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四部曲 - 第3章

丹·西蒙斯

「瞧,」拉米亞說,「我們互相講故事,這有什麼好處呢?當我們見到伯勞,我們告訴它,我們想要什麼,其中一人可以實現願望,其他人死光。不是嗎?」

「坊間傳言是這麼說的。」溫特伯說。

「伯勞可不是什麼坊間傳言,」卡薩德說,「它那鋼鐵之樹也不是。」

「那麼,為什麼要用故事來煩人呢?」布勞恩·拉米亞問,戳起最後一塊巧克力芝士蛋糕。

溫特伯輕輕地撫摸着熟睡中嬰孩的後腦勺。「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中,」他說,「霸主公民中,每一百萬人中,就有一人選擇在星際之間遊歷,而不是沿着環網旅行,我們是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們各自代表着自己過去的一個特有時代。比如說,我,已經六十八標準歲,但是由於旅行帶來的時間債,我那六十八年已經橫跨了霸主一個世紀的歷史。」

「那又怎樣?」他旁邊的女人說。

溫特伯張開手,指着桌邊的所有人。「我們這些人代表一個個時間孤島,同時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觀點海洋。或者,說得更通俗一點,就好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拿着一整塊拼圖的一小塊,自從人類第一次登陸海伯利安以來,沒有人知道這拼圖的全貌,」溫特伯撓撓鼻子,「這是一個謎題。」他說,「說實話,這個謎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哪怕我只有這最後一星期來享受它。我很樂意看到智慧的閃光,即使不成功,能夠研究這個謎,我也心滿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馬斯蒂恩不帶情緒地說,「我之前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我們面對伯勞之前,講故事確實是個明智之舉。」

「但是,要是有人撒謊呢?」布勞恩·拉米亞問。

「無關緊要,」馬丁·塞利納斯咧嘴一笑,「妙就妙在這上頭。」

「我們應該投票解決。」領事說。他想起梅伊娜·悅石曾說過這群人中有一個是驅逐者的間諜。聽故事,會把這個間諜揭露出來嗎?領事笑了起來,那樣的話,這個間諜也太蠢了。

「誰說我們是一小幫快樂的民主人士?」卡薩德上校表情漠然地問道。

「我們最好這樣做,」領事說道,「為了達成我們各自的目標,大家必須一起抵達伯勞的地盤。我們需要一種方法,來作出決定。」

「我們可以選一個領導者。」卡薩德說。

「沒門。」詩人的口氣愉悅得很。在座的其他人也搖頭不贊成。

「好吧,」領事說,「我們來投票。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決定,是溫特伯先生提出來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們過去和海伯利安的聯繫說出來。」

「要麼不說,要說就把一切都說出來,」海特·馬斯蒂恩說,「要麼每一個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麼大家都不講。少數服從多數。」

「那就這樣,」領事說,他突然很想聽聽其他人會講述什麼樣的故事,同樣,他也確信自己不會講他自己的故事,「有誰贊成講故事?」

「同意。」索爾·溫特伯說。

「同意。」海特·馬斯蒂恩說。

「完全同意,」馬丁·塞利納斯說,「我可不會錯過這場持續一個月在糞坑裡興奮洗澡的滑稽戲。」

「我也贊成。」領事說完,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有誰反對?」

「我不願意。」霍伊特神父說,聲音無精打采。

「我覺得這主意蠢透了。」布勞恩·拉米亞說。

領事轉向卡薩德。「上校?」

費德曼·卡薩德聳聳肩,不置可否。

「計票如下:四票贊成,兩票反對,一票棄權,」領事說,「贊成者多數。那誰先開始說?」

毫無動靜。馬丁·塞利納斯在一小張紙上寫着什麼,最後抬起頭來。他把紙撕成好幾片。「我記下了一到七,總共七個數字,」他說,「抓鬮決定講故事先後吧?」

「聽上去真幼稚。」拉米亞說。

「我是個幼稚的傢伙。」塞利納斯臉上帶着色鬼的笑容。「大使先生,」他朝領事點點頭,「我可以借一下你當作帽子的鍍金枕頭嗎?」

領事遞過他的三角帽,摺疊的紙片扔進了帽子中,傳給了眾人。索爾·溫特伯第一個抽,馬丁·塞利納斯最後一個。

領事展開紙片,確認沒有人看得見。他是第七個。他如釋重負,就像空氣從打滿氣的氣球中溢出一樣。他推斷,很有可能,在輪到他講故事前,就會有麻煩事發生。或許戰事會讓這一切都不切實際。或許大家會對故事失去興趣。或許國王死掉。或許馬死掉。或許他可以教馬說話。

不能再喝威士忌了,領事想。

「誰第一個?」馬丁·塞利納斯問。

片刻的靜默,領事聽到樹葉和着微風颯颯抖動的聲音。

「我。」霍伊特神父說。神父的表情顯示出他正活活忍受着痛苦,這種表情,領事曾經在那些病症處於晚期的朋友的臉上見過。霍伊特攤開紙片,上面清楚地塗着一個大大的「1」。

「好,」塞利納斯說,「開始講吧。」

「現在?」神父問。

「幹嗎不?」詩人說。塞利納斯至少喝了兩瓶酒,但僅有的跡象是圓臉上微微的一點深暈和看上去莫名邪惡的眉毛角度。「離登陸還有幾小時,」他說,「我本來打算睡個覺,把冰凍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後我們安全着陸,在天真的當地人中間好好安頓下來。」

「我們的朋友的看法是,」索爾·溫特伯輕聲說,「每天午餐後的幾小時,可以用來講故事,那是最佳時間。」

霍伊特神父嘆息着,站起身。「稍等一會兒。」他說完,便離開了餐桌。

過了幾分鐘,布勞恩·拉米亞說:「你們覺得他是不是太緊張了?」

「不,」雷納·霍伊特說,他從一個充當着主幹樓梯的木梯子的頂上爬了出來,「我需要這些,」他把兩本又小又髒的筆記本放在桌上,坐了下來。

「可不能照着禱告本逐字宣讀啊,」塞利納斯說,「魔術師先生,我們要講自己的神奇故事。」

「該死,你給我閉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臉上畫着十字,手觸到胸前。那一夜,領事第二次發覺,他正看着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神父說,「不過,假如要講我的故事,我必須同時講述其他人的故事。這些日記屬於一個人,我為什麼來海伯利安,今日又為何返回,正是為了這個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氣。

領事觸摸着日記。它們很髒,有點焦黑,似乎曾罹患火難。「你的朋友是個懷舊的人,」他說,「假如他仍舊書面記日記的話。」

「是的,」霍伊特說,「假如你們全都準備就緒了,那我這就開始講了。」

桌邊的眾人點點頭。在就餐檯下,一千米長的巨樹之艦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脈動無比強烈。索爾·溫特伯將熟睡的寶寶從嬰兒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他座位旁的一塊加了襯墊的毯子中。他拿出通信志,將它放在毯子邊上,按了下觸顯,設定白噪聲模式。這個一星期大的嬰孩趴在那,安睡着。

領事伸了個懶腰,他發現了一顆藍綠相間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領事看着它慢慢變大。海特·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張臉埋在陰影之下。索爾·溫特伯點上煙斗。其他人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馬丁·塞利納斯看上去像是聽眾中最生龍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他身體前傾,小聲吟道:

他說:「好吧,

既然這故事遊戲,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請以上帝之名,歡迎最短第一簽!

諸君友聽吾道來,策馬騎乘走向前。」

朝聖眾耳聞此語,當下便不再停歇,

講者立刻就開始,歡樂笑意布滿臉,

完整故事和陳述,全數都寫在下面。

神父的故事:為上帝痛哭的人

「有時候,正統的熱忱和叛教之間僅一線之隔。」雷納·霍伊特神父說。

就這樣,神父的故事開始了。後來,領事記下了完完整整一個故事,他去掉了霍伊特中間的停頓,粗重的喘息,跑題的開頭,以及人類說話時慣有的添油加醋,將故事口述進了通信志。

雷納·霍伊特是佩森這個天主教星球上的一名年輕神父,出生於此,成長於此。他那神父之職是最近才被任命的,當時他還被授予了首次外世界使命:護送受人敬仰的耶穌會神父保羅·杜雷,而此人將被放逐到海伯利安這個殖民星球。

保羅·杜雷神父,要是身處另一個時代,肯定會成為一名主教,也許還會成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髮已經從高貴的額頭朝後禿去,眼神中帶着太多久經世故的鋒芒,已經掩蓋不了其中的痛苦。保羅·杜雷是聖忒亞的追隨者,也是考古學家、人類文化學者、傑出的耶穌會神學家。天主教會已日薄西山,人們也已經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為它實在太古怪,脫離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即使如此,耶穌會的邏輯理論還是沒有失去所有追隨者。杜雷神父也沒有失去他的信念,聖潔的天主使徒教會仍然是人類對永生最後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納·霍伊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杜雷神父就蒞臨過學前神學院,當然次數很少,而他們這些即將成為神學院學生的人,有時候也會參觀新梵蒂岡,那種待遇就更加少見啦,但是就在這些罕見的機會下,霍伊特匆匆瞥見了杜雷神父,在他心裡,杜雷神父就像是一個神一般的人。然後,霍伊特進入了神學院,他在那裡學習的幾年裡,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馬加斯特星球執行一項重要任務:考古挖掘。這個任務是由教會資助的。當這名耶穌會教士返回佩森時,霍伊特剛剛在幾星期前被任命為神父。霎時間烏雲密布起來。新梵蒂岡高層以外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傳聞說杜雷將被逐出教會,甚至聽說會把他交給宗教裁判所裁決。自地球死亡以來,宗教裁判所已經銷聲匿跡四個世紀了。

海伯利安,大多數人對這個星球的了解,僅限於古怪的伯勞教會,因為這個教會起源於那裡。然而,杜雷神父卻請求赴該地任職,於是霍伊特神父被選中,陪伴他飛赴海伯利安。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融會了學徒、護衛、間諜三重身份的最難受之處,甚至連欣賞一個新世界的機會都沒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將杜雷神父送達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須重新登上同一艘神行艦,返回世界網。主教大人給予雷納·霍伊特的,是二十個月的冰凍沉眠,是往返旅程抵達目的地時幾星期的近星系航行,是八年的時間債,使他落後自己的前班友,失去前往梵蒂岡任職和布教的機會。

出於順從,又受過嚴格的戒律教導,雷納·霍伊特二話沒說,便接受了任命。

他們的運輸船,古老的神行艦「娜嘉·歐列」號霸艦,是架布滿麻點的金屬艦船,非驅動狀態下飛行時,艦上沒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沒有提供給乘客的任何觀景點,連艦內娛樂活動也沒有,僅僅只有連接進數據鏈的刺激模擬,讓乘客老老實實待在他們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乘客們大多數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錢的旅客,還有一些信奉教會的神秘人物,前往伯勞那兒自殺的傢伙。從沉眠中甦醒後,他們睡在那些同樣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無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循環食物,慢慢應付太空病和無聊時間,飛船從躍出點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

他們被迫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霍伊特神父並沒有對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馬加斯特上發生了什麼事,把這位高階神父送上了放逐之路。年輕人按着通信志植入物,儘可能搜尋有關海伯利安的數據,離降落還有三天,霍伊特神父覺得他已經是這個星球的專家了。

「有記錄說,天主教徒來過海伯利安,但沒提到那裡有主教管區。」一天晚上,他倆懸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閒聊着,而他們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開開心心地玩着性愛刺激模擬,「我猜,你是去那裡布教?」

「不,」杜雷神父應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兒不會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強加給我,所以我沒有理由去冒犯他們,勸他們皈依我教。其實,我打算去南大陸——天鷹,然後取道浪漫港這座城市,找條進入內陸的路。但決不是以布道為幌子。我計劃在大裂痕設立一個人種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神父訝異地重複道。他閉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後再度睜眼看着杜雷神父,「神父,羽翼高原的那個地區不適合居住。那裡長有火焰林,人們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點點頭。他沒有帶什麼植入物,旅行期間,他那古舊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輕聲說,「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畢庫拉住在那兒。」

「畢庫拉。」霍伊特說,閉上雙眼。「但他們只是傳說啊。」他最後說道。

「嗯,」杜雷神父說,「查查索引,查查馬梅特·斯貝德靈。」

霍伊特神父再度閉上雙眼。通用索引告訴他,馬梅特·斯貝德靈是名微不足道的探索家,復興之二行星上沙科爾頓協會的會員,差不多一個半世紀前,他發表了一篇簡短的報告,報告中提到,當時浪漫港剛剛新建,他從那裡出發,劈出一條路進入內陸,涉過濕地,這些地方現在已經被開墾為纖維塑料種植園了,然後在火焰林難得沉寂的某段時期穿了過去,爬上高高的羽翼高原,見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類,他們正符合傳說中對畢庫拉的描述。

斯貝德靈的簡要記載中假設,這些人類是三個世紀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種艦上殖民者的倖存者,這些人被描寫成由於極端的與世隔絕,遭受着文明退化效應。斯貝德靈直截了當的原話是這樣的:「……即使到這裡還不到兩天,已顯而易見,畢庫拉太蠢笨,太死氣沉沉,太遲鈍,簡直不值得花時間描述他們。」後來,火焰林開始顯示出活躍的跡象,斯貝德靈沒再浪費更多的時間進行更深入的觀察,而是急急忙忙趕回海岸。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逃離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運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裝備和記錄,也失去了他的右臂,這些東西都留在了「安靜的」森林裡。

「老天。」霍伊特神父躺在「娜嘉·歐列」號的吊床上,「為什麼要研究畢庫拉呢?」

「為什麼不?」杜雷神父和善回應道,「我們對他們知之甚少。」

「我們對海伯利安上絕大多數東西都知之甚少。」年輕的神父說,他情緒稍微有點激動,「為什麼不選大馬大陸上籠頭山脈北麓的光陰冢和傳奇的伯勞呢?」他說道,「他們聲名卓著!」

「千真萬確,」杜雷神父說,「雷納,我問你,有多少學術文件是論述光陰冢和伯勞的?上百?還是上千?」年老的神父剛把煙葉塞進煙斗,現在把它點着了;霍伊特觀察到,這在零重力下費了好一番工夫。「除此之外,」保羅·杜雷說道,「即使所謂的伯勞的確存在,它也不是人類。我只對人類感興趣。」

「是啊,」霍伊特說,他正搜索枯腸,尋找有力的論據,「可畢庫拉這個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頂多只會發現幾十個土著,住在煙霧繚繞的地區……無甚輕重,連殖民者自己的測圖衛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宮,為什麼選擇畢庫拉呢?」霍伊特紅光滿面,「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

「當然知道。」杜雷說道。煙霧形成一個粗糙的半圓,逐漸擴大,直到氣流將它打得支離破碎。「但是整個世界網內,已經有研究人員和慕名者研究迷宮了,而且,雷納,這些隧道存在於那九個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長時間了嗎?五十萬標準年?我想,有將近七十五萬年了。這些秘密永世長存。但是,畢庫拉文明將存在多長時間?他們會被現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環境所淘汰。」

霍伊特聳聳肩:「也許他們已經滅絕了。自打斯貝德靈遇見他們起,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到現在,也沒有其他確認的報告。假如他們已經全部滅絕,那麼你為了到那兒所付出的所有時間債、所有勞動和所有痛苦都將化為泡影。」

「千真萬確。」杜雷神父僅僅說了這句話,平靜地抽着煙斗。

正是在搭乘登陸飛船下落的那段時間,與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後一小時,霍伊特神父才對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們頭頂,海伯利安的邊緣閃耀着白色、綠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突然,這艘古舊的登陸飛船切進高空大氣層,火焰瞬間充斥了窗口,緊接着,他們便開始了靜靜的飛行,六萬米之下,是黑色的烏雲團,星星點綴的海洋,海伯利安旭日初生的晨昏線正向他們急速靠近,就像光譜形成的海嘯。

「太壯觀了。」杜雷神父輕聲說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對他年輕的同伴說,「太壯觀了。我有時會有類似的感受……很輕微的感受……聖子屈尊轉化成人子所付出的巨大犧牲,就是這樣子的。」

霍伊特開口想說話,但是杜雷神父繼續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鐘後,他們降落在濟慈星際站上,杜雷神父很快被卷進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鐘後,失望至極的雷納·霍伊特搭載飛船升上高空,再次與「娜嘉·歐列」號匯合。

「五星期後,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神父說,「我錯過了八年時間,但是我覺得自己蒙受的損失比這單純的時間損失更嚴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羅·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時間裡,一直杳無音訊。新梵蒂岡通過超光通信打聽消息,但是,不管是濟慈的殖民機關,還是領事館,都無法找到失蹤的神父。」

霍伊特頓了頓,從水杯中啜了一口水,這時,領事接着神父的話說道:「我還記得那次搜尋。當然,我從沒見過杜雷本人,但是為了找到他,我們都盡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奧,幾年來花了很多精力,試圖解決這個失蹤神父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傳出的幾份自相矛盾的目擊報告說那裡有人見過他,其餘地方都沒有他的蹤跡。而且,這些人見過他,還要追溯到幾年前他剛抵達時的幾星期。那兒有幾百個種植園,既沒有無線電通信,也沒有通信線路,主要是因為他們在收割纖維塑料的同時,還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們從來沒有找對人,也沒有找到杜雷到過的種植園。至少在我離職前,杜雷神父的案子還懸而未決。」

霍伊特神父點點頭。「你在領事館的後任到任後,過了一個月,我再次來到了濟慈。主教聽說我自告奮勇要返回那裡,感到頗為驚訝。教皇陛下還接見了我。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時間,按當地的算法,不到七個月。我返回世界網時,已經發現了杜雷神父的命運。」霍伊特輕輕拍了拍桌上兩本污跡斑斑的皮製書。「如果我要講完整個故事,」他嗓音沙啞,「我必須讀取裡面的章節。」

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轉了個方向,樹幹遮蔽了陽光,其下的就餐檯和彎曲樹葉形成的天篷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點綴在蒼穹中的數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地,頭頂、身旁、桌子底下萬光閃耀。海伯利安變成了一個清晰的球體,它就像一顆致命的導彈,向他們急速飛來。

「讀吧。」馬丁·塞利納斯說。

以下摘自保羅·杜雷神父的日記:

第一日:

就這樣,我的流亡之路開始了。

我有點為難,不知道我該如何對新日記的日期進行標註。按佩森的修道曆法,今天是天父二七三二年托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標準曆法,是霸紀五八九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聽我下榻的老旅館裡那個瘦骨嶙峋的矮職員說,今天是墜船紀四二六年李修斯月(他們七個月的最後一個,一個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哀王比利統治紀一二八年,這位國王起碼有一百年未曾在位了。

見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幾個月的覺,竟仍如此疲憊。不過,據說這是從神遊狀態甦醒後的正常反應。即使我不記得曾經旅行過,我身上每個細胞也能感受到過去幾個月旅行帶來的疲乏。記得年輕些的時候,我不會在旅行後有如此疲憊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