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 - 第2章

莫言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陽光里,為了不跌倒,不斷地捯着蹄子。我邁開了為驢的第一步,開始了一個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體搖搖晃晃,肚皮繃得很緊。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陽,很藍的天,很白的鴿子在天上飛翔。我看到藍臉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襖,腳上穿着虎頭鞋子,頭上戴着兔皮帽,從大門外跑進來。他們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門檻時很是吃力。他們只有三四歲的光景。他們管藍臉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們原本是我的兒女,男孩叫西門金龍,女孩叫西門寶鳳。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們啊!爹還指望着你們成龍成鳳光宗耀祖呢,可你們竟然成了別人的兒女,而你們的爹,成了一頭驢子。我心悲愴,頭昏眼花,四肢抖顫,跌翻在地。我不要當驢,我要討還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門鬧,與他們算賬。在我跌倒的同時,生我的那頭母驢也轟然倒地,猶如一堵腐朽的牆壁。

  生我的母驢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睜着雙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滿腹的冤屈。我對它的死絲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軀而誕生,全是閻王爺的詭計,亦或是陰差陽錯。我沒吃它一口奶,見到它兩腿之間那腫脹的乳房我就感到噁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長大成驢,稀粥是迎春親手熬,她對我有養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餵我,當我長大成驢時那木勺子已經被我咬得不成模樣。餵我稀粥時我看到她乳房鼓脹,那裡邊蓄積着淺藍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過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發孩子,兩個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會被她毒死。她一邊餵着我一邊說:可憐的小駒駒,剛生下來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淚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龍和寶鳳,好奇地問她:娘,小驢的娘怎麼會死呢?她說,壽限到了,被閻王爺叫走了。她的孩子說:娘,你可不要被閻王爺叫走,你要是被閻王爺叫走,我們就跟小驢駒一樣沒有娘了,解放也就沒娘了。她說:娘永遠不走,閻王爺欠着咱家的債呢,他不敢來咱家。

  屋子裡傳出了藍解放的啼哭聲。

  你知道誰是藍解放嗎?故事的講述者——年齡雖小但目光老辣,體不滿三尺但語言猶如滔滔江河的大頭兒藍千歲突然問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藍解放,藍臉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這麼說,你曾經是我們家的一頭驢?

  是的,我曾經是你們家的一頭驢。我生於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藍解放,生於1950年1月1日傍晚,我們都是新時代的產兒。

  

  第三章

洪泰岳動怒斥倔戶

西門驢闖禍啃樹皮

  

  儘管我不甘為驢,但無法擺脫驢的軀體。西門鬧冤屈的靈魂,像熾熱的岩漿,在驢的軀殼內奔突;驢的習性和愛好,也難以壓抑地蓬勃生長;我在驢和人之間搖擺,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時時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圖導致的總是更親密地融合。剛為了人的記憶而痛苦,又為了驢的生活而歡樂。啊噢~~啊噢~~藍臉的兒子藍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說,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藍臉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顛鸞倒鳳時,我,西門鬧,眼見着自己的長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腦袋碰撞驢棚的柵門,痛苦地用牙齒啃咬草料笸籮的邊緣,但笸籮里新炒的黑豆攪拌着鍘碎的穀草進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體驗到了一種純驢的歡樂。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長成了一匹半大驢,結束了在西門家大宅院裡自由奔跑的歲月。韁繩拴在我頭上,我被拴在槽頭上。與此同時,已經改姓為藍的金龍和寶鳳各長高兩寸,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藍解放,你,也學會了走路。你在院裡像一隻小鴨子似的搖來擺去。住在東廂房裡的另一戶人家,在這段時間裡的一個狂風暴雨日,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嬰。可見西門鬧家這塊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產雙胎。這兩個女孩,長名互助,幼名合作。她們姓黃,是黃瞳的種子。她們是黃瞳與西門鬧的三姨太秋香合夥生養的女兒。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後分到了西門鬧家的西廂房,這裡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黃瞳分到了東廂房,東廂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贈,成了黃瞳的妻子。西門家堂皇的五間正房,現在是西門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來此開會、辦公。

  那天我在院子裡啃那棵大杏樹,粗糙的樹皮磨得我嬌嫩的嘴唇火燒火燎,但我不願放棄,我想知道樹皮遮蓋着什麼東西。村長兼村支部書記洪泰岳,大聲咋呼着,用一塊尖利的石片將我投擲。石片正中我腿,鏗然有聲,十分刺激,這就是痛嗎?一種熱辣辣的感覺,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個可憐的驢孤兒。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渾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離院子東側的杏樹,逃到院子西側。我家的門前,迎着朝陽,靠着南牆,有一個用木棍和葦席搭起來的棚子。那是我的窩,為我擋風遮雨,是我受到驚嚇後就躲藏進去的地方。

  但這時我進不去窩棚,我的主人,正在裡邊,清理我夜裡排泄的糞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過來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飛石擊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飛行,鋒利的邊緣切割着無色的空氣,如同劃破上等的綢緞,發出令驢心悸的聲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龐大的身體像一座鐵塔,陽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藍色的半邊臉,另半邊臉是紅色,紅與藍以鼻為界,好像敵占區與解放區。今天這比喻已經十分陳舊,但那時卻十分新鮮。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驢子啊——」我的主人惱怒地吼叫着:「老洪,你憑什麼打傷我的驢?!」我的主人越過我的身體,用豹子般的敏捷動作,攔住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門屯的最高領導人,由於他過去的光榮歷史,在一般幹部將武器上繳的時候,他還隨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槍。那赭紅的牛皮槍套,牛皮烘烘地掛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陽光,散發着革命的氣味,警告着所有的壞人: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賊心不死,不要試圖反抗!他戴着一頂瓦灰色的長檐軍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對襟小褂,腰裡扎着一條四指寬的牛皮腰帶,外邊披着一件灰布夾襖,下穿肥大的灰褲,腳蹬千層底青華達呢面布鞋,沒有扎綁腿,使他有幾分像一個戰時的武工隊員。

  而戰爭年代,我不是驢而是西門鬧的年代,我是西門屯首富的年代,我開明紳士西門鬧的年代,我一妻兩妾、良田二百畝、騾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個什麼東西!你那時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討飯的乞丐。你那件討飯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製成,顏色微黃,打磨得異常光滑,邊緣上串着九個銅環,輕輕一抖,便發出嘩嘩啷啷的聲響。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們西門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臉,赤裸着背,脖子上懸掛着一個布兜,挺着圓滾滾的肚子,赤足,光頭,瞪着烏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賓樓飯莊前邊那一片用白石鋪了地面的空場上,賣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麼多套花樣的全世界沒有第二人。嘩啷啷,嘩啷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嘩,啷啷,嘩啷嘩啷嘩嘩啷……牛胯骨在你手裡上下翻飛,一片白光閃爍,成為整個集市的焦點。引人注目,閒人圍攏,很快形成一個場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洪泰岳頓喉高唱,雖是公鴨嗓,但抑揚頓挫,有板有眼,韻味十足:太陽一出照西牆,東牆西邊有陰涼。

  鍋灶里燒火炕頭上熱,仰着睡覺燙脊樑。

  稀粥燙嘴吹吹喝,行善總比為惡強。

  俺說這話您若不信,回家去問你的娘……

  就是這樣一個寶貨,身份一公開,竟然是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他曾經為八路軍送過情報,鐵杆漢奸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財寶後,一抹臉,目光如刺,面色似鐵,莊嚴宣布:「西門鬧,第一次土改時,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蒙蔽了群眾,使你得以矇混過關,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難橫行了,你是瓮中之鱉難逃脫了,你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里,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搬掉你這塊擋道的黑石頭,不砍倒你這棵大樹,高密東北鄉的土改就無法繼續,西門屯窮苦的老少爺們兒就不可能徹底翻身。現經區政府批准並報縣政府備案,着即將惡霸地主西門鬧押赴村外小石橋正法!」轟隆一聲巨響,電光閃爍,西門鬧的腦漿塗抹在橋底冬瓜般的亂石上,散發着腥氣,污染了一大片空氣。想到此處,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辯,因為他們不允許我爭辯,鬥地主,砸狗頭,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會讓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這樣說過,但他們沒給我申辯的機會,洪泰岳你出口無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門內,與藍臉面對面,渾身上下透着威嚴。儘管我剛剛回憶了他敲牛胯骨時在我面前點頭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時運馬走膘,兔子落運遭老鷹,作為一頭受傷的驢,我對這個人心存畏懼。我的主人,與洪泰岳對視着,中間距離約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貧苦,根紅苗正,但他與我西門鬧乾爹乾兒地稱呼過,關係曖昧,儘管他後來提高了覺悟,在鬥爭我的過程中充當急先鋒,挽回了貧僱農的好名聲,並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門家的特殊關係,總讓當權者心存疑慮。

  兩個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說話的是我的主人:「你憑什麼打傷我的驢子?」

  「如果你再敢讓它啃樹皮,我就把它槍斃!」洪泰岳拍拍屁股上的牛皮槍套,斬釘截鐵地說。

  「它是頭畜生,用不着你下這樣的黑手!」

  「我看,那些飲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還不如一頭畜生!」洪泰岳盯着藍臉說。

  「此話怎麼講?」

  「藍臉你給我好生聽着,一字一句都聽仔細,」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槍筒,對着我主人的胸脯,說,「土改勝利後,我就勸你不要和迎春結婚,雖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門鬧也是被逼無奈,雖然寡婦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為赤貧階級,應該娶像村西頭蘇寡婦那樣的女人,她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丈夫病死後,便以乞討為生,她雖然滿臉麻子,但她是無產階級,是我們自己人,她能讓你保持氣節,革命到底,但你不聽我的勸告,非要和迎春結婚,考慮到婚姻自由,我不能違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僅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經徹底消退,你自私,落後,發家致富,想過上你的東家西門鬧那種糜爛生活,你是一個蛻化變質的典型,如不覺悟,遲早會墮落成人民的敵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動,猶如僵死,終於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問:「老洪,既然蘇寡婦身上有那麼多好處,你為什麼不與她結婚?」

  洪泰岳被這句聽上去軟弱無力的話噎得張口結舌,半晌沒回上話,狀甚狼狽,終於回話,顯然文不對題,但是義正詞嚴:「你不要跟我調皮,藍臉,我代表黨,代表政府,代表西門屯的窮爺們兒,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懸崖勒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們的陣營里,我們會原諒你的軟弱,原諒你心甘情願地給西門鬧當奴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也不會因為你跟迎春結了婚而改變你僱農的階級成分,僱農啊,一塊鑲着金邊的牌子,你不要讓這塊牌子生鏽,不要讓它沾染上灰塵,我正式地告訴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牽着你這頭調皮搗蛋的驢駒子,推着土改時分給你的獨輪車,載着分你的那盤耬,扛着你的杴钁鐃鈎,領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那兩個地主崽子,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單幹,不要鬧獨立,常言道:『螃蟹過河隨大溜』,『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頑固不化,不要充當擋路的石頭,不要充硬漢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萬,都被我們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許一隻貓在我的褲襠里睡覺,但絕不允許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單幹!我的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洪泰岳一條好嗓子,是當年打牛胯骨賣膏藥時鍛煉出來的,這樣的好嗓子,這樣的好口才,不當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幾分入迷地聽着他的話,看着他訓斥藍臉時那居高臨下的姿態,儘管他的身材比藍臉矮了半頭,但我覺得他比藍臉要高許多。我聽到他提到了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心中驚恐無比,隱藏在驢體內的西門鬧對自己遺留在這動盪不安的人世的兩塊親骨肉放心不下,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藍臉既可以充當他們的保護傘,也可以成為給他們帶來苦命的大災星。這時,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儘量地忘記她曾與我同床共枕為我生兒育女的往事吧——從西廂房出來,她出來前一定對着那半塊鑲嵌在牆壁上的破鏡片整理過容貌。她上穿陰丹士林藍偏襟褂子,下穿黑時布掃腿褲子,腰系一塊藍布白花圍裙,頭上罩着一方藍布白花帕子,與圍裙同樣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諧。陽光照着她憔悴的臉,那額,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綿綿不絕的記憶,真是一個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裡親熱着的好寶貝啊,藍臉你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個滿臉麻子的蘇寡婦,即便是當了玉皇大帝,又有什麼意思!她走過來,對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洪大哥,你大人不見小人的怪,不要和這個直槓子人一般見識。」

  我看到洪泰岳滿臉僵硬的線條頓時和緩起來,他借坡下驢地說:「迎春,你們家的歷史情況,你心中有數,你們倆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們的孩子,還要奔遠大的前程,你們要替他們着想,過上十年八年回頭看,藍臉,你就會明白,我老洪今天所講,都是為你好,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話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藍臉的胳膊,拽拽,說,「快給洪大哥賠個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們回家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藍臉說,「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里摸勺子,哪裡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頭蛋子醃鹹菜,油鹽不進啊,」洪泰岳惱怒地說,「好你藍臉,你能,你就一個人在外邊,等着看吧,看看是我們集體的力量大,還是你藍臉的力量大。現在是我動員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總會有一天,你藍臉要跪在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並不遙遠!」

  「我不入社!我也永遠不會跪在地上求你,」藍臉耷拉着眼皮說,「政府章程是『入社自願,退社自由』,你不能強迫我!」

  「你是一塊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聲。

  「洪大哥,您千萬……」

  「不要大哥長大哥短的,」洪泰岳輕蔑地、仿佛帶着幾分厭惡地對迎春說,「我是書記,我是村長,我還兼任着鄉里的公安員!」

  「書記,村長,公安員,」迎春怯聲道,「我們回家就商量……」然後她搡着藍臉,哭咧咧地,「你這個死頑固,你這個石頭腦子,你給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話還沒說完呢,」藍臉執拗地說,「村長,你打傷了我的驢駒,要賠我藥費!」

  「我賠你一顆子彈!」洪泰岳一拍槍套,大笑不止,「藍臉啊藍臉,你可真行啊!」然後猛提嗓門,「這棵杏樹,分到了誰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東廂房門口看熱鬧的民兵隊長黃瞳,應着,跑到洪泰岳面前,說,「支書,村長,公安員,土地改革時,這棵樹分到我的名下,但這棵樹,自分到我的名下後,就沒結過一顆杏子,我準備立刻殺了它!這棵樹,與西門鬧一樣,與我們貧僱農是有仇的。」

  「你這是放屁!」洪泰岳冷冷地說,「你這是信口胡說,想討我的好就要實事求是,杏樹不結果實,是你不善管理,與西門鬧無關。這棵樹,雖然分在你的名下,但遲早也是集體的財產,走集體化的道路,消滅私有制度,根絕剝削現象,是天下大勢,因此,你要看好這棵樹,如果再讓驢啃了它的皮,我就剝了你的皮!」

  黃瞳在洪泰岳面前點頭連連,臉上全是虛笑,兩隻細眯的眼睛射出金光,咧着嘴,齜着黃牙,露出紫色的牙齦。這時,他的老婆秋香,西門鬧曾經的三姨太太,用扁擔挑着兩個籮筐,籮筐里放着兩個嬰兒,黃互助,黃合作。秋香,梳着飛機頭,頭髮上抹着悶香的桂花油,臉上塗了一層粉,穿着滾花邊的衣衫,綠緞子鞋上繡着紫紅的花。她真是膽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給我當姨太太時的衣衫,塗脂抹粉,眼波流動,一身媚骨,一身浪肉,哪裡像個勞動婦女?我對這個女人,有清醒的認識,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壞,只可當做炕上的玩物,不可與她貼心。我知道她心氣很高,如果不是我鎮壓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裡。在砸我狗頭之前,這個娘們,看清了形勢,反戈一擊,說我強姦了她,霸占了她,說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當着眾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會上,掀開衣襟,讓人們看她胸膛上的疤痕。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燒紅的煙袋鍋子燙的啊,這都是讓西門鬧這個惡霸用錐子扎的,她聲情並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學過戲的女人,知道用什麼方子征服人心。

  收留了這個女人,是我西門鬧一片好心,那時她只是個腦後梳着兩條小辮的十幾歲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賣唱,不幸爹死街頭,她賣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門鬧出手相救,你要麼凍死街頭,要麼落入妓院當了婊子。這婊子,哭着訴着,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們一片抽泣,抬起襖袖子擦淚,襖袖子明晃晃的。口號喊起來,怒火煽起來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這個婊子手裡了。她哭着喊着,不時用那兩隻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

  如果不是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去,給她一個耳光,給她兩個耳光,給她三個耳光。我坦白,因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確曾抽過她三個耳光,她跪在我的腳前,抱着我的腿,淚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憐,之多情,讓我的心陡地軟了,讓我的屌猛地硬了,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懶做,又有何妨,於是三巴掌之後就是如醉如痴的纏綿,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靈藥。老爺,老爺,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斬成八段,我的魂也纏着你……她猛地從懷裡摸出了一把剪刀,對着我的頭刺過來,幾個民兵把她攔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時,我還認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而演戲,我不能相信一個與我如膠似漆地睡過覺的女人,會真對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樣子想去趕集。她對着洪泰岳撒嬌,小臉兒黑黑的,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黃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讓她改掉那些地主少奶奶的習性,你要讓她下地勞動,不要讓她四鄉趕集!」

  「聽到了沒有?!」黃瞳攔擋在秋香面前,說,「書記說你呢。」

  「說我,我怎麼啦?趕集都不讓,那為什麼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你就去弄瓶鏹水,給老娘點上一臉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說着,弄得洪泰岳好不尷尬。

  「臭娘們,我看你是皮肉發癢了,欠揍!」黃瞳怒沖沖地說。

  「你敢打我?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就拼你個血胸膛!」

  黃瞳以極麻利的動作抽了秋香一個耳光。片刻之間,眾人呆若木雞。我等待着秋香撒潑撒痴,滿地打滾,尋死覓活,這都是她的慣用伎倆。但我的期待落了空,秋香沒反,只是扔下扁擔,捂着臉哭起來。互助和合作,受了驚嚇,一齊在籮筐里哭。那兩顆小頭,金燦燦,毛茸茸,遠看活像兩個猴頭。

  挑起了戰爭的洪泰岳轉臉又成了和事佬,勸和了黃瞳夫婦,他目不斜視地走進原西門家的正房,門旁的磚牆上,掛着木牌,牌上寫着「西門屯村委會」的潦草字樣。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頭,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用鹽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傷口,然後用一塊白布包紮起來。在這樣的既感傷又溫馨的時刻,我不是什麼西門鬧,我就是一頭驢,一頭很快就要長大、與主人同甘共苦的驢。就像莫言那廝在他的新編呂劇《黑驢記》中的一段唱詞:身為黑驢魂是人

  往事漸遠如浮雲

  六道中眾生輪迴無量苦

  皆因為慾念難斷痴妄心

  何不忘卻身前事

  做一頭快樂的驢子度晨昏

  

  第四章

鑼鼓喧天群眾入社

四蹄踏雪毛驢掛掌

  

  1954年10月1日,既是國慶日,又是高密東北鄉第一家農業合作社成立的日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見到我家主人,什麼話也不說,用夾襖袖子擦眼淚。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飯,見此情景,慌忙扔下飯碗,問:他大叔,出了什麼事?莫言的爹嗚嗚咽咽地哭着說:生了,生了一個兒子——是他大嬸生了一個兒子嗎?我家女主人問道。——是,莫言他爹說。——那你哭什麼?我家男主人道,你應該高興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說:誰說俺不高興?不高興俺哭什麼?我家男主人笑着說:對對對,高興才哭,不高興哭什麼!拿酒來,我家男主人對女主人說,讓我們哥倆喝兩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說,俺先來報個喜信,過幾天咱們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對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俺能有兒子,全靠了你那塊鹿胎膏。俺孩他娘說,等出了月子,她抱着兒子來給您磕頭。俺孩他娘還說,您福分大,俺這兒子要送給您做乾兒子。俺孩他娘說,只要您不答應,就讓俺給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說:你們兩口子,真是活寶。行了,我答應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僅僅是你的朋友,他還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剛走,西門家院子裡——應該是村公所院子裡就忙活起來了。先是洪泰岳和黃瞳聯手在大門上張貼了對聯,接着來了一撥吹鼓手,蹲在院子裡等待着。吹鼓手們的模樣,讓我感到似曾相識。西門鬧的記憶紛至沓來,幸虧主人端來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憶。透過半敞開的席棚,我得以一邊吃草料一邊觀察院子裡的情景。半上午時刻,一個半大孩子舉着一面紅紙糊成的小旗,飛跑着進來,大聲喊叫着:「來了,來了,村長讓奏樂!」

  吹鼓手們手忙腳亂地跳起來,鏗鏗鏘鏘地敲了三通鑼鼓,又嗚嗚哇哇地吹奏起迎賓的樂曲。我看到黃瞳側着身體,在跑動中不時回頭,嘴裡叫喚着:「閃開,閃開,區長來了。」

  在合作社社長洪泰岳的引領下,陳區長與他的幾位挎槍的警衛走進大門。區長眼窩深陷,身體精瘦,一套舊軍裝晃晃蕩盪。區長進門後,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農民,牽着披紅掛彩的牲口,扛着農具,湧進了院子。一時間,我家院子裡六畜興旺,人頭攢動,一派熱鬧景象。區長站在杏樹下一個方凳上,頻頻地對着眾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歡聲一片,牲畜們受到感染,馬嘶驢叫牛吼,猶如錦上添花,火上澆油。就在這堂皇的時刻,在區長還沒開口演說之前,主人牽着我,或者說藍臉牽着他的毛驢,從人畜群中擠出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門。

  我們出了大門徑直朝南走,路過荷灣旁邊小學校的操場時,看到村子裡所有的壞分子,在兩個持着紅纓槍的民兵監督下,正在搬石運土,加高加大操場北邊那個唱過大戲、開過大會、也讓我西門鬧站在上邊挨過批鬥的土台子。只要沉浸在西門鬧的記憶里,這些人我全都認識。看,那個懷抱着大石頭、羅圈着腿吃力挪動的瘦老頭,是擔任過三個月偽保長的餘五福。看,那個擔着兩籮筐黃土的車軸漢子,就是在還鄉團反攻倒算時拐了一支大槍投敵的張大壯,他在我家當了五年車把式,他的媳婦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這段婚姻。他們在批鬥我時,硬說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後再嫁給張大壯,這是放屁造謠,讓那白素素作證,她撩起衣襟遮着臉,一味痛哭,一言不發,把假事哭成了真事,把西門鬧哭上了黃泉路。看,那個扛着一根新鮮槐木的瘦瓜子臉、掃帚眉毛的青年,是屯裡的富農伍元,我的親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嗩吶,農閒時節,喜歡跟着響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圖掙錢,圖個歡樂。

  看,那個端着一把磨禿了的鐵鍬,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懶耍滑、下巴上長着幾根老鼠鬍鬚的傢伙,就是興盛燒酒鍋的掌柜田貴,一個家裡囤着十石麥子卻讓老婆孩子吃糠咽菜的守財奴。看,看,看……那個拐着一雙小腳、提着半筐土、歪着身體、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門鬧的正妻白氏。看,村子裡的治安保衛主任楊七嘴裡叼着煙捲,手裡提着藤條,站在白氏的面前,嚴厲地說:西門白氏,你這是打毛子工嗎?我妻白氏驚恐得幾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隻小腳上。一聲尖叫,我妻白氏,然後低聲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個小姑娘。楊七舉起藤條,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掙脫了藍臉手中的韁繩,朝着楊七衝去——藤條從距離白氏鼻尖一寸處劈下,嗖的一聲響,白氏毫髮無傷,楊七這一手,練到了火候。這個偷雞摸狗的雜種,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創下的家業,把他娘氣得懸樑自盡,但他卻成了赤貧農,革命的先鋒。我本想給楊七一拳頭——其實我沒法給他一拳,我只能給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驢的大嘴驢的大牙,楊七你這個上唇上留着小鬍子、嘴巴里叼着煙捲、手裡提着藤條的雜種,我西門驢遲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時地抓搶起被我掙脫的韁繩,使楊七那顆梆子頭免遭一劫。我本能地撅起屁股,揚起兩條後腿。我感到兩隻蹄子蹬在了一個柔軟的地方,那就是楊七的肚腹。自從成驢之後,我的眼睛獲得了比西門鬧的眼睛廣闊許多的視野,我的眼睛還能看到我屁股後面的東西。我看到楊七這個狗雜種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臉蠟黃,好久沒緩上氣,緩上氣就叫了一聲親娘。雜種,你的親娘被你氣得上了吊,你還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韁繩,慌忙把楊七扶起來。楊七拾起藤條,弓着腰,舉起藤條,對着我的腦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條無法落下。打驢也要看主人,楊七。操你媽藍臉,你這個西門鬧的乾兒子,混進階級隊伍的壞人,老子連你一起打!楊七叫囂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鬆,暗中使上了力氣,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虛了身子的楊七連聲哎喲着,手裡的藤條也落在地上。主人往後推了楊七一把,說:算你運氣好,我的驢還沒釘蹄鐵。

  主人牽我走出南門,圍子牆上有許多枯黃的狗尾巴草在微風中搖擺。今天是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門驢的成年禮。主人對我說,驢啊,我今天帶你去掛掌,掛了掌你就等於穿上了鞋,石頭硌不痛你的腳,尖物刺不進你的蹄。掛掌後你就是大驢了,你就應該幫我幹活了。為主人幹活,這大概是每頭驢的命運吧?我昂起頭,昂噢~~昂噢~~地叫起來,這是我成為公驢之後,第一次叫出了聲音,我的嗓門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臉上出現驚喜的表情。

  上蹄鐵的師傅,兼營着鐵匠鋪子。他臉膛黝黑,鼻子通紅,眉毛光禿,眉骨棱岸,睫毛沒有,眼瞼紅腫,額頭上有三道深刻的抬頭紋,紋里蓄積着煤灰。他的徒弟,從臉上那些被汗水衝出來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膚很白。少年汗流浹背,我擔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會流光。老鐵匠渾身乾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多年的爐火烘烤乾了。少年左手拉着風箱催火,右手操着鐵鉗翻動着焰火中的鐵活。一旦鐵活燒透,流光溢彩地從爐中提出,師徒聯手,大錘狠砸,小錘輕點,丁丁當當,鏗鏗鏘鏘,火花迸濺,聲震四壁,讓我西門驢之心,為之迷狂。

  我想白臉少年那般英俊瀟灑的一個孩子,本色行當應該是在戲台上與那些小姐們打情罵俏、談情說愛、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讓他打鐵,實在是陰差陽錯。我想不到這個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體內竟然蘊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磅的軟柄大錘,非力大如牛的鐵匠高手難以操控啊,可在少年的手裡竟是那般輕鬆自如,仿佛是他身體的外延。在這樣的鍛打下,砧子上的鐵猶如一塊爛泥,隨便他們師徒二人塑造成什麼形狀。他們將一塊枕頭般大小的鋼鐵,鍛打成一柄鍘刀,這是莊戶人家最大的鐵家什。我的主人,趁着鐵匠師徒小憩之時,上前進言:金師傅,勞煩大駕,給咱家的驢子掛副蹄鐵。老鐵匠抽着煙,煙霧從他的鼻孔、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鐵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即變成汗冒出來,我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這就是那個心地純潔、熱愛勞動的美貌少年的體香。好一匹「雪裡站」,老鐵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嘆道。

  我站在鐵匠棚的外邊,臨着通往縣城去的那條寬闊的街道,側着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四隻白蹄子。與西門鬧有關的記憶洶湧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龍駒啊,但老鐵匠的話,如劈頭澆我一桶冷水:只可惜是頭驢,如果是匹馬——馬也不靈了,少年放下大碗道,國營農場那邊,新進了兩台「東方紅」拖拉機,每台一百馬力,頂一百匹馬。雙人合抱的大楊樹,用鋼絲繩攔腰拴住,掛在「東方紅」上,它一加油門,突突地就把大楊樹連根拔出,樹根拖拉着,足有半條街那麼長!——就你知道的多!老鐵匠嗔怪着,隨即又對藍臉說:老藍,雖然是頭驢,有這樣的品貌,也是難能可貴,沒準哪員大將跨夠了駿馬,突然想騎驢,那你藍臉就交了驢運氣了。少年鐵匠冷笑一聲,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聲,好像他的笑和他臉上如同電閃一般突然出現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與任何人沒有關係。老鐵匠顯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點茫然,似乎在盯着徒弟,但他的眼睛沒有焦點。

  後來他說,金邊,還有蹄鐵嗎?金邊成竹在胸地說:有許多,但都是馬掌。那就放到爐里,燒燒打打,將它變成驢掌。他們用了抽一袋煙的工夫,就將一副馬蹄鐵改造成了驢蹄鐵。小鐵匠將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後,老鐵匠搬起我的腿,用鋒利的扁鏟,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鐵匠退後幾步,打量着我,感慨萬端地說:真是一頭好驢子,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驢!——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國營農場從蘇聯進口了一台康拜因,紅的,一下子能割十壟麥,前頭把麥穗吞進去,後頭就把麥粒吐出來,嘩嘩地流麥粒,五分鐘一麻袋!少年金邊心馳神往地說。老鐵匠長嘆一聲,道:金邊,看來我這裡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驢掌掛上。金邊靠在我身邊,左臂攬住我一條腿,右手握着釘錘,嘴裡叼着五個鐵釘,左手將蹄鐵按定在我蹄上,每釘兩錘一別,乾淨利索,一隻掌掛上。四隻掌掛完,只用了十幾分鐘。然後,扔下手中的家什,進了棚里。

  老鐵匠對我主人說:藍臉,拉着它遛兩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牽着我,在街上走了一圈,從供銷合作社走到屠宰組,屠宰組正在宰一頭黑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很是刺激,殺豬的人穿一件碧綠的褂子,大紅大綠,對比鮮明。從屠宰組走到區政府,與陳區長和他的警衛員們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門屯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慶典已經結束。區長的自行車壞了,扛在一個警衛員的肩上。陳區長一眼看到我,好久沒把目光移開。我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區長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驢中的偉岸丈夫,大概是閻王覺得對不住西門鬧,特地把驢的最佳蹄腿、最佳頭目都賦予了我吧?真是一頭好驢,四蹄踏雪!我聽到區長說。可以把它弄到畜牧工作站當種驢,我聽到那個扛着自行車的警衛員說。你是西門屯的藍臉嗎?陳區長問我的主人。是,我主人應道。我主人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急欲迴避。陳區長攔住他,抬手摸摸我的背,我隨即蹦了一個高。我主人說,這驢脾氣不好。——脾氣不好,要慢慢調教,千萬別性急,性急,使夾生了,就無法調教了。

  區長用行家裡手的口吻對我的主人說,參加革命前,我當過驢販子,見過的驢成千上萬,對驢的脾性了如指掌。區長哈哈大笑起來,我的主人也跟着傻笑。區長說:藍臉,你的情況,我聽洪泰岳說了,我批評了他,我說藍臉就是一頭犟驢,要順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會尥蹶子、咬人。藍臉,你可以暫時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競賽吧,我知道你分了八畝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畝地平均打多少糧食,再看看合作社每畝地打多少糧食,如果你的畝產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繼續單幹,如果合作社的畝產比你高,那時咱們再作商議。——區長,這話可是您親口說的!我的主人興奮地說。是我親口說的,他們都可做證明,區長指指他的警衛員和圍觀的人。我的主人牽着我回到鐵匠鋪前,對老鐵匠說,不瘸,步步踏實,妥帖着力,想不到小金師傅小小年紀,竟干出這麼出色的活兒。老鐵匠苦笑着搖搖頭,仿佛心事重重。這時,我看到,小鐵匠金邊,背着一個小鋪蓋卷——一床灰被子外邊裹了一張狗皮——從棚子裡走出來,說:師傅,我走了。老鐵匠悲涼地說:走吧,奔你的錦繡前程去吧!

  

  第五章

掘財寶白氏受審

鬧廳堂公驢跳牆

  

  我因新掛了鐵掌、聽了那麼多贊語而高興;主人因為聽了區長一席話而歡喜。主人和驢——藍臉和我,在金色的秋天原野上撒歡奔跑,這是我當驢之後最幸福的日子。是的,與其做一個窩窩囊囊的人,何如做一頭人見人愛的驢?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劇本《黑驢記》所寫:新掛鐵掌四蹄輕,一路奔跑快如風。忘卻前生窩囊事,西門驢歡喜又輕鬆。昂起頭仰天叫,啊噢~~啊噢~~啊噢~~臨近村頭時,藍臉從路邊採擷了一些柔韌的草蔓和黃色的野菊,編織了一個橢圓形的花環,套在我的兩耳根部。我們與村西石匠韓山家那頭母驢和石匠的女兒韓花花相遇。母驢的背上馱着兩個偏簍,一邊簍里盛着一個頭戴兔兒帽的嬰孩,另一邊簍里盛着一隻白色的小豬。藍臉與花花交談,我與母驢對視。人有人的語言,我們驢也有自己的信息。我們的信息是由氣味和體態以及原始的直覺構成。通過簡短的交談,我的主人知道已嫁遠村的花花是回娘家為母親過六十歲生日。偏簍里的娃娃,是花花的兒子;偏簍里的小豬,是娘家贈送的禮物。那年頭,人們贈送禮物,喜歡活物,譬如小豬,譬如小羊,譬如小雞,政府發放獎品,有時也用馬駒、牛犢、長毛兔。

  我看得出主人與花花的關係非同一般,我想起在西門鬧的時代,藍臉放牛,花花放羊,兩人在草地上玩過驢打滾的遊戲。其實我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管他們的閒事,作為一頭雄壯的公驢,我最關心的,還是眼前這頭馱着嬰兒和豬娃的母驢。它的年齡比我大,看樣子在五歲與七歲之間。從它眼睛上方那個深陷的窩窩裡大概可以判斷出它的年齡,當然,它也完全可以甚至更容易地把我的年齡判斷出來。你不要以為我是西門鬧轉世我就是天下最聰明的驢子——有一段時間我曾產生過這樣的錯覺——也許它是某位大人物投胎驢腹呢。我初生時毛色為灰,越長越黑,我不黑也不足以使我的四隻蹄子耀眼奪目。它是一頭灰驢,身體還算苗條,眉目相當清秀,牙齒非常整潔,它把嘴巴湊上來與我親近時,我嗅到了它唇齒間豆餅與麩皮的香氣。我嗅到了它動情的氣味,同時感受到了它內心燒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於是我就產生了爬跨它的強烈欲望。主人問:「你們那裡也鬧合作社嗎?」

  「都是一個縣長領導,哪能不鬧?」花花悠悠地回答着。

  我轉到了母驢的背後,也可能是它主動把腚調給我。動情氣息更加濃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頭仰臉,齜出牙齒,鼻孔閉鎖,不讓臊味外溢,這姿態非常美麗,讓母驢心醉神迷。與此同時,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來,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就在我舉起前蹄、意欲爬跨時,我看到了馱簍中那個睡得十分香甜的嬰兒,當然還有那隻吱吱亂叫的豬仔。如果我徑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剛掛上鐵掌的前蹄,很可能會使偏簍里的兩條性命報銷。如果那樣,我西門驢只怕要永沉地獄,連畜生也難做了。在這一猶豫間,主人扽住韁繩一扯,我的前蹄降落在母驢的身後。花花驚叫起來,慌忙拉着母驢往前走了一段距離。

  「我爹還特意交代過,說這頭母驢正在鬧欄,讓我防着點,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花花說,「我爹讓我防着點西門鬧家的那頭叫驢,看,西門鬧死了多少年了,我爹還覺得你是他家的長工,把你的驢也說成是西門鬧家的驢。」

  「他沒把這頭驢說成是西門鬧投胎轉世就不錯了。」我的主人笑着說。

  主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難道他已經洞察了我的秘密?如果他知道這頭毛驢竟是他的東家投胎轉世,對這頭驢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紅日即將西沉,花花與我的主人告別,她說:「藍大哥,改日再談吧,俺要走了,離家還有十五里呢。」

  「驢今晚也回不來了?」我的主人關切地問。

  花花微微一笑,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

  「俺家這頭驢靈性,餵飽了草料,喝足了水,把韁繩摘了,它自己就跑回來了。每次都是這樣。」

  「為什麼要把韁繩摘了?」主人問。

  「怕被壞人給牽了去啊,有韁繩牽扯着,它跑不快,」花花說,「萬一遇到狼,有韁繩也不方便。」

  「噢,」主人摸摸下巴,說,「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用。」花花說,「今晚屯裡演戲,您快回去看戲吧。」花花趕驢前行,走出幾步,回頭道:「藍大哥,俺爹說,你不要那麼驢犟勁,還是跟着大伙兒一塊走穩妥。」

  主人搖搖頭,沒說什麼,盯了我一眼,說:

  「走吧,夥計,連你也想好事了,你差一點就給我闖下大禍!我是讓獸醫劁了你好呢,還是不劁你好呢?」

  我一聽這話,心驚膽戰,蛋囊緊縮,一陣巨大的恐懼襲來。主人,千萬不要劁我啊,我想這樣吼叫,但話出喉嚨,就變成了一陣啊噢~~啊噢~~的長鳴。

  進了村,行走在大街上,我的蹄鐵與路面的石頭相碰,發出節奏分明的清脆聲響。儘管我心有旁騖,腦海里晃動着那頭母驢秀麗的眉眼,嬌嫩的粉唇,鼻畔氤氳着它那泡多情尿的氣味,使我時時想發瘋,但前世為人的經歷,畢竟使我不同凡驢。人世間的變故,對我有着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許多人,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跑。通過他們奔跑中發出的話語,我知道,在西門家的院子裡,也就是現在的村公所、合作社辦公室的院子裡,自然也是我主人藍臉和黃瞳的院子裡,正在展覽着一個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銀財寶。這個缸是下午在修築戲台子的工地上,挖土時發現的。我馬上聯想到,在那樣的時刻,面對着從缸里溢出的珠光寶氣,人們那種含混而曖昧的眼神。西門鬧的記憶如潮湧起,沖淡了西門驢對母驢的眷戀。我不記得曾經在那個地方埋藏過金銀細軟,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連同封在夾壁牆裡的大宗財寶,在土改複查時,已經被貧農團的人起走了啊。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盡苦頭。

  ……起初,黃瞳、楊七他們,把白氏、迎春和秋香,關在一個屋子裡審訊,坐鎮指揮的是洪泰岳。我被關在另屋裡,看不到審訊的場面,但能聽到聲音。說!西門鬧把金銀細軟藏在什麼地方?說!我聽到藤條和棍子敲打桌面時發出的啪啪聲響。我聽到秋香這個騷貨哭着喊:村長,隊長,大叔大哥們,我是苦出身,在西門家吃糠咽菜,他們從不把我當人,我是被西門鬧強姦的,強姦我時,白氏按着我的腿,迎春按着我的胳膊,讓西門鬧那頭驢日了我啊!——你放屁!——是迎春的喊叫——廝打聲,被拉扯開的聲音——她說的都是假話!是白氏在申述——我在他們家豬狗不如,大叔,大哥,大兄弟們,我是受苦人,我是你們這個階級里的,我是你們的階級姐妹,是你們把我從苦海里救了出來,我對你們感恩戴德,我恨不得把西門鬧的腦子挖出來給你們吃了,我敢把西門鬧的心肝摘下來給你們下酒啊……你們想想,他們埋藏財寶,怎麼能讓我知道,階級的親人們哪,你們捉摸捉摸這個情理吧,秋香哭喊着。……迎春沒有哭鬧,翻來覆去只是那幾句話:我平日裡只管幹活,撫養孩子,別的事情一概不知道。是的,她們倆不知道埋藏金銀財寶的地點,只有我和白氏知道。

  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還是正妻。白氏一聲不吭,逼急了就說:家裡空支着一個大架子,好像金滿櫃銀滿箱,其實早就入不敷出了,有點流水錢,他也不會給我——我猜想她說到這裡時,一定是用她的空洞洞的大眼,怨恨地盯着迎春和秋香。我知道她恨秋香,迎春畢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打斷骨頭連着筋,將迎春收房,本是她的主意,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迎春也爭氣,轉過年來就生了龍鳳胎。但收納秋香,卻是我的輕狂。日子過順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翹尾巴,人得意翹雞巴。當然也怨這個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頭蹭我,我西門鬧不是聖人,頂不住這誘惑。為此白氏還惡狠狠地咒我:掌柜的,你遲早要敗在這個妖精手裡。所以呀,秋香說白氏按着她的腿讓我強姦她純屬胡編亂造,白氏打過她,這是真的,但白氏也打過迎春啊。後來他們把迎春和秋香放了,我被關在西廂房裡,透過窗欞,看到這兩個女人出正房時的情形:秋香雖蓬頭垢面但眉眼間暗藏着喜氣,眼珠子溜溜地亂轉。迎春焦急萬分,直撲東廂房,那裡傳出金龍和寶鳳嘶啞的哭聲。我的兒子啊,我的女兒啊,我心哀鳴,不知道何處做錯,傷了天理,竟遭如此磨難,不但禍及自身,而且殃及妻子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