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紀元 - 第2章

劉慈欣

  「我怎麼知道,到北京才能知道嘛!這有什麼能不能的,你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爸爸媽媽現在多麼想我呢!」

  「讓他們想去吧,我們倆作個伴兒,沒人敢碰我們!」

  「對了,你叫什麼?」

  「李華華。」男孩回答。

  「我叫張小夢。」

  「是做夢的夢嗎?」

  「是的。」

  「你多大了?」華華問小夢。

  「十一,你呢?」

  「我十歲。」……這時是一九九九年三月二日。

  這似乎是一個很小的故事,兩個孩子,只能被車站派出所收容,然後由各自的父母領回家,然後各自繼續他們剛剛開始的人生旅程,走向一個幸福的,或悲慘的未來。

  這也似乎是一個極普通的夜,在這個夜裡,時間在流動着,從無限遙遠的過去平緩地流來,向無限遙遠的未來平緩地流去。「不可能兩次進入同一條河流」不過是古希臘人的夢囈,時間的河流一直是同一條,生活的河也一直是同一條,至少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這條河總是以同樣的節奏流啊流,流個沒完,這條河就象徵着生活和歷史的永恆。

  鐵路兩旁的人們是這麼想的,華北平原上的人們是這麼想的,亞洲大陸上的人們是這麼想的,整個地球行星上的名字叫人的碳基生物都是這麼想的。在行星的這一邊,人們在這條大河永恆感的籍慰下,安睡着。他們堅信這神聖的永恆是任何力量都不可打破的,這信念潛藏在每一個人的意識深處,使得他們即使在這個夜裡,在一九九九年三月二日的這個夜裡,仍能編織着已延續了無數代人的平靜的夢。

  華北平原上行駛着一列普通的客車,如平原上一條發光的長蛇在滑動。

  列車上有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兒和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兒,靠着車門處的過道上,睡着了。車外黑乎乎的大地睡得更深,一排排的黑樹掠過,在車中看去夜色中的大地好似一個在宇宙不停轉動的巨大圓盤……蒼穹上,斜在西天的銀河還沒有夏季那麼燦爛,冬夜的星座:金牛座,獵戶座和大犬座已接近西方地平線;夏季的星座:天琴座,武仙座和天秤星座已經出現。一顆顆星如一顆顆遙遠的眼睛,從宇宙無邊的夜海深處一眨一眨地看着人類世界,看着這個行星上存在了五千年的文明,但今夜,這來自宇宙的目光有些異樣。

  這個夜,和過去五千年中的無數個夜不一樣。

  就是在這個夜裡,人類所知道的歷史已走到了盡頭。

  死星

  一、超新星

  在我們周圍十光年的宇宙空間裡,天文學家發現了十一個太陽,它們是:比鄰星,半人馬座A,半人馬座B,以上三顆恆星在彼此的引力下維繫在一起運行,構成了一個三星系統;天狼星A,天狼星B,盧伊頓726-8A,盧伊頓726-8B,以上四顆恆星分別構成了兩個雙星系統;

  巴納德星,佛耳夫359,萊蘭21185,羅斯154,以上四顆是單星.天文學家們不排除這樣的可能:也許這個空間還有一些非常暗的或被星際塵埃擋住的恆星未被探測到。

  天文學家們注意到了這片空間中有大團的宇宙塵埃存在,這些塵埃象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烏雲。安裝在人造衛星上的紫外探測器對準這團遙遠的星際塵埃時,在吸收光譜中發現了一個216毫米的吸收峰,由此認為這些星際塵埃可能是由碳微粒組成的,通過這些星雲的反射性質,推測組成星雲的碳微粒的外部還覆蓋着一層薄冰。塵埃粒子的大小範圍從2毫微米到200毫微米,與可見光的波長屬同一數量級,結果,塵埃對可見光是不透明的。正是這片星際塵埃,擋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顆恆星。那顆恆星直徑是太陽的23倍,質量是太陽的67倍。現在它已進入了漫長演化的最後階段,離開主星序,步入自己的晚年期,我們把它稱為死星。

  如果它有記憶的話,也無法記住自己的童年。它誕生於五億年前,它的母親是另一片星雲。原子的運動和來自銀河系中心的輻射擾亂了那片星雲的平靜,所有的雲體粒子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向一個中心凝結。這莊嚴的塵埃大雨下了二百萬年,在凝成的氣團中心,氫原子開始聚變成氦,死星便在核大火中誕生了。

  經過劇變的童年和騷動的青年時代,核聚變的能量頂住了恆星外殼的坍縮,死星進入了漫長的中年期,它那童年時代以小時、分鐘甚至秒來計算的演化現在以億年來計算了,銀河系廣漠的星海又多了一個平靜的光點。但如果飛近死星的表面,就會發現這種平靜是虛假的。這顆巨星的表面是核火焰的大洋,熾熱的火的巨浪發着紅光咆嘯撞擊,把高能粒子象暴雨般地撒向太空;大得無法想象的能量從死星深深的中心湧上來,在廣闊的火海上翻起一團團剌目的涌浪;火海之上,核能的颱風在一刻不停地刮着,暗紅色的等離子體在強磁場的扭曲下,形成一根根上千萬公里高的龍捲柱,像伸向宇宙的紅色海藻群……死星的巨大是人類頭腦很難把握的,按照比例,如果把我們的地球放到它的火海上,就象把一個籃球扔到太平洋上一樣。本來,死星在人類看到的星空應該是很亮的,它的視星等是-7.5,如果不是它前方3光年處那片孕育着另一顆恆星的星際塵埃擋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線的話,將有一顆比最亮的恆星——天狼星還亮5倍的星星照耀着人類歷史,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那顆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那夢幻般的藍色星光,一定會使人類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靜地燃燒了四億六千萬年,它的生命壯麗輝煌,但冷酷的能量守恆定律使它的內部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核火焰消耗着氫,而核聚變的產物氦沉積到星體的中心並一點點地積起來。這變化對於擁有巨量物質的死星來說是極其緩慢的,人類的整個歷史對它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四億八千萬年的消耗終於產生了它能感覺到的結果——隋性較大的氦已沉積到了相當的數量,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臟漸漸變暗,死星老了。

  但另一些更為複雜的物理法則決定了死星必須以一種壯烈的方式維持自己的生命,它中心的氦越擠越緊,周圍的氫仍在聚變,產生的高溫點燃了中心的氦,使其也發生了核聚變,恆星中所有的氦在一瞬間燃起了核大火,使死星發出了一道強光。但氦聚變產生的核能僅為氫的十分之一,所以死星在這次掙扎之後更虛弱了。這被天文學家稱為「氦閃」。「氦閃」的強光在太空中穿行3年後到達了那片星際塵埃,其中波長較長的紅光成功地穿過了這道宇宙屏障。這束紅光又在宇宙中旅行了5年,到達了一個比死星小得多的普普通通的恆星——太陽,也照到了被這顆恆星的引力抓住的幾粒宇宙灰塵上,人們把這幾粒灰塵分別叫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土星,木星,火星,金星,水星,當然,還有地球,這時是公元一七七五年。

  那天晚上,在地球的北半球,在英國的溫泉城市巴思,一個高等遊樂場的音樂廳外面,一個生於德國的風琴手,威廉。赫歇爾,正用一架自製的天文望遠鏡貪婪地探視着宇宙。燦爛的銀河是那樣吸引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灌注於望遠鏡中,以至於他的妹妹卡羅琳只好在他觀察時用小勺向他口中餵食。這位十八世紀最卓越的天文學家一生都在天文望遠鏡的目鏡前渡過,在星圖上標註了近七萬顆恆星,但這天晚上卻漏過了一顆對人類來說最為重要的星星。那天晚上,在西部天空突然出現了一顆紅色的星體,它位於御夫座的α星和β星連線的中點上,視星等為4.5,不算太亮,一般人即使知道確切位置也難以找到但對天文學家來說,這顆紅星無異於太空突然出現的一盞巨燈,如果這時赫歇爾不是伏在望遠鏡上,而是象伽利略以前的天文學家一樣,用肉眼巡視蒼穹的話,他也許會做出一項發現,這發現在其後的二百多年裡將改變人類歷史。但這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對着他那架口徑只有2英尺的望遠鏡,而望遠顯然是對着別的方向;最遺撼的是,這時格林威治天文台,赫文島上的天文台,以及全世界所有的天文台的望遠鏡都指向了別的方向……御夫座的紅星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晚上就消失了。

  也是這一年的一個夜晚,在另一個叫美洲的大陸,八百名英軍士兵正悄悄地行進在波士頓西面的公路上,紅色的軍服使他們象一串夜色中的幽靈。他們在春夜的冷風中緊握着毛瑟槍,希望能在天亮前趕到距波士頓27公里的康科德鎮,按馬薩諸塞總督的命令摧毀「一分鐘人」們設在那裡的軍火庫,並逮捕他們的領袖。但天邊很快出現了一線魚肚白,小樹林,草屋和牧場的籬笆都在晨光中現出黑色的剪影,士兵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們只走到一個叫列克星敦的小鎮。突然,在前方的一片樹叢中,小火星閃了一下,一聲剌耳的槍響劃破了北美洲寂靜的黎明,緊接着是子彈穿過空氣的啾啾聲——孕育在母腹中的美利堅合眾國發出了第一下蠕動。

  獨立戰爭爆發了,然後是第二次大陸會議和托馬斯?傑斐遜的《獨立宣言》,然後是特倫頓之戰,普林斯頓之戰,薩拉托加之戰,然後是約克頓之戰,英國的「龍蝦兵」們在衣衫襤褸的美軍面放下武器,步伐散亂的英軍樂隊在一大堆扔下的毛瑟槍旁走了過去,他們高奏着《翻轉世界曲》——「天翻地覆,世界倒轉過來了!」

  然後,然後就是美國了。

  但在太平洋對面的那個廣闊的大陸上,一個文明古國已延續了五千年。這時,在這片古老的大地上,有很多人正向着古國的京都日夜兼程,他們攜帶着從古國的各處收集的大量古書編纂《四庫全書》的征書聖旨在兩年前就已下傳,現在,廣闊的國土上的古書仍象無數條源源不斷的小溪向京都匯集。在紫禁城的一間巨大的木結構大廳中,乾隆皇帝正巡行在無窮無盡的排排書架之間,這是兩年來為《四庫全書》收集的典籍,它們已按經、史、子、集分成四個大類放置在這些巨大的書架上。

  皇帝把待從留在了門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個巨大的書庫,為他打燈籠和帶路的是三個帶有大學士花翎的人,他們是戴震、姚鼐和紀昀,和那些掛名的皇親國戚不同,他們是《四庫全書》真正的編纂官。高大的書架從四人的身邊緩緩移過,在燈籠暈暗的光亮下,他們仿佛在穿過一堵堵黑色的城牆。他們來到一堆古老的竹簡旁,乾隆帝戰戰兢兢地拿起一捆來,在燈籠搖動的黃光中,竹簡上反射着幾個小小的光點,仿佛是上古時代的瞳仁;乾隆輕輕放下竹簡,抬頭四下望望,他覺得自己仿佛處於書山幽深的峽谷之中,這是歲月之山的峽谷,在這書的懸崖之間,五千年來的無數幽靈在靜靜地飛撲升騰。

  「逝者如斯,陛下。」一個編纂官低聲說。

  在那遠得無法想象的外太空,死星在繼續走向自己的末日。又發生了幾次氦閃,但規模比第一次小。氦聚變生成的碳和氧又組成了一個新的核心。緊接着,碳氧核心又被點燃,產生出更重的氖、硫和硅元素,這時,恆星內出現了大量的中微子,這種不和任何物質發生作用的幽靈般的粒子不斷地帶走核心的能量。漸漸地,死星中心的核聚變已無法支撐沉重的外殼,曾使死星誕生的萬有引力現在干起了相反的事,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縮成了一個緻密的小球,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議的壓強下被壓碎,中子和中子擠在一起。這時,死星上一茶匙的物質就有十億噸重!首先坍塌的是核心,隨後失去支撐的外殼也塌了下來,猛烈地撞擊緻密的核心,在一瞬間最後一次點燃了核反應。五億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詩結束了,一道雪亮的閃電撕裂了宇宙,死星化做億萬塊碎片和塵埃。強大的能量化為電磁輻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以光速湧向宇宙的各個方向。在死星爆發3年後,能量的巨浪輕而易舉地推開了那片星際塵埃,向太陽撲來。

  在死星爆發時,8光年外的人類正處於鼎盛時期。雖然,從射電望遠鏡中他們得知自己生活在宇宙間一粒小小的塵埃上,但他們並未從心理上接受這一事實。特別是本世紀以來,他們掌握了核裂變和核聚變的巨大能量,雖然這只是愛因斯坦和費米這類盜火者從恆星的大火中偷來的一粒小小的火星,但人們自以為他們已掌握了征服宇宙的力量。沒有人知道,死星的能量正以光速日夜兼程地撲向這個小小的藍色行星。

  死星的強光越過了人馬座三星後,又在冷寂的而廣漠的外太空走了四年,終於到達了太陽系的外圍。(這時,那兩個中國孩子乘坐的火車剛剛啟程。)在那只有不帶慧尾的慧星遊蕩的空間中,死星的能量同人類進行了第一次間接的接觸。在那距地球十億公里的遠方,有一個人造的物體在向銀河系的星海孤獨地跋涉着,這就是七十年代從地球啟程的「旅行者」號星際探測器。它象一把形狀奇怪的傘,傘面是對準地球的拋物面天線。探測器上帶着一塊人類的名片,那是一塊畫有兩個裸體人類的鉛合金板,還有一張唱片,上面錄有聯合國秘書長對外星文明的問候,還錄有地球大海的濤聲,小鳥的鳴叫和中國古曲《流水》等。這個人類向銀河系派出的使者首先領略了宇宙的嚴酷,在它進入死星光海後,立刻變成了一堆熾熱的金屬,傘狀天線因溫度從接近絕對零度的低溫突然升高而變形扭曲,檢測高能射線的蓋革計數儀因射線強度過大而呈飽和狀態,讀數反而為零;只有紫外光探測器,射線探測器和磁場儀正常地工作了兩秒鐘,在集成電路被高能射線摧毀之前,「旅行者」號上的計算機向地球發回了一串令它的製造者難以置信的觀測數據。由於發射天線的損壞,設在內華達和澳大利亞的高靈敏度天線陣列永遠也不會收到這串數據,但這已無關緊要,人類很快可以親自測量他們無法相信的一切了。

  死星的強光越過了太陽系的邊界——冥王星,在它那固態氮的藍色晶體大地上激起一片蒸氣;很快,強光又越過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使它們的星環變得晶瑩透明;越過了土星和木星,高能粒子的狂風在它們的液體表面掀起一陣磷光;死星的能量又以光速飛行了一個半小時,到達月球,哥白尼環形山和雨海平原發出一片剌目的白光,死星的光芒也照亮了雨海平原上的一排人類腳印,那是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在30年前留下的,當時不遠處的藍色行星上有上億人在電視中看着他們,所有的人在那一激動人心的時刻都認為宇宙是為他們而存在的。

  又過了一秒鐘,在太空中行走了八年的死星的光芒到達地球。這時是公元紀年一千九百九十九年三月二日二十三點四十七秒。

  二、午夜驕陽

  天亮了!

  這是華華醒來後的第一個感覺,他坐在車門邊,把頭枕在膝蓋上睡了很久,小夢可能醒得早些,她驚恐地衝着華華瞪大雙眼,顯然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華華晃晃腦袋,聽到了從兩邊的車箱中傳來一陣陣驚叫聲。

  華華抬手看了看電子表,眼睛立刻和小夢一樣瞪圓了——現在是11點50分!這不可能是第二天的中午,華華肯定自己沒睡那麼長時間,而且火車在凌晨5點鐘就應到北京了。現在只能是半夜。

  但從車門射進來的確實是正午的天光!

  兩個孩子一躍而起,伏在車門上向外看。列車仍在行駛中,河北平原上碧空萬里。但正是這碧空,使他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絕不是人們過去看到的那種藍天,這天空藍得驚人,藍得發黑,如同超還原的彩色膠捲記錄的色彩;而且這天空似乎純淨到極點,仿佛是過去那略帶灰白的天空被剝了一層皮,這天空的純藍象皮下的鮮肉一樣,似乎馬上就要流出血來。大地被陽光照得一片雪亮,但樹林都拖着長長的影子,說明太陽升得並不高。

  從影子的方向看,這象正午時一樣強的太陽竟是斜在西面的!火車轉了一個彎,太陽在西天出現了,孩子們看了那太陽一眼,同車箱裡的人們一樣失聲驚叫……那不是人類的太陽!!

  那個午夜太陽的強光使孩子們無法正視,他們從指縫中瞄了幾眼,發現那太陽不是圓的,它沒有形狀,事實上它的實體在地球上看去和一顆星星一樣是一個光點,白色的強光從宇宙中的一個點迸發出來,但由於它發出的光極強(視星等為-51.23,幾乎是太陽的一倍),所以看上去並不小,它發出的光芒經大氣的散射,好象是西天懸着的一個巨大而剌目的毒蜘蛛。

  車箱裡很快熱了起來,緊接着發生了一件更為可怕的事:空氣中突然充滿了靜電,先是車箱的四壁,然後是人的衣服上的金屬小件,都噼噼啪啪地閃起了無數個小火花;皮膚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使人覺得渾身痒痒;周圍的物體都象長了剌似的扎手。

  死星是在一秒鐘內突然出現的,北半球的人們在五分鐘內陸續從睡夢中醒來,緊接着經歷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恐慌,在前10分鐘,幾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和行動能力,整個世界呆住了。以下是留下來的幾則目擊記錄:在日本群島和北美大陸的太平洋沿岸看到的天象最為壯觀:"3月2日23點,我乘坐北海道海岸警衛隊的一艘巡邏艇去值勤。最近幾天天剛亮,總有幾隻南朝鮮和菲律賓的漁船進入禁漁區偷漁,所以我們這次啟程很早。艇上有北海道警視廳的三個人,還有通產省來的一個觀察員。我們從知床岬起航,駛到根室海峽出口中部時,天已放亮。

  當時我正在底艙煮咖啡,突然聽到甲板上的人在緊張地來回跑,我以為又發現了闖入禁漁區的漁船,正要出去,見岩田靖一慌慌張張地鑽進艙來。就在他打開艙蓋時,一片亮光從外面射進來,似乎有一盞探照燈對着艙口照。岩田君關上艙門,他臉色蒼白,緊張得渾身顫抖,他不回答我的問話,只是一個勁地說『這是夢,這是夢……』我了解岩田君,他當警察之前是一個北海道漁民,常在鄂霍次克海和更遠的海域捕魚,很見過一些世面,今天嚇成這樣子,真是不可思議。我衝上甲板,雙眼立刻被亮光照得一片暈花。待我適應了這光亮以後,看到太陽已從國後島後面升了起來,但今天似乎不是它照耀着海洋,而是什麼東西照耀着它,使它顯得異常昏暗甚至發黑,就象被一盞強光探照燈照着的蠟燭一樣,這是一輪恆古未見的黑色太陽!遠遠地,我看到國後島被照得通亮,上面的積雪使它成為海天交接處一條閃着銀光的長帶,我由此斷定這強光來自我的背面。我繞過駕駛樓,立刻也和岩田君一樣,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在西邊知床岬方向的天空上,閃耀着另一個太陽!當時我揪自己的頭髮,朝錨樁上亂撞,最後只得相信自己不是在夢中。我目睹了東方和西方同時的日出,那個在西天出現的太陽確確實實懸在那裡,光芒耀眼,把下面廣闊的海面映成了一片金色的火海。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這時,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廣島和長崎,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完全是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我跳進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