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 第2章

嚴歌苓

第04章

人們圍到了中午,又圍到下午。太陽下沉了,大家才散去。彼得母親是唯一沒有放棄的人。晚上,公寓的門開了,裡面開出一輛黑色轎車。彼得的母親一頭扎過去。汽車閘出一聲怪叫,停了。誰都能看出這是個急了眼的女人。她用不客氣的聲音對車窗簾後面的人說:「請給我們簽證!我的丈夫和兒子都進了集中營!…」她的架勢很明顯:你不答應她什麼都幹得出來,包括死在你車輪下。

車窗的帘子動了動。這一動彼得母親得寸進尺了,拼命拉住車門把,只要車子開動,她就給你拖在下面,拖出一道血淋淋的印記。

但她想錯了。窗簾動了動,動出一張十分文雅的中國面孔。隨後玻璃降下來。那面孔和所有中國面孔一樣,不露聲色。

何總領事開口了。他的德語非常輕柔,告訴彼得的母親,按說他現在正在接受審查,沒有權力發籤證,但他會想想辦法,因為她的丈夫和兒子這個時候還在集中營里。納粹對所有離開奧地利的人制定了刁難政策:必須有接受國的簽證才能獲得離境准許。何總領事知道關在集中營的人一旦有了離境准許,才能獲釋。

他拉開車門,請彼得的母親上車。然後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一支筆。他請彼得的母親把所有需要簽證的人名和住址給寫下來,然後回家去等郵件。

下了車她才想到,該給這好人一句祝福。該告訴他天下好人都一樣,往往受到懷疑,太好的心腸沒法解釋啊;太好的心腸自古就惹人不高興,從基督開始就這樣啊。彼得的母親恍恍惚惚在馬路上走着,想到自己幸虧做什麼事都留一手,想到猶太人不得不留一手,還想到她逼着孩子們得滿分、當體育冠軍、拿鋼琴比賽名次都是為了留一手。不止留一手,留好幾手。儘管祖祖輩輩都學會過日子防這防那,做人留好幾手,該流離失所還是流離失所。彼得的母親走在別人的維也納大街上,看着音樂廳璀璨的大門,裡面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座席。維也納的好日子,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份兒。歧視和迫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它把猶太人逼得個個十八般武藝,個個都有投機天賦。

這時彼得和我已經站在黃浦江邊。江面上泊了一艘美國巡洋艦,唱片轉出來的薩克斯吹奏特別的美國。吹奏輕一陣響一陣,江上的風向決定它的音量。風向一變,音樂里混入一股魚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氣味。我看看彼得的側影,希望他不在意這氣味不好的羅曼史序篇。

再往遠一點,三艘日本海軍的巡邏艇燈光星星點點。英國人和法國人的軍艇吃水太深,在更遠的江面上打盹兒。大家劍拔弩張,卻相安無事。

夜裡的外灘是情侶的。沒錢的情侶。不是情侶在這裡盪一盪,分手時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講了我自己。嘰嘰喳喳的一個年輕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給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靜下來,彼得就會總結性地說:謝謝你給我的這個美好夜晚。江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們四束目光投向遠處,投向氣味不好的夜色深處。我轉過臉,嘴巴離他的耳朵只有幾英寸。他的頭髮好密,一定是一個毛孔長了三根頭髮。只有風把頭髮吹起,你才發現他的額頭有多麼高大。典型的猶太額頭。他等我轉過去,再去面朝江水時,便也轉過臉來看我的側影。我的側影沒什麼看頭。欠缺一點起伏,過分含而不露。一個不怎麼漂亮的側面。我在他來不及轉頭時,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過去不這麼瘦。彼得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麼看着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樣。他明白了,把一條胳膊圍了過來。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漸漸的,我的肩、手、脖子、臉頰,都是他的了。我整個人在一分鐘內全是他的了。我們就那樣重疊着看着一些船上的燈熄滅了,一些船遠去。

我說了一些傻話,現在就不跟你重複了。都是些不難想象的傻話。

他說的傻話比較少。但我知道我不該對一個剛從集中營出來沒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說了跟我一樣多的傻話,我說不定會失望。

我說: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這場天定的緣分。他把我摟得緊緊的。

海關大鐘敲了一下。十二點半了。

我叫了一部黃包車,跟他擠在車座上。車先送他去外白渡橋,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戒嚴了。然後車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間。這樣就免了彼得掏車錢。可我到達自己亭子間樓下,車夫告訴我彼得偷偷地把倆人的車錢全付了。他已經開始預支我隨口許諾的那些工作的工錢了。

這時我猛地想到,我無法兌現我的諾言。盪外灘盪得倆人忘了人間煙火,最後該交換住址電話時交換的是長長的一個注視。那麼急需工作和工錢的猶太小伙子應該現實一些啊!而正是他對現實的短暫疏忽令我感動。什麼都擋不住戀愛,飢餓、前途渺茫都擋不住。

所以,你看,我那時把跟彼得的戀愛看得那麼重。對於我們那個年紀的男女,可以沒有麵包但不能沒有戀愛。我們對於荷馬、莎士比亞、海涅、普希金、拜倫、雪萊,以及貝多芬、勃拉姆斯、門德爾松、舒伯特的解讀其實始終留着一些亂碼,要到一次真正的戀愛爆發,才能最後將它們解密。這就是二十歲的我。

我並不着急,因為我相信彼得能夠在莫里埃餐廳找到我(就是我們相遇的那家法國餐廳)。

每天下午五點,我去莫里埃餐廳上班,穿着老闆指定的黑旗袍。從側面看,旗袍開衩是一個完整的「7」,幾乎裂到我三角內褲的底邊。黑絲絨上攀爬着龍和鳳,以及祥瑞雲朵。

我每天晚上一面彈琴一面等待彼得。等到第六個晚上,等來了我父親。他是一個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圖書館躲清靜,讀書讀得忘了午飯,五點半就餓得頭暈眼花,跨進圖書館外面第一家看上去乾淨的餐館。

他被引往一個火車座餐桌。他一進來我就認出他了。

我四下張望不僅是由於無聊,也因為我在等待彼得。在剛剛開始的戀愛中,戀人們的自尊非常嬌弱,生怕自己過分主動,前一次約會流露過多而嚇着對方。六十年前,坐在一個叫做「莫里埃」餐廳把琴彈得油腔滑調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我在外灘一定流露過分了,傻話說多了。可是我多麼不甘心做個輕浮的年輕女郎讓彼得·寇恩記住或忘掉。其實我掉進了那種男女遊戲的圈套:因為想證實自己沒有被輕視而對於彼得更加死心眼兒,或者為了扳回自己尊嚴的得分而更執著地要等到他。彼得那麼需要我要給他介紹的工作,他怎麼會不出現?他要養活一家五口,看在這份工錢的份上他也會利用一下我的痴情來把工作拿到手。我寧可給他利用,我顧不上那麼多。彼得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這懸疑在我心理上迅速形成壓力,壓力迅速上升。我搞不清自己更愛彼得還是更愛自己那被輕賤的尊嚴。

好,這就是我父親在角落餐桌坐下時的我。他來得可真是時候,我正有氣沒處撒。假如不是他那個俗媚的、跟狗都發嗲的小夫人把好好一個家弄得俗不可耐,我會落到這地步,到假模假式的法國餐廳來當女琴手?若不到這裡來我怎麼會遇到彼得,讓他付了我的黃包車錢一去不回頭?我一晚上的柔情詩意就值那點車錢?

我父親桌上的蠟燭亮了。他居然不轉過臉來看看,誰把《獻給艾莉絲》彈得心急火燎,毫無真誠。他什麼都不關注,什麼都沒給他看到眼裡。他的漠視真徹底啊,朝我轉了一下臉都沒認出我。小夫人凱瑟琳雞零狗碎、嘮嘮叨叨的幸福讓他偶爾氣悶,來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到這種地方來發發呆,對天下每天爆發的大災難回回神。我是到後來才知道,他那一陣在打一個大主意,想獨自去內地。因為他的小夫人絕不離開上海,他準備給她留一筆錢就悄悄離開。他將會把聯繫方式也留給她,假如她有興趣,可以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路線到內地和他相聚。

假如彼得這時來了,我會把他介紹給父親:喏,這是彼得·寇恩,我離家後的第一個「Date」。(註:幽會人或艷遇對象。)

第05章 

父親在我搬出去的第二個禮拜找到了我。他找到霞飛路560弄來了。是閨中女友把我的地址賣出去的。那天我在外面吃了一碗攤子上的熏魚面,又到弄堂口去拿早晨忘在那裡的大號熱水瓶。就在我提着一瓶熱水走進弄堂時,父親從一個剝毛豆剝蝦仁的廚房竹凳上站起來,「布克兄弟」牌的風衣被風掀起,活脫脫一個瀟灑倜儻的便衣。

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得房東不忍心了,請他進去等,遭他謝絕後,讓娘姨端出這個竹凳。好在天不太冷,白天一直有個黏糊糊的太陽。沒有那個小夫人,我和他是另一種父女關係,非常非常坦誠,也非常地相依為命。

我拎着熱水瓶,他敞着風衣,相對而立,剎那間看到的,就是我們形影相弔的父女關係。誰也幫不了我們。再堅強再灑脫,在別人的國家成活下來,都是創傷累累。凱瑟琳是不會懂得這些創傷的,做了亡國奴也不會懂。

他說妹妹你吃飯了嗎?

我知道他一定沒吃,所以我回答說:沒有啊。

他高興地說那麼一塊兒吃飯去吧。我們去國際飯店,還是梅龍鎮?他知道我們已經和解了。

父親是客家人,除了客家菜他對所有菜都是門外漢,上海菜只知道個梅龍鎮。

從那晚之後,父親有空就來和我吃一頓晚飯。有時把我的坤包拿過去,問一聲:可以嗎?我不做聲,他便打開包,往裡面放幾張鈔票。如果我說「No,」他會尊重我的獨立自主,把包還給我。每次收了他的錢,我都覺得窩囊,會好一陣不理他,他也會有種不好的感覺,他的小夫人以為我真的硬碰硬獨立自主了,而父親卻一直在我這份獨立偷偷摻假。

該是大批客人進餐的時間了,父親轉過身,四下望,看看自己周圍怎麼一下子如此熱鬧。如此的鋼琴聲大作。這琴聲耳熟啊。等一等,那過分嫻熟又總差那麼一點力度的彈奏還能有誰?父親站起來,往我這邊看。一群美國水兵抽煙是鏈接式的,餐館被他們抽得茫茫陰霾,所有人都讓微辣的空氣弄得微含淚水。所以我父親更加不敢認黑絲絨旗袍上端的側影。更不敢認,黑絲絨開了條「7」形縫隙,露出一整條腿的側面。

我彈着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自己給自己翻譜。我知道父親走過來了。

等我彈完,父親「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來。旁邊的人樂得有人帶頭起鬨,便跟着喊了幾聲:「Bravo!」我爸爸剛才喝了兩杯葡萄酒,偽裝滿不在乎、豪爽率性裝得更逼真。他站立起來,巴掌拍得震耳,抵上小型拉拉隊。

我借着下台找水喝走到他身邊。他的所有不滿都可以用相反的形式發泄。

我說我找到這個工作才一個星期。怎麼樣,我的獨立宣言特醒目吧?我的腳踢了踢旗袍前襟。美國水兵們個個在瞬間飽了眼福。

我去你的亭子間找了你好幾次。父親不理會我的挑釁。你每天夜裡都回家很晚。身體吃得消嗎?

謝謝關懷。

我最近收到一筆錢。在美國投資的一點股票——你伯父十年前幫我做的投資——賣掉了,賺得不錯。

你看我父親多可憐:他想給我一些錢,讓我的大腿好自為之,別去餵養各國水手、大兵們的下作眼睛。但他怕直接說會刺傷我,就這樣撒謊,繞彎地哄我接受他的錢。我知道他在美國從來沒有一分錢富裕,供他去投資股票。他始終是個窮學生,只有別無選擇地做學生才能拿到一筆養家糊口的錢。他是到了中國才過上好日子的。每個伯父都掏出點錢,為他們最小的弟弟在上海買下一幢房。怎麼可以沒有自己的房子呢?伯父們鄙夷地否決了父親意見。從祖父開始,他們有點錢就買房置地,誤認為這樣買就能把人家的國土買成自己的。他們不知道,就憑他們的黃面孔,有多少地契都是寄居客。他們也想通過為弟弟買房把一隻腳插在上海,可是這房所基於的國土已淪喪給日本人了。

半法國老闆對我打着冷峻的手勢,要我馬上把屁股挪回琴凳上去,父親看見了,那客家人的大眼就像點了捻兒的炮仗,嗞嗞冒火星。我趕緊向老闆揚手一笑。

父親說:這筆賣股票的錢凱瑟琳不知道。

我才不在意她呢!我用英文對父親說。假如不是我顧及大體,不想讓半法國鬼子、美國鬼子、德國鬼子、日本鬼子、種種的鬼子們看笑話,我拉開陣勢和父親爭吵。在別人的國土上長大的人常用這一點給自己提精神鼓勁:絕不讓鬼佬們看笑話。

父親說假如我不好意思跟老闆辭職的話,由他去說。這是他在逼我。老闆就在一米以外,父親只要一句話就可以砸了我貌似獨立自主的飯碗。

求求你,爸爸。我用中文說。我爸爸不止一次說過,他更喜歡說中文的我,那個我帶着我故去的母親最初教我的中文口吻,那種大人跟孩子說話特有娃娃腔。後來我學了英文,不管怎樣,背後都有了一個說英文的龐大主流社會,人就變得老三老四。而講一口娃娃腔中文的我,讓父親覺得一個不可視的私密空間,那裡面只有母親、他、我。

為什麼?父親問。

因為我必須在這裡彈琴。

你沒有回答爸爸為什麼呀。父親個子大,是客家人里少有的大個頭。但他這時跟我說話是用不着佝身歪頭,仿佛哄勸的對象十分弱小。他把身體擺出這個角度完全出於習慣。正如他和我最親的時候,就稱自己為「爸爸」,「你沒有回答爸爸呀」,『你聽爸爸說」,「不是爸爸批評你」。

我必須在這裡工作。因為我必須等一個人。我一吐為快地告訴父親。

父親問:等誰?

我說:等一個在這裡遇到的人。

父親明白了。什麼肉麻的浪漫故事,居然也發生在他女兒身上。他本來還有一句訓誡,但想到自己在這方面也不是什麼好榜樣,就不說了,慢慢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鋼琴前面,憑記憶彈了一支中國的滬劇小調,居然沒惹惱誰。大概也沒誰在聽。一邊彈我一邊看父親跟人吵架。他上前台來和我談話時,侍應生以為客人走了,就把桌子給了四個日本人。父親本來要和我吵的那一大架現在和別人吵去了。四個日本人見父親對那侍應生(大概是個法國留學生)張牙舞爪,把會說的所有法語都拿了出來,趕緊嫌惡地離開了莫里埃餐館。老闆走過去,馬上就站在了父親的一邊,對侍應生伸出一個瘦手指,指着廚房的方向。等我再轉過頭的時候,老闆陪坐在父親對面,隔着一瓶白葡萄酒。老闆知道父親這種人大有培養前途,可培養成為他的老主顧。

父親等到我十一點下班,才和我續上四小時前中斷的對話。中間他到酒吧檯上用了一次電話,向他的小夫人告假。

剛才我們斷在哪裡?對了,斷在他瞠目結舌的一刻。他聽我說我在此地廉恥也不要,露着大腿彈琴是為了等一個不知去向的男人。

餐館還有幾個客人不聲不響地坐着,希望醒了酒好開路。我和父親走出餐館,在門口,他說:你等了他多久了?

我說:沒多久。

父親說:你算了吧。

我現在有資格評論你的私人生活了嗎?我裝成很經打擊很經傷害的樣,笑嘻嘻地說:因為我也是過來人了。

過去我反對他娶那個小女人,他說等你懂得這種感情的時候,再來評論我的私人生活。

他問我等的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說這很難說。我聳聳肩。看好萊塢電影看壞了,學到一系列程式化形體語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現在微笑着的傷感。好萊塢流行的表情有那麼幾種尤其典型:微笑着殘忍、調侃着抒情、爭執着浪漫等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親哼哼着說。連他在哪裡做事,做什麼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說。

父親不做聲。他在某些方面跟我開洗衣坊的親戚們差不多,假如我的某個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鋪或雜貨鋪的男孩兒來往過密,我的伯母們會說:找了那麼個窮鬼!

只要父親再逼問我一句,我就告訴他,我找了個窮鬼,並且是個無國籍寄居此地的窮鬼。

父親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着,什麼也沒再問。他叫了輛黃包車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館門口等他的司機開車來接他。他在此留了心眼:假如司機看見我,小夫人就會知道我沒出息到了做餐館琴手的地步,也會知道他和他女兒在外面接頭。我也不願那小女人知道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親在黃包車走出去十多米還跟在車後,滿臉自責:他不能在這樣混亂兇險的大上海把女兒護送到家。何況是個正在飽嘗戀愛苦澀的女兒。

就在那一瞬,一個可怕的念頭向他襲來。他突然停住了,一隻手緊拉住車幫:他是不是猶太難民?

我差不多能看到他下面那句話:我真是白養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歲的豆蔻年華去和一個沒錢沒國沒家的難民廝混,何必要花那麼多錢培養你跳芭蕾、彈鋼琴、騎馬?何必揮舞戒尺左一聲「為你好」右一聲「為你好」地做你的死敵?…為了他這一夜能睡個好覺,我說: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第06章

你要諒解我的拖沓。到現在,你想聽的人物還沒有出場。不過你應該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實際上全都緊密相關。

接下去的一個月,始終沒等來彼得。我給自己大限,在一個星期內找到另一個男人,開始新的羅曼史。新的羅曼史是否進行得下去並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負心,還是他遭遇不測,對於他的記憶讓我好痛。

你還年輕,肯定記得自己犯過這種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裡完美無缺。尤其對二十歲的年輕女人,缺席的戀人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俊氣,離那種搭幫過日子的未來越來越遠。彼得在現實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里就無懈可擊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象,等我真的再見到他,覺得他其實並不那麼漂亮。當然,猶太大營房那場傳染病,也要對他的愁苦模樣和緊張神色負責。

我什麼都想到了,恰恰沒想到這種大宿舍生活常常發生的事:傳染病。猩紅熱打倒了百分之四十的難民,尤其是孩子們。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們怕傳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讓日本軍醫把難民大宿舍封鎖起來,劃定成隔離區,有憲兵把守,不准人出入。二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倉庫,漏風漏雨,卻照不進陽光,家家戶戶只有一張桌布或床單作為牆壁,聲息相聞,能隔開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恥),不止流行一兩種傳染病,有時一個沒有親屬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沒人報告,因為其他人需要他分內的那頓晚餐。幸而天不熱,病死的人在發出氣味前可以讓人們分享若干頓麵包和湯,同時也讓人們分攤了病毒。

彼得又卷又長的頭髮由於骯髒打成綹,沉甸甸地耷拉着,有些地方露出結着污痂的頭皮。他原先的天藍襯衫泛出一層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燒的體溫烘乾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嚴謹地扣着每一顆紐扣。你該聞聞那氣味!一個人沒死就開始腐朽的氣味!

彼得見了我就笑笑說:對不起,我不能擁抱你。

他大概噴了半瓶古龍香水,不僅無濟於事,那壞氣味更加豐盛。

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們的身體緊貼,什麼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個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穢和氣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貼在他嘴上。當然,這也是痴傻戀人的一種表白:你看,我不嫌棄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兒!我的舉動讓莫里埃餐廳的客人們隔着門玻璃錯愕,隨即譏笑。

我顧不上那些。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特別好。

他這副模樣是進不了莫里埃餐廳的。我對他說:叫部黃包車,去我那裡。我會打電話給房東太太的。請房東家的娘姨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給你叫一擔開水,兌上冷水就可以洗澡了。我房間裡有一個盥洗池,那個水龍頭可以接冷水。

我把一張鈔票塞在他手裡。看他上了一部黃包車,我又想到洗澡遠沒有那麼簡單,跑上去,跟他說:不對,你聽我從頭講——我床下有一個橢圓的大木盆,冷水必須用一根橡皮管從盥洗池接到盆里,再摻上從老虎灶叫來的開水。洗完第一盆,用那個鐵皮桶把髒水盛進去,倒進馬桶,再洗第二次。我就是這樣洗澡的。房東太太人很好,就是不准房客用她的浴室。

彼得走後,我回去接着彈琴。十點以後,老闆的新節目開始了:挪開了前面的幾張餐桌,讓半醉或全醉的各國鬼子們跳舞。這時我的彈奏更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時架起二郎腿,打個哈欠。我滿腦子想的是彼得可別讓開水燙了,可別傻乎乎地去端整個木澡盆倒水——我忘了一個細節,澡盆里的髒水得用那個瓢一瓢瓢舀進鐵桶。自從我離開父親的洋房,花了兩個月才習慣這種麻煩百出的洗浴方法。

我一邊彈琴一邊還在想彼得告訴我的話。被隔離的日子他想到過自殺。後來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麼。大宿舍里一個年輕女人在孩子病死後自殺了。當時他沒有自殺,是因為家裡其他人沒流露這個願望。他不願孤單單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裡的人。彈奏變得惡狠狠的:我讓你們跳!讓你們醉生夢死!…我歇斯底里的彈奏讓這些牛頭馬面領會成了狂喜,他們的屁股扭得越發的圓,面孔越發的無恥。我讓你們酒綠燈紅腦滿腸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軍轟炸中丟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縮在任何一個能避風擋雨的門廊下。守橋的日本兵把一盞煤油燈扔進一隻住着中國人的船里,大喊這樣的賤民就該沉入水底。…那是個星期六。我結束了工作後該領薪水。老闆說你今晚彈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說話的半小時工錢。我聳聳肩。本來我息事寧人,讓他把七八分鐘算成半小時。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話了。他說:以後讓他好歹洗洗頭,換換衣服再到我的門口來。他看上去渾身虱子疥瘡。我低着頭,一動不動。一般我這副樣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壞了;我給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幹什麼的?我問半法國人。

誰是彼得?老闆問。

彼得·寇恩是個優秀的醫學院學生,因為納粹迫害到上海來給你這種人渣蔑視。

老闆說:你說我什麼?對不起,我英語不好。

好,我換個詞:人類垃圾。你這人類垃圾。來上海是因為你在你自己的國家做夠了垃圾。到了中國,你認為至少可以把中國人當垃圾。

我口氣婉轉,一點火氣也沒有。因為我只是在好好闡述一個事實:來上海的各種鬼子大多數因為在自己祖國混不出人樣而到上海來碰運氣。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樣也有中國人墊底;中國人反正是可以不當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