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 第2章

嚴歌苓

「說我說的:美國每年有四十萬人員是抽煙抽死的。」晚江說着把暖壺蓋子蓋回去,表示她喝飽了。

「他不聽我的。」九華笑一下。

「讓你告訴他,是我說的。」晚江說。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嬌嗔的,是年輕母親和成了年的兒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華說着,又一笑。

「讓他少給我打電話。打電話管什麼用啊?我又不在那兒分分鐘享福。」

「媽,不早了。」

「沒事看看書,聽見沒有?不然以後就跟你爸似的。」她推開車門,蜷了身鑽出去。

然後她站在那兒,看九華的卡車開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車開沒了,才覺出海風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動力全沒了。六年前那個「歡迎」晚餐之後,九華開始了隱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門,搭公車到學校去。晚飯他單吃。晚江其實給他午餐盒裡裝的飯菜足夠他吃兩頓。晚飯時間一過,他會準時出現在廚房裡,沖洗所有碗碟,把它們放進洗碗機。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見他,他便拼命佝着身,埋頭擺弄洗碗機里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會問他為什麼不同大家一塊兒吃晚飯。晚江便打馬虎眼,說他功課壓力大,在學校隨便吃過了。晚江一邊替九華開脫,一邊盼着九華能早日在這個家庭里取得像蘇那樣的特殊待遇:沒任何人惦記、懷念、盤問。

半年後,人們開始無視九華。他成了這房子裡很好使喚的一個隱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馬桶壞了,下水道不通,不必專門僱人修理,沒人再過問他在學校如何度日。連晚江都不知道,九華早早到學校,其實就在課堂里又聾又啞又瞎地坐上六七個小時。那所中學是全市公立中學中最負責任的,因此一位老師找上門來。女老師說九華是個不錯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學開髒玩笑。九華只有一點不好:上課不發言;邀請他或逼迫他,統統徒勞;他寧可當眾給晾在那兒,站一堂課,也絕不開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發邊上的九華,問他:「老師說的是實情嗎?」

他不吱聲,垂着臉。他其實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

瀚夫瑞說:「你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就為了去教室里坐坐、站站?」

女教師聽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說九華如何的守規矩,不惹事;對其他學生,老師們都得陪小心,伺候着他們把一天六七小時的課上完。講到那些學生,女教師生動起來,也少了幾分得體。她說那些學生哪像九華這樣恭敬?你伺候他們長點學問,伺候得不順心,誰掏出把手搶來崩了老師都難說。

晚江接茬說:「那可不是──克羅拉多州的兩個學生連同學帶老師,崩了一片。」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華。

女教師說,所以碰到九華這樣敬畏老師的學生,就覺得天大福分了,儘管他一聲不吭。

晚江說他從小話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閉嘴。他問九華:「你在學校是裝聾作啞,還是真聾真啞?」

女教師說:「我一直希望能幫幫他。好幾次約他到我辦公室來,他總是一口答應。」她此刻轉向九華,「你從來沒守約,是吧?」

她笑眯眯的:「讓我空等你好幾次,是吧?」九華毫不耍賴,問一句,他點兩下頭。所有的話就這樣毫無觸動地從他穿進去,又穿出來。

女教師說:「看上去我很恐怖,讓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華又是點頭。

晚江說:「你怕老師什麼呀?老師多和氣…」

瀚夫瑞又給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給他吃了一記大虧──竟暗藏下這麼個兒子,如此愚頑,如此一竅不通,瀚夫瑞還有什麼晚年可安度?

女教師說:「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尋開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話,是吧?」她等了好一會兒,九華沒反應。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臉,確保她仔細捏塑好的每個字都不吐成一團團空氣:「你、不、是、跟、我、存、心、搗蛋,對吧?」

九華看着她,點點頭。

「不懂不要點頭。」瀚夫瑞劈頭來一句。

九華把臉轉向繼父,那兩片淺茶色眼鏡寒光閃閃。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使勁朝兩片寒光點頭。

瀚夫瑞調轉開臉去,吃力地合攏嘴。他兩個手握了拳,擱在沙發扶手上。每隔幾秒鐘,拳頭自己掙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紳士風度在約束拳頭,不然他吃不准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女教師一直笑眯眯的,談到對九華就學的一些建議。她認為他該先去成人學校學兩年英文。她不斷停下,向九華徵求意見似的笑笑。九華沒別的反應,就是誠懇點頭。

「頭不要亂點。」瀚夫瑞說。

女教師不懂中文,瀚夫瑞這句吼聽上去很危險。她起身告辭,兩手撣平裙子上的皺褶。

第03章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華,給女教師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車站。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回到家,九華進了大門就鑽入客廳側面的洗手間。

晚江饒舌起來,說女教師的穿着夠樸素的;聽說教書不掙錢,有些學校的家長得輪流值日教課,等於打義工。十分鐘過去,她心裡明白,無論怎樣給瀚夫瑞打岔,九華也休想一躲了事。九華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勞動,悄悄從這個家換取一份清靜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來,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勞苦的、貧賤的成年,哪怕是不值當期盼的、像他父親一樣孤單而慘澹的成年。

二十分鐘了,洗手間的門仍緊閉着。又是十分鐘,裡面傳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臉池中飛濺的聲響。那是開到了極限的水流。晚江走過去,敲敲門,小聲叫着:「九華、九華。…」九華「嗯」了一聲,水龍頭仍在發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麼回事?。給我開門。」

門打開的瞬間,晚江看見水池上方的大鏡子裡,九華屍首般的臉,輪廓一層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渙散了。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註裡衝着,她問他究竟怎麼了。他說誰也不必管他。這時晚江看見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卻死抓住水池邊沿,始終給她一個脊樑。

晚江瘋了一樣用力。掐着九華的臂膀。他終於轉過身。晚江眼前一黑:九華始終伸在水柱里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塊,連皮帶肉帶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份,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沖走,沉入了下水道。血剛湧出就被水沖走,因而場面倒並不怎麼血淋淋。晚江冰涼地站着,看着那創口的剖面,從皮到肉到骨,層層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個動作是一腳踹上門,手伸到背後,上了鎖。絕不放任何人進來。

然後她拉開帶鏡子的櫥門,取出一個急救包。在這個安全舒適的大宅子裡,每個洗手間、浴室都備有繃帶、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殘缺的食指,將一大瓶碘酒往上澆。然後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繃帶打完,晚江瞥見鏡中的自己跟九華一樣,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啟開。

她叫九華躺下,把右手食指舉起來。她扯下兩塊浴巾,鋪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華抱在懷裡,一點一點把他在浴巾上擱平,擺舒服,像她剛從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幫着他把小臂豎起來。白繃帶已沒一處白淨。若干條血柱在九華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盤腿坐在地上,一隻手扶住九華的傷手,另一隻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見這流得沒完沒了的血。九華果真安靜下來,呼吸深而長了。

她看見窗玻璃碎了,紗窗被拆了下來。開這扇窗要許多竅門,九華一時摸不清,只能毀了它。他顯然用一塊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這時瀚夫瑞叩着廁所的門。

「你們在幹什麼?。」

母與子什麼都聽不見。

「出什麼事了?。」

母親說:「沒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麼事了?。…真見鬼。」瀚夫瑞的叩門聲重起來。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聽上去都生疼:「哈羅。…哈羅!」

晚江想,愛「哈羅」就「哈羅」去吧。隨你便;急瘋就急瘋,發心臟病就發心臟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緩下了流速。九華的小臂,爬滿紅色的條紋,漸漸的,紅色鏽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條血跡,再拭去一條。她放不下九華,去開水龍頭。她也站不起來,開不動水龍頭。她就用唾沫沾濕浴巾,去抹淨那些血跡。她一寸也不願離開九華。為他的不聰慧,為他對自己不聰慧的認賬,她也不能不護着他。九華從六七歲就認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於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氣,一腔誠懇,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學無術的人。他堅信不學無術的人占多數,憑賣苦力,憑多干少掙,總能好好活下去。

空氣還是血腥的,混在碘酒里,刺鼻刺嗓子眼。劇痛嗅上去就是這個氣味;痛到命根的劇痛,原來聞上去就這樣,晚江慢慢地想。隨瀚夫瑞去軟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詛咒吧。晚江說:「求求你瀚夫瑞,別管我們。」

九華在十七歲的那個夏天輟了學,結束了豪華的寄居,用所有的儲蓄買了一輛二手貨卡車,開始獨立門戶。他偽造了身份,塗改了年齡。他在那個夏天長高了兩公分,不刮臉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樣老氣橫秋。九華的離別響動很小,他怕誰又心血來潮弄個什麼告別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幹得出這種把所有人難受死的事。因此九華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華成了瀚夫瑞的一個慘敗。瀚夫瑞傷心地想:我哪一點對不住他呢?我把他當自己親兒子來教啊。還要我怎樣呢?!」

他就這樣痛問晚江:「還要我怎樣呢?!」

晚江點點頭,伸手撫摸一下他的面頰,撇撇嘴,在道義上支持他一把。她心裡想:是啊,做個繼父,他做得夠到位了。

瀚夫瑞要進一步證實,正是九華在六親不認。他說:「我又不是頭一次做繼父,做不來;看看蘇,六歲跟着她母親嫁過來。你去問問她,我可委屈過她?蘇夠廢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養着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勸他想開些,九華出去單過自在,就讓他單過去。瀚夫瑞卻始終想不開,給出去的是父愛,打回來一看,原來人家沒認過他一分鐘的父親。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着心,說九華沒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認不配有瀚夫瑞這樣的父親。

瀚夫瑞原以為晚江嘴上那麼毒,立足點自然站在自己一邊。卻是不然,晚江在九華棄家出走之後,反而暗中同他熱線聯繫起來。一天至少通三回電話,若是瀚夫瑞接聽,兩人便誰也不認得誰:「哈羅,我媽在嗎?」「請稍等一下。」「謝謝。」「不客氣。」

或者:「她現在很忙,有事需要轉告嗎?」「沒什麼事。我過一會兒再打吧。謝謝。」「不客氣。」「那我能和我妹妹講兩句話嗎?」「對不起,仁仁在練鋼琴。」「那就謝謝啦。」「不客氣。」

九華翻臉不認人,把事情做絕,瀚夫瑞認為他完全無理。有理沒理,在當了三十年律師的瀚夫瑞來看,至關重要。去給一個完全沒道理的人關愛,那就是晚江沒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聲下氣地請求,瀚夫瑞才肯開車送她去新唐人街。九華租了間小屋,只有門沒有窗,門還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車裡,根本不去看母子倆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頭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遞出一飯盒菜餚,同時做着手腳把鈔票走私到九華手裡。真是自甘下賤啊,瀚夫瑞想着,放倒座椅,把音樂音量開足。

上海生長,香港、新加坡就學的瀚夫瑞做律師是傑出的。傑出律師對人之卑鄙都是深深了解的。尤其是移民,什麼做不出來呢?什麼都能給他們墊腳搭橋當跳板,一步跨過來,在別人的國土上立住足。他們裡應外合,寄生於一個男人或蛀蝕一個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競天擇給他們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愛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讓她把她的骨血一點點走私進來,安插下去,再進一步從他的家裡,一點點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質也好。他這樣橫插在他們之間,是為他們好,提醒他們如此往來不夠光彩,使他們的走私有個限度。

十步開外,晚江都能感覺到瀚夫瑞的鄙薄。他總是毫無表情地讓你看到他內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車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無奈的長嘆。什麼都甭想矇混過他;所有淘汰的家具、電器,都從瀚夫瑞的宅子裡消失,在九華的屋裡復出;九華這間貧民窟接納、處理瀚夫瑞領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斷了彈簧的沙發,色彩錯亂的電視,豁了口的杯盞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對九華的嫌惡,而每逢此時,他的嫌惡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別九華後,瀚夫瑞會給晚江很長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動找話同他說,要她在自討沒趣後沉默下去,讓她在沉默中認識到她低賤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賤地望着窗外街景,低賤地哀怨、牢騷、仇恨。

晚江跑回時,太陽升上海面,陽光照在瀚夫瑞運動服的反光帶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歲的,姿態最多五十歲。他穩穩收住太極拳,突然刮來一陣海風,他頭髮衰弱地飄動起來,這才敗露了他真實的年齡。卻也還不至於敗露殆盡,人們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歲。他朝沿海邊跑來的晚江笑一下,是個三十歲的笑容,一口牙整齊白淨,亂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擴胸,耳朵里塞個小耳機,頭一時點點,一時搖搖,那是他聽到某某股票漲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會在七點一刻用手機給仁仁打電話,叫她起床,七點半再打一個,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來,他便第三次打電話給仁仁,說:「看看我的小蟲子是不是還拱在被子裡。」

等他們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齊整,坐在門廳里繫鞋帶。瀚夫瑞問她早飯吃的什麼,她答非所問,說她吃過。瀚夫瑞晃晃手裡的車鑰匙說:「可不可以請小姐快一些?」仁仁說:「等我醒過來就快了。」

晚江拎着女兒沉重無比的書包,又從衣架上摘下絨衣搭到女兒肩上。仁仁歸瀚夫瑞教養,晚江只在細節上做些添補。瀚夫瑞正把仁仁教養成他理想中的閨秀,對此仁仁從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區別於一般孩子,「R」音給吃進去一半,有一點瀚夫瑞的英國腔,卻不像瀚夫瑞那樣拿捏。她和瀚夫瑞談了談天氣和昨晚的球賽。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講話風度多好啊,美國少年的吊兒郎當,以及貧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風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這座宅子裡來做女兒時,剛滿四歲。機場的海關外面,站着捧紅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擱在仁仁後脖梗上,略施壓力:「仁仁,叫人啊。」仁仁兩眼瞪着手捧鮮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醫的,嘴也像在牙科診所那樣緊抿。晚江說:「路上我怎麼告訴你的,仁仁?該叫他什麼來着?」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歲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來,試試──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動起來,開始摸索那三個音節。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老爹說。

「仁仁。」女孩說。

「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很高興,瀚…」女孩的唇舌一時摸不到那三個音節。

晚江插進來:「不能沒大沒小,啊?…媽怎麼教你的?」

「來,再來一遍。」瀚夫瑞幾乎半蹲,「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很高興認識你,瀚夫瑞。」

第04章

那以後,仁仁把瀚夫瑞叫得很順嘴。瀚夫瑞認為那個頭開得好極了,老幼雙方都從開頭就擺脫了偽血緣的負擔。那是個開明而文明的開頭,最真實的長幼次序,使大家方便,大家省力。此刻瀚夫瑞和仁仁在談學校的年度捐教會。仁仁建議瀚夫瑞免去領結,那樣看上去就不會像三十年代電影人物了。瀚夫瑞問她希望他像什麼。仁仁回答說:該酷一些。瀚夫瑞討教的姿勢做得很逼真:怎麼才能酷?仁仁說丑角×××就很酷。瀚夫瑞呵呵地樂起來。

停下車,仁仁很快混跡到穿校服的女同學中,瀚夫瑞突然叫道:「仁仁。」

女孩站住,轉過臉。

瀚夫瑞說:「忘了什麼?」

女同學們也都站下來,一齊把臉轉向開「BMW」的老爹,很快又去看仁仁。瀚夫瑞把車窗玻璃降下來。仁仁眉心出現了淡淡的窘迫。之後便走回來,吻了一下瀚夫瑞的面頰。「下午見,瀚夫瑞。」她繞到車的另一面,給晚江來了個同樣不疼不癢的吻。「下午見,媽。」不知什麼緣故,女同學們就這樣站着,看,憋一點用心不良的笑。

※※※

這個家的上午是路易的。路易的占地面積極大:吧檯上喝咖啡,餐桌上鋪滿他訂的晨報,起居室的五十二寸電視也被他打開。還有樓上他臥室里做鬧鐘用的無線電。路易正喝咖啡,也正讀報,同時給屏幕上的球員做拉拉隊。他穿一件白毛巾浴袍,胸前有個酒店徽號,以金絲線刺繡上去的。路易很英俊是沒錯的,但他給你個大正面時,你多少有些失望:這是個有些粗相的男子,不出聲也咋咋呼呼,不動也張張羅羅,就是活生生一個酒店領班。

路易頭也不回地用手勢同他父親和他繼母道了早安,晚江走過去,歸攏一番桌上的報紙。路易連說抱歉,並朝晚江一笑。路易的笑太多,個個笑容都無始無終,讓你納悶它是怎樣起、怎樣收的,怎麼就那樣噴薄而出,你看到的就是它最耀眼的段落。

晚江端起剩在玻璃壺裡的一些漆黑的咖啡,問路易還要不要再添。他說不了,謝謝。晚江說那她就得倒掉它了。他說好的,謝謝。電視的聲與光和廚房裡的咖啡氣味弄出不錯的家庭氣氛。

瀚夫瑞喜歡在餐廳里吃早飯。餐廳離路易製造的熱鬧稍遠。晚江一小時前喝了一肚子鮮豆漿,現在要陪瀚夫瑞喝果菜汁。十多種果菜加麥芽的灰綠漿子很快灌滿她,青澀生腥在她的嗓子眼起着浮沫。她已習慣現代口味;一切使人噁心的東西都有益於健康。不一會兒,晚江打起碧綠的飽嗝,她用手掩着嘴,趕緊起身,去廚房取雜麥麵包。一大盤切好的水果。她兩手端着托盤,正思忖騰出哪只手去開餐室的玻璃門,路易不知怎樣已擰住門把手,替她拉開門。路易常常這樣給她解圍,冷不防向她伸一隻援助之手。她的「謝謝」很輕聲,他的「不用謝」近於耳語。就在這時,他眼睛異樣了一下。晚江發現路易眼睛的瞬間異樣,早在幾年前了。早在路易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他在畢業大典上和一大群穿學士袍的同學操步進入運動場時,突然一仰臉,看見了坐在第十排的晚江。那是晚江頭一回看見路易眼睛的異常神采。這麼多年,晚江始終吃不透那眼神的意味。但她感覺得到它們在瞬息間向她發射了什麼,那種發射讓晚江整個人從內到外從心到身猛的膨脹了一下。這樣的反應是她料所不及的,而她的反應立刻在路易那裡形成反應。他尚不知他問的是什麼,她卻已經給予了全面解答。晚江慌忙轉開臉。路易慌忙拉開玻璃門。

晚江發現路易跟進了餐室,同他父親聊起股票來。她替瀚夫瑞夾水果塊時,落了些汁在餐桌上,路易的手馬上過來了,以餐紙拭淨桌子。晚江從來沒去想,路易怎麼成了她動作的延續。她也從沒去分析,他的動作和她銜接得這樣好靠的是什麼。靠他一刻不停地觀察她,還是靠他的職業本能:酒店領班隨時會糾正誤差,彌補紕漏。晚江當然更不會意識到,氣氛的突然緊張是怎麼回事:路易與她的一萬種不可能使事情改了名份。

而「無名份」不等於沒事情;「無名份」之下,甜頭是可以吃的,愜意是可以有的。晚江正想把過大一塊木瓜切開,跟前沒餐刀,緊接着,一把餐刀不動聲色地給推到她面前。晚江沒有接,也沒有對路易說「謝謝」。她突然厭惡起來。她也不知道她厭惡什麼,她的厭惡也沒有名份。餐室有一張長形餐桌,配十二把椅子。門邊高高的酒櫃裡陳列着瀚夫瑞一生收藏的名酒,有兩瓶是他從父親遺產中繼承下來的,五年前晚江偶然撣灰,發現柜子最高一層的酒瓶全是空的,角落那瓶還剩三分之一。她在當天夜裡看見蘇躡手躡腳地潛入餐室,將三分之一瓶酒倒入酒杯,再仔細蓋上瓶蓋。她幾年來偷飲這些名貴的瓊漿,做得天衣無縫。眼下這一柜子空酒瓶真正成了擺設。

路易忽然看見一張餐椅上有把梳子,上面滿是蘇的枯黃頭髮。他嘴裡同父親的談笑並不間斷,手指捏起毛烘烘的梳子。晚江想,原來手指也會作嘔。路易拈起梳子,梳子便是已枯死腐敗的一份生命。他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窗朝向後院,滿院子玫瑰瘋野地暴開,一個枝頭掛了幾十個蓓蕾,全開花時枝子便給墜低,橫里豎里牽扯。梳子就落在玫瑰上。玫瑰開成那樣,就不是玫瑰了。開成花災的玫瑰不是燦爛,而是荒涼。一個荒涼的玫瑰原始叢林,兇險得無人涉足。這個家的人從來不去後院,夏天傍晚的烤肉,也只在石頭廊沿上烤。蘇荒涼的頭髮落入荒涼的玫瑰叢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就是把蘇往玫瑰里一扔,人們也會到很久以後才記起,咦,有一陣子沒見蘇啦。扔蘇也不費事,她常悶聲不響喝得死醉。

晚江眼睛瞄到一排一排的空酒瓶上。誰會想到站着的全是軀殼,靈魂早已被抽走?何止靈魂?精髓、氣息,五臟六腑。空殼站得多好,不去掂量,它們都有模有樣,所有的瓶子全是暗色或磨砂玻璃的,誰都看不透它們。幾次聖誕,瀚夫瑞心血來潮,要喝柜子里某一瓶珍藏。晚江就把心提到舌根上。她在這時候不敢去看蘇,她知道蘇的臉白得發灰,也成了一個酒瓶,空空的沒一點魂魄了。

路易還在講他對股票的見解,深棕的頭髮激動地在他額上一顫一顫,他在生活中也是個拉拉隊長,助威地揮着手,助興地蹬着足,笑容也是要把他過剩的勁頭強行給你。不要可不行,他不相信世上有不要「勁頭」的。往往在這個時刻,晚江會恍恍地想起蘇。她感到路易笑得太有勁,笑容也太旺,她招架不住;她倒寧可同蘇歸為一類。這宅子裡人分幾等。路易和仁仁是一等,瀚夫瑞為另一等,剩下的就又次一等。九華原想在最低一等混一混,卻沒混下去,成了等外。

奇怪的是瀚夫瑞每次去開酒櫃門時,總是變卦。他自我解嘲地笑笑說:「大概喝起來也沒那麼精彩。」他意識到消耗自己一生珍藏是個不吉利的徵兆,是人生末路的起始。

電話鈴響了。瀚夫瑞順手按下機座上的對講鍵,連着幾聲「哈羅」。那頭沒人吭氣,晚江儘量不露出望眼欲穿的急切,以原有的速度咀嚼水果。瀚夫瑞朝路易無聲地「噓」了一下,制止他嘩嘩地翻報紙。三人都聽着那邊的沉默。之後電話被掛斷了。瀚夫瑞看晚江一眼。

過了兩分鐘,電話鈴又響。瀚夫瑞抱着兩個膀子往椅背上一靠,表示他不想礙晚江的事。晚江心一橫,只能來明的。她捺下鍵子。「請問劉太太在嗎?」機座出聲了,聲音水靈靈的。路易起身走了出去,想起什麼急事需要他去張羅似的。

晚江用劉太太的音調說:「是我呀,怎麼好久不來電話呀?」她眼睛餘光看見瀚夫瑞把電視的字幕調了出來。女人問劉太太方便說話吧?晚江知道下面該發生什麼了,手抓起話筒,說:「方便的方便的,不方便也得行方便給你呀。」晚江拿過記事簿,一面問對方是訂家宴還是雞尾酒會的小食。笑嘻嘻的晚江說自己不做兩千塊以下的生意,圖就圖演出一場「美食秀」,又不真靠它活口。對方馬上變了個人似的,用特務語調叫晚江在十分鐘之後接電話。

晚江撤下早餐,端了托盤向廚房去,事變是瀚夫瑞作息時間更改引起的。九點到九點半,該是他淋浴的時間,這禮拜他卻改為先早餐了。她悄悄將電話線的插座拔出一點。然後她到廚房和客廳,以同樣辦法破壞了電話線接緣。再有電話打進來,瀚夫瑞不會被驚動了。二線給路易的電腦網絡占着;至少到午飯前,他會一直霸着這條線路。

十分鐘之後,晚江等的那個電話進來了。她正躺在浴盆里泡澡,馬上關掉按摩器。她聽一個男中音熱烘烘地過來了:「餵?」她還是安全起見,說:「是訂餐還是講座?「她聽了聽,感覺線路是完好的,沒有走露任何風聲,便說:「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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