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靈 - 第2章

斯蒂芬·金

「我和我太太都喜歡讀書。我還有個劇本要寫,阿爾-肖克利可能告訴過你。丹尼有自己的玩具、圖畫書和晶體收音機。我打算教他識字,還想教他滑雪,溫迪也想學。噢,對了,我想如果電視機出了毛病,我們也能各忙各的,互不干擾。」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阿爾對你講的是實話,我已經戒了酒。我從前喝酒,而且喝得很厲害。但在過去14個月中,我一杯啤酒也沒碰過。我不打算帶酒上來,我想下雪後就更不可能有機會搞到酒了。」

「你做得很對,」厄爾曼說。「可是只要你們一家三口住到這兒來,那麼,

許多問題都有可能發生。我跟肖克利先生談過此事,他告訴我責任由他承擔,顯然你也願意承擔這個責任——」

「是的。」

「好吧,既然我別無選擇,我接受。可我還是寧願找一個無牽無掛的大學生干一年了事。好了,也許你會很順利的,現在我把你介紹給沃森先生,他將帶你到地下室和大院裡四處轉轉。還有什麼問題嗎?」

「不,什麼問題也沒有。」

厄爾曼站了起來。「希望你沒有感到什麼不快,托蘭斯先生。我對你說的一切都不帶個人色彩,這一切都是為飯店着想。這是一家了不起的飯店,我希望它永遠了不起。」

「不,沒有什麼不快。」傑克又咧開嘴,例行公事地笑了一下,他慶幸厄爾曼沒有主動與他握手。他當然感到了不快,種種的不快。

2.博爾德

溫迪從廚房的窗戶往外望去,看見兒子坐在馬路邊,沒有玩他的那些小卡車、小馬車,甚至也沒有玩他心愛的滑翔機,上星期傑克給他買回家後,整整一周他都對這架滑翔機愛不釋手。他坐在那裡,一個5歲的小男孩,胳膊肘支在大腿上,雙手托着下巴,等待着他家那輛大眾車的出現,等待着他爸爸回家。

溫迪突然感到一陣難過,差點哭了出來。

她把洗碗布晾在洗碗池邊的橫杆上,然後往樓下走去,一邊走一邊扣上了家居便服領口的兩顆鈕扣。死要面子的傑克!不,阿爾,我不需要預付工資。我還能對付一陣子。走廊的牆壁坑坑窪窪的,塗着彩色蠟筆畫、油彩和漆,樓梯又陡又破,整座樓散發出一種腐朽的氣味。住慣了斯托文頓那套整潔的小磚房,這地方對丹尼來說有多糟糕啊!他們上面的3樓住着一對未婚男女,這倒不煩她。但是,他們經常打得死去活來,這才讓她有些擔驚受怕。樓上的小伙子叫湯姆,每當周末,酒吧關門之後,他們一回到家,戰鬥就開始了——相形之下,每周其他時候只不過是序幕而已。傑克稱之為「周五夜戰」,可這並不有趣。最後總是那個女人——名叫伊萊思——哭哭啼啼地一遍一遍哀求:「別這樣,湯姆。求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這時湯姆就對她大吼大叫。有一次他們甚至把丹尼吵醒了,丹尼一向都是睡得很死的。第二天早晨,傑克把湯姆叫了出去,在人行道上跟他談了一會兒。湯姆開始變得暴躁起來,傑克又給他說了些什麼,聲音很小,溫迪沒聽見,但湯姆只是惱怒地晃了晃腦袋便走開了。那是一周前發生的事,情況好轉了幾天,但到了周末,情況又恢復了正常——抱歉,應該是不正常。

一陣悲傷又襲上溫迪心頭,可她已經來到了人行道上,只好把悲傷堵了回去。她撩開衣服下擺,挨着丹尼坐下來,問道:「怎麼啦,博士?」

他對她微微一笑,但有些漫不經心。「嗨,媽媽。」

丹尼穿着運動鞋,滑翔機躺在他兩腳之間,她發現滑翔機的一側機翼快碎裂了。

「寶貝兒,讓我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好嗎?」

丹尼已經轉過頭去盯着街道遠方。「不,爸爸會修的。」

「你爸爸可能晚飯前回不來,博士。上山的路很遠。」

「汽車會出毛病嗎?」

「不會,我想不會。」丹尼的詢問又給她添了幾分新愁。謝謝你,丹尼,我正需要有人問。

「爸爸說會的,」丹尼神情嚴肅,略微有些懊惱。「他說油泵他媽的完蛋了。」

「不准這樣說話,丹尼。」

「油泵?」丹尼驚訝地問。

她嘆了口氣,說:「不,別說『他媽的完蛋了』。」

「為什麼?」

「這很粗俗。」

「什麼叫粗俗,媽媽?」

「比方說,你在飯桌上挖鼻子,敞着廁所門尿尿,或講『他媽的完蛋了』這樣的話。『他媽的』是粗話,好人都不講。」

「爸爸就講。他查看汽車發動機的時候說,『油泵他媽的完蛋了』。爸爸不是好人嗎?」

你怎麼解釋得清楚這些東西呢,溫尼弗雷德?你自己明白嗎?

「他是好人,可他是個大人。他知道在什麼人面前不講粗話。」

「你是說比如阿爾叔叔嗎?」

「對,是的。」

「長大後我可以講嗎?」

「我想你會講的,不管我喜不喜歡。」

「要等到多大?」

「20歲怎麼樣,博士?」

「那可得等很久。」

「我想是的,試試好嗎?」

「好吧。」

丹尼又轉過頭,往街道遠方望去。他身子一屈,似乎要站起來,但是,駛過的車子比他們家那輛新得多,紅漆也鮮亮得多。他又放鬆下來。溫迪很想知道,這次搬到科羅拉多來對丹尼來說有多麼難以接受。他雖閉口不談,

但看到他很多時間都是自個兒呆着,她感到十分不安。以前在佛蒙特,傑克3個同事的家裡有跟丹尼同齡的孩子——而且那時還有幼兒園——但是,在這個居民區,找不到可以和丹尼一起玩的小孩。公寓裡大多住着科羅拉多大學的學生,阿拉帕霍街上不多的幾對夫婦中只有極少數有孩子。她在附近只看到過十來個中學生和3個嬰兒。

「媽媽,爸爸為什麼失業了?」

她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過來,支支吾吾地盤算着怎麼回答。她和傑克曾討論過應付丹尼的這個問題的辦法,包括從迴避到據實相告的種種辦法。但在此之前丹尼從未問過。可現在,她情緒低落,對回答這個問題毫無準備。丹尼望着她,也許讀出了她臉上的茫然,正在形成他自己的看法。她想,對孩子來說,成年人的行為和動機必定像潛伏在黑黝黝的森林深處的危險動物一樣詭譎、不祥。他們一家像木偶一樣被驅來趕去,卻闃然不知其中的原因。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忍住淚水,俯身撿起破損的滑翔機,然後將它翻過來拿在手裡。

「你爸爸主持過一支辯論隊,丹尼。你記得嗎?」

「記得,」他說。「就是辯論着玩,對嗎?」

「對。」她一遍一遍地把滑翔機顛過來倒過去,眼睛盯着商標和機翼上的藍星星,發現自己在對兒子講真話。

「有個男孩叫喬治-哈特菲爾德,爸爸不得已把他開除了。就是說他不如其他隊員。喬治說,你爸爸開除他是因為不喜歡他,而不是他不好。於是喬治就幹了件壞事。你知道這件事吧?」

「扎我們家汽車輪胎的就是他嗎?」

「是的,就是他。那天放學後,你爸爸當場逮住了他。」她又猶豫起來,但現在要迴避是不可能的了,要麼實話實說,要麼撒謊。

「你爸爸……有時他會做出事後後悔的事情。有時他很魯莽,做事欠考慮。這種情況不常有,但有時候確實如此。」

「他是不是打了喬治-哈特菲爾德,就像那回我把他的稿子弄濕了,他就打我那樣?」

有時候——

(丹尼的胳膊打着石膏)

——有時他會做出事後後悔的事情。

溫迪用力眨了眨眼,忍住淚沒讓流出來。

「差不多就是那樣,寶貝兒。你爸爸打了喬治,想叫他別再扎輪胎,喬治也打了你爸爸的頭。管理學校的人說,喬治再也不用去上學了,你爸爸也不能去學校教書了。」她停下來,不知道往下說什麼好,不安地等待着一連串的問題。

「噢,明白了。」丹尼說,又轉過頭去盯着遠處的街道。顯然,這個話題結束了。但願她能如此輕鬆地擺脫這個問題——

她站了起來。「我上樓去喝杯茶,博士。想來幾塊餅乾和一杯牛奶嗎?」

「我還是在這裡等爸爸吧。」

「你爸爸很可能5點之前回不來。」

「也可能會早回來的。」

「也許,」她表示同意。「也許會的。」

她已經往回走了一半的路,這時,丹尼叫道:「媽媽!」

「什麼事,丹尼?」

「你願意去那個飯店過冬嗎?」

答案成千上萬,她該找哪一個來回答他呢?該告訴丹尼她昨天、昨晚的想法,還是今天早上的想法?這些答案從玫瑰紅到漆黑,各種色彩的都有。

她說:「你爸爸願意,我就願意。」頓了頓,她問:「你呢?」

「我想我願意,」他最後說。「這裡也沒人跟我玩。」

「想朋友了,是嗎?」

「我有時想念斯科特和安迪。」

她回去吻了吻丹尼,抓了抓他那一頭正褪去乳色的淺黃頭髮。小男孩顯得如此老成持重,有時她簡直不明白她和傑克怎麼會是他的父母。搬到這個生疏的城市,住進這套令人不快的公寓,他們當初所抱的希望已開始煙消雲散。丹尼打着石膏的形象又浮現在她眼前。失業安置機構的人犯了一個錯誤,她有時擔心這個錯誤可能永遠都無法挽回,其代價也許只有最漠然的旁觀者才經受得起。

「別到路中間去啊,博士。」她說,緊緊摟着他。

「好的,媽媽。」

她上樓進了廚房,擱上茶壺,在盤子裡給丹尼放了幾塊餅乾,這樣,她躺下睡覺時丹尼要是上樓來,也不會沒有吃的。她坐在餐桌旁,大茶杯擱在面前,往窗外望去:兒子仍然坐在路邊,穿着藍色牛仔褲和一件肥大的深綠色斯托文頓預備學校運動衫,滑翔機躺在他身邊。此時,她強忍了一天的淚水終於撲簌簌掉落下來,她斜倚在香氣四溢、裊裊升騰的茶水蒸氣中黯然而泣,懷想着過去的悲傷和失落,揣度着未來的恐懼和不安。

3.沃森

屋子裡黑黢黢的,霉臭味十分刺鼻。「喂,這是火爐。」沃森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電燈。沃森身板結實,有一頭蓬亂的玉米花色頭髮,上身穿着白襯衣,下身穿一條深綠色斜紋布褲子。他打開火爐下面的一扇方形小門,和傑克一道往裡瞧。「這是信號燈。」藍色的火苗不住地嘶嘶往上直竄,輸送着一股毀滅性的力量,傑克想,關鍵詞是「毀滅」而不是「輸送」:把手伸到那

兒,不出3秒鐘烤肉就做成了。

你發了脾氣。

(丹尼,你沒事吧?)

火爐占據了整個房間,顯然是傑克見到的最大最老式的火爐。

「信號燈有自動防故障裝置,」沃森告訴他。「這兒有個測溫度的小玩意兒。溫度降到某點時它就會在你的房間裡發出嗡嗡聲。鍋爐在牆那邊。我帶你去看看。」他「啪」地一聲關上了小門,領着傑克向鐵疙瘩火爐背後的那道門走去。鐵疙瘩散發的熱量烘得他們昏昏沉沉的,不知出於什麼緣故,傑克想起了一隻打瞌睡的大貓。沃森一邊叮鈴叮鈴地擺弄着鑰匙,一邊打着口哨。

你發了脾氣——

(傑克回到書房,看見丹尼站在那裡,身上除了運動短褲外什麼都沒穿,還咧着嘴在笑,一陣怒火吞噬了傑克的理智。在他的意識中,一切都顯得十分緩慢,但那件事肯定發生在不到一分鐘之內。夢魘一般地緩慢。糟糕!他出去那會兒,書房裡的每扇門、每個抽屜好像都被徹底搜查過一遍似的。壁櫥、立櫃、活動書架,都是亂糟糟的。

寫字桌的抽屜都拉出來了。他的稿子——好不容易從他大學時代寫的一個中篇小說改寫成的3幕話劇——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地板上。他正喝着啤酒修改第二幕,這時,溫迪叫他去接電話,丹尼就把那罐啤酒全灑在了稿紙上。也許他想看啤酒冒泡泡。看它冒泡泡,看它冒泡泡,這句話就像一架破鋼琴發出的單調乏味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腦子裡迴響,這使他愈加怒不可遏。他一步一步向3歲的兒子走過去,小傢伙這時還樂呵呵地看着他,對自己剛剛在爸爸的書房裡完成的傑作頗為得意;丹尼張嘴正要說什麼,傑克一把抓住他的手,扭了一下,想讓他丟開手裡攥着的打字機刷子和活動鉛筆。丹尼大聲叫起來……不……不……老實說,他在尖叫。盛怒之中,傑克幾乎沒聽見丹尼的尖叫聲。溫迪在什麼地方問:怎麼啦。她的聲音籠罩在他內心的迷霧中,顯得十分微弱。這是他們爺兒倆之間的事。他緊緊抓住丹尼的前臂,粗大的手指掐入小孩的細皮嫩肉里,他把丹尼翻過來正要打,這時,喀嚓!骨頭斷裂的聲音!這聲音不大,但非常銳利,足以像利箭一般穿透紅色的迷霧——但它沒有使霧散日出,而是把他送進了羞愧、痛悔、恐懼和苦澀的精神痙攣的烏雲之中。這聲音把過去和未來斷然割裂,聽起來好像跟折斷一截鉛筆頭或一小根引火柴的聲音沒什麼兩樣,但它的另一邊卻是一片死寂,也許這就是他未來的開始,他的全部餘生。看到丹尼臉上的血色漸漸退去,直到像一塊刷白的奶酪,看到他那雙大眼睛還在變大,像玻璃球一樣毫無生氣,傑克以為,丹尼一定會暈倒在這一片狼藉中。傑克自己的聲音——微弱,含混不清,絕望地企圖挽回一切,企圖找到一條能避開那個喀嚓聲而回到從前(這屋子裡存在「當前」嗎?)的路——在問:丹尼,你沒事吧?丹尼的回答是一聲尖叫,這時,溫迪走過來,看到

丹尼前臂與肘關節的那個角度,震驚得喘不過氣來;任何一個正常家庭中都不會有胳膊那樣耷拉着。她一把攬過兒子,尖叫一聲,然後開始胡亂嘟囔:噢天哪丹尼噢親愛的上帝噢寶貝兒上帝你那可憐的寶貝胳膊;傑克傻站在那兒,目瞪口呆,企圖弄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站在那裡,碰上了溫迪的目光,他看出了其中的敵意。當時他沒有考慮這種敵意的實際含義,只是到了後來,他才意識到那天晚上她有可能離他而去,搬到旅館,並在第二天上午找一位辦離婚案的律師,或者叫來警察。他妻子恨他,他對此感到手足無措,孤立無援。他感到十分害怕,好像大難即將臨頭一般。這時,她沖向電話,撥了醫院的號碼,兒子蜷在她的臂彎里,尖聲哭喊着。傑克沒有跟她去,他站在凌亂不堪的書房中,聞着啤酒味,默想着——)

你發了脾氣。

傑克使勁地抹了一把嘴唇,跟着沃森進了鍋爐房。屋裡很潮濕,但這並不是給他周身帶來一層臭汗的唯一原因——還有剛才的回憶,它抹平了時間間隔,把兩年前的那個晚上拉到傑克眼前,使他又一次感到羞愧、自憎,使他覺得自己毫無價值,而且,每當有這樣的感覺,他就會動喝酒的念頭,使自己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他能享有這樣一個小時嗎——請注意,不是一周,甚至不是一天——在這樣一個清醒的小時裡,他不必為想喝杯酒而感到如此地驚慌?

「喏,鍋爐,」沃森宣布道。他從後褲兜掏出一條紅藍相間的扎染印花大手巾,呼地一聲擤了一下鼻子,匆匆瞟了一眼,看看是否留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然後塞回口袋不見了。

鍋爐支在四個水泥墩上,是一個長長的補丁摞補丁的圓柱形包銅金屬罐。鍋爐上方伸出的管子亂七八糟、左彎右拐,向上插入結滿蜘蛛網的地下室屋頂里。傑克的右邊,兩根粗大的熱水管穿牆與隔壁的火爐連在一起。

「壓力計在這兒,」沃森拍了拍壓力計。「壓力單位是每平方英寸多少磅。我猜你懂。現在我把它調在100上,客房裡晚上還有些涼。有幾個客人抱怨,他媽的。不管怎麼說,瘋子才在九月份跑到這裡來。這傢伙有些年頭了,它全身的補丁比募捐來的救濟服上的還多。」他扯出手巾,「呼——」,瞥一眼,放回口袋。

「我得了該死的感冒,」沃森繼續嘮叨道。「每年九月我都要來一次感冒。我得在這兒照看這個『老娼婦』,還要出去刈草、打掃槌球場。受涼要感冒,我老媽常這樣說——上帝保佑她,她六年前去世了。她得了癌症。人一旦得上癌症,也就該立遺囑了。」

「壓力最好不要超過50,也許60。厄爾曼先生說一天給西樓供熱,第二天正樓,第三天東樓。你說他是不是個瘋子?我恨這個矮個子混蛋。他成天汪汪叫,像只咬了你的腿還要在地毯上撒尿的狗崽子。他愛發火,動不動就訓斥人。可惜的是每逢這樣的時候手頭都沒把槍。」

「瞧這兒。拽拽這些圓環,管道就打開了。我替你都作了記號。藍牌子通往西

樓,紅牌子通往正樓,黃牌子通往東樓。給西樓供熱時,切記正是飯店的這一側受天氣影響最大。一到颳風天,那些房間就冷得要命,就像性冷淡的女人干那事時還要加塊冰一樣。給西樓供熱的日子你可以把壓力調到80,至少我會。」

「樓上的恆溫器——」

傑克說。

沃森使勁搖了搖頭,蓬鬆的頭髮也跟着擺起來。「沒接通,都是些擺設。有幾個加州佬,除非屋裡熱得他媽的能長棕櫚樹,他們才覺得溫度合適。這兒是飯店唯一的熱源。你得時常看看壓力。想見識一下她扭動的樣子嗎?」

沃森轉了轉主錶盤,在他自言自語的當兒,壓力已從100升到了102。傑克突然感到後背一陣哆嗦,心想:見鬼。

這時,沃森又轉動減壓輪,蒸氣從鍋爐里噴出來,發出了巨大的嗤嗤聲,指針回到了91的刻度上。沃森擰了擰閥門,嗤嗤聲停了下來。

「她快不頂事了,」沃森說。「只要有誰這樣告訴那個又矮又胖的吝嗇鬼厄爾曼,他就會把賬本搬出來,花三個小時說明我們為什麼1982年買不起一台新的。告訴你,這地方總有一天會整個兒飛上天的,我希望那個胖雜種也在這兒乘火箭。老天,但願我能像我母親那樣仁慈。她能從每個人身上看到優點,而我呢,我就像吐着信子的蛇一樣邪惡。他媽的,男人就是本性難移。

「記住,白天下來看兩次,晚上睡覺前下來一次。一定要查看壓力。要是你忘了,壓力會不斷上升,上升,最後,你和你家人醒來時會發現你們在該死的月亮上。只消給她排排氣,就不會有事了。」

「極限壓力是多少?」

「噢,按規定是250,但現在,遠在這之前她就會爆炸。壓力超過180,你就別指望我下到這裡來。」

「沒有自動關閉裝置嗎?」

「沒有,造這台鍋爐那會兒還不要求有這樣的東西。如今聯邦政府啥事都管,不是嗎?聯邦調查局偷拆信件,中央情報局還他媽的竊聽電話……瞧尼克松咋樣了,他是不是很倒霉?

「不過,只要你定時下來檢查,就會沒事的。記住按照厄爾曼的要求切換那些管子。除非這個冬天特別暖和,房間溫度都不會超過45度。當然,你們自己的房間想多暖和就搞多暖和。」

「管道設備怎麼樣?」

「好的,我正要講到這個。走,到拱門那邊去。」

他們走進一間長方形的屋子,屋子看上去似乎向前延伸了好幾英里。沃森扯了一下拉線,一盞75瓦的白熾燈在他們站着的地方投上了搖曳不定的昏黃燈光。正前方是電梯豎井的底端,粗大的纜索塗滿潤滑油,垂直而下,與直徑達20英尺的滑輪和一台滿身油污的巨型發動機相連。到處都是報紙,一捆捆,一堆堆,一箱箱。其他紙箱上標有「賬簿」、「發票」或「收據」等字

樣——天哪!這些東西已經發黃,散發着霉臭味。有些紙箱已經破了,脆薄發黃的紙張散落一地,也許有20多年了。傑克四下里看了一遍,被深深吸引住了。遠望飯店的全部歷史也許就埋藏在這些日漸腐朽的紙堆中。

「那電梯還能跑,真他媽的有能耐,」沃森說,豎起了大拇指。「我知道厄爾曼請州檢查員大吃了幾頓,電梯就不用麻煩修理工了。」

「喏,這些是總管道。」他們面前豎着五根粗管,每根都包着絕熱材料,箍着鋼條,向上伸進陰影中就看不見了。

沃森指着布滿蜘蛛網的架子,架子上放着些油膩膩的破布和一台活頁裝訂機。「所有的管道分布圖都在那上面,」他說。「我想你不會碰上漏水的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有時管道會凍住。唯一的辦法是晚上把水龍頭打開一點點,可這兒有他媽的400多個水龍頭。樓上那頭搞同性戀的肥豬看到水費單會一路嚷到丹佛去的。我說得對嗎?」

「我得承認,你的分析透徹入理。」

沃森滿臉敬佩地看着傑克。「嘿,你真是個大學生,是嗎?說話文縐縐的。我佩服,只要小伙子們不搞同性戀——好多大學生都搞。你知道幾年前是哪些傢伙在大學裡搗亂嗎?搞同性戀的人,沒錯,就是他們。他們憋得慌,想解悶兒。說什麼要衝出牢籠。老天,真不知道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喏,要是管道凍住了,最可能的是豎井這一段。你知道,這兒不保溫。真凍上了就用這個。」他把手伸進一個橙色的破板條筐,拽出一個小型煤氣噴火器。

「找到冰凍的地方,揭開絕熱層,烤一烤。懂了嗎?」

「懂了。可是,要是別的地方凍上了怎麼辦呢?」

「只要你沒忘了幹活,供熱不中斷,那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再說,別的管子你也管不過來。別發怵,你不會有事的。這真是個鬼地方,到處是蜘蛛網,能把你嚇個半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