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 第2章

劉慈欣

  看着這份將占據我四年大學生活的課程清單,我多少有些失望。裡面大多數的東西是我不許要的,而有些我最需要的東西,比如電磁學和等離子體物理之類的課程,又沒有。我知道自己可能報錯了專業,應該報物理專業而不是大氣科學專業。

  以後,我一頭扎進了圖書館,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數學、電磁學、流體力學和等離子體物理上,只有當有涉及這些內容的課是我才去聽,其他的課一般都不去。豐富多采的大學生活與我無關,我也不感興趣。我每天夜裡都在一兩點才回到宿舍,聽着某個室友在夢中喃喃地念着女朋友的名字,這才意識到還有另一種生活。

  有一天晚上,12點已過,我從那本厚厚的《偏微分方程》上抬起頭來,以為這間專為夜讀的學生開的閱覽室中又是只剩我一人了,但看到桌對面坐着一個本班叫戴琳的漂亮女生,她面前沒有書,知識用雙手撐着腦袋看着我。即使對她的那一大堆追求者來說,這目光也不會讓他們陶醉,那是一種在己方陣營中發現間諜的目光,一種看異類的目光,我不知道她已這樣看了我多長時間。

  「你這人很特別,看得出來,你不是書呆子,你的目的性很強。」她說。

  「恩?你們沒有目的嗎?」我隨口問,也許,我是在班上唯一一個沒同她說過話的男生。

  「我們的目的是泛泛的,而你,你看頂在找什麼很具體的東西!」

  「你看人很準。」我冷冷地說,同時收拾書包站起身。我是唯一一名不需時時對它們表現自己的人,所以有一種優越感。

  「你在找什麼?」當我走到門口時,她在後面喊。

  「你不會感興趣的。」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外面寧靜的秋夜中,我看者滿天繁星,空中似乎傳來了爸爸媽媽的聲音:「美妙人生的關鍵在於你能迷上什麼東西。」我現在真正體會到他這話的正確,我現在的人生好比一顆疾飛的炮彈,除了對到達目標時那一聲爆炸的渴望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個目標完全是非功利的,達到它就以為着生活的完結,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那兒,我只是想去,這就夠了,這是人類最本原的衝動。很奇怪的,到現在為止,我一次都沒有去查過它的資料。我和它,像兩個要用一生時間準備一場決鬥的騎士,當我沒準備好的時候,既不去見它也不去想它。

  轉眼三個學期過去了,這段時間在我的感覺中很連續,並沒有被假期打斷,無家可歸的我所有的假期都在學校里度過。一個人住在空曠的宿舍樓中,我絲毫沒有孤獨感,只有在除夕之夜,聽着外面的鞭炮聲,我才多少想起了它出現之前的生活,那生活已恍若隔世。這幾夜,在停了暖氣的宿舍中,寒冷使我的夢格外生動,我本以為這一夜爸爸媽媽會在夢中出現,但他們沒有來。記得有一個印度傳說,說一個國王所深愛的王妃死去,國王決定為她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豪華陵墓,他為這座陵墓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當陵墓完工時,他看到正中放着的王妃的棺木,說:這東西放在這兒多不協調,把它搬走。

  在我的心中,爸爸媽媽已經遠去了,現在占據了全部位置的是它。

  但接下來的事情,使我自己那本已很簡單的世界又複雜起來。

  異象之一

  大二的暑假,我回了一趟家,是為了把那套舊房子租出去,以解決我以後的學雜費。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我摸索着開了鎖推門進去,開燈後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那張曾在那個雷雨之夜放過生日蛋糕的桌子仍擺在屋正中,那三把椅子也扔在桌邊放着,仿佛我昨天才離開。我在沙發上疲勞地坐下來,大量着自己的家,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這種感覺開始很模糊,然後就越來越明顯,好象迷霧的航程中時隱時現的暗礁,讓我不得不正視它,終於,我找到了這感覺的源泉:仿佛昨天才離開。

  我仔細看看桌面,上面有一層薄薄的灰塵,但相對於我離去的這兩年時間,這灰塵確實太薄了些。

  我一臉的汗水和塵水,就走進衛生間去洗臉。打開燈後,看到了鏡子中清晰的自己,是的,太清晰了,鏡子不應該這麼幹淨的。清楚地記得小學時的一個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外出旅遊,只走了一個星期,回來後我就用手指在鏡面的灰塵上畫出一個小人來,現在我又用手指在鏡面上畫了幾下,什麼都沒畫出來。

  我擰開水龍頭,關了兩年的鐵管龍頭,流出的應該是充滿鐵鏽的渾水,但現在流出的水十分清亮。

  洗完臉回到客廳,我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兩年前我最後離開時,關門前匆匆看了屋裡一眼,怕忘了什麼,看到桌上放着我的一個玻璃杯,就想回去把杯子倒扣過來以免落進灰塵,但肩上背着行包,再進門有些費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個細節我記得很清楚。

  但現在,桌上的杯子是倒扣着的!

  這時,鄰居們看到燈光走了進來,都向我說起對一名上大學的孤兒該說的親切溫暖的話,並許諾為我代辦房屋出租的事宜,如果將來畢業後不能回來,還負責為我將這套房賣個好價錢。

  「這裡的環境好象比我走時乾淨了許多。」談到這兩年的變化時,我隨口說了一句。

  「乾淨了?你什麼眼神啊!靠酒廠那邊的那個火電廠在去年投產發電了,現在的煙塵比你走時多了一倍!嘿,現在還有能變乾淨的地方?」

  我看看那只有薄薄灰塵的桌面,沒說什麼,但當他們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中是否誰有我家的鑰匙。鄰居們驚奇地互相看看,都肯定說沒有,我相信他們,因為家門共有五把鑰匙,現在完好的還剩下三把,我兩年前離開時都帶走了,有一把現在我帶着,另外兩把留在我遠方的大學宿舍中。

  鄰居們走後我又檢查了所有的窗戶,都牢牢地關着,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還有另外兩把家門鑰匙,是我父母帶着的。但是,在那個夜裡,它們都被熔化了。我不可能忘記自己是怎樣從父母的骨灰堆中找到那兩塊形狀不規則的金屬,那時熔化後又凝結的兩串鑰匙,它們現在也放在我那千里之外的宿舍中,作為對那種不可思議的能量的紀念。

  我坐了一會,開始收拾東西,這些東西是在房間出租後準備寄存在別處或帶走的。我首先收拾的是父親的那些水彩畫,它們是這個房間裡為數不多的我真正想保留的東西。我首先把牆上掛着的那幾幅取下來,接着取出放在柜子中的,我儘可能地把所有的畫都找出來,把它們一起裝進紙箱。最後看到書架的底層還有一幅,由於它畫面朝下放着,所以剛才沒注意到。把這幅畫放進箱子前我瞟了一眼畫面,目光立刻被盯死在上面。

  這是一幅風景畫,畫的是我家門口看到的景物。這周圍的景色平淡乏味,幾懂灰暗的四層舊樓房,幾排白楊,因落滿灰塵而顯得沒什麼生氣……作為一名三流業餘畫家的父親是很懶的,他很少外出寫生,只是樂此不疲地畫着周圍這些灰濛濛的景色,還說什麼沒有平淡的景色,只有平庸的畫家。而他就是一個這樣的畫家,這些平淡的景色經過他那沒有靈氣的畫筆的臨摹,更添了一層呆板,倒真是這灰暗的北方城市日常生活的寫照。我現在手裡拿着的就是這樣一幅畫,與箱子裡許多張類似的畫一樣。沒什麼特別引人之處。

  但我注意到畫裡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座水塔,與周圍的舊樓相比它的色彩稍微艷麗了一些,想一朵高大的喇叭花。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外面,那座水塔確實存在,我抬頭看看窗外,看到它那高高的塔身在城市的燈光前呈一個漆黑的剪影。

  只是,這座水塔是在我考上大學之後才建成的,我兩年前離開時,塔身只在腳手架中建了一半。

  我渾身顫抖了一下,手中的畫掉在地上。在這盛夏之夜,似乎有一些寒氣充滿了這個家。

  我把那幅畫塞進紙箱,把箱子嚴嚴實實地蓋好,轉身去收拾其他東西。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幹的事上,但我的思想仿佛是一根用細絲懸吊着的鐵針,而那個箱子是一塊強磁鐵,我可以努力將針轉向其他方面,但只要這種努力一鬆懈,針立刻又被吸回了那個方向。外面下雨了,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發出輕響,我總覺得這響聲是從那個箱子中發出來的……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我快步走向紙箱,把它搭開來,把那幅畫拿出來,小心地將畫面朝下拿着它走向衛生間,掏出打火機從一角點燃了它。當畫燒到三分之一時,我忍不住又將它翻了過來,畫面上的那座水塔更加栩栩如生,仿佛要從畫紙上凸現出來。我看着火焰吞沒了它,畫出它的水彩被燒焦了,火苗呈現一種怪異而妖艷的色彩。我把將要燒盡的畫扔進盥洗池,看着它燒完,然後打開水龍頭,將灰燼沖走。關上水龍頭後,我的目光落到了盥洗池的地沿上,看到了剛才洗臉時沒注意的東西。

  幾根頭髮,很長的頭髮。

  那是幾根頭髮,有的全白,與池面幾乎融為一體;有的則白了一半,正是那些黑的部分使我看到了它們。這不可能是我兩年前留下的,我從來沒有過這麼長的頭髮,更沒有白髮。我輕輕拿起其中一根半黑半白的長髮。……拔一根長七根……我將頭髮扔掉,仿佛它燙手似的。那根頭髮在空氣中漫漫飄落,竟拖着一道尾跡,那尾跡是由許多頭髮自身的轉瞬即逝的映象組成,就好象我的視覺暫留時間延長了許多時間似的。這根頭髮並沒有落回地沿上,它只落了一半的高度就在半空中消失了。我再看地沿上其他頭髮,它們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把頭放到水龍頭下沖了好長時間,然後木然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聽着外面的雨聲。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是一場暴雨,但沒有雷聲和閃電。雨打在窗上,聽上去像一個人或許多人的低語,仿佛在提醒我什麼。聽久了,我漸漸想象出了那低語的內容,它一遍遍地重複着,聽起來越來越真實:「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那天有雷……」

  我再次在一個暴雨之夜在家裡一直坐到天亮,然後再次木然地離開了家,我知道自己把什麼東西永遠留在這裡,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球狀閃電

  我必須要面對它了,因為開學後,大氣電氣專業的課程就要開始了。

  講大氣電學的是一名叫張彬的副教授,這人五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不矮,眼鏡不厚不薄,講話聲音不高不低,課講的不好不壞,總之,是那種最一般的人,他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腿有點瘸,但不注意就看不出來。

  這天下午下課好,階梯教室中只剩我和張彬兩人,他在講台上收拾東西,沒有注意到我。時值中秋,夕陽把幾縷金色的光投進來,窗台上落了一層金黃色的落葉,內心一向冷漠的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作詩的季節了。

  我站起來走到講台前:「張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與今天的課無關。」

  張彬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又低頭收拾東西。

  「關於球狀閃電,您能告訴我什麼?」我說出了那個一直深埋在心中但從未說出口的詞。

  張彬的手停止了動作,抬起頭,但沒看我,而是看着窗外的夕陽,仿佛那就是我指的東西。「你想知道些什麼?」過了幾秒鐘他才問。

  「關於它的一切。」我說。

  張彬一動不動地直視着夕陽,任陽光直射到臉上,這時陽光仍然很亮,他就不覺得刺眼嗎?

  「比如,它的歷史記錄。」我不得不問的更詳細些。

  「在歐洲,它在中世紀就有記載;在中國,比較詳細的記載是明代的張居正寫下的。但直到1837年才有了第一次正規的科學記載,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它在最近四十年才為科學界所接受。」

  「那麼,關於它的理論呢?」

  「有很多種。」張彬簡單地說了一句後又不吱聲了。他把目光從夕陽上收回來,但沒有接着收拾東西,像在深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