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利安 - 第2章

丹·西蒙斯

「各位朝聖者。」海特·馬斯蒂恩宣告,他與領事兩人進入一個寬闊的平台,一個小群體正等在一張長木桌的盡頭。在他們頭頂,群星閃耀着光芒,當巨樹之艦改變角度或航向時,星辰也會隨之旋轉。兩邊,樹葉形成實心球體,像是某種巨大水果的綠色表皮。從這些擺設,領事立刻認出這兒正是船長的就餐檯,五個乘客起身讓海特·馬斯蒂恩在桌子的首席就坐。領事在船長左手邊找到了一個為他而設的空位。

所有人安靜就坐,海特·馬斯蒂恩開始作正式介紹。儘管領事從沒和這些人打過交道,但有幾個名字聽上去耳熟,他動用了自己作為資深外交官的敏銳嗅覺,整理着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領事的左手邊坐着雷納·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教(眾所周知的名稱是天主教)的一名神父。有那麼一會兒,領事忘了黑衣和羅馬衣領的意義,不過他很快記起了希伯倫星球上的聖方濟醫院,差不多四十標準年前,他被派往那裡執行生平第一次外交任務,可結果卻糟糕透頂,之後,他在那家醫院接受了酗酒急救治療。一提到霍伊特這個名字,他記起另一個神父,正當他在海伯利安的領事任期過半的時候,這個神父失蹤了。

雷納·霍伊特是個年輕人,領事估計他至多三十出頭。不過,似乎在不那麼遙遠的過去發生過什麼,讓這個年輕人變得異常蒼老。領事注視着他,那臉龐非常瘦削,菜黃的皮膚繃在顴骨上,眼睛很大,卻深埋在空空的眼窩中,嘴唇很薄,邊上的肌肉一刻不停地抽搐着,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說他是在憤世嫉俗地苦笑,頭髮倒還沒有像受輻射傷害那樣全部掉光。他感到自己正在凝視一個病入膏肓的男人。儘管如此,領事驚訝地發現,在他那強自按捺痛苦的模樣背後,這個男人的身體裡,仍然殘存着些微來自少年時期的生命痕跡——他以前應該有張圓臉,皮膚白皙、嘴唇柔軟,曾經有一個更年輕、更健康,而不那麼憤世嫉俗的雷納·霍伊特。

神父身旁坐着一個男人,幾年前,絕大多數霸主公民都熟悉他的形象。領事暗自尋思,現在的世界網內,公眾的注意力時限是不是和他生活在那兒的時候一樣短呢。或許更短。假如真是這樣,那麼費德曼·卡薩德上校,曾經被稱為「南布雷西亞屠夫」的人,也許不再臭名昭彰或者聲名顯赫了。但對領事這一代人,對所有生活在慢節奏狀態下的外部世界民眾而言,卡薩德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很高——高到幾乎可以平視兩米高的海特·馬斯蒂恩。一身軍部黑衣,沒戴軍銜和勳章。那身黑色制服和霍伊特神父的外衣出奇地相似,但這兩人沒有一點相同之處。卡薩德沒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膚棕紅,顯而易見非常健康,如同鞭柄一般精瘦,肩部、手部、頸部露出條條筋肉。上校的雙眼小而黑,就好像某種原始的攝影機的全方位鏡頭。臉上稜角分明,陰影、平面、凸面。不像霍伊特神父那憔悴的臉龐,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順着下顎線條,有細細的一圈鬍子,凸顯出他有稜有角的臉,就像是鮮血給刀刃增輝一樣。

上校的動作緩慢而蘊含力道,這讓領事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盧瑟斯星球上的私人種艦動物園裡,看見過的一種地球產的美洲豹。他說起話來柔聲細語,不過領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不說話,仍然引人注目。

長長的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着的,這群人聚集在桌子的一頭。費德曼·卡薩德的對面,坐着一個名叫馬丁·塞利納斯的詩人。

塞利納斯看上去和他對面的軍人完全是兩個極端。卡薩德精壯且高挑,馬丁·塞利納斯個子矮,身材臃腫不堪。和卡薩德石刻般的臉龐相反,詩人的臉像地球上的某種靈長類動物,極為多變,表情豐富。他嗓門大,粗聲粗氣,滿口穢言。這個馬丁·塞利納斯,領事想,身上有某種東西,幾乎邪惡到令人愉悅。他那紅潤的臉頰,大大的嘴巴,歪斜的眉毛,尖尖的耳朵,一刻也閒不住的手和手指。那手指這麼長,當個鋼琴家真是綽綽有餘了,或者用來掐死人。詩人那頭銀色頭髮裁剪得凌亂不堪。

馬丁·塞利納斯看上去五十好幾了。不過領事注意到他頸部和手掌上的藍色染痕,這泄漏了天機,他懷疑這個人接受過鮑爾森理療,而且絕非寥寥數次。塞利納斯的真實年齡也許介於九十到一百五十標準歲數之間。假如他接近一百五十歲,領事想,那這詩人很可能是精神錯亂了。

如果說馬丁·塞利納斯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鬧騰、充滿活力,那麼緊挨着他的一個客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則是充滿智慧、沉默寡言。索爾·溫特伯聽到在介紹他,抬起了頭。領事注意到這個知名學者短短的灰色絡腮鬍子、布滿皺紋的額頭,以及明亮而悲傷的雙眼。領事聽過「永世流浪的猶太人」的傳說,也聽說過溫特伯那個絕望的請求。但是他震驚地意識到這位老人的懷中正抱着那個嬰兒——他的女兒瑞秋,現在才不滿幾星期大。領事移開目光。

第六個朝聖者是布勞恩·拉米亞,她也是在座唯一的女性。介紹到她的時候,這個偵探直視着領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轉眼不再看他時,領事仍可以感覺到她目光灼燒下的壓力。

布勞恩·拉米亞從前是盧瑟斯這個一點三倍重力星球的公民,她和右邊間隔一個座位的詩人差不多高,不過即使穿着寬鬆的燈芯絨飛船裝,也掩蓋不了她那結實身體的塊塊肌肉。黑色捲髮齊肩,寬闊的前額上,兩道水平的黑色眉毛,尖鼻子結結實實的,更襯出了她鷹眼般的目光。拉米亞的嘴大且韻味十足,淺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翹,也許是冷酷,也許只是俏皮。這個女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戰這些觀察者,以便發現案情真相。

領事想到,布勞恩·拉米亞可以稱得上是個美女。

介紹完畢。領事清清嗓子,轉向聖徒:「海特·馬斯蒂恩,你說有七個朝聖者。溫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個嗎?」

海特·馬斯蒂恩緩緩搖了下頭。「不。只有自己作出決定,打算去尋找伯勞的人,才能成為一名朝聖者。」

圍坐在桌邊的這群人出現了小小的騷動。每個人,包括領事,都心知肚明:朝聖者的數量只有在質數的情況下,才能完成伯勞教會發起的北上朝聖之旅。

「我是第七個。」海特·馬斯蒂恩,聖徒的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的船長,巨樹的忠誠之音說。宣布之後,一片靜寂,海特·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員開始上菜,這是登陸前的最後一次進餐。

「這麼說來,驅逐者還沒進入星系?」布勞恩·拉米亞問。她那嘶啞的聲音在領事內心奇怪地攪起漣漪。

「還沒有,」海特·馬斯蒂恩說,「但我們比他們早不了幾個標準天數。我們的設備已經探測到星系歐特雲中的核聚變衝突。」

「會打仗嗎?」霍伊特神父問。他的聲音似乎和他的臉色一樣睏乏。沒有人主動應答,神父轉向右邊,似乎這個問題本來是在問領事。

領事嘆了口氣。克隆人船員已經上了葡萄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誰知道這些驅逐者會幹什麼呢?」他說,「他們已經不再按照人類的邏輯行事了。」

馬丁·塞利納斯朗聲大笑,手舞足蹈,葡萄酒潑灑出來。「說得好像他媽的我們這些人類按照人類的邏輯行過事!」他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又大笑起來。

布勞恩·拉米亞皺眉。「如果戰局馬上開始的話,」她說,「當局可能不會讓我們登陸。」

「我們會獲准通行。」海特·馬斯蒂恩說。陽光透過他頭巾的褶皺,照在他微黃的皮膚上。

「剛逃離戰爭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命交給了伯勞。」霍伊特神父喃喃自語。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馬丁·塞利納斯吟詠道。聲音如此之響,領事覺得可以吵醒冰凍沉眠中的人。詩人喝乾最後一滴酒,舉起空空的高腳杯,顯然是在和群星乾杯:

無有死氣,勿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爾之神嬰惡毒

竟令神人癱瘓無能

哀呼,眾弟兄,哀呼,為吾力之不存;

如葦之畸,萎弱如吾聲,

哦,哦,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漸暖……

塞利納斯突然停了下來,又倒了點酒,他打了個嗝,打破了朗誦之後的一片沉默。另外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領事注意到索爾·溫特伯始終淡淡笑着,直到他臂彎中的嬰孩扭動着,將他的注意力引開了。

「那麼,」霍伊特神父躊躇地說,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絲想法,「如果霸主的護衛艦離開,驅逐者拿下了海伯利安,這次占領或許不會流血,他們也許會讓我們干自己的事。」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輕笑。「驅逐者不想占領海伯利安,」他說,「假如他們拿下這星球,他們將掠奪所有他們想要的東西,然後做他們最擅長的事。他們會將城市燒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這些碎片當柴燒。他們會把兩極融化,把海洋煮沸,用煮出來的鹽來醃製大陸上還殘留的那幾塊土地,這樣就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東西從那兒長出來。」

「那……」霍伊特神父欲言又止。

克隆人搬走湯水和色拉碟,開始上主菜,大家誰都沒出聲。

「你說有一艘霸主戰艦在護送我們?」領事對海特·馬斯蒂恩說,他們剛吃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魷魚。

聖徒點點頭,手向上指了指。領事眯眼看,可是在那旋轉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在移動。

「這個。」費德曼·卡薩德說着,從霍伊特神父身邊探過來,遞給領事一副軍用摺疊望遠鏡。

領事點頭表示謝意,拇指打開開關,將海特·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掃描了一下。雙筒望遠鏡的迴轉晶體以程序化的搜尋模式掃過這片區域,聚焦時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突然,視像凝固住了,模糊了一下,繼而放大,最後,定住了。

當霸主艦船填滿整個取景器時,領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那既不是一艘單飛疾行偵察機隱現在能量場中的種子狀物體,也不是一艘火炬艦船的鱗莖狀船體,電子成像顯示的是一艘糙黑的攻擊航母。那東西真是讓人嘆為觀止,只有數個世紀以前的軍艦能夠與之相比。四組懸臂縮進艦內,破壞了這艘霸主神行艦的流線型船體,意欲隨時準備開戰,它那六十米長的指揮探針和克洛維斯尖器一樣銳利,霍金驅動器和聚變艙坐落在發射軸的遠端,仿佛是一根箭的羽飾。

領事一言不發地將雙筒望遠鏡遞還給卡薩德。如果特遣部隊已經派出全副武裝的航母來護送「伊戈德拉希爾」,那麼,迎接驅逐者入侵的,將是何種等級的火力呢?

「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登陸?」布勞恩·拉米亞問。她剛才用通信志接入了巨樹之艦的數據網,不管發現了什麼,還是沒發現什麼,反正她顯得灰心喪氣。

「四小時後進入軌道,」海特·馬斯蒂恩低聲道,「然後飛船登陸還需幾分鐘。我們的領事朋友提供了他的私人飛船,搭載我們登陸。」

「去濟慈?」索爾·溫特伯問。這是這位學者晚餐後第一次開口。

領事點點頭。「濟慈仍舊是海伯利安上唯一的飛船起運航空港。」他說。

「航空港?」霍伊特神父聽起來很憤怒,「我以為我們會直接去北方。去伯勞的王國。」

海特·馬斯蒂恩耐心地搖搖頭。「朝聖總是從首都出發,」他說,「將花上好幾天時間,才能抵達光陰冢。」

「好幾天,」布勞恩·拉米亞厲聲說道,「真是荒唐。」

「也許吧,」海特·馬斯蒂恩同意,「但不管怎樣,就得這麼辦。」

霍伊特神父臉色不佳,似乎那頓飯里的什麼東西讓他消化不良,儘管他幾乎什麼也沒吃。「你們看,」他說,「難道我們不能換換規矩嗎?就這一次——我是說,考慮到這可怕的戰爭,還有這一切?我們難道就不能在光陰冢附近登陸,或者隨便哪裡,然後把事兒辦了?」

領事搖搖頭。「近四百年來,一直有太空船或航空器試圖抄近路去北部荒野。」他說,「據我所知,沒人成功過。」

「可以提問嗎?」馬丁·塞利納斯說,他像小學生一樣開心地舉手發問,「那麼多的飛船,究竟撞上什麼爛事了?」

霍伊特神父對着詩人蹙緊眉頭。費德曼·卡薩德微微一笑。索爾·溫特伯說:「領事並沒有說那個地區不能接近。人們可以乘船去,也可以通過各種陸路到達。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沒有消失,它們輕易地登陸在廢墟或光陰冢附近,也輕易地返回到電腦指示的任何地點。僅僅是飛行員和乘客不翼而飛了。」溫特伯將熟睡的嬰孩從大腿上抱起,放進他脖子上掛着的嬰兒筐中。

「又是這個老掉牙的傳說,」布勞恩·拉米亞說,「那飛船日誌怎麼說?」

「什麼也沒有,」領事說,「沒有暴力行為。沒有強行入侵。沒有航行偏向。沒有無法解釋的時間誤差。沒有異常的能量泄漏或損耗。沒有任何物理現象。」

「沒有乘客。」海特·馬斯蒂恩說。

領事半天才反應過來。如果海特·馬斯蒂恩剛才是想開玩笑……他確實是開了個玩笑,這可是領事與聖徒打交道的幾十年來,第一次看到他們中的一員顯示出一絲哪怕剛萌芽的幽默感。領事看着船長頭巾下那張隱約的東方人面孔,從那上面,找不到任何開過玩笑的跡象。

「多麼非凡的情節啊,」塞利納斯大笑,「一片真實的、基督都為之痛哭的靈魂藻海,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到底他媽的誰策劃這攤爛計劃的?」

「閉嘴,」布勞恩·拉米亞說,「老傢伙,你喝醉了。」

領事嘆口氣。這群人在一起還沒有超過一個標準小時。

克隆船員將餐碟清理好,開始上甜點,冰凍果子露、咖啡、巨樹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復興巧克力製成的蘸醬。馬丁·塞利納斯擺擺手,示意不要甜點,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葡萄酒來。領事考慮了幾秒,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個想法,」大家快吃完甜點時,索爾·溫特伯說,「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就必須得互相交談。」

「你這話什麼意思?」布勞恩·拉米亞問。

溫特伯無意識地搖着睡在他懷裡的嬰兒:「打個比方說,這兒有誰知道,為什麼伯勞教會和全局會選擇你參加這次旅行?」

沒人說話。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溫特伯說,「更讓人摸不着頭腦的是,這裡有誰是伯勞教會的成員或是信徒?就我來說,我是個猶太人,不管這些天我的宗教信念變得多麼混亂,我也絕不會去膜拜一個有機的殺人機器。」溫特伯揚起濃眉,環視了一圈。

「我是巨樹的忠誠之音,」海特·馬斯蒂恩說,「儘管很多聖徒相信伯勞是懲戒的化身,專門處罰那些不從樹根獲取營養的人。可是我必須承認,這是歪門邪說,《盟約》或是繆爾的相關文獻中並沒有這樣的記載。」

坐在船長左邊的領事聳聳肩。「我是無神論者,」他說,迎着光舉起酒杯,「我從沒和伯勞教會打過交道。」

霍伊特神父緊繃着微笑了下。「天主教會任命我為神父,」他說,「崇拜伯勞,是與天主教的任何教條相牴觸的。」

卡薩德上校搖搖頭,不知道是拒絕回答,還是在表示他不是伯勞教會的一員。

馬丁·塞利納斯張開雙臂。「我受洗成為一名路德教徒,」他說,「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支派。在你們的父母還沒出生前,我幫助創建了禪靈派。我曾經是天主教徒、啟示教徒、新馬克思主義者、界面狂徒、虔誠的震盪教徒、惡魔信徒,還是傑克的那達教會的主教、保證重生協會的繳費會員。現在,我很高興地說,我是名單純的異教徒。」他朝大家微笑,「對一名異教徒來說,」他總結道,「伯勞是一個最容易接受的神祇。」

「我對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勞恩·拉米亞說,「我並不臣服於它們。」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索爾·溫特伯說,「我們中沒有人承認加入過伯勞教會,然而,這個團體的眼光真是獨到,有數百萬名忠誠信徒希望朝拜光陰冢……朝拜他們兇猛的神祇,而這個教會的長老……選中了我們七個,來進行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朝聖。」

領事搖搖頭。「溫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說得很明白,」他說,「但是,我還是無法理解。」

學者心不在焉地捋着鬍鬚。「看來我們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實在是太令人動心了,就連伯勞教會和霸主的概率情報局都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他說,「這些理由,比如說我的,也許已經盡人皆知,雖然餐桌上的諸位對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沒有人會了解這次朝聖全部的來龍去脈。我建議,大家在餘下的幾天中分享自己的故事。」

「為什麼?」卡薩德上校說,「這聽起來毫無用處啊。」

溫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勞或其他災難讓我們心煩意亂時,講述我們自己的故事,起碼能取悅我們,讓我們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時,也可以給我們足夠的啟迪,來保住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只要我們足夠聰明,也許能從我們的經歷中找到一條主線,看看是什麼將我們所有人的命運與反覆無常的伯勞綁在一起。」

馬丁·塞利納斯大笑起來,他閉上眼睛,吟詠道:

各自騎跨海豚之背,

靠尾鰭來掌舵,

無辜之人再次經歷死亡,

他們的傷口再度綻破。

「是列尼斯塔嗎?」霍伊特神父說,「我在神學院研究過她。」

「差不離,」塞利納斯說,他睜開雙眼,又倒了一杯酒,「是葉芝。一個混球,他死後五百年,列尼斯塔才剛剛在吸吮她老媽的金屬乳頭呢。」

「瞧,」拉米亞說,「我們互相講故事,這有什麼好處呢?當我們見到伯勞,我們告訴它,我們想要什麼,其中一人可以實現願望,其他人死光。不是嗎?」

「坊間傳言是這麼說的。」溫特伯說。

「伯勞可不是什麼坊間傳言,」卡薩德說,「它那鋼鐵之樹也不是。」

「那麼,為什麼要用故事來煩人呢?」布勞恩·拉米亞問,戳起最後一塊巧克力芝士蛋糕。

溫特伯輕輕地撫摸着熟睡中嬰孩的後腦勺。「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中,」他說,「霸主公民中,每一百萬人中,就有一人選擇在星際之間遊歷,而不是沿着環網旅行,我們是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們各自代表着自己過去的一個特有時代。比如說,我,已經六十八標準歲,但是由於旅行帶來的時間債,我那六十八年已經橫跨了霸主一個世紀的歷史。」

「那又怎樣?」他旁邊的女人說。

溫特伯張開手,指着桌邊的所有人。「我們這些人代表一個個時間孤島,同時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觀點海洋。或者,說得更通俗一點,就好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拿着一整塊拼圖的一小塊,自從人類第一次登陸海伯利安以來,沒有人知道這拼圖的全貌,」溫特伯撓撓鼻子,「這是一個謎題。」他說,「說實話,這個謎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哪怕我只有這最後一星期來享受它。我很樂意看到智慧的閃光,即使不成功,能夠研究這個謎,我也心滿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馬斯蒂恩不帶情緒地說,「我之前沒想到這一點,不過,在我們面對伯勞之前,講故事確實是個明智之舉。」

「但是,要是有人撒謊呢?」布勞恩·拉米亞問。

「無關緊要,」馬丁·塞利納斯咧嘴一笑,「妙就妙在這上頭。」

「我們應該投票解決。」領事說。他想起梅伊娜·悅石曾說過這群人中有一個是驅逐者的間諜。聽故事,會把這個間諜揭露出來嗎?領事笑了起來,那樣的話,這個間諜也太蠢了。

「誰說我們是一小幫快樂的民主人士?」卡薩德上校表情漠然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