、大雨如注的時刻,畜生們喜歡分娩,此話果然不假啊。兩隻大狐狸蹲在鍋前,時而抬頭看看女人,眼睛裡閃爍着乞求的光芒;時而盯着鍋里,眼睛裡閃爍着貪饞的光芒。它們的肚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那是飢餓的聲音。三隻小狐狸,在母狐狸的肚皮下面拱動着,尋找着奶頭。公狐狸眼睛裡濕漉漉的,眼神生動,隨時都要開口講話的樣子。我知道,如果它開口說話,說的會是什麼。女人看看大和尚,大和尚嘆一口氣,就將自己面前的大碗,推到母狐狸的面前。女人也跟樣學樣地將自己面前的粥碗推到了公狐狸的面前。兩個狐狸對着大和尚和女人點頭致謝後,就呱嗒呱嗒地吃起來。粥很熱,它們小心翼翼地吃着,眼睛裡含着淚水。我很尷尬,看着眼前的粥,不知道是該吃,還是不該吃。大和尚說:你吃吧。這肯定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粥了,我再也吃不到這樣的好粥了。我和兩個狐狸各吃了三碗粥。狐狸打着飽嗝,帶着小狐狸,搖搖晃晃地走了。而此時,我發現,鍋里已經乾乾淨淨,連一粒米也沒有了。我很抱歉,但是大和尚已經坐在床上,捻動着念珠,仿佛入睡。那個女人,坐在煤球爐子前,手裡玩耍着一根鐵扦子。微弱的爐火映照着她的臉,是那樣的生動有神。她微笑着,似乎是在回憶美好的往事,也似乎是無所憶無所思。我撫摸着鼓鼓的肚皮,聽到外邊的廟堂里,傳進來小狐狸吃奶的聲音。樹洞裡小貓吃奶的聲音我聽不到,但是我仿佛看到了它們也在吃奶。我也產生了吃奶的強烈願望,但是我的奶頭在哪裡呢?我絲毫沒有睡意,為了抵抗吃奶的欲望,我說:大和尚,我繼續說。

拿到了宅基地批文,母親激動不安,話多得像麻雀一樣。她說小通,老蘭其實並不像我們想得那樣壞,我還以為他要怎麼着呢,可人家二話沒說就把批文給了我。她又一次將那張蓋了大紅印章的房基地批文展開給我看,然後就強拉着我聽她回憶父親逃跑之後我們娘倆走過的艱難道路。她的語調是悲傷的,但更多的是欣慰和自豪。我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倒頭便睡;等我一覺醒來,看到她披着夾襖靠在牆壁上,一個人還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地講那些車軲轆話,如果不是我從小膽大,肯定會被她嚇個半死。母親這次的長篇絮語僅僅是次彩排,等到半年後我們終於將高大瓦房蓋起來的那天晚上,正式的演出才算開始。那天我們還住在院子裡臨時搭起的窩棚里,初冬的月光將大屋照得很是輝煌,牆壁上鑲貼着的彩色馬賽克閃閃發光。窩棚子四面漏風,寒氣襲人,母親的話哧哧溜溜地往外奔涌,讓我聯想到屠戶們手裡那些倒來倒去的豬腸子。羅通,羅通,你這個沒良心的雜種,母親說,你以為沒有你我們娘兩個就活不下去啦?呸!我們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把大瓦房也蓋起來了!老蘭家的房子高五米,我們的高五米一,比他家還高十厘米!老蘭家的房子用水泥抹牆,我們鑲貼了彩色馬賽克!我對母親的愛好虛榮反感透頂。老蘭家的房子外邊用水泥抹牆,裡邊卻用三合板吊頂,牆上鑲貼着高級瓷磚,地面上鋪着大理石。我們家房子外邊鑲貼着馬賽克,裡邊用沙灰抹牆,裸着房笆,地面坑坑窪窪,僅墊了一層爐渣。老蘭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們家追求的是"驢糞球兒外邊光"。一縷月光照在她的嘴上,好像電影中的一個特寫鏡頭。她的雙唇翻動不止,嘴角上粘着兩朵白色的泡沫;我拉過潮濕的被子蒙住腦袋,在她的絮語中昏然入睡。

第十一炮

孩子,別說了。女人第一次開口說話,音節之間似乎牽扯着蜂蜜的絲線。這樣的聲音讓我感到她已經歷盡滄桑。她微微一笑,充滿了神秘的暗示,然後退幾步,坐在一把不知何時出現、也許原本就在那裡的紫紅色的花梨木椅子上。她對着我招招手,再次開口說話:孩子,別說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眼睛再也無法從她的身上離開。我看着她慢吞吞地、仿佛是表演似的、慢慢地解開了那件大褂上的銅扣子,然後,扯着大褂的兩襟,猛地伸直了胳膊,宛如一隻鴕鳥,展開了雙翼,讓我看到了在那件樸素而陳腐的大褂掩蓋下的華麗肉體。我真是心醉神迷了啊,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腦子裡嗡嗡地響着,身體發冷,心臟激烈地跳動,牙齒打戰,仿佛赤身裸體站在冰上。在爐火和燭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牙齒都放出了光芒。她那兩隻芒果般的乳房,中部略微下垂,形成了優美的弧線,到了頂端,又優雅地翹了起來,宛如刺蝟之類的小獸噘起了秀麗的嘴巴。它們親切地招呼着我,我的腿卻像生根在地似的難以移動。我偷眼看看大和尚,大和尚雙手合十,正襟危坐,似乎已經圓寂。大和尚……我痛苦地低語着,似乎是想從他那裡得到拯救自己的力量,又似乎是想獲得他的首肯,允許我順從自己的慾念。但大和尚紋絲不動,宛如一尊冰冷的塑像。孩子,那女人又說話了,但她的嘴唇卻沒有一點點說過話的樣子,那聲音,仿佛來自頭上的虛空,又仿佛發自她的肚腹。我自然聽說過腹語術的故事,但那些能做腹語的人,如果不是武林高手,就是那些馬戲團的豐腴女人和精瘦小丑。這樣的人都不是常人,這樣的人身上都帶着神秘詭異的色彩,他們總是讓人聯想到魔法和殺嬰案件。孩子,來吧,那個聲音又來了。你不要違背自己的心,它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你是心的奴隸,而不是心的主人。但我還在掙扎着。我知道如果前進一步,那就永遠也退不回來了。你怎麼了?你不是一直在想着我嗎?為什麼肉到嘴邊反而不敢吃呢?自從妹妹死後,我已經下決心不再吃肉,而且從那之後,我的確沒有吃過肉。我現在一看到肉就覺得噁心,就感到罪過,就想到它給我帶來的災難。談到肉,我恢復了一些自製的力量。她冷笑一聲,宛如一股冰涼的空氣,從洞穴里吹出,接着她說——這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巴的開合和說話時臉上那嘲諷的表情——你以為不吃肉就能夠減輕你的罪過嗎?你以為你不吃我的奶就能證明你冰清玉潔嗎?你雖然幾年沒有吃肉,但是你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肉;你今天可以不吃我的奶,但你今後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的奶。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長大的,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我的眼淚頓時湧出眼眶:你是野騾子姑姑嗎?你還活着是嗎?你從來就沒有死是嗎?我感到一股親熱的風幾乎要把我吹舉到她的面前了,但是她的冷笑和嘲諷阻止了我。她歪着嘴巴說:我是不是野騾子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活着或是死去又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如果想吃我的奶,你就過來吃;如果你不想吃,你就連想都不要想。如果吃我的奶是罪過,那麼,你想吃我的奶但是不吃,就是更大的罪過。在她尖刻的嘲諷中,我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找一張狗皮,把頭臉蒙起來。她說:即便你把頭臉用狗皮蒙起來,又能怎麼樣呢?終究你還是要把狗皮揭下來的。即便你發誓不揭狗皮,狗皮也會慢慢地腐爛、破碎,最終顯出你的像土豆一樣的嘴臉。那你說我怎麼辦?我囁嚅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將衣襟掩起,左腿疊放在右腿上,用幾乎是命令的口吻說:講你的故事吧。

冰冷的柴油機被兇猛的膠皮火燒得吱吱怪叫,母親趁熱搖車,柴油機嘭嘭地響了幾聲,一股黑煙從煙筒里冒出來。我興奮地從地上跳起來——儘管我盼望着她永遠發動不起來這車。柴油機響了幾聲又截了氣。母親拔出點火栓,重新換了火種,然後又是一陣猛搖。柴油機終於發瘋般地叫起來,母親用手加大了油門,飛輪高速運轉,看起來竟像木然不動似的,但機器的顫抖和煙筒里打出的黑煙告訴我這一次是真的發動起來了。在這個滴水成冰的上午,我必須跟着她去縣城,沿着結了冰的道路,迎着刺骨的寒風。母親進了屋,穿上了她那件白板子羊皮襖,腰上扎着一條牛皮腰帶,頭上戴了一個黑色狗皮帽子,手裡提着一條灰線毯子。這條毯子當然也是我們收來的廢品,母親的皮襖、皮帶、皮帽子也是廢品。她將毯子扔到高高的車頂上,那裡是我的位置,毯子是我避寒的物品。母親坐到駕駛座上,吩咐我去打開寬大的大門。母親的大門是村子裡最氣派的大門,這個村子建立百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氣派的大門。這是兩扇用厚達一厘米的鋼板和堅硬的三角鐵焊起來的大門,機關槍也未必能打透。大門上刷了一層黑漆,還安裝了兩個黃銅的獸環。這樣的大門讓村子裡的人敬畏,令叫花子望而卻步。我開了那把母親的銅鎖,使足了勁兒將大門往兩邊拉開,街上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我的身體一下子就涼透了。我顧不上考慮冷的問題,因為,我看到,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牽着一個約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從牛販子們牽着牛進村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我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便是嗵嗵地狂跳,還沒看清他的面孔我就知道是父親回來了。

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象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上沾着幾根麥秸草,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着麥秸草,仿佛他們是剛從麥草垛里鑽出來的。父親的臉有些浮腫,耳朵上長滿凍瘡,下巴上生着一些黑白夾雜的鬍鬚。他的右肩上掛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黃色帆布挎包,挎包的背帶上拴着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他穿着一件油膩發亮的舊式軍用大衣,胸前的棕色扣子掉了兩個,但縫扣子的線頭還在,扣子的痕跡清晰可見。他穿着一條看不出什麼顏色的褲子,腳上穿着一雙高的牛皮靴子,這雙靴子有八成新,幾乎裝到了他的膝蓋,雖然靴面上沾着黃泥,但子部分光亮如漆。父親的高皮靴讓我一下子就回憶起了他往昔的光榮,如果沒有這雙靴子,那天早晨,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會暗淡無光。那個牽着父親的手跌跌撞撞地小跑着的女孩頭戴着一頂紅絨線織成的小帽,帽頂上簇着一個蓬鬆的絨球,隨着她的跑動那絨球毫無規則地跳躍。她穿着一件肥大的醬紅色羽絨服,衣服的下擺幾乎垂到了腳面,這件大衣服使她像一個吹漲了的皮球,使她的跑動像皮球的滾動。女孩面色很黑,雙眼很大,睫毛很長,兩道濃密得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眉毛在鼻樑上方幾乎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漆黑的直線。她的眼睛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親的相好——母親的仇敵——野騾子。我對野騾子不但不恨,甚至很有好感,在她與父親逃跑之前,我最喜歡到她的小酒館裡去玩,我在她那裡能夠吃到肉是我對她有好感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的原因,我感到她對我很親,當我知道了她是父親的相好之後,更是感到了一種異樣的親情。

我沒有喊叫,也沒有像我多次想象的那樣,見到他後就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裡向他訴說他走後我所遭受的苦難。我也沒有向母親通報他的到來。我只是閃到大門一側,僵硬地站着,像一個麻木的哨兵。母親看到大門洞開後,雙手扶住車把,將小山般的拖拉機開了過來。就在她將車頭對準了大門洞子時,父親牽着那個小女孩正好也到了大門外邊。父親用很不自信的腔調喊了一聲:

"小通?"

我沒有回答,我的目光盯着母親的臉。我看到她的臉突然變白了,眼光好像結了冰似的停止了流動;手扶拖拉機像匹瞎馬,一頭撞到了大門樓子的角牆上;然後她就像一隻被槍子兒打中的鳥,從駕駛座上滑了下來。

父親怔了片刻,嘴咧開,齜出焦黃的牙;嘴閉上,遮住焦黃的牙;然後再咧開然後再閉上。他用一種歉疚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要從我這裡得到幫助。我慌忙將眼睛避開了。我看到他將挎包放在地上,鬆開握着小女孩的手,猶豫不決地向母親走去。他走到母親身前時又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再次避開他的眼睛。他終於在母親面前彎下了腰,將坐在車下的母親架了起來。母親的目光還是凍的,她茫然地望着父親的臉,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父親咧嘴齜牙,閉嘴遮牙,喉嚨里發出吭吭的聲音。母親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後她從父親的懷裡掙出來,轉身向屋子裡跑去。她的腿好像被抽了骨頭,看樣子軟弱得像麵條。她的奔跑歪歪斜斜,拖泥帶水。她跑進我們的大瓦房,響亮地關上房門,因為用力過猛,一塊玻璃被震盪下來,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屋子裡沒有動靜,片刻之後,爆發了一聲筆直的長嚎,然後才是曲折的號哭。

這件重兵器剛收來時,鏽得像幾塊生鐵疙瘩,我用了許多的磚頭,把它身上的紅鏽全部打磨乾淨,然後我還用收購來的砂紙將它細細地打磨,連一個邊邊角角也不放過,炮筒子裡邊我也伸進手去打磨了,最後,我用收購來的黃油保養了它許久,現在,它已經恢復了青春,周身煥發着青紫的鋼鐵顏色,它大張着口,雄赳赳地蹲踞着,簡直就像一頭雄獅,隨時都會發出怒吼。我說:

"爹,你看看炮筒子裡邊吧。"

父親將目光射進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線照到了他的臉上。父親抬起頭,眼睛裡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動,他搓着手說:

"好東西,真是好東西!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將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用一隻腳搓着地面,偽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回答:

"收來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用一匹老騾子馱來的。"

"放過沒有?"父親再次將目光投進炮膛,說:"肯定能打響,這是真傢伙!"

"我準備等開春之後,去南山村找那個老頭和老太太,他們肯定還有炮彈,我要把他們的炮彈全部買來,如果誰敢欺負我,我就炮轟誰的家!"我抬頭看看父親,討好地說,"我們可以先把老蘭家轟了!"

父親苦笑着搖搖頭,沒說什麼。

女孩吃完了饅頭,說:

"爹,我還要吃……"

父親進屋去拿出了那幾塊烤糊了的饅頭。

女孩晃動着身體,說:

"我不要,我要吃餅乾……"

父親為難地看着我,我跑進屋子裡,將母親扔在灶台上的那包餅乾拿出來,遞給女孩,說:

"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餅乾時,父親就像老鷹叼小雞似的將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大聲哭叫,父親哄着她:

"嬌嬌,好孩子,咱們不吃人家的東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父親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轉到背上,騰出一隻手摸摸我的頭,說:

"小通,你已經長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這門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親背着女孩往大門外走去。我眼睛裡滾動着淚水,跟在他的身後。

我說:"爹,你不能不走嗎?"

父親歪回頭看看我,說:

"即便有了炮彈,也別亂轟,老蘭家也別轟。"

父親的大衣一角從我的手指間滑脫了,他弓着腰,馱着他的女兒,沿着凍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當他們走出十幾步時,我大喊了一聲:

"爹——"

父親沒有回頭,但父親背上的女孩回了頭,她的臉上還掛着淚水,但一個燦爛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淚臉上綻開了,好像春蘭,好像秋菊。她舉起一隻小手對着我搖了搖,我那顆十歲少年的心一陣劇痛,然後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約過了抽袋煙的工夫,父親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彎處;大約又過了抽兩袋煙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