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 - 第2章

嚴歌苓

"幫我拉一下。"小梅滿臉通紅,怎麼也夠不到連衣裙後面的拉鏈。

董丹幫她拉上拉鏈,馬上又回到空白的稿紙前。她好奇地瞥他一眼,見他坐在桌前,眉頭深鎖,長腿折起,腳搭在椅子邊上,就像村裡的鄉親們坐在那裡抽煙。他握鉛筆握得太緊了,一筆一划都像用刀往木頭上刻,小梅覺得筆芯隨時會讓他摁折。

"這羽毛的''羽''字怎麼寫?"他咬着鉛筆頭,想了幾秒鐘後望向小梅。

"什麼的羽毛?"她說。

"孔雀的長尾巴羽毛有個專門叫法吧?"他自言自語。小梅早已等不及,出門就往鄰居家跑,一條水泥的長走廊都是她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響。不久她回來了,胸前抱着一本老大的字典。

董丹沒有跟他老婆提起關於孔雀宴的事,更別說宴會上那場事變了。他自己還沒搞清楚的事,也沒法告訴她。他只知道陳洋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會說出像"我們燦爛的中華文化…就剩了吃"或是"只懂口腹之慾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這樣的話來。他得把這些詞兒換成他自己的話,才能琢磨出意思來。總算停筆告一段落,他回去數有多少個字不會寫被他空在那裡,一算竟然有兩百個。他把借來的字典打開,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填空,邊寫邊笑,心想,要不填上這些空,不是讓讀他文章的人玩字謎遊戲嗎?他自己並不清楚寫這篇東西要幹嘛,他只是覺得,他寫是因為正兒八經的記者們都不寫。

董丹不吃宴會的時候,總會帶小梅出去玩。她的"玩"無非是去汽車大賣場看排得整整齊齊的新車、舊車;或是去一望無際的大超級市場,在一排一排的購物道中走來走去;她喜歡高樓層疊、馬路錯綜的街道。推土機進進退退,推倒一座座垃圾山,對她來說也有看頭。她也會逛在超市購物架之間,各色洗潔精、餐巾紙、浴巾都被她當作公園的花壇、亭台觀賞了。讓她看個沒夠的東西都是巨大、超現代化、帶有工業化的秩序,沒什麼人性。

董丹和小梅來到了一個專賣舊車的停車場,隔着鐵絲網欄杆看車,享受着灰塵蒙蒙的寂靜。稍遠處晚風鼓盪着鮮艷的大甩賣橫幅。董丹不時就發表意見,哪台車他喜歡,哪台車最適合小梅開。他對車的造型功能都發表看法,看到車的價錢還自言自語殺價。小梅只是不作聲地看着,一如往常地做個自得其樂的局外人。

"等我有錢了,我就買那輛黃色小轎車給你。""好。"

"喜歡嗎?"

"喜歡。"

她事不關己地笑了笑。每次她這種未置可否的笑法都讓董丹覺得,他們倆在談的事猶如投胎轉世般遙不可及。他望着那些車,暗地裡跟他妻子許諾他一定要工作得再勤奮些,爭取吃更多的宴會,賺更多的車馬費。他不能再忍受她的一生就像他的鄰居們一樣,留着大片大片的空白。這樣空白的人生跟沒活過有什麼區別?

兩個保安朝他們走來。

"你們倆在這兒幹嗎?"其中一個問道。

"這兒涼快。"董丹回答。

兩個保安眼神不善地對董丹小梅打量了一陣。

"上別處涼快去。"

"為什麼?"

"快走。"

董丹原本趴着鐵欄杆,這時轉過身面對那兩個人。他可不希望小梅這麼點簡單的樂子都給剝奪了。

"為什麼?這兒老有偷車賊惦記,明白了吧?"一個保安說。

"這也叫車?都是小毛賊惦記它們。要是我,有輛奔馳讓我偷偷還湊合。這些破爛也值當我下手?"董丹說。

兩個保安相互看一眼,從腰間抽出警棍。

"跟我們走。"

"去哪兒?"

兩人懶得跟他廢話,揚揚手中的警棍,意思是警棍可以回答董丹所有提問。他們看上去很年輕,不過十八九歲,剛從玉米地、高粱地鑽出來沒多久。

他們朝前逼近,董丹跟着往旁邊挪了一步,一邊對小梅扮鬼臉,希望她別擔心,他在跟他們逗着玩。警棍朝他揚起來了,董丹只好聳聳肩投降。他叫小梅自個兒走,可是她搖搖頭,硬要跟着他們去。在走過停車場的時候,他用力揮手叫她走,他看着她停下步子,等他再轉身,又看見她跟上來。

他們穿過一排排像戰車一樣整齊的轎車,來到了銷售部辦公室後面的一排小房子。兩個保安把董丹推進了最靠邊的一間,屋裡有兩張上下鋪的床、一台小電視、一屋子腳氣臭味。模糊不清的電視畫面上是兩個相互拳打腳踢的人影。看來這就是這兩個保安受訓的教材了。

"兩樣由你挑:要不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們把你調查清楚,要不你就去把所有的車窗擦乾淨。"其中一個人說道。

董丹把手伸進了褲袋,盤算着要不要掏出他的名片。假如他們知道他是一個"記者",肯定會放他走。想到他們說的搜身,就讓他的手開始冒汗。萬一真的被他們搜出他的證件和名片,兩個名字的不符就會被發現了。要不是為了寫那篇陳洋大鬧孔雀宴的故事,他早就把新名片印出來了。

車子的防盜系統突然作響,其中一名保安衝出小房間大喝一聲:"誰在那兒?!"另外一個保安跟着出去關上門,把門從外面上了閂。董丹聽見了小梅的聲音,貼緊了窗戶向外看。慘白的路燈下,她抱着一隻髒兮兮的貓站在一輛車旁。讓警鈴大作的原來是這隻貓。

"你怎麼還不走?"保安之一質問她。

"怎麼了?地是國家的。"她的語氣聽起來帶刺,挑釁意味濃厚。

"你是不是也想進那屋去?"

"你請我進,我就進。"

"好,那就請你!"他們走到她跟前,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

她緊緊地抱着那隻貓不動,朝背後的那輛車靠了一步。一個保安推了她一把,她立刻把對方的手甩開。"你動手動腳啊?"她拔高了嗓門,那隻貓也跟着尖聲怪叫,一溜煙就跑不見了。

"也不看看人就耍流氓!"她說。

他們推得更用力了。

"知道本姑娘是誰嗎?"她大喊一聲,一邊朝自己挺起的胸部一拍。

那兩人互看了一眼,又看看她。

"是誰?"其中一個問道。

"我是董丹的媳婦兒。"

"誰是董丹?"

"董丹是我爺們兒!弱智啊?"

兩個保安向前抓了她膀子就要拖她走。她發了瘋似的亂舞她的手臂,企圖把他們甩開,縮弓起身,用盡吃奶的力氣硬往後拖。她連衣裙背後的拉鏈又給撐開了。

"耍流氓!"她尖叫,"救命呀!來人呀!""閉嘴!"他們邊說邊四下張望,慶幸四周沒有人聽到她在喊什麼。

"耍流氓了!臭流氓!"她越叫越大聲。"這兩個小子把我丈夫關起來,想跟我耍流氓!"這時街上有人朝他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兩個保安心虛了,怕她裙子背後豁開的拉鏈讓他倆有口難辯。兩人趕緊收手,回到小屋把董丹給放了。董丹走出去的時候,那兩人站在門口盯着他。

"你是什麼幹部?"其中一個問道。

"不是幹部,就是個記者。"他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了其中一人。

他一路向小梅走去都沒再聽見那兩人開口,他用一隻手遮住小梅衣服背後被扯開的地方。這時他聽見兩名保安的對話。

"糟踐了——記者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她咬着你沒有?"

"倒沒咬。不過看她把我給撓的!"

03

進入會場前先得到登記處報到。登記處的長桌兩端各放了一盆豪華的插花盆景。就在他熟練地簽下自己的名字時,赫然看見在他之前的一個人擱下的名片,格式竟和他以前的名片一模一樣,甚至名片上的公司就是他董丹一手編造、如今已經關門大吉的那家網絡媒體。他立刻從入口處撤退,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顯然有另外一個宴會蟲如法炮製他董丹混吃混喝的方法,吃到他董丹的地盤上來了。可這傢伙太沒種,想來白吃,又不敢自創名號,等於盜用了董丹的知識產權。董丹看着自己氣得發抖的手指間還夾着香煙。大概是剛剛有人散煙,他也順手拿了一根。

有位女士揮手向他招呼,他假裝沒看見。身邊正潛伏着另一隻宴會蟲,他得好好觀察局勢,步步為營。他給自己創造出來的這份工作原本是無懈可擊的,是經過他反覆修改、精心計劃、不斷地觀察、努力地學習,才有今天的成績的。能混到他今天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氣,還要有情報人員般出生入死的精神。

董丹走過去,問登記處一位染了黃色頭髮的女孩,是不是可以請她指出來剛剛是哪位留下的那張名片。這個嘛,如果見到他她大概認得出來。那她是不是可以幫忙廣播一下,說有人找他呢?對不起,她忙得分不開身。她伸出手跟他要身份證。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他的證件,同時口袋裡的鋼蹦兒也一併掉了出來,落在晶亮雪白的花崗岩地板上,頓時滿地叮噹亂滾。董丹現在沒心思去管這些。黃髮女孩迅速掃視身份證上的名字,核對是否和名片上相符。他早已經把名片重新印過,所以現在名片上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證是一致的。董丹不懂其中的危險性,任何人若對他的身份有懷疑,不消幾分鐘就會根據他的身份證在電腦上搞清楚他是誰。黃髮女孩記下了董丹的身份證號碼,董丹站在一旁也不自主地跟着默念他那個十八個號碼組成的身份。

董丹走進了午宴大廳。這兒的舞台大得可以容納一個中型管弦樂隊。原木地板搭的舞池塞上幾百個舞客不成問題。大廳里四處飄着氣球,氣球下垂着巨大的彩帶條幅,上面寫着今天的贊助廠商。橫跨舞台上方的布幔則寫着:"掃除文盲,救助貧困學童就學!"這類名目的募款餐會,董丹早就參加過很多次了。主人多半都是那些中國經濟改革開放後一夜致富的有錢人。一個身穿剪裁合體的西裝的男人從董丹身邊走過,身後跟着秘書、保鏢、崇拜者,以及那一股昂貴香水氣味。董丹趕緊讓出路來。在這些大人物面前,他覺得自己十分藐小。隨着每一次的餐會,這些人好像一次比一次有錢,名氣一次比一次更響。

正在找位置坐下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董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看見一頂大棒球帽,帽子底下露出一張小臉蛋,被左右兩隻巨大的銀色耳環夾在中間。

"我從接待櫃檯那邊兒就一直叫你!"她打開手掌,裡面有六個鋼蹦兒。

董丹望着她,心想她八成認錯人了。

"你這麼有錢呀?"她說,"六塊錢掉到地上都懶得撿?"董丹除了"謝謝",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把鋼蹦兒交回到董丹手上後,那女孩突然像要捉弄董丹似的對他說:"坐一塊兒吧?"邊說邊把一個大帆布包甩到肩後,揚揚下巴指着她前方的座位。

董丹還來不及回答,那女孩已經拉住他那隻裝了假麥克風跟破照相機的挎包,領着他穿過了人群和桌椅。她喊他"董鵬",那是他幾個月以前就停用的一個假名。台上的主人宣布記者會開始,董丹卻只想找機會擺脫她。

這些記者會的主人早有經驗,已經把大廳的門給關上了,以防一些記者老油條在報到處簽完名領了錢就溜掉,晚一點再溜回來吃飯。現在他們派了人在大門把關,這種沒有職業道德的人一個都無法開溜。董丹找尋所有的出口,很不幸地連男廁都是設在宴會廳里。唯一沒人看守的只剩在舞台旁的那個出口。

他站起來,一雙長腿蹭着椅腿和人腿走出去。他知道有幾個接待人員正在注意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他高大身材成了麻煩。出了宴會廳,一個男人正在那兒抽煙。

"怎麼走了?"

不用回頭,董丹就知道那女孩又追出來了。

"我得抽根煙。"董丹說,感激那人給了他撒謊的靈感。

"董鵬,你知道今天這場記者會最讓我不滿的是什麼嗎?"她豎起拇指朝宴會廳方向指了指,大搖大擺地朝他走來。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八歲,或者更大一些,人很瘦,胸脯平坦,一雙大眼睛勾着黑色的眼線,看上去她從生下來就失眠到現在。

"不知道。"董丹笑了笑,"你怎麼老叫我董鵬?"她的手勢比了一半,這下停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她不知道該疑惑自己的記憶力,還是該疑惑有人在跟她的記憶力搗蛋。

"我叫董丹。"他回答,一本正經地。

她笑着說,反正"董鵬"這個名字肯定不是她胡編的。她姓高,單名一個"興"字,這名字是她父母給她取的。她那對不苟言笑、食古不化、莫測高深、四眼田雞的教授父母對他們這個女兒沒有別的期望,就希望她能高高興興。董丹點點頭,笑了。她繼續說,她並不奇怪他除了"董鵬"以外還有別的名字,因為每個人都有筆名,否則誰敢在報上寫那些具有爭議性、挑釁又挖苦的文章呢?她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高深",專門用來寫一些批評時下請媒體吃宴會與送禮的文章。她擔心如果這些文章用真名發表的話,她就收不到這些宴會的邀請了。董丹更加會意地點頭,笑得也自在了,搞不好就是她冒用了他的假公司名片?她說給自己取"高深"這個名字是想要開她父母的玩笑。高深、高深、莫測高深,他們就喜歡擺出這種樣子。

她話中的很多詞兒,董丹都沒聽過,至少有三個地方他沒聽懂。

"我能證明你和董鵬是同一個人。"高興說着打開名片夾,掏出了其中一張。那正是幾個月以前,他用的那種名片。上面有着他已經報廢的假名"董鵬"。

"怎麼樣?是你親自給我的。"

這張卡片的設計剛才也在登記處出現,不知被哪個神秘的宴會蟲同行給盜用了。難不成這麼多人都在伏擊他,他唯一的小小野心就是來吃一頓好飯呀!

"肯定不是我給你的這張名片。"他說。

"少蒙我!"

高興(或高深)的嗓門使旁邊抽煙的傢伙差點給煙嗆着。

"別以為我記性不好!我欣賞的人一般我都不會搞錯。"她說。

董丹望着她,不確定她用"欣賞"兩個字跟字典上所說的標準用法是不是相同。她有些男孩子氣,擦了深紅色口紅的嘴跟她那張蒼白的小臉實在不是一回事。

"我欣賞你是因為你不像其他人那樣假模假式。"她向他伸出手,看他猛眨眼睛,這才勾勾手指頭說:"給根煙吧?"他掏出他的香煙,她看了看煙盒包裝,抽出一根點上。剛抽一口,她立刻把它熄了。董丹看着她把煙蒂丟進了垃圾桶。

"你抽的這個叫蚊香。"她指指垃圾桶,"拿它來做熏臘肉也行。高中生抽的最便宜的煙也沒這麼次。""你在哪個媒體工作?"他問,打算跟她交換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她說,遞給他一張名片。

他點點頭。"自由撰稿人"是什麼?接着她又跟他提起很多她寫過的文章,希望他會對這些文章有一點印象。他點頭點得更用力了,好像他真記得似的。接着她又說,那天看見他和陳洋在一起,她本想過來跟他聊聊。你倆一定是老鄉吧?她問董丹能不能介紹陳洋給她認識認識,董丹還來不及拒絕,她已經讓他不必裝蒜,因為從他倆相近的西北口音,她早就猜出來他們是老鄉。別擔心,她得到了大師的地址電話,一定不會泄露出去。

"對不起,我得走了。"董丹瞄了一下他的手錶。

"想不想趕在別人之前發這篇稿子?"高興不知從哪裡就抽出了一張紙。"我早就幫你寫好了。這些記者會都千篇一律,寫過一篇以後,只要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其他什麼時候都可以照用。"她那張看起來似笑非笑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看起來比較無邪。"你可以拿這篇去放在你的網絡媒體上,我不會指控你剽竊。你呢,把陳洋的電話告訴我。這個交換你覺得怎麼樣?""我真的跟他不熟。"

"得了吧,一看你們就很熟。"

"他的畫我都看不懂…"

"誰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保護他的隱私是你的責任,所以我就說嘛,你這個人看起來很正直。"她那塗了深色唇膏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容看起來有點不太友善。

董丹猶豫了。他想立刻走人,找個藉口把她甩掉,然後迅速離開此地。可是,他必須找出另外那個蟲子,把他置於自己的監視之下,在他毀了自己之前先毀了他。

"成交不成交,董鵬?"高興進一步逼問。

一直讓她喊你那個已經停用的假名,實在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更別提你那家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現在又多出一個職員。看來他陷入了重重險境。

"陳大師他最近不舒服,不想被人打擾。"董丹希望他扯的這個謊能夠讓他暫時渡過難關。

"我知道,報上有消息,說他兩天前住進醫院了。我就是想知道他住的是哪家醫院。"高興說。

原來那老傢伙是真病了!大概除了他董丹,所有人都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