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 第2章

斯蒂芬·金

「可能是吧。」我說道。我喜歡正面迎擊——富於血腥場面——不過雅各布斯先生的提議也很吸引人,比較狡詐。狡詐也是很過癮的。「我想弄一些山洞出來,不過土太幹了。」

「我明白了。」他用手指戳進骷髏山,看着上面的土坍塌下來把洞埋住。他站起身來,撣掉褲子膝蓋上的泥土。「我有個小男孩兒,估計再過個一兩年,他也會喜歡玩你的士兵。」

「如果他想要的話,現在就可以來玩啊。」我力求做到不自私。「他在哪兒呢?」

「還在波士頓,跟他媽在一起。有好多東西要打包。我猜他們星期三就能到,最遲星期四。不過要說玩具兵,莫里還小了點兒。他只會撿起來到處亂扔。」

「他幾歲?」

「才兩歲。」

「我敢打賭他還尿褲子呢!」我叫道,開始笑起來。或許不大禮貌,但我忍不住。小孩兒尿褲子的樣子太搞笑了。

「他確實會,」雅各布斯微笑着說,「不過遲早會好的。你說過你父親在車庫裡?」

「對。」我這會兒想起在哪兒聽過這人的名字了——爸媽在餐桌上,說有個新牧師要從波士頓過來。是不是太年輕了點兒?媽媽這樣問。是的,看薪水就知道了,爸爸回答道,說完咧嘴一笑。他們還談了點兒他的事兒,不過我沒聽。安迪霸着土豆泥不放,他老這樣。

「你試試交叉火力。」他邊說邊往外走。

「哈?」

「鉗子。」他說道,把他的拇指和食指夾到一起。

「噢,對。好的。」

我試了試,效果很不錯。「德國酸菜」全死了。不過戰鬥沒有我想象中那麼慘烈,所以我又試了試正面攻擊,卡車和吉普在骷髏山的陡坡上滾落,加上「德國酸菜」從後面墜崖,帶着絕望的慘叫:「啊啊啊啊啊!」

我這邊戰事如火如荼,媽媽、爸爸和雅各布斯先生則坐在前廊,喝着冰茶,聊着教會的事兒——除了我爸擔任執事外,我媽是婦女輔助團的一員。不是老大,不過僅次於老大。她那時候那些花哨的帽子可真值得看看,絕對不下一打。我們那時候好歡樂。

媽媽把我的兄弟姐妹和他們的朋友們叫過來,一起見見這位新牧師。我起身準備過去,不過雅各布斯先生揮手讓我回去,他告訴我媽我們已經見過面了。「繼續作戰,將軍!」他說道。

於是我繼續作戰。阿康、安迪和他們的朋友們也回去繼續玩了。克萊爾和朋友們回到樓上繼續跳舞(不過媽媽跟她說,把音樂關小點兒,勞駕,謝謝)。莫頓先生、莫頓太太和雅各布斯牧師繼續聊了好一會兒。我記得自己常常驚詫於大人之間居然這麼能聊。感覺好累。

我都記不清了,因為我用好幾種不同方式把骷髏山戰役打了一遍又一遍。最爽的一幕——根據雅各布斯先生的鉗子攻勢改編而來——一部分美國大軍在前方牽制德軍,其餘部隊繞到後方突襲。「發生什麼事情了?」其中一人尖叫道,然後頭部中槍斃命。

我開始有點兒玩膩了,想回屋裡吃塊蛋糕(如果阿康和安迪的朋友們吃完還有剩下的),就在這時,陰影再次籠罩我和我的戰場。我抬頭看見雅各布斯先生,他手裡拿着一杯水。

「這是我從你母親那裡借來的。我給你展示一樣東西好不好?」

「好啊。」

他再次跪下,把水從骷髏山頂往下澆。

「是雷暴雨!」我叫道,開始發出打雷的聲音。

「嗯哼,隨你。還有閃電。看好啦。」他伸出兩根手指,就像惡魔頭上的犄角,然後往打濕的土裡戳。這次洞穴沒有坍塌。「瞧,」他說,「洞穴好啦。」他拿起兩個德國士兵,放了進去。「將軍,要將他們連根拔除,必然是很艱難的,但我相信美軍一定能當此重任。」

「嘿!謝謝!」

「如果再倒下來你就再加點兒水。」

「我會的。」

「打完仗記得把水杯拿回廚房。我可不想剛到哈洛第一天就得罪你媽。」

我跟他保證了,然後伸手一指。「雅各布斯先生,擱那兒。」

他笑着做了,然後朝衛理公會路走去,朝着牧師宅邸走去,他和家人後來在那兒住了三年,一直到他被開除。我看着他走遠,然後注意力又回到骷髏山。

但我還沒開始,又一道陰影籠罩了戰場。這次是我爸。他單膝跪下,很小心沒有壓到任何美國士兵。「嗯,傑米,你怎麼看我們的新牧師?」

「我喜歡他。」

「我也是。你媽也喜歡他。對這份工作來說,他太年輕了,如果他幹得好的話,我們這個教會只是他的開始,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行。尤其是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年輕人能感召年輕人。」

「看,爸爸,他教了我怎麼挖山洞。只要把土打濕,弄成泥巴的樣子就行了。」

「不錯。」他撫弄了一下我的頭髮,「吃晚飯前你可得好好洗乾淨。」他拿起水杯:「要我幫你拿回屋裡去嗎?」

「好的,勞駕,謝謝。」

他拿起杯子往屋裡走。我回頭看骷髏山,卻發現泥土已經幹了,山洞塌了下來,洞裡的士兵被活埋了。不過我無所謂,反正他們都是壞蛋。

如今,大家對性騷擾敏感過頭,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家長敢讓一個六歲的孩子跟一個剛認識的男性走,而且還是自己一個人住(即便只是短短几天)的男性。不過我媽就這麼幹了,那是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一下午,而且她完全沒有猶豫。

雅各布斯牧師——媽媽讓我這樣稱呼他,不叫先生——大概在三點差一刻的時候來到衛理公會丘,敲了敲紗門。我正在客廳地上填色,媽媽在看《打電話贏大獎》。她給WCSH電視頻道寄了自己的名字,希望能贏得本月大獎,一台伊萊克斯吸塵器。她知道機會不大,不過她說,希望永「債」。她是在說笑。

「能把你的小兒子借我半小時嗎?」雅各布斯牧師問道,「我的車庫裡有樣東西,我猜他會感興趣的。」

「什麼東西?」我問道,已經站了起來。

「一個驚喜。你可以回來再慢慢告訴你媽。」

「媽,行不?」

「當然可以,」她說,「不過,傑米,你先把上學的衣服換掉。他還得換一會兒,你要不要來杯冰茶,雅各布斯牧師?」

「好的,」他說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改口叫我查理?」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說:「這恐怕不妥,但我可以叫你查爾斯。」

我換上了牛仔褲和T恤衫,我下樓之後他們還在聊大人的事情,於是我出門去等校車了。阿康、特里和我在9號公路的一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上學,只要從家走1/4英里就好。不過安迪在聯合中學上學,而克萊爾上學的地方遠在河對岸的蓋茨瀑布高中,她是高一新生。(媽媽讓克萊爾「當好新生,別惹惱先生」——又一個笑話。)校車在衛理公會丘山腳,9號公路和衛理公會路的交叉口放學生下車。

我看着他們下車,然後吃力地爬坡上來——照舊吵個不休,我站在信箱旁都能聽到——雅各布斯牧師出來了。

「準備好了嗎?」他問道,然後牽起我的手,感覺非常自然。

「當然。」我說道。

我們一路下坡,半路遇上安迪和克萊爾。安迪問我要去哪兒。

「去雅各布斯牧師家,」我回答說,「他要給我一個驚喜。」

「好吧,別待太久,」克萊爾說道,「今晚輪到你來布置餐桌。」她瞟了雅各布斯一眼,然後快速轉移目光,仿佛不敢直視。在這一年之內,我的大姐就迷戀上了他,她的所有朋友都這樣。

「我很快就送他回來。」雅各布斯保證說。

我們手牽手走下坡,來到9號公路,往左能到波特蘭,往右可以去到蓋茨瀑布、羅克堡和劉易斯頓。我們停下來看看交通,其實很搞笑,因為9號公路上除了夏天之外基本沒有車經過,然後穿過乾草田和玉米地,玉米的秸稈已經乾枯,在秋日微風中沙沙作響。走了10分鐘,來到牧師宅邸,一座整潔的白房子,裝着黑百葉窗。後面就是哈洛第一衛理公會教堂,這也很搞笑,因為哈洛並沒有第二衛理公會教堂。

哈洛僅有的另外一家教堂就是示羅教堂。我爸說示羅信徒都多多少少有點兒精神病。他們不坐馬拉的四輪車之類的,成年男子和男孩兒出門都得戴黑帽子。成年女子和女孩兒得穿到腳踝的裙子,戴白帽子。我爸說示羅信徒宣稱知道世界末日來臨,這個預言在某本特別的書里有記載。我媽說在美國,只要不傷害他人,誰都有權選擇愛信什麼就信什麼……不過她也沒說我爸講得不對。我們的教堂比示羅的要大,但裝飾很素淡,而且沒有尖頂。以前是有的,不過很久以前,1920年左右,來了一次颶風,把尖頂給颳了下來。

雅各布斯牧師和我沿着牧師宅邸的泥土車道往上走。我看到他的藍色普利茅斯貝爾維迪老爺車後很感興趣,那車酷斃了。「是標準換擋,還是按按鈕就能開的那種?」我問道。

他有點兒吃驚,然後笑了。「是按按鈕的那種,」他說道,「這是我的親家人送的結婚禮物。」

「親家人是什麼,是壞人嗎?」

「我們家的是,」他說着笑了起來,「你喜歡車嗎?」

「我們都喜歡車。」我回答道,我指的是我們家每個人……不過我猜媽媽和克萊爾可能沒那麼喜歡車。女人似乎完全無力理解車這東西有多酷炫。「等『公路火箭』修好,我爸要去羅克堡賽道賽車。」

「真的?」

「嗯,不是他本人開。我媽說他不能開,太危險了,要讓別人來開。可能是杜安·羅比肖。他跟他爸媽一起經營布朗尼小鋪。他去年在賽道上開9號車,不過引擎起火了。我爸說他正在找其他車開。」

「羅比肖家人去教堂做禮拜嗎?」

「呃……」

「那就是不去。傑米,到車庫來。」

裡面到處是黑影,霉味撲鼻。我有點兒害怕影子和那股味兒,但雅各布斯毫不在意。他領着我往暗處走,然後停下來,指着前面。我看到之後深吸了口氣。

雅各布斯笑了一下,是那種暗暗驕傲的竊笑。「傑米,歡迎來到太平湖。」

「哦!」

「我一邊等帕齊(帕特里夏的暱稱)和莫里過來,一邊就把這個弄好了。我得收拾收拾家,我也做了好些了,比如修理井泵,不過帕齊不把家具帶過來,我實在沒什麼可以做的。你媽媽和婦女輔助團里其他人也幹得不錯,把這裡收拾了出來,小朋友。拉圖雷先生住在奧爾島,開車往返,其實這裡自從二戰之後就沒人住過。我真感謝你媽媽,你幫我再謝謝她。」

「好的,放心。」我說道,不過我從來沒把他的第二番感謝送到,因為我其實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張桌子上,那張桌子占據了車庫一半兒的空間。上面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綠色景觀,把骷髏山完全比了下去。我見過很多這樣的景觀——大多數是在玩具店的窗口——不過它們都有複雜的電動火車在上面跑。雅各布斯牧師所置的台子上沒有火車,其實這根本不是一張真正的桌子,只是鋸木架上的幾塊膠合板。膠合板頂上是一個微縮的鄉村郊外,大概有12英尺長,5英尺寬。18英尺高的電纜線從一端斜跨到另一端,台面被一個湖泊占據,裡面裝着真正的水,即便在黑暗中也泛着湖藍色。

「我很快就得把它拆了,」他說,「不然沒法兒把車開進車庫。帕齊對這個不感冒。」

他俯身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凝視着連綿的丘陵、細絲電纜和那個大湖。湖畔有塑料牛羊在吃草(它們的比例相當失調,不過我沒注意,就算注意到也無所謂)。還有很多路燈,這有點兒詭異,因為周邊沒有城市或道路需要照亮。

「我敢打賭你的士兵可以在這裡好好打一場仗,你說是不?」

「沒錯。」我說道。我覺得在這裡完成整個戰役都行。

他點點頭。「不過這是不會發生的,因為在太平湖,大家融洽相處,不准打鬥,就像天堂一樣。等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做起來,我準備把它搬到教堂地下室去。或許你和你的幾個哥哥可以幫我。我覺得孩子們會喜歡的。」

「他們肯定喜歡!」我說完加了句我爸說過的,「那可不,必須的!」

他笑了,拍拍我的肩膀:「想不想見證一個奇蹟?」

「好吧。」我說。我其實不太肯定,因為聽上去有點兒嚇人。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沒有停車的車庫裡只有我們兩個,這塵土飛揚的空屋子聞上去好像已經關閉多年了。通往外面世界的門還開着,但卻仿佛在千里之外。我是挺喜歡雅各布斯牧師的,但我開始後悔沒有待在家,繼續在地上填色,看看媽媽能不能贏那台伊萊克斯吸塵器,從而在她跟夏季沙塵無休無止的戰爭中占個上風。

這時雅各布斯牧師緩緩將手掠過太平湖,我立刻忘記了自己有多緊張。臨時桌下面發出低低的嗡嗡聲響,就像我們家的菲爾科電視預熱時發出的聲音,然後所有的路燈都亮了起來。銀白色的路燈,亮得讓人幾乎不敢看,為綠色的山丘和藍色的湖水投射下魔幻的朦朧光暈。連塑料牛羊看上去都更真實了,可能是因為它們現在有陰影了。

「天哪,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咧嘴笑了。「這把戲不錯吧?『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不過我不是神,我靠的是電。傑米,電可是了不起的東西。神的這份饋贈,讓我們每次按下開關時都有自以為是神的感覺,你說是不?」

「好像是吧,」我說,「我爺爺阿莫斯還記得沒有電的歲月。」

「很多人都還記得,」他說,「但過不了多久,這些人就都會逝去……到時候,沒有人再會將電看作某種奇蹟,沒有人會記得電是何等神秘。我們知道怎麼用電,但知道怎麼用電跟了解什麼是電,這是兩碼事。」

「你是怎麼把燈打開的?」我問道。

他指着桌子後面一個架子:「看到那個紅色小燈泡了嗎?」

「嗯嗯。」

「這是光電電池。你可以買得到,不過這個是我自己造的。它會射出一種看不見的光束。當我截斷光束的時候,太平湖邊的路燈就會打開。我要是再來一次……像這樣……」他把手在景觀上方揮過,路燈暗淡下來,只剩下燈芯的殘光,然後就滅了,「看到沒?」

「酷。」我吸了口氣。

「你試試看。」

我伸出手來。起初什麼都沒有發生,後來我踮起腳,手指終於截斷了光束。桌子下面的嗡鳴又開始了,路燈亮回來了。

「成功啦!」

「那可不,必須的。」他邊說邊撫弄了一下我的頭髮。

「嗡嗡聲是怎麼回事?聽着像我們家的電視機。」

「看看桌子下面。來,我把頂燈開一下,好讓你看清楚點兒。」他打開牆上一個開關,幾個積灰的吊燈泡亮了。燈光去不掉那股霉味兒(我現在還聞到了別的味道,又熱又油的一種),但燈光把陰沉一掃而空。

我彎下腰——在我這個年紀,我用不着怎麼彎也看到了桌子下面。我看到兩三個四四方方的東西困在了桌板下方。嗡鳴就是從這兒來的,油味兒也是。

「電池,」他說道,「也是我自己做的。擺弄電是我的愛好。還有其他小玩意兒。」他像孩子一樣咧嘴笑着。「我喜歡小玩意兒,把我太太都逼瘋了。」

「我的愛好是打『德國酸菜』,」我說,想起他說這個講法有點兒刻薄,「我是說,德國人。」

「人人都需要一項愛好,」他說,「每個人也需要一兩個奇蹟,只為了證明人生不只是從搖籃到墳墓的漫長跋涉。想不想再看一個奇蹟,傑米?」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