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國 - 第2章

莫言

  「王連舉!」有一位看過樣板戲《紅燈記》的司機喊。

  不是真槍,丁鈎兒把胳膊舉起來說,你們看呀,要是真槍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團焦黃,一股撲鼻的火藥香味瀰漫在陽光里。

  丁鈎兒扔槍進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門人一腳,說:

  「老夥計,起來,別裝死了。」

  看門人爬起來,雙手依然捂着頭,臉色焦黃,像優質的年糕一樣。

  丁鈎兒說:

  「我捨不得打死你。嚇唬你。不要人仗狗勢。十點多了,早該開大門!」

  看門人把手拿下來,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頭,再看手上,果然沒血,像撿了一條命似地長舒了一口氣,驚魂甫定地問:「你,你是幹什麼的?」

  丁鈎兒狡獪地笑笑,說:

  「我是市里派來的新礦長!」

  看門人急匆匆跑回門房,拿出一柄黃澄澄的大鑰匙,擰開誇張的大鎖,嘩嘟嘟打開了鐵柵門。門外的人們歡呼着,飛跑回車上去,幾分鐘後,發動機的轟鳴聲把路都震動了。

  洶湧的車流緩慢地、但衝勁十足地擠進大門,車輛互相碰撞,發出空咚空咚的聲響。丁鈎兒閃到一側,看着這條肢節眾多的醜陋大蟲,心裡突然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憤怒。隨着憤怒的產生,肛腸一陣痙攣,幾根血管在那裡邊暴躁地跳動着,痛疼產生,他知道痔瘡非發作不可了。這次偵察將伴隨着痛疼與便血進行,與從前一樣。想到此他心裡的憤怒反倒減輕了許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亂不可避免痔瘡不可避免,只有神聖的謎底永存。這次的謎底是什麼呢?

  看門人臉上堆着極不自然的笑容,點頭哈腰。請領導到傳達室里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馬由韁式的偵察習慣,跟着看門人進了屋。

  一間寬敞的大房子。一張床。一條黑被子。兩把鐵皮暖水瓶。一個碩大的鐵爐子。一堆大如狗頭的黑亮煤塊。一個舉着壽桃的粉紅色裸體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笑,在牆上,在年畫上,他的美麗的小雞兒像一粒粉紅的蠶蛹,蠢蠢欲動,栩栩如生。丁鈎兒的心緊了一下,肛腸又是一陣痙攣。

  屋子裡酷熱難當。鐵爐子裡響着熊熊的火聲。半截煙筒和整個爐體被惡毒的火焰燒得通紅。熱流團團旋轉,牆角上的灰掛柔軟飄動。他頓時感到周身發癢,鼻腔痛苦。

  看門人討好地望着他的臉,說:

  「冷嗎?礦長?」

  「太冷了!」他惱怒地說。

  「不要緊不要緊,我加點好煤……」看門人連聲說着,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一柄棗紅色把兒的鋒利小斧頭。偵察員條件反射地將手按在腰際,那裡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槍。他看到守門人駝着背走到火爐邊,蹲下身,扒過一塊枕頭般大的煤塊,一手按煤,一手掄斧,啪,煤塊斷裂,裂面整齊,閃閃發光,像鍍了水銀,啪啪啪啪啪……,煤塊變小,一堆,他揭開爐蓋,白熾的火苗子竄出尺把高,帶着波波的風響。偵察員遍體汗水,看門人把煤塊填進爐膛,抱歉地說:「一會兒就旺,咱這兒煤軟,不耐燒,要勤填。」

  丁鈎兒解開脖子下的扣子,用鴨舌帽擦着額頭上的汗水,問:

  「為什么九月份就生火爐?」

  「冷哇,礦長,冷……」看門人哆嗦着說,「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門人臉上乾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饅頭。丁鈎兒不想繼續嚇唬他,說我不是什麼礦長,放開膽子烤吧!我是來辦事的。牆上的男嬰哈哈笑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詳着這個可愛的孩子。看門人馬上翻了臉,提着斧子說,你冒充礦長,開槍傷人,走,跟我到保衛科里去。丁鈎兒微笑着說,我要真是新來的礦長你怎麼辦?看門人怔了一下,乾笑了幾聲,將斧頭放回床底,順手從床下拖出一個酒瓶子,用殘缺不全的牙齒咬開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後討好地將酒瓶子遞給丁鈎兒。酒液里泡着一棵淺黃色的人參,七隻張牙舞爪的黑蠍子。請領導喝酒,守門人餡媚地說,這酒大補呢!丁鈎兒接過酒瓶子,晃晃,蠍子在參須間游泳,怪味道從瓶口衝出來。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將酒瓶子還給看門人。

  看門人滿臉狐疑地打量着丁鈎兒,問道:

  「您不喝?」

  丁鈎兒說:

  「不會。」

  看門人問:

  「您是外地人?」

  丁鈎兒指指牆上的年畫,說:

  「老頭,這個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細地觀察着看門人的神色。看門人神色沮喪,大口喝着酒,低聲咕嚕着:

  「燒點煤算什麼?一千斤才幾個錢?……」

  丁鈎兒實在熱得難以忍受,戀戀不捨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開門,大步走進陽光里。陽光涼爽爽的,十分舒適。

  丁鈎兒生於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結婚,婚後生活平淡,夫妻關係不好不壞,有一個兒子,比較可愛。他有一個情婦。她有時非常可愛有時非常可怕。有時像太陽,有時像月亮。有時像嫵媚的貓,有時像瘋狂的狗。有時像美酒,有時像毒藥。他想和妻子離婚又不想離婚。他想和情婦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懼怕癌症。他對生活既熱愛又厭煩。他搖擺不定。他經常把手槍口按在太陽穴上又拿下來,胸口,心臟部位,也經常承擔着這種遊戲。他樂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偵察破案。他是檢察院技壓群芳的偵察員。幾位高級幹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體瘦,皮膚黑,眼睛有點慪。嗜煙。好飲,酒量不大。牙齒不整齊。會一點擒拿術。槍法不穩定:情緒好時彈無虛發,情緒壞時百發不中。他有點迷信,相信運氣。好運氣經常光顧他。

  不久前的一個正午,檢察長扔給他一支中華牌香煙,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鈎兒打着火機先點燃了檢察長的煙又把自己的煙點燃。煙霧進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檢察長吸煙的動作有點笨拙,心裡想這老頭兒其實不會吸煙,但他抽屜里好煙不斷。檢察長拉開抽屜,把一封信拿出來,先瞄了兩眼,才遞給丁鈎兒。

  丁鈎兒匆匆閱讀着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反覆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着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着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他心裡很興奮,嘴裡卻說:

  「這事該不着我們檢察院去干!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裡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鈎兒呢?」

  丁鈎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絕對要保密。你可以採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丁鈎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煙,往桌子上一推。

  丁鈎兒夾着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出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着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着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着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着,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硃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着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着:「抓緊繩子!不准鬆手!」

  丁鈎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涌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着,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掛着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只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抓緊繩子!不准鬆手!」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麼松?

  他扶着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麼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麼的?」「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他說,「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着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愚蠢地笑起來,對着繩子後頭那位阿姨笑。她卻別着臉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胡同里,胡同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高牆。

  他很困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調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裡滾動着。她吃肉隼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顏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着煙等待兒子。兒子背着書包跑出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污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鈎兒說什麼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嗎,有什麼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着兒子的話。

  丁鈎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伙子的接待。平頭小伙子拉開一個與牆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里也生着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裡盛,但屋裡溫度仍然很高。丁鈎兒想吃冰,小伙子勸他喝酒:「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鈎兒看着小伙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門窗嚴絲合縫,密封很好。丁鈎兒周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善地說:

  「您不要着急,心靜自然涼。」

  丁鈎兒耳朵里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着。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裡,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諦聽着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鈎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你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鈎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鈎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裡有些發怵,但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鈎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了鈎兒嘴邊,含着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坐立不安。」

  丁鈎兒一看平頭這樣真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丁鈎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你們領導吧!」

  平頭抬腕看看表,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鈎兒亮出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你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兒,說:

  「走吧!」

  他尾隨着平頭,走出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掛着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里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着,門板反彈回來,拍擊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撲,幸虧平頭小伙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里嗡嗡響。他問平頭:「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麼會醉呢?我們這裡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