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185 - 第2章

劉慈欣

  「你看,屏幕上的紅色區域是已被記錄完畢的,照這樣下去需要三個小時。但這一段時間儀器和水晶棺不能受到頻率大於20赫茲,振幅大於2.5微米振動,否則會破壞已建立的分子坐標系,掃描必須重新開始。昨天我的同事對一塊白堊紀三葉蟲化石進行拍攝,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卻前功盡棄,振動來自蘇聯阿爾拜疆共和國一個廢金礦中的地下核試驗。但願以後三個小時中他們別再試了,世界和平萬歲!」

  這時是凌晨0點30分,新月正把它柔和的銀光撒在天安門廣場上。廣場上一片寧靜,一隻失眠的螢火蟲在廣闊的草坪上一閃一閃地飛着,空中一隻已熄了燈的廣告飛艇一動不動地懸着,在月光中像一隻浮在夜空的橄欖;廣場周圍過去時代的建築在靜靜地沉睡,再往遠處,林立着本世紀初出現的摩天大樓群。出於保護北京古老的文化環境這樣一種願望,這些高層建築大部分是按二十世紀出現的光亮派建築的風格設計的,摩天大樓的表面是一層鉛合金鏡面,以通過反射與環境協調。現在,大樓的鏡面反射着月光,如同夜色中一根根晶瑩的巨大水晶柱,使這座古老的城市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層夢幻色彩。

  這是公元二千一百八十五年六月十日凌晨。

  這時,地球仍是天上的一顆星。

  這時,北京仍是地上的一座城。

一、最高執政官

  一輛乳白色流線形的「東方」轎車行駛在長安街上。

  儘管地鐵的遂洞幾乎把北京的地下掏空了幾層,磁力運輸管道也在四五米高的半空中織成了一片錯綜複雜的網絡,市內的地面交通仍接近於飽和狀態,以至於北京的交通堵塞在本年的旅遊指南中成為這座城市可供觀賞的一大奇景。每天在北京的上空都有十幾架機艙全透明的直升機轉來轉去,載着來自大洋彼岸的汽車發明者的子孫們欣賞一陣。對這種有損於首都名聲的行徑市政廳和市民們多次向中國國際旅遊公司提抗議,但無濟於事。

  可是這輛「東方」車所到之處竟處處綠燈。為了這些綠燈,至少有十多名交通警因違反規定,用手動代替公正的計算機而被解僱,但其它的交通警仍前仆後繼,把能給這輛有着優曲線的乳白色小車開一次綠燈當作掛一次勳章。

  這是一輛全中國都熟悉的小汽車。

  開車是一位全世界都熟悉的美麗的女性。

  她生於2166年的春天,今年29歲。

  第一次看見她的人都認為她很文靜,而且很孩子氣。

  第一次看見她的人都會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這雙有着東方人黑色瞳仁的大眼睛不但會說話,而且還時時飄出聽不見的鋼琴曲,這曲子是柔和的,如《致愛麗絲》之類。但不是為了愛情;這雙眼睛飄出的鋼琴曲是無目的的,鋼琴曲是隨着這雙黑眼睛一起出生,就象銀光隨着星星一起出生一樣。

  她是女性中的女性,仿佛,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幾千年的女性的柔美沉澱下來,由一個水晶漏斗集中起後結晶成了她;她是女性中的女性,如果有一個測量女性氣質大小的儀器,這儀器一靠近她就會因為讀數太高而燒毀。去年,在剛剛落成的聯接亞洲和美洲大陸的白令海峽大橋上,她輕輕地撫摸那根高出海平面500米,寬為30米的巨型鋼柱,這鋼柱支撐着兩根直徑為3米的鋼索以吊起上百公里長的跨海大橋。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在旁邊看看她,又順着她的手看看被她接觸的高入雲端的青色鋼柱,驚叫道:「上帝啊,這根鋼柱要變成柔性的了!」當時歐洲的一位電視評論員在大橋上這樣向全世界報道:「白令海峽大橋現在仍在堅強地抵禦着北冰洋的寒風,北極的流冰仍在它那強壯的橋墩上轟隆隆地撞碎,但在她登上大橋並撫摸它時,它變成女性的了,以後人們欣賞大橋的柔美將遠多於她的雄偉。」

  她擁有的東方女性的氣質似乎並不只屬於自己,這氣質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磁場,能夠磁化進入其中的一切,使堅硬的變柔軟,使粗糙的變光潤。這時,她輕輕地扶着「東方」車的方向盤,仿佛那個黑色高強度塑料圓盤連同它下面的鉻合金連杆都變麵條般柔軟,她的雙手稍不當心就會使其變形。

  但正是這雙戴着雪白的長手套的手,捏着世界天平上三顆大砝碼中的一顆----它們掌握着這個面積有960萬平方公里,人口有20億的東方古國的最高權力。

  「東方」車駛過了天安門,它的目標是西長安街上的新聞大廈。很快,共和國的最高執政官看到了那座本世紀三十年代的巨型建築。它由兩個互相傾斜頭部碰在一起的部分組成,看上去是一個巨大的A字,現在,它那晶瑩的表面正反射着落日桔紅色的柔光。

  五年前,在這座大廈中,她作為新當選的最高執政官同全國20億人民見面。她的前任同她握手後,對她微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她至今也未能猜出那微笑的含義。

  新聞發布大廳的設計很有現代色彩,其妙處就在於它在視覺上根本不是一個大廳,而是沒邊界的。除了建造這座大廈的工程師,誰也不知大廳的牆壁是什麼形狀,它的地板是全透明的,地板的下部有和上部對稱的另一部分,這座大廳中的每一個人都似乎懸浮在無限的空間中,上下左右無任何參照物。這空間可依需要成為黑色或藍色的,也可出現幾顆星星或一幅全國地圖。據設計者稱,這可使這個大廳中的人置身於一種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境界。

  按慣例,每一個新執政官都有一分三十秒的時間在這個空間中對20億人民發表他(她)作為執政官的第一次講話。以前的每一任最高執政官都為這一分三十秒絞盡了腦汁,也確有那麼一兩次成為不朽的,但大多數都是被作為吹牛的新紀錄而載史冊。但她是個例外。

  她似乎沒有為這一分三十秒做過任何準備,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

  她站在那裡,一支手扶着透明的講台,身後是深遂的天藍色空間。

  她用那雙大眼睛看着20億人,20億人也在這廣大國土上的各個地方同時看着她。人民和他們的新領導者就這樣默默地對視着,他們的心在通過目光交談。

  這個時候,各大城市都打開了它們的巨形影像系統,在天幕上轉播最高執政官就職的新聞。在上千米高的夜空中,她的眼睛在凝視着這塊古老的土地。目光帶着沉思,帶着信心,同時人們也不能不承認,還帶着一絲憂傷。

  一分三十秒過去了,她開始了為期八年的共和國最高執政官任期。在這期間,人民可以隨時撤換她。

  「我是《光明日報》記者。剛才您什麼也沒說。」一個聲音在輕輕地提醒她。

  她從剛才的狀態中醒過來。「對不起,我覺得自己像個孩子。真對不起。」她的聲音比剛才那個還輕,像從四周這藍色的太空中飄來的一陣微風。

  記者們開始出現,很快在最高執政官的前面漂浮着一大群人。

  「《人民日報》記者。在目前的社會中您最喜歡是哪一部分人?您執政期間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最喜歡孩子們。我剛剛結婚,執政期間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興奮地問。

  「等等!」剛才那個《人民日報》頭髮很長的記者擠到前面大喊一聲。「您剛才的話當然可以對她們那類報紙說。」他指指剛才提問的那個姑娘,「但這是《人民日報》的問題,要求您做出一個嚴肅的回答!」

  那個來自《中國婦女報》的女孩兒惱羞成怒地瞪了長頭髮一眼,差點兒把微型錄音機扔過去。來之前主編對長頭髮說:「只要讓她知道我們是很厲害的,你這次就大功告成了。」最高執政官沉默了很長時間,讓人難以察覺地嘆息了一下。

  「朋友,您為什麼覺得我不嚴肅呢?我說的是心裡話,真的。我知道您希望我說我喜歡這個國家所有的人,我的最大願望是使我們的古國成為東方的一輪光芒四射的太陽,但今天我是對二十億人民說出我心中的愛和心中的願望,我不能撒謊啊。我再一次對您,也是對所有看着我的人嚴肅地說一遍:我最愛的人是孩子們,我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同步軌道上的通訊衛星把她的話傳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大公報》記者。您剛才的話是否暗示着目前共和國面臨的某些困境?」

  「按慣例,今天的這半個小時,是我個人做為最高執政官和大家第一次見面,也可能是我在任期里和大家的許多次見面中唯一的不談國事的一次。讓我們共同珍惜這個機會,好嗎?」

  「請說明您對傳統文化的看法。」

  「今後我會用行動說明的。謝謝。」

  「I

am

the

reporter

of

,what

is

the

greatest

achievement

you

had

won

before

you

was

selected?(我是《時代周刊》記者,您當選前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麼?)」

  「I

have

overthrown

a

saying

of

Aristotle:''The

fascination

and

the

right

can''t

gather

on

a

woman''(我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魅力和權力不可能在同一個女人身上出現''。為適合自己的需要最高執政官篡改了原話,Prettiness(美貌)改為fascination(魅力),wisdom(智慧)改為right(權力))」

  笑聲。

  「Reporter

of

<>,will

you

swerve

to

avoid

everything

today?(《太陽報》記者。您今天打算避開一切嗎?)」

  她微笑了一下。

  「Sorry,everything

is

initial.(請原諒,一切都剛剛開始呢。)」

  「我是《中央日報》記者,您剛才對《時代周刊》所說的話是否意味着您是憑魅力當選的?」

  「人民總是選擇他們喜歡的人作為領導者,這個國家的老一輩和新一代人都喜歡我,我真高興。」

  「這話是否暗示着您對自己的使命缺乏信心?」

  「領導者的信心來自於人民。現在,二十億人民在看着我,我想同每個人握手,握二十億次。現在我看不見你們,但你們在我的腦海中化成了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來自我收藏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兩幅油畫。其中的一幅叫《父親》,一個黃土高原上老農民的頭部占滿了畫面。烈日把他的臉曬得像黑人,黃土地上長年的貧窮勞累酷暑嚴寒給這張臉刻上了一道道深溝,還有那雙眼睛,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呆滯中含着善良,迷茫中透出渴望,那眼睛使我的心發顫。另一幅叫《戰爭年代》,畫面上是一個瘦弱得不能再瘦弱的老大娘,黑黑的草屋中只有她那一頭白髮反射着一絲亮光,我曾在畫布上仔細地找,發現那頭髮找不到一根黑的。看不到她的眼睛,因為這雙眼睛緊貼到手中正在做的一雙布鞋上。她的像乾柴一樣的手吃力地抓着布鞋,身子彎曲着,似乎永遠直不起來。她好像在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縫進那雙布鞋。那是為戰場上的士兵做的鞋,那些士兵當時正在這塊士地上為共和國的誕生而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