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衛門 - 第2章

京極夏彥

「——傷得是深是淺。」

「只要刺得夠深就行了?」

「刺得夠深——」

伊右衛門凝神注視。

直助面向門口,腦袋低垂。

伊右衛門無法看清直助的表情,只能喃喃說道:

「不光是刺到就可以。」

「大爺的意思是,要看刺到什麼地方,對不對?」

「沒錯。閃為人體有些地方比較脆弱。」

「噢,我就是想知道是哪些地方。」

直助依舊目不正視地說:

「——是心臟,還是腰子?」

「這個嘛……」

「不然就是脖子?——告訴我吧。」

「你怎麼這麼窮追不捨呢?這問題可沒這麼簡單。即便刺到哪個弱點,人天性上也是好死不如賴活,想殺一個人沒那麼容易。」

是嗎?——這下直助一張臉別得更開了。

蚊帳外的無邊黑暗吞噬了他的輪廓。

「直助。」

直助還是沒同過頭來。

伊右衛門不禁想起今年初春發生的事。

當時止值梅花盛開的時節。伊右衛門受直助之託,充當了一次假保鏢。

由於真的只須要充充樣子,於是伊右衛門只是擺趟一臉兇相站在門前。一被通知要辦的事已順利完成,什麼也沒做的伊右衛門便離開了現場揚長而去。因此,直助他們做了些什麼,伊右衛門是一無所悉。他只清楚記得回到大雜院時,發現許多梅花瓣紛紛飄落在榻榻米。想必是他那顆疏於整理的月代頭(注4)上積滿了花瓣吧。這正是伊右衛門當時站得穩如泰山的證據。後來即使拿到了不少酬勞,伊右衛門還是滿腹困惑。伊右衛門至今不曾問過當時到底幫他們幹了什麼勾當,想必也不是什么正常事吧。或許因為如此,伊右衛門心上還是有些疙瘩。雞鳴狗盜之事向來不合他的性子。

「要找人幹壞事就找宅悅吧!我——恕不奉陪了。」

「這種事還輪不到那惹人厭的按摩師出面。又不是要犯什麼殺人放火之類的大案子。我不過……是想藉助一下武士大爺的智慧而已。」

「什麼武士的智慧?」

「這還用說嗎?大爺——」

直助模糊的輪廓扭曲了起來。是蚊帳被攪動了。

「——就是殺人啊,殺人。畢竟腰上掛着傢伙的只有大爺一個。我的確稱不上一清二白,也是在道上混的,但和殺戮到底無緣哪。」

「我和這種事也無緣。」

不會吧,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聽說大爺的刀法相當了得啊——說完,直助總算轉頭面向伊右衛門。這回,換成伊右衛門緩緩掉了頭。

「劍術——和殺人是兩回事。」

「應該沒什麼不同吧——」

伊右衛門雖然把頭轉向一旁,望着燈籠的木框,但從空氣的流動,仍可察覺到直助向前采出了身子。反正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用不用眼睛辨視也沒什麼差別。

「——劍術,不就是揮刀殺人的技術嗎?用的就是大爺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殺人菜刀呀!哪管有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劍術還能派上什麼用場。」

「別耍嘴皮子了。如今又不是群雄割據的戰亂時代,即便是武士,也沒辦法隨隨便便動刀殺人吧!這年頭除非是斬首行刑的劊子手,哪有人拔刀殺人的。路上的無賴或小流氓,說不定反而比武士更習於動刀。坦白說,我從沒砍過任何活的東西。」

「即使沒砍過,總知道該怎麼砍吧?劍術的規矩我是一竅不通,但聽說大爺可是箇中高手,所以——」

「所以怎樣?」

「所以我才想請拜大爺為師,學習劍術呀!」

只聽到砰的一聲,直助想必是一改態度坐正了身子。伊右衛門說道:

「想學劍術就去道場,我那兒有熟人,就幫你寫封介紹函吧。」

哼,直助小滿地哼了一聲,態度愈發直截了當起來:

「大爺可別把我當小孩哄!說老實話,我覺得劍術根本沒啥屁用。如果喜歡揮棍,找個轎夫或巡更者(注5)拜師即可。至於刀法有何招式,有哪些門派行儀,我全都不在乎。總之,只要能取對方的性命就成了。」

取對方性命?——伊右衛門聞言眯起了眼睛。直助繼續說道:

「如何?是該刺腰子,還是喉嚨?得剌多深才能讓人魂歸西天?」

腰子?喉嚨?伊右衛門閉上了眼睛。

薄薄一層皮膚包覆着柔軟血肉。

在這皮膚上劃一刀,就會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伊右衛門按住自己的喉嚨。只感覺皮膚在痙攣,皮膚下則是一團柔軟。

「你——說完了嗎?」

還沒呢——這下直助的臉更貼近蚊帳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殺人。」

「大爺別裝蒜嘛。用不着這樣吊我的胃口吧!」

「別再羅哩羅唆,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伊右衛門的語氣莫名奇妙地暴躁了起來。直助摩挲着榻榻米挪近身子,接着跪起一條腿說道:

「那我倒要問,那根長長的玩意兒又是什麼?不就是武士的靈魂、殺人的道具嗎?大爺該不會說,那傢伙從來不曾殺過人、吸過血吧——」

伊右衛門眼神一瞟,只見站在蚊帳外的直助以下巴指着枕邊的大刀。

「——還是大爺要告訴我,那只是個裝飾?」

「是個裝飾——沒錯。」

伊右衛門說罷,一手抄起那柄長棍,須臾拔出。

直助連忙倒退。伊右衛門刀一出鞘,隨即在空中一划,將刀尖頂向直助蚊帳前的鼻尖。直助硬生生把原本要脫口而出的驚叫吞了同去,兩手朝後撐起倒地的身子,

「大、大爺要做什麼?」

伊右衛門手中的刀刃,在直助緊貼蚊帳的鼻尖上晃了兩三下。

隔着一層粗硬質地的朦朧景色也隨之扭曲搖晃。

「你看清楚了,這傢伙——」

伊右衛門在蚊帳上橫劃了一刀。

「就連薄薄的蚊帳都砍不破。」

「啊,原來,那是竹、竹刀(注6)?」

直助嚇得三魂飛了七魄,整個人癱坐在榻榻米上。他慌忙站了起來,嘆了一大口氣說道:

「大、大爺,你心眼可真壞呀!」

「你以為我拔出來的是柄削鐵如泥的利器嗎?這傢伙,即使以燈火照射也不會發光,再怎麼鍛磨也磨不利,不過是支一無是處的竹刀,是個如假包換的裝飾品。至於亡父留給我的真刀,早就在我坐吃山空後典當掉了。這下,你還指望我能教你如何殺人嗎?」

直助恢復原先盤腿的姿勢,直說——我了解了、我了解了,真是慚愧,對不住。伊右衛門則把竹刀收回刀鞘,自言自語般地回道——沒什麼好慚愧的。

「我如今以木工維生,所以這種玩意兒對現在的我而言,根本是毫無用處。佩刀不過是個累贅,但我畢竟還是一身武士打扮,為了體面,只好勉為其難地在腰問掛把刀。你要笑就笑吧!」

大爺功夫如此高明,只當個區區木匠,未免也太可惜啦——直助有氣無力地說道。

「有什麼好可惜的?再怎麼以武士自居,光憑這光鮮外表也填不飽肚子,說穿了還不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浪子?我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

「大爺難道謀不到官做嗎?」

「我不想當宮。」

真是太可惜啦——直助又感嘆了一句,接下來便閉上了嘴。

伊右衛門也沉默了下來。

靜寂就這麼持續了好一陣子。

剎那間,輕微的羽音從耳邊掠過。

伊右衛門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有蚊子。

伊右衛門儘量避免被直助察覺,僅以一雙眼睛環伺着周遭。四周全被薄膜包得密不透風。蚊帳掛得如此齊整,蚊子豈有趁虛而入的餘地?

是錯覺嗎?一定是神經過度緊張所致。其證據是——翅膀拍擊的聲音已經……

「大爺,怎麼啦?」

「沒什麼。」

已經聽不到蚊子聲了。蚊帳裡頭怎麼可能有蚊子?

好吧,方才的事就當我沒說過——直助說完,在頸後拍了兩下。

只聽見「啪啪」兩聲,一切便歸於寧靜。一靜下來,便感覺直助已為黑暗所吞噬,分不清他是還在,或是已經離去。無法判斷直助的位置,讓伊右衛門有點着慌。況且被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心神大亂,豈是一句「把它給忘了」就能了結?

「為什麼——」

伊右衛門問道。

「——為什麼問這個?直助。」

「小事一樁,沒啥理由。」

「為什麼——你想知道如何取人性命?」

「這就無可奉告了。和大爺毫不相干。」

「少耍我!你究竟想殺誰?」

「反正就是和大爺無關。對不住,這件事就請大爺把它忘了。」

「若你不想說,我也就不追問了。倒是直助,阿袖姑娘的——」

伊右衛門說到這兒便打住了。現今的他,最不適合的就是教訓別人。

伊右衛門生性一向不喜干涉他人,也不願為他人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