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玉山居 - 第2章

嚴歌苓

「才這幾個錢?累死累活的!」馮哥說道,頭輕輕搖晃。那是他唯一能動起來自如的部位,所有肢體語言的表達力都集中在那裡,因此輕蔑、不屑、憐愛就在那晃幾晃上超豐富地表達出來。

補玉老大的不高興,臉上卻還是笑着。她開了五年店,練出了結實的笑臉,受別人氣或給別人氣受笑臉都撕不破。她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第三年就還了從周在鵬那裡借的兩萬元款(她還硬付了他五分利),第五年把每個屋的空調都換成了新式的,擴建了澡房,添加了卡拉OK歌房和四張麻將桌的棋牌室。憑什麼讓一個癱子來可憐她?補玉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跟他頂撞起來,就假裝聽見孩子在什麼地方哭,一邊叫着:「燕兒啊!怎麼不看着你弟弟?看他哭什麼呢?…」一面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門外。出了大門她氣更大:癱得就剩個頭了,還敢沖我搖——我容易嗎?把公公婆婆的房子還翻蓋了呢!要不是周在鵬讓逼他稿債的人逼得差點中風,他已經把「補玉山居」寫成大篇報道,把補玉吹成優秀農民企業家,登在報紙上了。

第二天幫癱子推輪椅的年輕女人和一個住店的男客吵起架來,補玉勸開之後,男客人衝着年輕女人的背影輕輕地又是狠狠地吐出一個字:「雞!」

這一提醒,補玉恍然大悟,癱子馮哥回回帶來的都是「小姐」。原來是個色癱子,可他怎麼跟小姐「色」,補玉想都不願想。總之她一直以來對他的敬畏,以及神秘感一下子全沒了。再見到他,補玉說話行動一點也沒有先前的不自在。

「補玉,你來一下!」馮哥又叫道。

「忙着哪!」補玉笑嘻嘻地從廚房窗口露出臉。

「問你句話!」

「擀麵條哪!」補玉這次把兩隻沾着白面的手從窗口伸出來。

「你過來!」馮哥在輪椅上坐着,鼻尖一挑。不知怎麼,他也明白自己不必在補玉這裡繼續要威嚴了,所以也笑眯眯,似乎說:你覺得我不是個東西就不是個東西吧。

補玉扭扭搭搭地走出來,謝成梁在對面的絲瓜架下摘絲瓜,看看她,他明白媳婦是個很有譜的女人,一點不會讓男人們占她便宜,所以就不會讓他暗地吃這些男客們的悶虧,暗地裡扛王八蓋子。補玉兩手白面,所以只能用嘴把零散在眼睛前面的頭髮吹開。

「你推我出去走走。」馮哥說。

「馮哥,咱這兒十幾個客人等着吃我晚上的手擀麵呢!」補玉仍然白襯衫,藍牛仔褲,一大把頭髮簡單地在腦後捆個馬尾,半點開店老闆娘的江湖氣都沒有。

「讓他們等!」馮哥說,「不走遠,就去河灘上逛一圈。今天風小。來吧。」

補玉想,這個殘疾可真叫身殘志不殘,他讓你推他的輪椅,好像是你撈到了天大的美差!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把圍裙往院子裡一張餐椅上一搭,對丈夫說:「成梁,你接着擀麵,我陪馮哥遛個彎就回來!」

她推着輪椅,把馮哥的臉轉向大門,扭頭又對丈夫做個鬼臉,意思是:「我遛遛這癱子,你不會吃醋吧?」

她和馮哥到了河灘上,馮哥叫她替他點根煙,又讓她替他把某人扔的一個可樂瓶從水裡拾起來,先擱到小樹叢里,省得他看見討厭。然後他說:「補玉啊,你是我看見的最優秀的女人。」

補玉半笑不笑地從一個彎腰姿態抬起臉,看着他,意思是:你終於要跟我「色」啦?你「色」得了嗎?

「真的,你太能幹了。你那沒心沒肺是裝的。」

補玉想,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好像不是想把我曾補玉變成他那一溜兒推輪椅的女人之一。

「我想聘用你。」

「推輪椅啊?」

「那可太大材小用了。推一天輪椅,付她們出台費就行。」

補玉站直了,讓他明白她在等他下文。

馮哥:「我先要把你的店買過來。你這『補玉山居』創意不錯,買過來我讓它一年就在北京天津家喻戶曉。買了你的店,我會大大擴充,你就是我聘的總經理,怎麼樣?」

補玉太意外了。一般來說她的直覺不會讓她對任何人的主意太意外。

「那得看馮哥開什麼價。」補玉笑着說,笑出精明難纏來。她賣山貨、賣香椿芽都是這個笑臉。她繡的虎頭枕給收購時,她要求漲價也是這個笑臉。

「我能虧待你?」馮哥說。

補玉等着。他開多少價她會接受?她還不知道。她知道對面這副淺茶色眼鏡後面的眼光夠毒,看上的東西一定是個寶礦,價值越開採越大。她得把日後那些被開採的價值也算進去,不能讓他糊弄了,只付個野礦灘的錢。

馮哥一直不說他到底想拿多少錢來收購「補玉山居」。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接他的車來了,他才把補玉叫到他屋裡。他果然只想把「補玉山居」當野礦灘收購。補玉笑嘻嘻地說她跟丈夫商量了,兩人年紀輕輕,賣了店幹什麼?還不閒得長毛嗎?馮哥把他的打算告訴了補玉:他將雇用補玉做總經理,把謝成梁也搭進去,看看大門什麼的。但他開的工資數目讓補玉差點兒笑出來:也就是他那些推輪椅的女人兩晚上的出台費。

事情談崩了。補玉厲害就厲害在她讓它崩得挺漂亮。她打着哈哈說:「給您打工我能要您錢嗎?真不是錢不錢的事。主要是當老闆娘的癮還沒過完,您再讓我過一兩年吧!」

馮哥那次走了之後,很久都沒再露面。後來一條柏油路鋪進來,北京人一群群地來了,「補玉山居」天天客滿,周末各屋都得搭床,一台洗衣機早就不夠用了,現在是三台洗衣機在謝成梁父母家運轉,被單曬得遮天蔽日。村里在三四年前有幾家效法補玉開店,但因為不是品牌,也因為店主沒有補玉的素質,一直邋裡邋遢地混,所以生意始終寡淡,但是到了「補玉山居」實在拉不開栓的時候,一些沒床位的鴛鴦們只好去那些店湊合。柏油路修進村這年,村里已有十二家客棧,什麼名字都有,「農家樂」、「靠山青」、「山水情」…但沒有一家像「補玉山居」這樣紅火。這是補玉開店的第十年,周在鵬這年來住了幾天,一背臉就嬉皮笑臉地對補玉說:「補玉呀,你越來越像名牌酒店的女老闆啦!」

當柏油路把一個建築隊載進來時,曾補玉意識到她的頂峰時期已經過去。村里把地租出去,租給城裡的開發商,在河下游修建度假村和水上樂園。最大一片地租給了一個億萬身價的地產商。那片地在河對岸,地勢稍高,一面是水景,一面是山色。破土動工那天全村人都過節似的樂呵:他們的日子從此該不一樣了,從此該過上北京的日子了。補玉卻滿心悵悵的,站在人群最外面觀望。這個億萬富翁想把世界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讓這裡人走上北京的柏油路,讓河上架了橋,車子從橋上過往無阻,還會讓法國房子在山裡紅林子裡站起來——據村里人說億萬富翁要把度假莊園蓋成法國式。她看見謝成梁張着嘴大笑,便開始往他那邊擠。村長和開發商的代表在講話、握手,接過一大口袋糖果和幾條香煙,村民們全拍起手來,就跟村子和開發商聯了姻辦起喜事來一樣高興。他們多省事,關在山裡見不了世面,現在世面來見他們了。補玉走到丈夫旁邊,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幹嗎?」謝成梁說。

「回去拾掇羊肉去,客人等着吃烤全羊呢。」

謝成梁正想跟她走,又站住。他不能當眾被媳婦扯回去。補玉明白這一點,撒開手自己先走了。五分鐘之後,謝成梁必定會跟上她。補玉總在人前讓謝成梁做大丈夫。一般來說她走了之後,謝成梁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會假裝厭倦了眼前的熱鬧,跟身邊的朋友大聲說:「走嘍!」朋友們若問:「急什麼?」他會說:「忙着呢,回家還得打老婆罵孩子!」

補玉還沒走到「補玉山居」大門口,謝成梁已經趕上來,「一二一」的腳步在急行軍。

「喂,你知道那個億萬富翁是誰嗎?」謝成梁問道。

「愛誰誰。」補玉說。

「就是那個馮煥!」

補玉看着丈夫,心想,馮煥是誰?我該知道這個名字嗎?她這樣看他還想讓他明白:管他是誰,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這個孫子是他們的災星,正是他讓「補玉山居」的好光景到頭了。

謝成梁還是睜大眼看着媳婦。補玉看到這幾年他老了不少,一個小客棧雜活都是他的。補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從來都沒有工夫好好看看他,否則也該看到這張臉怎麼就乾巴了,打起那麼多皺,眼珠也黃了。

「就是癱子馮哥呀!」謝成梁眼睛瞪得凸出來,就像他突然發現自家親戚做了中央委員,他說說都沾光。

補玉好像並不驚訝,她覺得自從她回絕了姓馮的,冥冥中就在等他來這一手。

兩人走進了「補玉山居」。剎那間補玉覺得這個一直讓她得意的地方突然變得寒磣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間房前面又加了一進院子,又是九間房,磚是紅磚,而老院子是灰磚,前院的地沒有墊平,低處積的雨水漚出一片褐色的苔蘚。兩棵桃樹還小,中間不知被哪個客人牽了根粉紅尼龍繩,上面搭着幾條洗糟了顏色的三角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繩子帶彈力,三角褲們快着地了。還有幾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們夜裡就着酒啃的,現在骨頭上黑黑地裹着一層忙不迭的螞蟻。就是有三個補玉,同樣的閒不住,都來不及跟在這些人後面清理。補玉想到億萬富翁馮煥將來的法國式莊園裡,肯定不會有人敢隨地扔雞骨頭。所以周在鵬在又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補玉花三十萬塊錢把山居的格調大大提升,形成古樸風雅的風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裡的環境。補玉將會俏皮地白他一眼,說:「哪來這麼多錢呀?你借給我?」但那時周在鵬將不會像第一次那樣慷慨。

現在的廚房在院外,對着大門,這樣就不會讓炒菜烙餅烤全羊的氣味飄到客房裡了。補玉跨進廚房,嚇了一跳,從昏暗裡站起一個人,手上拿着一個玻璃杯。

「沒開水了。」那人說。

補玉這才看清他。他是昨晚來的客人,姓張,登記簿上他的全名叫張亦武。「補玉山居」開張的第三年他就來住過一次,為了上山找刻圖章的石頭。後來再來住,就不是一個人來了,跟他一塊來的女人比他個頭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歲。兩人一把歲數了,只要得空就手牽手。有時吃飯不挨着坐,隔着一桌菜兩雙眼還那麼顧盼傳情,假如有人注意他倆的相顧,兩人都會害臊,犯了錯誤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兩人從來不住一間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間集體客房,壘了大鋪炕,年輕人結夥來玩喜歡在炕上瘋,尤其天冷的時候,炕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十來個人能「嘎嘎咕咕」笑到凌晨。住宿登記簿上一向只登記張亦武一個名字,所以補玉後來在心裡把跟他同來的老女人叫「蔣雯麗她媽」,因為她和蔣雯麗很像,只是大出一個輩分。有一次補玉問老張「蔣雯麗她媽」叫什麼名字。老張告訴她叫「文婷」。補玉又問,是姓「文」嗎?老張說是的。補玉再見到「蔣雯麗她媽」時便張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卻沒有反應。補玉並不生氣,客人里用假名字的多了。補玉只是可憐他們,上了一把年紀,還撲騰到這大山里來做野鴛鴦,做鴛鴦也不實實在在地做,牽牽手遞個眼波,水中月鏡中花似的。「補玉山居」的集體客房一個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費用六十元,再乘上二,這一對老鴛鴦一天花兩百元就牽牽手遞遞眼波,在補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這就灌了暖壺給您送去!」補玉對老張說。

「不用了,我們這就出門。」

補玉看看老張的打扮,一頂舊布帽子,一雙旅遊鞋,胸前挎了個傻瓜相機,很笨重老式的那種,在其他人那兒,早就被淘汰了。老鴛鴦們每回來都愛順着河道往上遊走,有人看見他們挨着坐在石頭上吃餅乾喝啤酒,或者撿一小堆石頭,用放大鏡一個個地仔細打量。他們儉省得可笑,啤酒是從北京超市買的,因為村里小賣部的啤酒一罐要貴一毛多錢。他們雖然寒磣,但不像一般客人的素質,從來都是把出去遊玩時產生的垃圾帶回來,扔進垃圾箱。補玉注意到老張手裡的玻璃杯一直跟着他,好幾年沒變過。二十年前人們都用這種用果醬瓶子做玻璃杯,外面套個塑料彩線編織的杯套,為裝飾也為了防止燙手。老張的果醬瓶外面的塑料線編織套顏色狼狽,看上去超過二十年高壽了。

「您回來吃午飯嗎?」補玉問他。

老張已走到門外,槐樹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臉上。補玉突然看見了許多年前的老張。不,小張。退回去三十年,叫張亦武的這個男人應該是好看的。應該非常清秀,幾乎楚楚動人:一張尖下巴的白淨臉,笑起來窩進兩頰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張笑着說。

「午餐費可不退喲!」補玉俏皮地說。

「沒關係。」

補玉看出老張為二十塊午餐費心痛了一下。老張第一次來「補玉山居」時補玉就發現了他的不寬裕。那是五年前,「補玉山居」一個床位才十塊錢。他問有更便宜的沒有,回答是「沒了」。他的臉剎那間空白了,能看出他預期的價錢和現實差異巨大,但他又像那種好面子,不願還價的人。當時是下午三點多,假如趕回鎮上,再去趕回北京的長途車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趕不上末班長途車就意味着得花更多的錢在縣城住店。所以他痛下決心,就敲自己一筆睡個十塊錢的昂貴覺吧。但他那十塊錢的一覺睡得活受罪,大通鋪上同時睡了半個團小組的男青年(女青年團員們睡隔壁的大通鋪),大半夜都在扯着嗓子相互逗悶子,因為他們想讓隔壁的女共青團員們聽見。女共青團員們果然聽得見,不時爆發出大笑。

老張第二次來是和「文婷」一塊來的。補玉打招呼:「喲,把老嫂子帶來一塊玩玩?」老張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說:「這兒風景如畫空氣鮮美…」

那一次,老張去河南人開的小賣部買煙,回來問補玉,村裡有沒有賣便宜煙的地方。補玉問他花多少錢買了一盒「牡丹」,他告訴她十塊。補玉說:「把煙給我。」她拿着老張剛買回來的煙轉身就走。

小賣部開在進村的路邊,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最初漂流到北京當建築民工,後來發現了這個不大的旅遊點,就開始把河南的煙捲販過來賣,從一個土坯房發展成六間大屋,用河灘上的石頭壘牆,上面蓋着橘紅色瓦,經銷上百種雜貨。陸陸續續,這裡的百貨生意就被四個河南人包了。小賣部通風特差,一股骯髒的男寢室氣味——髒襪子、方便麵,一個月不洗的頭髮、張大嘴打呼嚕的氣味。店鋪到了晚上就是臥房,成捆的紙巾說不定就成了「席夢思」。

「老鄉,你這煙賣多少錢一盒?」補玉指着河南老闆背後貨柜上的「牡丹」。

「六塊八。」河南人知道「補玉山莊」多有名。

「你是見一個人開一個價吧?」

「我一直賣這價呀!」

補玉從圍裙兜里掏出老張的那包「牡丹」,往他面前一擱:「那你退我三塊二。」

河南人看看煙盒,說:「沒錯啊,這煙是我賣出去的。六塊八。」

「太陽還正當午呢,就說瞎話?」補玉話是揭露性的,態度卻並不撕破情面。「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後不來了。你一人坑他們,等於咱們所有人幫你受過不是?」

「哎喲,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錢沒多收,六塊八!」

「你賣了十塊。賣給了那個瘦瘦的、戴眼鏡的小老頭兒。」

「有證據嗎?」

「到了拿證據的份兒上,你說還有意思嗎?」

「沒證據你咋就信那小老頭?城裡人有啥好東西沒有?我在城裡幹了兩年活,碰上十個城裡人九個半是鱉日的!」河南人臉都紫了,微微發福的肚皮一圓一扁、一圓一扁。

補玉知道他是那種對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敵、友界限很簡單:城裡人、農村人。因此他覺得補玉對於城裡人的袒護是叛變行為。

「城裡人十個有九個半是鱉日的,那半個就是這小老頭。你坑也坑錯人了。」補玉說。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補玉口氣難聽了。她讓他明白,要是她曾補玉咬上誰,誰還真得流點血落點傷。

河南人打算進裡間去。

「你要耍無賴我能讓你明天就關門。我去告訴住店的每一個人,都別上你這兒來買東西,我說你的煙全是假貨,礦泉水全是河裡灌的,方便麵讓耗子撒了尿,我挨個兒告訴他們去,我不嫌費事兒。」補玉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個極其討厭的人。「我還有閨女、兒子,我能讓他們幫我跑腿,散布你的壞名聲!他們正放暑假,閒着也是閒着。」

河南人看見的的確是個討厭至極的補玉,這種女人各地的村子裡都有,她們讓你不死也脫層皮。這時老張從門外進來了,對補玉說:「算了,這回我忘了從北京帶煙來,下回不在他這兒買了。算了…」

補玉更成了一隻護小雞的老母雞,一隻胳膊伸出去,把老張擋在後面:「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讓你吃虧就是讓我吃虧,因為我的客人在這兒吃虧吃多了都不來了,我掙誰的店錢去?我沒錢掙,算誰的?!」

老張不知該走還是留。

河南人說:「我就坑他了,你怎麼着吧?」

「你聽見了吧?」補玉把臉轉向老張,「回頭給我作證。我去村委會叫人來砸店。這號外鄉人跑來敗壞咱們村的名聲,村里人非給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對頭是城裡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農民階級的女叛徒身上。他說:「你去叫唄!」

「我還得叫民警呢!你這種流竄犯誰知都幹過什麼,到咱們這兒來沒準兒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經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了,往收銀機旁邊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補玉一把抓過錢,塞在老張手裡。

「誰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說,「你那店裡住的狗男狗女經得住警察盤查?明里是旅店,暗裡就是讓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當你瞞得了誰?!」

補玉抓起收銀台上的公用電話,遞給他說:「鎮派出所的報案電話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

老張這時候使勁拽了她一下。她沒想到乾巴小老頭兒勁還挺大,把她拽得往後一趔趄。老張乘着勁頭把補玉拽到門外太陽下,補玉眼睛的餘光還看見那電話在台子邊緣上懸吊着,彈簧狀的電話線讓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這時補玉看着張亦武和「文婷」肩並肩順巷子往外走,巷子盡頭是柏油路,路的那邊是河。老鴛鴦總是順着河道往上遊走,上游更安靜,鳥獸多,人少。人要是相愛到他們的程度,這樣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頂事兒。

女兒和兒子走過來,兩人合擔一擔豆腐,是從村北邊的豆腐店買來的。燕兒是大姑娘了,開店不離開她。補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攏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第3章

桃花開得特別早,因為一個暖冬又接了一個暖春。頭一個來的客人把灰色帕薩特停在「補玉山居」門外,巷子給堵得滿滿的。補玉在睡午覺,納悶兒怎麼才三月就有人來這兒旅遊。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從自家院裡跑出來,往隔壁「補玉山居」走。村子裡的狗還沒進入迎接遊客的情緒,一聽到這輛從柏油路上開來的車往村子裡走,全叫起來,當補玉看見車裡下來個胖子時,狗們都叫得快嗆死了。

那胖子沒下車就開始大聲喊:「曾補玉!」

補玉這才認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鵬。捲毛卷鬢角連上了卷鬍子,周在鵬的臉是毛毛糙糙的一團。他還沒走到補玉跟前補玉就看見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滿斑跡: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湯。他老婆呢?這麼個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謝成梁不捨得穿這麼好的羊絨衫,但他什麼衣服都穿得乾淨整齊,武警儀仗隊隊員似的。一想到謝成梁還把周胖子當成「假設情敵」,補玉咯咯直樂。

「媳婦兒給你開什麼好伙食了?發福發得我都不認識了!」補玉跟他握手,感覺到周在鵬使的勁有點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跡點點的邋遢懷抱里。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周在鵬的眼睛在告訴她:咱倆的風流願還沒還呢,我能不來看你嗎?

「開車來的?」補玉也用眼睛告訴他:時不時還挺想你的!可想來個邋遢胖子!

兩個人面對面,都沒聽見對方嘴裡的話,都讀出了對方眼裡的意思,於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過日子要沒有一點兒出軌的危險,還有什麼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