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之夏 - 第2章

京極夏彥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親自寫的看不出高明與否的「京極堂」匾額後,鑽進敞開着的門。就像每一次一樣,店主用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正在讀線裝書。

「唷。」

我發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聲音後,坐上帳房旁邊的椅子。同時也搜尋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積如山的書,當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舊書。

「你也真是個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書就規規矩矩地看,你也太不專心了吧。」京極堂店主眼睛不離正在看的書說道。

我根本不理會他在說什麼,眼睛只顧着搜索布滿灰塵的書:「怎麼樣,有什麼有趣的舊貨嗎?」

「沒有!」京極堂店主間不容髮地說道,「所以,我現在在看這種書。話說回來,小伙子,有趣不有趣,當然是看你的標準嘍,大致說來,世間沒有無趣的書,什麼書都有趣。可以說,沒看過的書大致上都很有趣,至於讀過一次的書,如果要覺得更有趣的話,就得再花點兒時間看,就這麼回事兒。對你來說,有趣的書不僅是這些堆在這裡還沒整理的,還有那邊書架上的書,幾年前就已堆滿灰塵排在那裡了。容易找得很,你趕快選了以後,買下來吧。給你打點兒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後,這個脾氣古怪的舊書店老闆,微微抬起臉笑了。

「我只對觸動我心弦的書採取行動。只要認真讀的話,可能會覺得每本書都有趣,不過,我所追求的讀書顯然和你不一樣。」

我一如往常般無所事事地交談。絲毫不顧及我的反應,他的話題就像個偏執狂似的逐漸膨脹。像這樣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的交談,結果,後來多半總會轉成論及國家大事那種誇張的話題。我聽了覺得好玩,便刻意地閃開正題故意回答毫無意義的話。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輕蔑的語氣說道:「我搞不懂你這種不熱心的讀書家!說起來,上我這兒來的客人都對書很執着。你的讀書欲望超出普通人許多倍,對書卻太不執着了,因為你把看過的書幾乎都賣掉了,很過份。」

我的確將買來的書賣掉了八成,然後,每次都會遭到這個脾氣彆扭的朋友責怪。不過,他儘管滿腹牢騷,但收買我的書的正是坐在眼前的這個男人。

「因為有我這種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賣書,舊書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魚的漁夫了?並排在這書架上的你的獵獲物,不都從像我這種你不滿的賣書人那兒釣來的?」

「有人竟然把書和魚相提並論!」說完,京極堂店主顯得有點兒吞吞吐吐的。

在這種交談中,我被他反駁的時候比較多,所以,看到這個朋友一時無法提出機伶的反駁,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這種時候,我很快就會被反擊,所以,豈可讓勝算溜走,我趕緊插嘴說道:「哎,書和魚還不都是一樣。生意人中哪有像你這種把賣的魚擺在架子以前全都嘗了一遍的稀有人種?書店老闆通常不是這樣讀要賣的書吧。為了想買那本書而特地到店裡來的客人該怎麼辦?」

「呵,舊書店裡的書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別家出版社託管的,也不是在替別人賣書。這家店所有的書,全都是我買的。要讀要當枕頭隨我高興,別人沒有插嘴的餘地。客人是為了要我賣書才上門,我了解客人想要書的心情,所以,不是也賣他們了嗎?再說,我現在看的多半是非賣品。」

京極堂不知何故很高興似的,把手上線裝書的封面展示給我看。他在看的是一個叫鳥山石燕的畫師所寫、江戶時代的書《畫圖百器徒然袋》。這本是非賣品,確實是他的藏書。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現在讀的書是如此,而他幾乎讀遍準備賣的書也是事實。雖然沒有惡意,但我經常揶揄這件事。實際上,也基於這個事實,我才懷疑京極堂究竟有無做生意的意思?據我了解,他確實有着以自己想讀的書為主而大加收購的作風。不過,因為他感興趣的書很雜亂,所搜集的書種類幅度很寬,反而因此能夠肆應需求。

京極堂表情顯得更開心了,說道:「呵,上來吧!」

終於讓我進了房間。

「老婆不在,沒咖啡喝,反正你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紅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變淡了的茶吧!」

他邊拿起原先就擺在津輕(譯註:地名,在日本青森縣)漆矮桌上的茶壺,京極堂老毛病不改地邊說着失禮的話。

「說什麼呀?看起來雖然是這樣,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說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點了哥倫比亞咖啡,小妹弄錯了端來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說自己其實喜歡摩卡的酸味什麼的,不是嗎?你呀,勉強算得上是個文人,你想說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過,坐在一起的我可難為情了。」

京極堂喋喋不休地說着讓人覺得不愉快的話,而且真的拿出了變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時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這種茶也覺得挺好喝的。

大約十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全都擠滿了書架,和在店裡的印象完全一樣。如果換了是主人的房間那一定更驚人,他的妻子始終抱怨到處都是灰塵,她不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種情況並非貨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剛才他自己說的,是因為藏書已滿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這些書賣掉來得正確。

我一進入房間,書店就算打炸了。有時候聊得起勁,連晚飯都會忘了吃。

我原本從大學領取微薄的資助金,從事粘菌的研究。但無法維持生計,所以,現在寫雜文貼補生活。這個工作在時間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時間以外,像這樣從中午開始閒聊打發時間都無所謂。京極堂雖做得不很起勁,但總歸是生意。起初,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添人家麻煩,可是,如剛才所說的,看他絲毫沒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漸漸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過,這個眼前的友人,儘管願意配合我的空檔和我交往,可是,對我寫的東西卻完全不理解。我原本專攻文學,但為了肚皮,只好替給少年看的科學冒險雜誌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雜誌等匿名執筆,所以,被稱作窮酸文人我也沒話說。

「嘿,今天談什麼話題呢,關口老師。」

京極堂說完,抽起紙煙捲來了。

2 懷胎二十月

和京極堂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學生時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樣看來像個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較硬的書。

當時有點兒憂鬱症症狀的我,怎麼都無法習慣粗暴的氣質,但也無法認同軟弱,只一逕地喜歡孤立。可是,這樣的我,卻很奇怪地和這個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來。他和我真是本質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會陷入沉默憂鬱狀態的我相比,他真是個雄辯家,而且,社交範圍很廣。托他的福,我經常身不由己地被捲入和理應敬而遠之的人交往,但我都不說話。陷入憂鬱狀態的我懷着抗拒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會的他,竟然對聚會露骨地表現出不愉快,這一點,我怎麼都無法理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去,可是,我這個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卻一面罵人家傻瓜笨蛋,卻又一面聽這些傻瓜笨蛋的談話,然後,每一次都大發雷霆。

當時,京極堂可能在享受發怒的情緒吧,結果,我被捲入他的步調,等發現時,憂鬱症居然痊癒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逕往牛角尖鑽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後,對憂鬱症患者而言,真有着無可衡量的治療效果。

京極堂擁有驚人的和日常生活無關的知識。特別是從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於陰陽道、修驗道等,他對各國各地的宗教和習俗、口傳之類的知識豐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極堂也對我因接受憂鬱症的治療而積蓄的神經醫學、精神病理學、心理學等的知識感興趣。

因此,我們既議論也討論。我想,和當時大部分學生們議論的內容雖有懸殊的差異,但我們對等地談論政治、金魚的飼養、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愛等話題,總之,那全是昔日年輕時代的話題。

此後,過了十幾年。

兩年前,我因為成家了的關係,辭掉了大學畢業後一直持續的粘菌研究,決定專心從事一直當作副業勉強糊口的寫作工作,所以,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京極堂也在同一時期,辭去了高中講師的工作,原以為他有意專心做神主,卻沒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開始經營舊書店。

從那以後,每當我在寫小說時碰到瓶頸,或者什麼有趣的事件發生時,就像學生時代那樣地,會來這裡,花很長的時間閒聊。雖說這也是寫作工作的一環,但實際上,也可能是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幾乎遺忘了的學生生活而來。以前很瘦的京極堂大學畢業後立刻結婚,現在雖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樂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變。

「你認為,懷孩子能懷二十個月嗎?」我緩慢地問道。

咚、咚,不知從哪兒傳來太鼓的鼓聲。可能是夏天即將舉行什麼祭典的練習吧。京極堂既不吃驚也不感興趣地將吞進的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你竟然問起我這個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婦產科醫生的人。難不成你認為我會有連接生婆、醫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嗎?」

「哎,被你這麼一盤問就不好說了。我只不過想問你,假設有個懷孕二十個月的女性,她的腹部應該比普通孕婦大上一倍,可是,卻完全沒有生產的跡象,這很不尋常的唷,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世間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關口君。」

這句話,是京極堂的口頭禪。不,說是座右銘也行。如果只從語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說是現代現實主義具體化的表現,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這樣。京極堂將變短了的紙煙深深地吸進最後一口,做出一副很無味的表情後,繼續說道:「大體上,世間只存在該存在的事,只發生該發生的事。人類總在自己所知道僅有的常識、經驗的範疇內思考,誤以為這樣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識和不曾經驗過的事件,大家就異口同聲地不可思議、畸形什麼的騷動起來。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經歷的人,怎麼可能了解世間的事?」

「你在諷刺我嗎?我確實不了解世間所有的事,不過,多少還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針對你說的。」京極堂有氣沒力地說完後,把放在煙灰缸旁的像壺子樣的東西挪了過來,說道,「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確只能在你所說陳腐的常識範圍內理解事情,所以,才來這裡聽你說話的,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有超出常識的見識嘍?我倒覺得你的常識比我更豐富哩。被你這麼誤解我可傷腦筋哩。雖說具備常識、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過,那只在限定的範圍內才有效,如果以為全部都能活用的話,就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

京極堂似乎在我說的話里雞蛋裡挑骨頭。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無法針對這個話題和他談了。因為即使是多無趣的話題,只要是京極堂感興趣的,就能說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興趣,他就有硬轉變為其他話題的習慣。不過,無所謂,今天,對於他到底會將話題牽扯到哪個方向,我倒反而樂觀其成。

「呵,假如真有這種處於異常狀態的孕婦,通常,在這種情況之下,會去看醫生吧。由於是極少見的症狀,所以治療了以後,會用不知什麼樣的形式發表吧。如果這樣的話,我應該也會知道才對。可是,很不湊巧,我並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療期間,醫生只向你一個人透露消息?不過,這也不可能,醫生不可能將患者隱私透露給陌生人。何況,找個對醫學完全無知的你商量這件事是不可能的。萬一真的如此,你也不會來找我吧。所以說,你的資訊來源並不是醫生。」

京極堂停頓了一會兒,揚起一邊眉毛,看着我說道:「所以,是哪個孕婦或孕婦的家人來找你商量的吧。那個孕婦可能因為有什麼隱情無法去看醫生,或者現在的主治醫生無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種可能性。總之,商量的內容既不適合找那種寫雜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來的吧。所以,這件事不僅你知道,還有其他不特定多數者知道,我這麼想應該沒錯吧。這一定是風聞,是完全沒有醫學根據的、一般所說世俗的風聞吧。如果是這樣,包括你在內,知道這個風聞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說家寫因果現世報和怪譚那樣地加油添醋。什麼作祟啦、報應啦,不,甚至還有把這個領域和科學連接起來的大笨蛋,不是有心靈科學字眼什麼的嗎?總之,你把話題帶到我這兒來,不正希望我說出能證明那個不入流傳言是真實的話嗎?你可能有意替三流雜誌撰寫你所擅長的充滿怪異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沒那麼簡單喔。」

京極堂終於吐了一口氣,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說得太過份了吧。」

我雖然表示了抗議的態度,不過,老實說,他說的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話了。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這種愚蠢的臆測,卻利用這一點,太過份了吧。我說的話,到了你筆下,就完全變成幽靈啦怨恨啦什麼的。」

「你不是喜歡這種話題嗎?」

「可沒有人說討厭喔。創作里的怪譚話題當然喜歡呀!說起來,提到從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麼的時候,所謂怪異譚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們喪失了本質。江戶時代山村鄉野所談的妖怪譚,和現代都市所說的幽靈譚,含意當然不同。對現代人來說,怪異只不過是無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說不懂,卻硬要借無聊的理論來讓自己容易了解,因為有這樣的曲解,所有事情就變得很奇怪。把這些事解釋成和靈魂有關係,那可大錯特錯,我討厭搶搭這種風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擁有類似拜佛的副業嗎?聽說生意好得很呢。」

3 腦、心與意識

京極堂的副業是拔除着魔附體、惡靈的祈禱師。如果說神主是他的正業,那麼,祈禱師也許可說是正業的延長。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屬於一種信仰拔除驅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樣,極不尋常。這個工作受到很好的評價,但是,他不太想多談這個不尋常的生意。

剎那間,京極堂表現出與其說厭惡不如說吃驚的表情。我內心好奇的蟲兒開始蠕動。我一直就想詳細地問有關這個不尋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無妨,希望他能和盤托出,於是,我說的話更富挑撥性了:「不是嗎?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嗎?你自己的立場是不能輕視鬼怪啦幽靈的唷!」

果然,他顯露出相當不愉快的表情。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無人可比。

「關口君,和你寫的無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論性的東西喔。只強調宗教方面的奇蹟啦幻覺啦異常部分,並加以渲染,才會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違反自然科學整合性的部分,對於已完全習慣合理性的現代人來說,當然感到值得懷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認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訓也不對。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麼多,那些充滿佛教味兒捏造出來的話根本就是多餘的了。」

「聽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根本沒有回答嘛。」

「嘿,你聽好!說宗教荒唐無稽、謊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說那是道德、教訓什麼的,但世間有宗教仍是不變的事實。結果,沒有信仰的人,輕視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懷有信仰者又批評無信仰者不對什麼的。至於我呢,不過是他們之間的橋樑而已。拔除附身魔這檔子事誰都會。可是,宗教家不那麼認為。科學家也判斷是他們理解的範疇以外,所以,彼此的關係一直都不順,彼此都不去正視看得到的事情,以為,看不見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談,話就變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認定是非科學的領域,現在已能用科學解說,並且可以運用在治療鬼怪附身和被詛咒者身上。羅哩羅嗦談着理論,其實,這不就是剛才被你大為輕視的心靈科學嗎?」

「不一樣。科學應該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條件之下,實驗的結果必須一樣。可是,心靈、靈、魂、神呀佛的卻無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還是不一樣。所以,這不是科學能應付的領域。關於腦的作用,都無法做物理性的解說了,何況是心靈、靈魂?心靈是科學唯一無法解的領域,所以,所謂心靈科學這個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剛才不是提到什麼科學和宗教的橋樑這種話嗎?」

「所以說做橋樑呀。要讓科學家白天看到幽靈,讓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語也能使幽靈消失!總而言之,必煩先在腦子裡將這些想法正當化!」

不懂。

「這不就等於主張靈魂不存在嗎?」

「哎,有靈魂唷。看得見、摸得到、聲音也能聽到。可是,並不存在。所以,無法用科學處理。但是,如果因為科學無法處理,就認為是捏造的可就錯了,實際上是存在的。」

我相當地混亂。京極堂用望着可憐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順滑地摸了一下剛才那個壺的蓋子。

「所以,你寫的稿子對我的工作會產生壞的影響。仿佛幽靈怨靈真存在似的,你會胡說八道地寫吧!科學根本無法解的事物卻像已解說了似地寫,甚至還寫着總有一天會解說清楚。要不然,就是寫些世間上的確存在着連科學都無法解釋的恐怖的事。你兩種都會寫吧!由於科學永遠無法解說,所以,站在科學那一邊的人,總有一天會否定那玩意兒是非科學的。神秘主義者會變得更封閉,像以前的貴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護符啦符咒什麼的大大地賺錢,而所謂心靈科學等,將會像貓產卵似的,雖然不可能,卻蔚為風氣。」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來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過,以你的論點,如何評論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學和神經醫學呢?」

我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紙煙和火柴,點上火,瞬間,發出磷火燃燒的沖鼻味道。我非常喜歡這種味道。

「如果說心靈是科學無法處理的領域,那就表示是偽造物嗎?」

「神經的結構全都一樣。治癒神經方面的病是神經醫學吧。這和治癒痔瘡是一樣的。神經和腦連接,腦的結構也一樣。目前在這方面並沒什麼進展,但很快地就會像治療痔瘡那樣簡單了。」

「痔瘡痔瘡的,痔瘡現在也還不是那麼容易治療的哩!」

「盡說無聊話,別打岔。」京極堂說道,怪異地笑了。

「換句話說,將腦和神經這種身體的器官當成心靈、靈魂那樣的東西,是錯的。那個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斷錯誤,因為他把任何事情都說成和神經有關係,結果呢,後來不得不否定曾經那麼喜歡過的妖怪。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時期(譯註: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學博士井上圓了。

「可是,神經因為受到影響會看到怪異現象,現在不也存在嗎?井上圓身為明治時代的人,已經算進步的了,沒必要說他不好。」

「我可沒說他不好,我說他很可憐。而且,就像你說的,腦和神經與心靈的確有密切的關係。儘管如此,但畢竟和他所說的並不一樣。」

話說到這裡,京極堂的眼神確實流露出愉悅。和他交往不深的人大概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情緒。他那不高興的表情幾乎不變。而我在漫長的歲月里,總算有點兒了解。在這種時候,這個朋友會更加饒舌。

「心和腦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關係那樣。無論哪一方受損了,就會發生很麻煩的糾紛。但是,彼此如果都滿意的話大概就能收拾。腦和神經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療,但是,心靈和這些器官不同的證據是,即使恢復正常狀態也有無法收拾麻煩的時候。在這種時候,宗教可以發揮效力。所謂宗教,就像腦支配心靈似的是一種神聖的詭辯!」

「最後一句我不懂。不過,總說一句,我知道神經醫學是有效果的。」

我以為會被罵那是無用的學問,但是並沒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過,心理學方面,怎樣呢?」

「那是文學的範疇。只對共鳴的人有效,是科學產生的文學!」

京極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學比民俗學有趣!心理學是從一個個患者當中採取樣本,先從中引出一般性法則的吧?民俗學則是從村莊這種共同體採取樣本後,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則。不過兩者最後都還原到個人的探討,是文學性的。柳田翁(譯註:日本著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論文根本就是文學嘛。心理學方面的論文乾脆請文學家翻譯成日文,也許應該當作小說銷售。對了,由你來做吧!」

京極堂說道,笑得更開心了。本來想讓他生氣的,結果是反效果。

「這麼說來,關口君,你年輕時候,確實曾對傑格姆德老師相當着迷呢。」

傑格姆德老師指的是弗洛伊德。我罹患憂鬱症時,邂逅了這個異端學者。有段時期,我很沉迷地讀他的論文。當時,幾乎不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經常可以聽到了。然而,京極堂對弗洛伊德的評價並不太高。並不是因為這個關係,但我自己後來也將興趣轉移到可說是弗洛伊德的弟子榮格,不過,現在,兩人的著作都不再讀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說傑格姆德先生思考到無意識這個層次的問題,的確不簡單。」京極堂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可不是弗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過剛才所說叫做心靈的玩意兒,和心理學所說的意識、無意識並不一樣吧。」

「意識才重要。比如說,你在讀無趣的小說、在看這個茶壺,或者遇見不存在的幽靈,這都是因為你有意識的關係。」

「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你的意思是心靈和腦子是分開的,然後另外還有意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