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閣是座城 - 第2章

嚴歌苓

老劉從曉鷗的笑容里探明段總什麼也沒說。段總剜了那一眼,什麼罵人的話都省了。什麼髒字比那一眼更具殺傷力?

跑步機的傳送帶開始運行了。梅曉鷗腰帶上別着手機,耳機插着耳塞,右手在手機上一按。史奇瀾辦公室的電話號碼被她專門輸入,只需按一個字母就接通。一千多萬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瀾的老婆叫陳小小,曾經是身懷絕技的雜技演員,跟史奇瀾一塊創業時只有十七歲。陳小小總是靠得住,在北京那頭接電話。一聽是曉鷗,她立刻請"曉鷗姐等一會"。曉鷗邊跑邊想,陳小小一定是去關辦公室的門了。那是在北京郊區的一家硬木家具廠的辦公室。史奇瀾鼎盛時期,有十多家工廠,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貴硬木就富可敵國。現在他輸得只剩北京一家原始廠和一庫房存貨了。

"曉鷗姐,你快來一趟北京吧!"小小氣喘吁吁地說。

"怎麼了?"

"奇瀾不止欠你一個人錢;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到處跟人借錢!這幾天有人到家裡來要賬,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發上到處躺。他不見了!"

"誰不見了?"

"老史不見了!"

小小剛才關門就是要告訴曉鷗老史不見了的消息。

"你趕快來一趟北京!"

曉鷗不知道她去北京於事何補,能讓消失的史老闆復現?

"我要你來北京,是讓你挑一些值錢的存貨。我們庫里還有兩件黃花梨的鎮店之寶,你拖走吧!奇瀾欠你的債欠得最久,應該盡着你把好東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債主動起手來,拍賣我們庫里的東西,老史就再沒指望還你錢了!"

陳小小從她瘦小身子裡發出緊急呼籲。曉鷗給陳小小出主意,讓她找律師走動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瀾所有的債權人談判;所有珍貴木材和成品都暫歸法院封存,同時給史老闆一段時間恢復生產,每年的產值償還一部分債務、本金和利息。陳小小認為債權人不都像梅曉鷗這樣溫柔、上檔次,他們大部分比人渣高級不了多少。曉鷗急切地告訴陳小小,這不僅為了還債,更重要的是給史老闆一次浪子回頭的機會。這句話對於小小是十分中聽的。浪子回頭,回頭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條條地上岸,她陳小小都有活頭了。她嫁給老史的時候,嫁的近乎是赤條條一文不名的好男兒。史奇瀾多才多藝,赤手空拳,用好話都能把小小這種女孩子哄進被窩。曉鷗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師,嗓門大起來。她從對面的鏡子裡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蕩蕩,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北京的陳小小喊話,給她做軍師。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決下來,為史老闆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會珍惜這次機會,東山再起。小小聽進去了,在電話里一謝再謝,謝着謝着就哭了,她哭老史幾年都還不出曉鷗的錢,可是曉鷗對他們還這麼仁義…曉鷗玩笑說她多吃幾年利息也不虧嘛!

陳小小在那邊哭聲更緊。這是個苦慣了的女人,從小被打上十幾米高的天橋,被打出美輪美奐的空中舞姿,被打得無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歲跟上當時做木雕的史奇瀾,覺得沒有父親沒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瀾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員。現在老史最大的債主能給老史一條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這個。

陳小小終於道了再見,向曉鷗保證放下電話就去找律師商量。曉鷗又告誡她一條,光靠律師還不夠,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黃花梨的價值跟黃金一樣,送一件小小的小品還是值當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藥一樣,吞進曉鷗的每一句話,每句話之後她都使勁地"嗯"一聲。

掛斷電話她瞟一眼跑步機上的表,這一通電話打了整整半小時。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和脖子,感覺後腦勺的碎發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領時的冰涼。陳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從跑步機上下來時,克服着跑步機傳送帶帶來的頭重腳輕,突然發現一個人背身坐在划槳機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動作很逍遙,似乎在兩岸好風景之間流連。她意識到剛才為陳小小支招的話都給此人旁聽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剛走到門口,那人卻開口了。

"梅小姐,不再鍛煉一會兒?"

段凱文!

曉鷗把跟陳小小的對話飛速在心裡回放一遍。不管怎麼樣剛才的話是不該被這個人聽去的。她的職業操守也不允許她的客戶甲知道客戶乙的信息。萬一客戶甲看透了梅曉鷗是個軟柿子,捏捏無妨,讓人欠着一千多萬還不先下手為強拉他幾車黃花梨、金絲楠木抵債,反而幫欠債方打小九九、搖羽毛扇,他們可就有範本了。

段凱文微笑地看着曉鷗說:"梅小姐好厲害呀,什麼門道都摸得那麼清。"

梅曉鷗意識到她們的通話他是全程跟進,她所有的出謀劃策、教唆鼓動,力挺陳小小干損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聽去了。在他心目中那個嬌嗲溫柔,無奈地在男人海洋里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謀深算,少說有一千個心眼子的女疊碼仔。梅曉鷗知道男人都不喜歡第二種梅曉鷗。儘管他們在跟第一種梅曉鷗打交道時懷疑那層溫柔和淒艷是偽裝,但他們寧願要那偽裝。剝去偽裝的梅曉鷗跟老貓、阿樂們一樣,失去了她作為弱者的優勢。弱者倚弱賣弱的時候,容易巧勝。

段凱文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一點汗都沒有。這是個在乎健身的人。

曉鷗大大咧咧地補充幾句史奇瀾的趣聞,誇張她和陳小小的親密度,然後馬上轉換話題。

"段總跟我一樣,一天不健身就難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時間。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來了。"

"還好啊!"

"這是餓着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誠實和坦蕩讓曉鷗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關係就好了。她要是在別的場合里跟他結識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惡習,她又到哪裡去結識他?她結識的所有富翁都歸功於他們的惡習。梅曉鷗深知自己是被惡習滋養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惡習成全了梅吳娘,不然梅吳娘不會成為老家方圓百里的繅絲霸主。梅吳娘為梅家創下的祖業歸功於梅大榕的惡習。

晚餐期間,梅曉鷗忽略了十來個電話。但她沒有忽略去看那些來電的號碼。她挨着段凱文坐在庭院裡的西餐雅座。段總點菜很實事求是,前餐他只點了一份,供他、曉鷗和老劉分吃。湯每人都有,但他請服務員給自己來兒童分量的。主菜他為自己要了魚排配青蘆筍,曉鷗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給老劉,自己只留一牙兒。媽閣似乎是歡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筆的錢之後,人們糟蹋起其他東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盡力糟蹋。曉鷗其他客戶都是那樣,而這位段總是例外的。老劉主動請纓去餐廳里挑選紅酒,段總向他揮手應允。曉鷗緊跟老劉進了門,小聲叮囑:"劉司長,適可而止,別挑太貴的!"

(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着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面,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錢去得一瀉千里。)

老劉答應着,掃視了一下酒架上的陳列,然後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爾多。他把酒交給一個混血侍應生。

"段總今天輸了。要是他贏了,我就讓他請我們喝拉菲!"老劉說。他自知很不主貴,投靠段總這類闊佬就是要消費憑他自己能力消費不起的東西,因此對別人的輕蔑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難受。他似乎專職就是替人拉場子,替人花錢,替人高興和不高興的。

侍應生倒了一點酒讓段總先品一口,段總微笑着請老劉代勞。段總在吃喝上都是好說話的人。紅酒是他這兩年才喝懂一點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礦泉水都要捨不得一陣呢。段總在半杯紅酒下去之後又自我披露一句。曉鷗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該把傍晚那一肚子詛咒倒出來了:劉司長混蛋,我還以為你跟着飛機掉海里去了呢!那個時候到,沖了我的運勢,一把該贏的牌輸了!

但是一頓晚餐下來,段凱文一個字不提賭桌上的事。畢竟是有些風尚的人,有風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說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廁,還比如賭錢。

第二杯紅酒喝到一半,段總向曉鷗側過臉。

"曉鷗你這名字真好聽。"

梅曉鷗寬諒地笑笑,不揭露醉漢會重複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段總喜歡就好。"她大方地說。那麼大方,似乎接下去就會說,"你喜歡就拿走。"

"嗯,喜歡。"他把名字在嘴裡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紅酒,然後認真地承認自己真的喜歡。"結婚了嗎?"

這似乎突兀了一點。曉鷗感到錯愕,臉上一傻。

"離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說一雙穿壞的襪子,"早就離了。"

阿專來了,小聲跟曉鷗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曉鷗神色發生的突變連段總和專心貪杯的劉司長都注意到了。曉鷗下一秒鐘就復原了常態。她磊落地對大家說,來了個朋友,她去關照一下,馬上回來。她請大家別為她突然的離席影響餐後甜點的胃口,這家餐館的甜點絕對不該錯過。

段總看着她。曉鷗遺憾地對他笑笑:沒辦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說實話。

"馬上回來哦!"段凱文帶一點親昵的威脅對她說道。

曉鷗跟阿專開車往十月初五街行進,拐入魚鰓巷,再進一個短短的小巷,這就來到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裡發出上世紀剩菜的氣味。媽閣很多這樣的小餐館,上世紀五十年代恐怕就是這副孤陋模樣了。多少輸淨了錢的人,因為有這類小館子而不至於餓死。從窄而陡的木頭樓梯上去,就看見史奇瀾坐在小窗口。小窗那麼陳舊,把窗外夜色和窗內這個中年男人都弄舊了。

"史總!"阿專替曉鷗叫了他一聲。

史老闆轉過身。那份虱子多了不咬的從容勁很足。

阿專先向前跨一步,肥頭大耳地擋在史奇瀾和曉鷗之間:"你怎麼在這裡呢?"這句質問又是阿專替曉鷗發出的。剛才他已經和史老闆見過,他當然已經代表他阿專自己問過史總為什麼在媽閣現身了。

曉鷗上下看一眼這個史奇瀾:上衣是中式的,高檔棉布,白底細藍條,存心模仿農家織布機織出的民間工藝感,下面一條深灰褲子,膝部被兩個膝蓋頭頂出很大的凸包。這是在哪裡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狀?是想不開還是試圖想開而去抱膝而坐嗎?面壁還是面對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縱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對大海坐了很久。

"曉鷗我想了想,還就只能來找你。"史奇瀾說。他的手修長纖細,看它們拿畫筆拿雕刻刀的時候,覺得它們非常優美,此刻這雙手交握在上腹前,隨時打躬作揖。

"你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現在還在你們工廠的辦公室里嗎?"

在跑步機上跟陳小小通電話的時候是十點左右。北京跟媽閣不一樣,夜晚十點就是夜晚十點,郊區被占用之後的菜地深處只亮着一盞燈,那就是陳小小的辦公室。那樣的孤助無援,哭聲在荒蕪的菜地里連回音都沒有。

"她跟你打電話了?"史奇瀾皺起眉頭。

"你在哪裡藏了三四天?"曉鷗問。

"不藏不行,給他們吵得腦子不清楚,怎麼想辦法?"

曉鷗想象那些債主派的無賴帶上簡單臥具上門,進了史家的客廳就要安營紮寨,吃史家的伙食標準,史家實在開不出飯他們就從鋪蓋下掏出方面便,自己下廚。史家孩子耳朵里灌入的都是惡狠狠的悄悄話:"你爸不還錢你的小命當心點兒,哪天上學就再別想放學回家…""敢跟你爸說,你明天就別想放學回家!"

史奇瀾十二歲的兒子叫史無前,小名豆豆,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該跟小小打聲招呼再躲起來啊!"

"那娘兒們是頭一個吵我的,我頭一個要躲她!"他說着還微笑一下。他輸光了也不怕,小小對他的感情是輸不掉的。這是他微笑的含意,窮光蛋都有以之擺闊的財寶,小小是他的財寶。他吃准小小沒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麼都不會,兒子給她掃盲都嫌富餘,因此他討飯她都對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麼過來的?"曉鷗問。"過來"的意思是過境媽閣。史奇瀾還不上錢,曉鷗在海關把他掛了號,只要他一入境,海關就會通知她。海關沒有通知,證明他沒通過正當途徑進入媽閣。

老史又微笑一下,沒有回答。曉鷗於是明白他是從珠海偷渡過來的。四五千塊錢就有人幹這個,什麼樣的垃圾、破爛都可以被運送過來、過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瀾讓曉鷗還做過夢,那是個容易讓女人做夢的男人:仙風道骨,人間煙火味極淡;你懷疑他用一點點大麻,但很適量;還懷疑他年輕時作詩,當然年輕時人人都把自己寫的半不拉嘰的句子叫做詩。他帶着四十歲男人極少有的素淨的美,走進曉鷗的視野。曉鷗那時在媽閣剛做出點頭緒,史奇瀾是她當時接待的最大闊佬。他一直是中式褲褂,略長的頭髮,一個超齡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樣賭起來下手豪壯。最開始他還輸五六局贏一局,後來就不對了,兵敗如山倒地輸,先輸掉兩個工廠,後來印尼和菲律賓的木場也從賭桌上走了。幾億家產,一表人才,可憐現在靠偷渡船當垃圾給運進媽閣。

曉鷗想到老史剛才見面說的話。他想了想還就只剩她梅曉鷗一人可以投靠。他躲開人類也躲開陳小小和孩子,就想出這一着好棋來?他來找曉鷗的目的是求她在媽閣為他找個住處,他把幾件海南黃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錢。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錢,一定不會來找梅曉鷗,這點曉鷗明白。儘管老史輸成一副空殼子了,差的酒店還不肯住,打起曉鷗的主意來,因為他知道曉鷗是賭廳老闆的寵物,手裡掌握兩三間賭廳招待大賭客的免費房間。賭場拉人下水,甜頭先要給足。老史就因為多年前那點甜頭眼下吃苦頭。老史補充說陳小小看他像看賊,能偷出來的就是那幾件,太大的偷不出來,太貴重的也偷不出來,因為它們都被債主作了價抵債了。史老闆現在所有的債務加起來比他財產、房產的總和還多出一倍,史老闆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沒的不過是一個比一文不名還窮的老史;比一文不名還要窮一億多元。赤字一億多元值多少條史奇瀾的命?曉鷗想,與其這樣,不如讓他活着,不如讓他住進豪華客房吧。她為史奇瀾買了單:兩個菜都是這老舊餐館裡最貴的,史公子畢竟是公子。

史老闆推着一個沉重的大旅行箱,跟着曉鷗來到馬路上,他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的黃花梨物件都裝在裡面。媽閣地方毫不風雅,但願有人識貨,能讓老史賣個好價,把他工廠半年的水電費先還了。不然水電公司先攔着他,不讓他開工。曉鷗問老史,現在大陸的拍賣會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陸把黃花梨雕刻出手。大陸盯他的人太多,賣出的錢會直接進債主賬戶。別人不盯,陳小小那小娘兒們也饒不了他,現在只要有一分錢進賬,小小都會拿出一沓賬單摔在他面前:物業費欠了兩年多了,工廠的工人來討工資把鐵門都推倒了…

阿專見曉鷗和老史走過來,把煙頭往黑夜裡一扔就往停在十幾米外的轎車走去。

"阿專,替史總拎行李!"曉鷗呵斥道。

史老闆說他自己行,自己來。曉鷗又催阿專一句,阿專才蠢蠢欲動地走過來,拎起老史的箱子,放進車後備廂,落魄到底的史總連阿專都可以怠慢,阿專在媽閣這個大碼頭總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總去房間,我那邊事情還沒完呢。"曉鷗朝MGM那燈光塑成的輪廓擺擺下巴。她急於從史奇瀾身邊走開,一個輸成負數的負生命壞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聯想到他是通過她輸的,當然,媽閣的疊碼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個都會成為他走向輸的橋樑。

回到MGM西餐廳是十一點四十分,段凱文在喝餐後咖啡。老劉的額頭抵在鄰座的椅背上,醉相難看,像個倒了的酒瓶子。段凱文看見曉鷗馬上看了一眼手錶:你去了可不止一會兒。曉鷗抱歉地笑了笑,撫平裙子後擺在他身邊坐下來。

"今晚就不玩了吧?"曉鷗說。

"聽你的。"

"一會兒去蒸個桑拿,早點睡。明天精神會好點,再接着玩。"

"都聽你的。"

段總還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來了個大麻煩。剛才去了四十幾分鐘,把麻煩暫時平定一下,有口無心地吃幾口溶化的冰淇淋,還要接着去發落麻煩。曉鷗確實是要去接着發落老史,叮囑他不准近賭場一步。

段總陪她細嚼慢咽,突然說:"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匯錢了。"

這話曉鷗是懂的:我輸的一千多萬絕不會賴賬;我不是你剛才去見的那個麻煩。

曉鷗謝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們這行里哪有不急的?儘是急得失眠、脫髮、胃潰瘍的。段總不愧是段總,信息在他這裡點滴都不會浪費,他把在健身房聽到的和阿專咕噥的那一句通報馬上連起來了。

"你不急我急。"他微笑着說,"你一個女人,不容易。"

"謝謝段總。"

曉鷗眼圈都潮了。老劉帶來個如此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段總,以後要待老劉好一點。她向老劉投了一瞥複雜的目光,老劉的回答是呼的一聲鼻鼾。

段總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頭一回那樣突兀地問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這些年。就這麼帶着兒子過唄,她用小銀叉剝下化得稀爛的冰淇淋上的奶油,沒有比溫熱的冰淇淋更倒胃口的東西了。

"一個人帶着孩子怎麼做你這一行啊?"

"做也就做了。"

段總似乎要搞憶苦思甜,慢慢地談到自己求學和奮發。他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年夏天,在學校外面的小館子撿過垃圾筐里的圓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鹽醃過就着白飯吃。大四那年他父母從山東來看他,給他扛來夠吃一學期的煎餅,煎餅在五月初發了霉,他牽起晾衣繩,把所有煎餅搭上去曬太陽。大四的他已經敢把自己貧窮的家境晾出來曬太陽了。所以他從不跟別的企業家比成就,比財富;他只跟自己比。對比自己曬煎餅的時代(那天煎餅讓太陽曬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來令他心疼),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總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曉鷗交換。他似乎覺得曉鷗是團謎。一個楚楚可人的女子,幹上這麼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媽閣有幾個女人敢從賭廳拿出上千萬的籌碼借給一個個在賭檯上搏殺的男人呢?段總遊歷過不少賭場,而經歷女疊碼仔是頭一回。

"你什麼時候離的婚?"他問。

"我兒子兩歲多的時候。"其實她壓根沒有結婚。那個男人另有一個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條繁華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只要下水道不泛濫,往街面上漲它污黑的大潮,繁華大街一般意識不到下水道的存在,並且是極有功用極其活躍地存在着,因此也就默許它的存在。曉鷗的泛濫是發現懷孕之後。她興風作浪差點把大街給淹了。她並不是受夠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夠了他的賭博。她懷着三個月的身孕,只要看他坐在賭檯邊搓捻紙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臟腑流血,順着毫無內容的胃衝出口腔。她在拉斯維加斯MGM的賭廳洗手間裡對着馬桶咆哮,看見一股股淺紅色的液體湧出,她決定拿出行動來。她用那時還非常昂貴的手機給北京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男人的老婆。她說了自己的名字,只告訴那位老婆一件事:你丈夫每次來美國不是開會而是賭錢。那位老婆只回答了她一個詞:臭婊子!等她回到賭桌邊,見她把自己的初戀供奉給予的男人正對着手機狂喊,說他在開會,一會打回去。然後就關了手機。她又是一陣劇烈的噁心。她覺得自己作為下水道比那位作為繁華大街的老婆還要幸運一點,下水道往往比明面上的世界早一點明白災難的臨近,它根據人們扔進下水道的垃圾、死貓死狗死耗子判斷上面的世界給禍害成什麼樣了,給毀掉多少了。它還能根據順流而來的斷枝殘葉流沙污泥預知山洪快來了,暴雨臨近了。那位老婆住着華廈,但她絲毫不知道華廈已經被挖空了牆腳,隨時會傾塌。你告訴她挖牆腳的內賊是誰,她回你一句"臭婊子"!

段總聽着曉鷗敘述她美好而短暫的婚姻。這一番謊言對誰都無害,不妨就掛在嘴頭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萬份的履歷,誰要誰拿一份。

"哦,聽起來你前夫也做得挺成功的。"

"啊。"

"他叫什麼名字?北京那一批九十年代創業的人我大致都聽說過。"

"跟您比他那也叫創業?業沒創多大毛病養大了。"

"誰沒點毛病?我毛病多了,跟我待久你就看出來了!"

但願你能在賭桌邊待久。"也可能我自己毛病太大吧。"曉鷗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們合不來,就散了。"

"唉,你不容易。"

他哀憐地看着她。你不要哀憐我,償還我錢就行。你跟我拖三,我也不是故意要贏你的。你已經叮囑北京匯錢了,好,咱們下面三天看你兌現諾言。

段凱文要來賬單,仔細閱讀。據說真正的富翁都會認真審讀餐館賬單的。一瓶礦泉水的錢都不可以錯。他們對賬目的認真態度讓他們發財;他們要讓所有人對賬目都認真起來,大家共同發財。因此段總嚴厲而慈愛地向那個鬈頭髮的混血侍應生指出一盤沙拉的賬目:桌面上總共只上過一盤沙拉,怎麼會勒索他兩份費用?侍應生解釋那沙拉上不上都收錢,是跟牛排搭配好的,他將兩份沙拉拼在了一個盤子裡,那就是為什麼一盤沙拉顯得巨大的原因。段總馬上認了賬。他的認真和繁瑣都適可而止。再唆一句曉鷗會生厭的。

第二章

梅曉鷗給陳小小打了電話,通報史老闆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樣,從來沒有關手機的時間。都是勞碌的苦命女人。曉鷗沒有出賣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說老史給自己打了電話,身心皆健康,不過想躲幾天清靜,好好反思一下,好東山再起。小小有點酸溜溜地問:老史為什麼不向他老婆報平安,反而打國際長途呢?曉鷗的回答是現成的,很簡單啊,誰讓她梅曉鷗是第一大債權人呢,負債者首先要穩住最大債主,否則債主跟警方掛鈎通緝他怎麼辦?

陳小小在掛電話前說,一定讓老史打個電話給兒子,兒子無罪,白白受那麼多驚嚇和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