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佛之宴·宴之支度 - 第3章

京極夏彥



「呃,就……」

「然後呢」這樣曖昧的詢問,的確會讓人窮與回答吧。

「……你今天是……?」

「我是為了別的事來的。關口老師,你最近有沒有稿子我截稿或是要進行採訪……?」

「呃,這……」

「沒有,沒有是吧?那太好了。」

我覺得一點都不好。

「反正我總是很閒。妹尾先生才是,總編輯可以擅離職守外出嗎?會被社長責罵吧?」

「我就是來處理社長交代的事的。」妹尾愉快地說。

妹尾比我年長,如果不說話,他看起來也像是有了相當的年紀。不過實際一交談,印象隨即改觀,無論什麼話題,他都會像個孩子般高興地聆聽,而且十分健談。

光是閒話家常,有時隨便就可以聊上兩個小時。

「社長交代的事?那還真是個大任務呢。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這個嘛,我想你聽了就知道了……,啊,這理所當然嘛。」

「是理所當然啊。」

對話總像少了根筋。

妹尾也好,鳥口也罷,明明老是寫些令人鼻酸的悽慘事件報道,個性上卻都有些灑脫不羈之處。妹尾原本就大而化之,再配上天性魯鈍的我,使得對話完全失去了緊張感。

「那麼……」

原本有些駝背的妹尾略微挺起身子,從破爛的皮包里取出大型文件袋,開口問道:「……關口老師,您記得津山三十人慘案(註:亦稱津山事件,一九三八年發生於日本岡山縣一個小村落。兇手都井睦雄於短時間內殺害了三十人後自殺,是日本犯罪史上前所未見的殺戮事件。)嗎?」

「呃,記得是記得……」

「我想也是。」妹尾說。「一般人都知道。」

「是嗎……,我記得好像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事吧?」

「是啊,距今才十五年。」妹尾顯得格外神采奕奕。「當時我才二十三歲呢。」

「啥?」

當時我又是幾歲呢?

「因為我跟兇手都井年紀相同。」

「這又怎麼了嗎……?」

「津山事件在連續殺人事件當中,算是空前的大事件。在短時間內進行大屠殺這一點上,無人能出其右。兇手在短短一個小時之內,就奪走了三十條人命呢。」

「妹尾先生,這種事要是隨隨便便就有人能出其右就糟糕了。不過就算過程慘絕人寰,它的實情也與世人所認定的獵奇事件有些不同吧?」

「當然不同了……」

「而且據說兇手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所說的不同,並不是這種不同。雖然關口老師說『世人所認定』,但是其實呢,世人根本已經不在乎了。」

「不在乎?……怎麼說?」

「已經忘了,年輕人已經不知道津山三十人慘案了。」

「哦……」

所以妹尾才會先問我知不知道吧。

「也難怪吧,不管怎麼說,中間都經歷過戰爭時期嘛。別說是三十人了,戰爭里死了好幾萬人。該怎麼說,相形失色嗎……?」妹尾以奇妙的聲調說道,甚至露出奇怪的神情來。「那真是起大事件哪。可能是我的故鄉在關西,比東京更靠近那裡,所以才會記憶猶新吧。」

「說是大事件,的確是大事件,我想當時應該也轟動一時。不過,我接到還比不上阿部定事件。」(註:一九三八年五月,料亭女侍阿部定勒死男友,並切除其性器官。由於案情駭人聽聞,在民間造成轟動。)

妹尾拿着文件袋,雙臂交抱着,露出納悶的模樣,還垂下了兩邊嘴角,「唔唔」的低吟。

「就像關口老師說的,或許是因為戰爭的關係。可是那麼重大的事件,會遭到遺忘嗎……?」

「都已經是這種時代了,那種黑暗的記憶,大家毋寧是想要遺忘吧……」

這個國家的人民竭力避免注視黑暗,只努力望向光明生活着。這也無可奈何吧。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一片焦土復興到這個地步。

我這麼說,妹尾便再一次露出納悶的模樣。

「可是,那麼為什麼敝社的雜誌這類犯罪雜誌,只要出版,就有不錯的銷售成績?坊間充斥着獵奇變態犯罪讀物。我們的雜誌也是,只是把內容寫得再聳動一些,還可以賣得更好。雖然那不合我的志趣。」

「那是因為……」

我認為,即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黑暗也不可能就此消失。

就算粉飾太平、以漂亮的詞句矇混過去、用道理加以封印,存在的事物還是存在。只要稍微出現一點點裂痕,黑暗就必定會衝破日常的表面,傾巢而出。每個人都隱約知道這個道理。儘管依稀明白,卻佯裝不知道,如此罷了。所以至少想把世上的黑暗都當做身外之事、是虛構的事吧。

「……雜誌說穿了只是杜撰出來的。」

「我們雜誌標榜的可是實錄。」妹尾依舊一臉無法信服的表情。

「姑且不論這個,妹尾先生,從剛才開始,你的話就一直不着邊際……」

我這麼一說,妹尾便說:「啊,這真是失禮,難道尊夫人要回來了嗎?」他伸長了脖子四下張望。他對於談話沒有進展似乎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