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 第2章

嚴歌苓

沈紅霞和紅馬到下午尚未歸來。柯丹徒然追一程,回來說,一個犟人一匹犟馬看誰服誰吧;紅馬,哼,我想騎還沒敢騎呢!其他姑娘對柯丹的自言自語不理會,都在帳篷里團團轉找吃的。連下幾天雨,一袋包穀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沖成稀湯湯,淌完了。米是早沒了,每月只配給那一點米,頭三天就歡天喜地脹到肚裡去了,連下飯菜都不要。她們開始求柯丹,把塞在膠靴里保存住的幾卷掛麵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說:「明天咋辦?明天要拉不來糧吃鏟鏟①(注釋:即「吃個屁」,沒啥可吃的意思。俚語。)!」

毛婭轉着轉着,突然看見杜蔚蔚鋪角落裡有團彩色東西。展開一看,是兩張糖紙。柯丹捏着兩張小紙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應聲跑來:「又點名啊,班長?」

「點你媽!」柯丹說,「你進來。站好。當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錯誤。」

老杜現出一個悽慘的傻笑,表示絕對無辜。

「剛才毛婭沖的白糖水你喝沒喝?你頭一個喝的吧?一人一口輪着喝,最後多一口正好又輪到你龜兒,敢說不是?」

老杜連忙點頭:「對嘛,我多撈一口。」笑得更傻更慘。

「現在曉得犯啥錯誤了吧?不要動,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這個呢,」柯丹出示證據:「這是什麼?…」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紙。」

「不要臉,我不曉得它是糖紙?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個人自作主張享用私有財產是卑劣的。她攤開兩隻掌心說:「沒啦,不信你們搜。」

柯丹說:「張紅李紅趙紅,搜這傢伙。」三個人很快同時說,真是被她獨吞得乾乾淨淨,渣渣也沒了。

老杜突然撲到鋪上,掀開被褥枕頭,終於舉着一粒小糖鄭重地向集體轉過身。這倒讓柯丹為難了:為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大家拳打腳踢地推讓;後來誰也沒吃上它,它在一隻只熱乎的手心裡化成了糖稀;再後來牽來匹懷駒母馬,讓它把糖稀舔了糖紙也嚼嚼吞下去。這下老杜才覺得心裡乾淨,大夥也踏實了。

有人歡叫道:「班長,我們笨吶!黃豆餅烤來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靈機一動,想起她小時什麼都烤過。什麼東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過蝗蟲、大螞蟻、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種蠶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嗞」的一聲捲成個彈簧。柯丹情緒暴漲,說:「提板斧來,砍豆餅!」誰料豆餅早泡得如同新鮮的發麵饃,一掰一塊,一會兒就把一整個磨盤大的豆餅全數掰碎烤了吃光了。這時才有人說:「沈紅霞肯定不會伙着我們吃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裡迴腸盪氣。

另外幾個人也開始不安。沈紅霞明明把誓詞寫在一張紙上,每個人都在上面簽了名,然後無比肅穆地燒了它,又將它的灰燼就着開水喝進肚子。每人都含着熱淚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條就是:「餓死不吃馬料」。

「班長,沈紅霞回來一看豆餅沒了,我們咋說?」氣氛慌張起來。

柯丹用小指挖着她的煙袋鍋,像挖鼻孔。她說:「我是班長。」然後她撮上煙末,粗粗地噴一口淡臭的煙子。每次她抽煙,所有人都這樣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勁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氣就搞糟了。然後她走出去,站在帳篷外大聲罵馬。「白鼻!你要死,咬這個咬那個!老灰子,看你瘋吧,想當頭馬也不看看自己臉長腿短!」她邊罵邊往馬群走,從後面看她兩條腿形成永固的弧度。這樣兩條形同括號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傳的辛勞與經驗,及他們與畜為伍的自卑和孤傲。這樣的雙腿與馬背驚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騎光背馬。她的腿就是最舒適最可心的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騷就去罵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個跟她們一樣尋常的女知青怎麼有種不動聲色的號召力,有種潛在的特權,就是凡是她說的做的一律算數,一律會在集體裡形成風氣。沈紅霞剛出現,人們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舉止言談甚至長吁短嘆,假如她捧了本書在讀,所有人都會相互告誡:嗓子放輕點,沒看見她在幹啥嗎?…往草場遷徙時,帳篷不知怎麼給攪進了炮車輪子,等支起它時才發現破了臉盆大個洞。那時還常飄幾把碎雪,有人說:誰要挨着洞安鋪準會被凍死。沈紅霞說:當然啦。說着她卻把自己的鋪正對着洞,早起眉毛頭髮白白地向人們淡淡一笑,順手撕下與頭髮凍成一餅的枕巾。這一陣,沈紅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個晚上問:把自己當成普通牧民對不對?

大家感到對這個問題很有把握,回答說:對!

她說:錯了。我們是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她溫和地掃視每一個躺着的人,說:你們可真捨得時間睡覺啊。難道你們沒看出放牧生活的勞頓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趨勢嗎?

人人似懂非懂。但從此她們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紅霞說的「是」其實是想說什麼,說「否」的時候實質上說了什麼。

剛學騎馬那陣,老杜總是面無人色,熄燈後就聽得見她抽泣。後來她便不肯騎馬、不肯起床,連端到她鋪邊的飯也不肯吃了。她對所有人只說: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終弄不清她究竟哪兒疼。這天沈紅霞慢慢放下手裡的書,朝老杜走過來,邊走邊問:「是真的疼死了嗎?」其餘人都向兩邊散開,給她讓路。老杜則像害怕一樣快速眨眼,從她躺下至此,唯一沒過問她的就是沈紅霞。

「疼得兩腿合不攏,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張嘴,像嚇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雙腿走出帳篷,悽慘地向眾人笑笑,跨上馬。

很短時間內,沈紅霞有點舉足輕重的意味。她說:應該有我們自己的旗幟,應該寫誓詞。

柯丹立刻表示她與自己完全想到一塊了:對嘛,該做旗,該宣誓。誓詞燒掉喝進肚裡?好,那就喝!…而某一剎那,她看着沈紅霞正直和氣的臉,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樣子,柯丹會有種隱秘至極的衝動:該把這個太有腦筋的人捆起來,用根鞭子細細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親那樣,把一個公開侮辱他們的漢人一點點抽死。

太陽快落了,沈紅霞和紅馬還沒回來。柯丹打盆水洗臉擦身,偷偷摸摸從馬群里牽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馬,讓它飲那盆漂着她身上污垢的水。這時她聽見刺叢後面有動靜,忙問:「哪個?」沒人應。她鑽過去,見草地上散着明晃晃的葵花瓣。

這個披軍雨衣,叫小點兒的女子開始偵察草地和女子牧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處,總種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獸類那樣善做標記。當她猛抬眼瞼,你會覺得她一隻淺藍一隻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遠遠望着女子牧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斷弄姿的大字。明擺着,不是誰都可以進入這個譽滿草地的女性集體,何況她這種身敗名裂的女子。她相信總有合適的機遇等在那裡,給她一個楔口,讓她打進去。她躲在這裡,看這個壯漢般的女騎手將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讓馬飲。她覺得這裡面有着什麼,比方說類似某種勾當。她親眼看見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後馬曲下頸輕賤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腳。這就夠了,不用去細聽她與馬的私語,以及馬飲那摻有膏脂的水發出的令人作嘔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輕撫着馬的全身,突然一躍,這個半裸的壯女人已上了馬背。馬整個身體蛇似的扭動一下,僵住了。這時她快樂極了,用不堪入耳的話稱讚着馬。

她正準備離開,騎在馬上的女人扭過頭,喝問一聲:「哪個?!」她沒發現她,只看見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暫時還得回老地方去。幺姑家的三間小房是她的樂土,她溫暖而骯髒的窩。誰也想不到那裡面存在着多混亂的情感關係。每天,幺姑服下過量鎮痛劑昏死般睡去,一對男女便輕易地潛越她。他們無聲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邊。那輩分的懸殊、年齡的差異令他們自己都感到可怕,但這並未阻止他們醜惡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將目光瞥向牆上一面鏡子,從那裡面她才證實了這事的醜惡。斑駁的鏡面扭曲了兩具絕不相稱的軀體,她看見那是活活的一對驢。

我告訴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環境裡四面八方都裝上鏡子,必定無地自容無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疊疊涌至她的腳下,她像投水自盡的人那樣既遲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間有沒有那樣一種家庭呢?這家人從來不說「上班去?」「回來啦?」這類話;從來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髒東西從窗口拋到外面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後就是那樣一個又陰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隨在一大串營養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後,誕生了一個半臉青半臉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姐姐耗子一樣摸黑竄來竄去,常從她搖籃里捉出一條條潮蟲,但後來她懷疑他們其實是將一條條蟲放進她的搖籃。直到她長成一個抽條的少女,那塊濃郁的青記才退縮到她的一隻眼睛裡。再後來,她發生了風流兇險的故事,整條街巷的人於是都說:不管怎樣,她始終是個怪物。

其實距離女子牧馬班那段故事,已經許多年過去了。我一攤開這疊陳舊的稿紙,就感到這個多年前的故事我沒能力講清它,因為它本身在不斷演變,等我決定這樣寫的時候,它已變成那樣了。這天我發現面前出現一位來訪者,我猜她有十六七歲。她用手捻了一下髮鬢,使它們在耳邊形成一個可愛的小圈。這個動作正是我剛寫到稿紙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誰。我不知怎樣稱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計算該是長者,而她又分明這樣年輕。她也打量我,確信我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正因為我的腦瓜和筆,才使她的一切經歷得以發生,無論是無恥的還是悲慘的。

那不能叫姦污,既然沒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準確年齡,十五歲?十四歲?也許還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緊貼她皮膚的是件冰涼溜滑的黑色軍雨衣。四周死黑,這事給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須。一夜過後她離開了他,披着他的軍雨衣,揣着他的小紅書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對自己稀里糊塗的初夜既寬容又厚顏地付之一笑。小紅書里有三十元錢和一個男性的名字,她把錢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現在她也沒算清她與他誰竊了誰。

「從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餓不死你。」我說。她奇美的眼緊盯我,點頭說的確如此。她還說這樣搞錢遠比從父親那裡來得方便。父親一年到頭,一天到晚趴在那裡刻圖章,眼鏡片上沾滿灰粉塵。最終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猶如石像的固定模樣。他知道每個兒女都在偷他的錢,由於沒有體力,沒有生氣,沒有時間,他從不與他們計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動刻刀。那是個窮極的家庭,因為每個成員都在偷它竊它敗它。父親也偷,當母親將他的錢全數搜繳,他只好再一點點偷回來,打酒買煙坐茶館。所有兒女都偷竊成癖,他們合夥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親某天發出一聲悲慘的長唳:你們有種偷外面的去啊!他們才突然開竅。「原來你給我設計的家是個賊窩!」她叫的同時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紙。她估計她的過去在那摞寫畢的厚厚的稿紙里,而她的未來必將從我腦子裡通過一枝筆落到這摞空白稿箋上。我將兩手護在兩摞搞紙上,無論寫畢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讓她一怒之下給毀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然後我把結局告訴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這個勾引那個最終卻以死了結了一切不乾不淨的情債。

現在讓我把這個故事好好寫下去。她走了,沒人打攪我,太好了。

柯丹騎着這匹剛結下交情的馬溜達,像城裡人新買一輛自行車,頭幾天總是急於鬧清楚它哪兒好哪兒不好,以便進一步調理它。遠遠地,她看見黑紅的夕陽里走來個人。是沈紅霞。她一身傷,疲憊得仿佛會立刻倒下死掉。紅馬卻不見了。柯丹朝她吼一聲,卻把帳篷里的人全吼了出來。她們在相互換衣服穿,同時玩着把每句話反說的遊戲。那一天沒有沈紅霞,帳篷里就出現無聊的歡樂。

「班長,壞了!豆餅的事咋跟她說?宣了誓的!」

「豆餅啊,」柯丹說道,「變了屁,變了屎,就這話。」她想,這回你偉大不起來了,丟了馬。那麼好一匹馬讓你丟啦。沈紅霞踉蹌一下,柯丹沖她大嚷:「喂,紅馬呢?!」估計全班都聽見了。

沈紅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沒跑回來嗎?」

沒有答話。過一會兒柯丹對張紅說:「李紅,你去攙她一把。」又對李紅說:「張紅,留的那塊豆餅給她拿來。」因為她們穿亂了衣服,柯丹從此分不清誰是誰。

沈紅霞推開打算攙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裡。她頭髮上衣服上都掛着水翳,猶如碧綠的敗絮。顯然她被紅馬摔在陳年的臭水窪里,人們離她挺遠就聞到那股發瘟的味。

一會兒,柯丹下了馬,走到她面前。柯丹覺得很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紅霞竟丁點分量也沒有。她將她背上,同時向所有姑娘掃視一眼。一時間,眾人意識到誰都不可能代替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她們忽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於某個實體的崇拜。

儘管柯丹用各種話威脅她,她還是獨自出來尋馬。這種時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斷定自己方向大體正確。

即使是夜裡,沈紅霞也認出它來,憑它這股稀有的臭。這臭氣在寒氣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點暖烘烘的。水面蓋着絨布樣的綠色厚翳,夜風吹不動它;風大時它只蠢蠢地懶懶地打幾道粗褶。紅馬就把她甩在這裡,被馬剪破的水翳正奇蹟般癒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體。白天會看見被水翳覆蓋的死水染料般綠,固態般稠,囤積多年的浮游生物屍體。當時她被拋進其中,連水花都濺不起。她顧不及反胃,爬起來就去揪紅馬的長尾,卻被它蹬開。她永遠不會忘記紅馬懸起的後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撫着被踢傷的雙膝爬出水窪,紅馬已無聲無息地跑到了天盡頭。

誰也沒聽見柯丹將她背到背上的瞬間說了什麼,只有她聽見了。柯丹說:狼。又說:處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時笑了一下,在擴大的笑臉後似乎藏着一個遊戲或一個陰謀。

沈紅霞拖着兩條痛木的腿沿着臭水窪走。被馬踢傷的雙膝腫得滑稽,像生出兩枚極肥碩的牛屎菌,指頭捺上去感到它會汪水似的,又潤又嫩。突然,在水邊細膩如膏的淤泥上看見一隻圓圓的蹄印。這蹄印完美至極,像專意托下的藝術品。沈紅霞不顧腫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陣心酸和心醉,想將那蹄印雙手捧起。紅馬也回到這裡了,這是一匹多聰明的馬!它不僅識途並識得它拋棄騎手的方位。或許它到這裡也是為找她,它將一隻前蹄探向水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在這裡站立了許久,帶着一點懵懂的歉意。

沈紅霞雙手猛力支撐着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覺得有個人蹲在水窪對面。仔細看,果真是個人,並是個女性。她沒發現沈紅霞,正一心一意撥開水面的髒東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訴她,那下面的水也髒得厲害,難道聞不出它沖腦子的臭?但她很快詫住了,因為那女子正隔了水窪把她定定盯着。

四周很靜,連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從不間歇的風聲也息止了。女人幾乎與沈紅霞同時站起身。夜色極重,但沈紅霞感到這個女性形象在她視覺中是清晰的,並越來越清晰。她顯得極其衰弱疲憊,頭髮骯髒凌亂,衣服爛得條條縷縷。只是她灰黑臉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並不狼狽,甚至還有些動人。她覺得她在笑。當她看清一個年輕的女紅軍在對自己微笑致意時,她毫不驚恐,儘管她從未料到自己崇拜的東西會以這種生命形態出現。

現在她與她面對面站着了,中間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陰。女紅軍與沈紅霞相比顯得矮小乾癟。她用手背抹抹嘴,顯然對剛才的暢飲感到滿意。沈紅霞想起紅軍什麼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紅霞知道,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蕩平過。紅軍像翻耕土地一樣將草地揭去一層皮,之後草地在他們沿途鋪下的身體上更旺地新陳代謝。既然她已明白這是個三十多年前將自己永遠留在草地的女紅軍,她感到不必對此再求別的解釋。她只感到欣慰,因為活的歷史就在她面前。女紅軍用手指梳理幾下頭髮,然後去拎那隻背包,所謂背包,只是一卷稀爛的氈毯。在她轉身的時候,沈紅霞看見她背上一大片血。

她走了,步上緩坡時背聳得像只瘦極的馬雞。她察覺沈紅霞在跟隨她,便迅速停下,轉身,幾乎使沈紅霞一頭撞到她身上。

沈紅霞像孩子站在長輩面前一樣,有些不安,有些手足無措。她很想向她請教點紅軍的事。她們年齡相仿,而她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壯烈。歷史將獻身的機遇給了這個年輕的先輩,她親眼看見她的致命傷在流血。大股大股的血在寒夜裡散發輕微的熱氣。沈紅霞心裡知道,她們不可能對話,抑或對話的時機尚未成熟。她們之間有着某種隔膜,使彼此可望而不可即。她想替她擦拭鮮血。近距離地看那個傷口,簡直深不可測。女紅軍卻很快走遠,她什麼也未及做。她想,若不是找紅馬,她很想陪她走一程,她的眼神流露出她三十多年的孤寂。

女紅軍極固執地朝自己認準的方向走。沈紅霞想提醒她,往那個方向會遇上一個紅土大沼澤。但她估計她不會在意沼澤的,她畢竟經歷了最壯烈的犧牲。她整個背影鮮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鮮紅鮮紅。這形影,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紅霞認為自己的一切實在是太平凡了。

沈紅霞仰起頭,看着天空。

給世世代代的人類引路的北斗緊綴在那裡。在它看來,人類是不滅的。人的生命有着另一種存在方式;人的生命在超越有限生命之後才獲得無限存在。總有一天人們會認清,肉體實際上是束縛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暫的寄存處,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無限延續,是永恆。恰如星辰隕落卻將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升華的存在。

從目所不及的遠方,傳來沙沙的輕若蟲鳴的歌聲:正月裡來正月正,

紅軍探子向前行。

向前行來向前走,

手裡拎着一盞燈。

以後的日子,當沈紅霞對這場奇遇發生疑惑,懷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視覺異常,只要她想起這支歌,這古老的花燈調絕不可能毫無來由地進入她的記憶及心靈。從這支實實在在的歌,她確信自己在一個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個實實在在的女紅軍。她想,死只是個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

但她從不向誰提起。她生怕人們會用鬼魂精靈的定義來褻瀆她心裡一個神聖的友人。

A卷

(中)

這天天色灰亮時,一個紅點先於太陽躍出地平線。最先看見它的人驚呼:「瞅瞅!那個地方也有人學我們搞了塊大紅旗!」人們都跑出帳篷,毛婭正使勁用梳子刮頭髮解癢,這時忽然住了手:「滾蛋吧,是什麼旗…」

她們不約而同站在帳篷門前,驚得七張差異極大的面孔剎那間一模一樣了。終於有人發出膽怯的耳語般的歡呼:「我的媽,是它!」

好傢夥,大地終於嘔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寶物;它跑近了,渾身浴血般紅,像剛從蚌腹中啟出的帶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沒有蹄音沒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蹤多天的紅馬回來了。這個長着腿的紅色奇蹟正向女子們撲來。分別這些日子,那一點點嬌憨稚氣業已褪盡。它跑得飛快,卻又像原地不動。

紅馬無以傾訴:關於狼的糾纏,關於散落在草地各處的牧人的圍捕,關於孤獨和驚險。它遍嘗了自在邀游的艱辛與歡樂,在某一閃念中,忽然想到一頂銀色的帳篷。這就是紅馬,它想怎樣就怎樣;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幾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權。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賣了。它驚異的只是,無論它出現在何處,人們都想占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並非有意與人作對,只在違背人願望的同時感知它自己。

它終於看見那座墓丘似的帳篷。

它還看見一排人影穆然立在遠方,像一塊塊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與晝的疆界只消它騰身一躍。

「紅馬!紅馬紅馬紅馬…」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聲音向它滾滾而來。

大家看見它在距人們百步開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後倏然立住,再不像過去那樣大叉開前蹄一副蠻橫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後蹄都十分整齊,像個突然間長成傻大個的孩子,剛學會禮貌的舉止,動作卻還笨拙,不協調。從它擰着脖子的倔勁看來,它的任性仍不減當初。「它已經不是個駒子了。」柯丹說,「先餵一頓,再揍一頓,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聽出她牙縫裡擠出的喜悅。

「拿絆子去,張紅!」柯丹推着李紅叫道,「上它三個月絆,這土匪種!」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們看,它在挨着認人哩!」有人立刻說:這回賭一盤,紅馬認準騎它。沈紅霞至此一聲不吱。

紅馬相當嚴肅地把七個姑娘從頭看到尾,再從尾看到頭。它那大美人兒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將每張面孔都審視一遍,盯得人心發毛。

沈紅霞有點緊張了,紅馬的目光幾次掠過她都沒有滯留。柯丹叫道:「喂,畜生,你娘在這兒呢!」

紅馬的前蹄開始猶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沖它做個親昵的手勢。「別鬧,班長,它在瞅我!」她那既沒前額也沒下巴的長臉激動得紅了。

「你長得漂亮!」

柯丹雙手抻抻那根老牛皮編的老鞭子,抻得啪啪響。誰都承認她們班長這動作夠神氣的。就在這時,紅馬輕輕低下頭,似乎極力想端詳自己或修飾自己。就那樣無聲無息一個衝刺,連頭都未抬,直扎到沈紅霞面前。大家發出一聲極慘的歡呼。

在女伴們的妒忌中,沈紅霞呆怔了。她與紅馬面面相覷,雙方都又窘又激動。柯丹嚷嚷着走來走去:沈紅霞你還賣什麼傻,兜頭給臭畜生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樑骨再弄把好料喂喂,這東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紅霞把她遞過的鞭子攥緊,聞到這鞭子有股陳年的血腥。它紫紅、油浸浸地亮。她舉起它,所有人都仰頭看那鞭子在她手裡扭動,而她卻遠遠擲開了它。

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着眼帘,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髮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結着血痂的胯部一一撫過。紅馬瘦了卻高了,帶了傷帶了閱歷而顯得更駿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線條全然消失,每塊肌肉都有着最標準的形狀。它那兩條曾踢傷她的後腿此時更像兇器,肌腱突起筆陡的銳角。紅馬猛抽一下長尾,將她的手不客氣地撣開。

它對這種愛撫感到難堪甚至膩煩。沈紅霞尷尬地僵住了。這時有人遞過一撮鹽:據說讓牲口在你手裡舔吃東西容易跟它聯絡感情。待沈紅霞攤開掌心,它卻揚下巴一打,鹽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費力地去尋那撒在草棵里的鹽粒。它這舉止首先讓柯丹受不了,用長長一串誰也不懂的話叱罵着,紅馬卻看也不朝她看。然後她去拾那根鞭子.這根祖傳老鞭子有個特點就是會自行舞動,實際上它是隨着人的感覺而動。攥住它時,它就隨着你心裡的願望出擊。紅馬在這條紫紅鞭子下飛起,逃開了。但它畢竟貪戀那點鹽,很快又跑回來悶頭舔吃。當沈紅霞再次撫摸它時,它忽地抬起頭,投來不可親近的目光。與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親昵。紅馬對那種喜歡在人手掌里吃東西、並愛讓人摸來摸去的馬充滿鄙夷。反過來,它認為人的親昵是對馬居心叵測的籠絡,是對馬的尊嚴的調戲。

它寧可不再吃鹽,遠遠跑開了。遠處,它存心作對似的將人為它理整齊的鬃毛又抖亂,就用這副披頭散髮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見呆立的沈紅霞。

紅馬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她的臉通紅,與她的紅臉相比,背後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唯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才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於它,對於一切。

這樣一個生長於窮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環境裡的姑娘,對於草地的嚴酷發生了難以言喻的興趣。草地就那樣,走啊走啊,還是那樣。沒有影子,沒有足跡。沒有人對你指指點點。她往草地深處走,步行。要想騎馬便招呼一個路過的騎手。人家問她手裡拿着的什麼花。她答:「你還看不出來嗎?」她身上沒有一件東西有正當來歷,可誰又看得出來呢。遠處灰濛濛的,有人告訴她:女子牧馬班也參加賽馬去啦。

連柯丹也吃不准這匹紅色駿馬是否有可能被馴服。它好一陣壞一陣,除了沈紅霞,誰也沒那個韌勁跟它較量。沈紅霞在它百般刁難中竟與它相處下來,並騎它到大庭廣眾下來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馬的老首長專程趕來,檢閱女子牧馬班。許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馬,卻聽他全身各處都發出劈劈啪啪的響,類似優質木料開裂的聲音。他自己也被那響聲弄得煩惱而難堪,臉苦苦地笑:「老骨頭啊。想當年,我操…」人們明白了,立刻將他從馬上弄下來,扶上主席台。各種表態演講後,清脆地響了聲槍。首長瞪瞪眼對麥克風小聲咕嚕:「媽拉巴子誰開槍?!…」這話通過大喇叭直傳到幾里外女子牧馬班的起跑線上。七個姑娘全穿寬大的男式舊軍裝,好在皮帶一束也顯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們想不到才短短几個月,這幫女娃的騎術已很有看頭。她們拉開長長的陣勢,相互間隔兩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頭,沈紅霞煞尾。紅旗在每個姑娘的飛馳中傳遞,老油子牧工陰沉沉評論道:騎吧,有三個屁股也磨爛了。一片烏煙瘴氣的熱鬧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這七個姑娘里誰長得過得去些。飛奔的馬使那面旗順當地次第前移,眼看將圓滿結束這個令她們大出風頭的節目。上千人開始為她們喝彩拍巴掌。首長對身邊人耳語:不簡單!姑娘家敢這麼瘋真不簡單。這句話被大喇叭傳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這時吼的人全住了嘴。總算出亂子了。

紅旗還沒接過來,沈紅霞就感到紅馬渾身肌肉已開始異常運動。

小點兒就坐在這草垛上,嗑着葵花盤裡完全空癟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備牲口過冬的,夏末的草地漸漸聳出這樣高而尖的垛。七個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馬,她全看在眼裡。從她們開始傳那面旗,這場面越發熱鬧得了不得:馬叫出了人聲,人吼出了馬聲,草地剎那間被踏成焦土。她還看見那嶄新閃亮的鞭子使她們臀部僵硬;馬奔起來一對對胸乳顛得人眼花繚亂。七個姑娘臉蛋繃得板平。很好,真是七個寶貝疙瘩。每個人探身去接紅旗時都險些一頭栽死,這就使她們莊嚴的臉出現一瞬的痙攣走樣。

太陽曬燙了黑雨衣,她從中伸出白骨般無瑕的雙腿雙臂。現在紅旗就要傳到最後一個姑娘手裡。那姑娘騎匹紅馬,有張紅得奇怪的臉盤。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邊看一邊將草從垛頂往下扯,扯出一個坑來。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順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從坑往垛里灌,整個草垛便從心裡漚爛,發出熱氣騰騰的惡臭。小點兒的破壞無所謂有意識、無所謂下意識,純屬順便。誰叫你堆起這麼精緻個草垛,招惹她爬上來,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這裡享受太陽和景致的,總得干點什麼。於是她順便毀了個草垛。就像順便從父親衣兜里摸椒鹽花生順便摸了鑰匙,打開抽屜便發現了父親突然闊起來的秘訣。那抽屜里齊齊排放着一隻只滴溜圓的大印,父親改弦更張,幾天裡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類巨大權力。不斷有人出高價買走這些印把子;不斷有人給父親攬來製造大權的活計。這一本萬利的營生使父親大方起來,常把椒鹽花生拿出來討好管教他的孩子們。她恐怖地看着父親的老臉終於綻放了童年就凍結的笑容。那老臉笑得多麼好啊,讓母親情不自禁扇了他一個嘴巴。她就在那個當口打開抽屜。於是,她用它們製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紹信。

小點兒眯上眼,這樣能把遠處的慘景看得更清楚。

紅旗傳到最後,那匹最駿的紅馬突然像豎靖蜒一樣倒立,揚起後蹄。但女騎手居然沒以最精彩最壯烈的姿勢飛出馬背。人們哇哇直叫,每次馬術總以死個把人達到興奮沸點。她從這狂歡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樂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對半摻和着恐怖。現在看看那些嘴:聽不見歡呼,而所有嘴都在彌天塵土中大大張着,灰塵在那些牙縫裡很快形成泥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