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 - 第2章

斯蒂芬·金

有記憶以來這個古鎮就是我的家,

我離去多時,她依舊停在原地。

仔細瞧瞧她的東側西側;

你蕭索了,但仍深植我靈魂之中。

——邁克·斯坦利樂隊

故友啊,你在尋找什麼?

經過長年漂泊,你已歸來,

懷着遠離家鄉

異國天空下育成的

種種情思和想念。

——喬治·塞菲里斯1

晴天霹靂,遁入黑暗。

——尼爾·楊

第一部 過往的影子

開始了!

繽紛花瓣在陽光下盛開,

完美更勝以往,

但蜂舌卻錯過了花。

花瓣落回土中枯萎、消逝,

大喊(算是吧)——

吶喊爬上花瓣,一陣顫抖……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帕特森》

生在死氣沉沉的小鎮。

——布魯斯·斯普林斯汀

第一章 洪水之後(一九五七)

我記得恐懼始於一隻在大雨灌滿的水溝里漂浮的小紙船。噩夢持續了二十八年才結束——誰曉得是不是真的結束了。

船是報紙做的,在水溝里起伏搖擺,時而回正,勇敢地闖過危險的漩渦,沿着威奇漢街駛向傑克遜街口的紅綠燈。一九五七年秋天的這個午後,四向紅綠燈有三個是黑的,屋子裡也是漆黑一片。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周,兩天前開始起風,德里鎮大部分地方的電力從那時就斷了,到現在還沒恢復。

一個穿着黃雨衣、紅雨鞋的小男孩興沖沖地跟着小船往前跑。雨還沒停,不過總算變小了。雨水打在雨衣的黃帽子上,發出落在單坡屋頂時那種清脆的聲響。男孩聽着,覺得很悅耳,甚至很親切。男孩名叫喬治·鄧布洛,那年六歲。他哥哥叫威廉,德里小學的學生都叫他結巴威,連老師都知道,只是他們不會當着威廉的面這麼叫他。威廉感冒在家,趕上那波惡性流感的孩子只剩他還沒好了。一九五七年那個秋天,距離真正的恐慌開始還有八個月,離最後的對決還有二十八年。結巴威十歲。

喬治追的船是威廉做的。他坐在床上摺紙船,背後靠着一堆枕頭,母親在起居室用鋼琴彈奏《致愛麗絲》,大雨不停掃過他臥房的窗戶。

沿着威奇漢街往故障的紅綠燈走大約四分之三條街,就會看見幾隻熏火盆和四個橘色鋸木架擋住了馬路,每個木架上都用模板噴了幾個字:德里公共工程處。木架後方,雨水漫出水溝,溝里卡着樹枝、石塊和一坨坨爛掉的葉子。雨水試探似的摸上柏油路邊,隨即貪婪地占據整個路面——大雨下到第三天就這樣了。第四天中午,大塊大塊的路面開始漂在傑克遜和威奇漢街口,有如一艘艘小船。不少德里鎮居民緊張地開起了玩笑,說該造挪亞方舟了。公共工程處勉強維持傑克遜街的正常通行,威奇漢街已經沒救了,從鋸木架一直到鎮中心都無法通行。

不過,所有人都認為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坎都斯齊格河在「荒原」那一段水面已經低於河岸,離運河的水泥堤防頂端也有十幾厘米。堤防牢牢看守着河水,引導它通過鎮中心。一群男人正在移除他們前一天倉促堆好的沙包,喬治和威廉的父親扎克·鄧布洛也在其中。昨天,洪災和巨額損失似乎在所難免。這種事之前也發生過——一九三一年的洪水就是一場災難,奪去了數百萬美元和將近二十條人命。雖然是陳年往事,但記得的在世者依然不少,夠把剩下的人嚇得膽戰心驚。其中一名罹難者在往東四十公里的巴克斯波特被發現,魚啃掉了那個可憐的人的兩隻眼睛、三根手指和陰莖,左腳也所剩無幾。被發現時,他的雙手還緊緊抓着福特轎車的方向盤。

不過,河水既然退了,只要新的班戈水壩在上游發揮作用,威脅就消失了。起碼扎克·鄧布洛是這麼說的。他是班戈水力發電公司的員工。至於未來——未來的洪水是未來的事,眼前的重點是渡過這次危機,讓電力恢復,然後將整件事拋到腦後,忘個乾淨。在德里鎮,忘掉悲劇和災難可以說是一門藝術。威廉當時還沒發現這一點,但後來他就明白了。

喬治一跑過鋸木架便停了下來。他腳尖前方橫着一道深溝,切開了威奇漢街的柏油路面。深溝近乎一條對角線,從他所站的位置往左向坡下延伸將近十二米,尾端在街道盡頭。喬治哈哈大笑,四下只有他的聲音,洋溢着孩子特有的活潑。天空陰沉沉的,他是耀眼的奔跑者——一道暗流將他的紙船帶向柏油裂隙造成的小激流里。小激流沿着斜長的裂隙開出一條水道,將他的船從威奇漢街的右邊帶向左邊,又快又急,喬治得全力衝刺才跟得上。他的雨鞋踩在泥濘的水窪里,水花四濺,鞋扣發出悅耳的撞擊聲。他就這麼奔向離奇的死亡,心中充滿對哥哥威廉的愛,單純又明確……愛和一絲遺憾,遺憾威廉不能同他一起親眼見識。他回家之後當然會向哥哥描述,但他曉得自己不可能讓威廉親眼看到。如果他們互換角色,威廉的描述更能給人歷歷在目的感受。威廉的讀寫都很棒,但就算喬治年紀還小,也明白哥哥每科拿A不是光靠讀和寫。老師喜歡哥哥的作文也是同樣。描述只是一部分,威廉還很會看。

順流而下的小船已經解體了,不過是德里《新聞報》分類欄目的某一頁,但在喬治眼中卻是某部戰爭電影裡的魚雷快艇——他和威廉有時周六下午會到德里劇院看電影。那部電影講的是約翰·韋恩2和日本人打仗的事。紙船划過水面,水花向船頭兩側飛濺。船漂到威奇漢街左側的水溝,一道小水流忽然淹過柏油裂隙,形成頗大的漩渦,喬治感覺小船一定會被淹沒。船顫巍巍地歪向一邊,隨即回正,喬治高聲歡呼。船轉了方向,加速朝街口漂去。喬治追了上去,十月的強風撼動路邊的樹,或紅或黃的枯葉幾乎落光了。今年的暴風雨特別猛烈,到處摧枯拔葉。

威廉坐在床上,雙頰依然滾燙髮紅(但他的燒和坎都斯齊格河一樣都消退了)。紙船折好了,但喬治伸手去拿時,他卻閃開了。「先、先把石、石蠟拿來。」

「那是什麼?在哪裡?」

「你去樓、樓下,就在地窖的架、架子上,」威廉說,「一個寫着卡、卡爾夫的盒子裡。

把它拿來,還要一把刀和一、一個碗。還要一包火、火柴。」

喬治乖乖下去拿東西。他聽見母親的琴聲,不是《致愛麗絲》,而是另一首曲子,他不怎麼喜歡,因為聽起來索然無味。他聽見雨水不停地打在廚房的窗玻璃上。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但想起地窖可就不那麼讓人舒服了。喬治不喜歡地窖,也不喜歡一步步走下地窖的樓梯,因為他總覺得有東西躲在暗處。這當然很蠢,父親這麼說,母親這麼說,就連威廉也這麼說。可是——

他甚至不喜歡開門,也不喜歡開燈,因為他總覺得——這實在很蠢,所以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說

——找開關的時候,會有可怕的爪子摸上他的手腕,將他拽進飄着灰塵、潮氣和淡淡蔬菜腐臭味的黑暗中。

笨蛋!地窖里才沒有全身毛茸茸又會咬死人的爪子怪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發瘋殺掉很多人

——主持晚間新聞的切特·亨特利偶爾會報道——但他們家的地窖里並沒有變態怪物。儘管如此,這個想法還是揮之不去。每回提心弔膽地用右手去摸開關(左手臂緊勾着門框),他總是感覺地窖愈來愈臭,灰塵、潮氣和蔬菜腐爛的異味混合成一股讓人難以忘記也無法擺脫的惡臭,瀰漫到全世界。怪物的味道。怪物之王。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東西,那個躲在角落裡蓄勢待發的它。它什麼都吃,但特別愛吃男孩的肉。

那天早上,他打開門,提心弔膽地去摸開關,左手臂照例勾着門框。他閉緊眼睛,舌尖從嘴裡探出一點,有如旱災時痛苦尋找水源的鬚根。可笑嗎?當然!那還用說?你看你,喬治!喬治怕黑!真是小毛頭!

鋼琴聲從起居室傳來。母親叫它起居室,父親叫它客廳。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很遠很遠。夏天人滿為患的海灘,筋疲力盡的泳客在海上聽見岸上的笑語,應該就是這種感覺。

他的手指摸到開關了,哈!

手指扳動開關——

毫無動靜。沒有光。

哎呀,對哦!停電了!

喬治猛然收手,仿佛摸到了一籃毒蛇。他倒退幾步,離開門開着的地窖,心臟在胸膛里急速跳動。

當然沒有電——他忘記停電的事兒了。該死!現在怎麼辦?回去跟威廉說他拿不到石蠟,因為停電了,他怕走下地下室樓梯會被怪物抓走?不是殺人魔,而是更可怕的東西,它腐爛的身軀會鑽過樓梯縫隙,抓住他的腳踝。一定會引起轟動,對吧?其他人可能會笑他胡思亂想,但威廉不會。威廉會大發雷霆,說:「成熟一點,喬治……你到底要不要這艘船?」

剛想到威廉,威廉的聲音就從臥房傳來:「你是死、死在那裡了嗎?喬、喬治?」

「沒有,威廉,我正在拿!」喬治立刻喊道。他摩擦雙臂,想讓被恐懼激起的雞皮疙瘩消下去,讓皮膚恢復光滑。「我先喝口水。」

「嘖,快、快一點!」

喬治下了四級台階。他的心臟像一把熱錘子在猛敲喉嚨,頸背上的毛髮根根豎起,眼睛發燙,雙手冰涼。他覺得地窖門隨時會啪地關上,切斷透進廚房窗戶的天光,而他會聽見它的聲音,它比世界上所有殺人犯還恐怖,比日本人、匈奴王阿提拉和一百部驚悚電影裡的怪物還要可怕。它低聲咆哮—

—在那瘋狂的一瞬間,他會聽見那聲低吼,隨即被它撲倒,開膛破肚。

因為洪水,這一天地窖里的臭味比往常還濃。他們家接近山頂,在威奇漢街地勢較高的地方,幾乎沒受洪水侵擾,但還是積了點水,滲進老舊的石頭地基。臭味很重,很難聞,讓人只想儘量不要呼吸。

喬治匆匆翻動架上的垃圾——舊的奇威鞋油盒、擦鞋布、一盞破煤油燈、兩罐幾乎空了的穩潔牌清潔劑和一個舊的龜牌扁罐軟蠟。他不曉得為什麼,但就像被人催眠似的盯着蓋上的烏龜圖案,看了快三十秒才回過神來。他將罐子扔回去……那東西終於出現了,寫着「卡爾夫」的方盒子。

喬治一把抓起盒子,死命衝上樓梯,突然察覺襯衫下擺露了出來。他很肯定下擺會把自己害死:地窖里那個東西會先讓他逃到門口,再一把抓住他的襯衫下擺把他拖回去,然後——

喬治跑進廚房,將門砰地甩上,帶起一陣風。他背靠着門,雙眼緊閉,胳膊和額頭爬滿汗水,石蠟盒牢牢抓在他手中。

琴聲停了,母親的聲音飄過來:「喬治,下次請你關門再用力一點好嗎?要是真的使勁,我看你連韋爾斯餐具櫃的木板都拆得下來。」

「對不起,媽。」他喊道。

「喬治,你真沒用。」威廉在臥室里說。他刻意壓低聲音,讓母親聽不見。

喬治竊笑一聲。他已經不害怕了。恐懼從他體內退去,就像夢魘離開,人從夢中驚醒,身體恢復知覺,只留下冷汗和喘息。他環顧四周,想確定什麼都沒有發生,並且已經開始遺忘。當他的腳踩上地板時,恐懼已經消失一半,等他淋浴完畢擦拭身體時,只剩四分之一,吃完早餐時則消失殆盡。完全不剩……直到下次再被夢魘抓住,讓他記起所有過往的恐懼。

那隻烏龜,喬治朝放火柴的柜子走去,一邊想着,我之前在哪裡看到過一樣的?

他想不起來,便不管它了。

他從抽屜里拿了火柴,從架子上拿了一把刀(照父親教的那樣小心拿着,不讓刀尖靠近身體),再到飯廳從韋爾斯餐具櫃裡拿了一個小碗,然後回到威廉的房間。

「你、你真是屁、屁眼,喬、喬治。」威廉說,語氣很和善。他推開床頭柜上的病人用品:空玻璃杯、水壺、面紙、幾本書和一罐維克斯傷風膏——此後,威廉只要聞到它,就會想起胸口卡着膿痰、鼻涕不斷的感覺。老舊的飛歌收音機擺在他房間,正在播放的不是肖邦或巴赫的曲子,而是小理查德……樂聲輕柔,完全抹去了小理查德那股原始粗糙的力量。他們的母親曾在茱莉亞音樂學院主修古典鋼琴,非常痛恨搖滾。不止不喜歡,而是憎惡。

「我才不是屁眼。」喬治說着在威廉的床邊坐下,將拿來的東西放在床頭柜上。

「你是,」威廉說,「而且是超級大屁眼,就是。」

喬治腦海中浮現一個小孩,兩腿間長了一個大屁眼,忍不住咯咯笑了。

「你的屁眼比奧古斯塔還大。」威廉說完也開始笑。

「你的屁眼比緬因州還大。」喬治說,說完兩人哈哈大笑,笑了得有兩分鐘。

接着兩人開始竊竊私語,說的話只有他們才覺得好玩:罵誰才是超級大屁眼,誰有超級大屁眼,誰的屁眼最噁心,等等。最後威廉說了一句髒話,他罵喬治是屎黃大屁眼,惹得兩人又大笑起來。威廉笑了幾聲,開始不停地咳嗽,後來終於緩和下來(但這時他的臉已經微微發黑,讓喬治心生警覺)。

鋼琴聲又停了。兄弟倆同時朝起居室望去,聽琴椅有沒有往後推,母親不耐的腳步聲有沒有響起。威廉用手肘遮住嘴巴,蓋掉最後幾聲咳嗽,一邊指着水罐。喬治倒了一杯水讓他喝了。

琴聲再度響起,又是《致愛麗絲》。結巴威永遠忘不了這首曲子,就算多年以後聽見,背部和手臂還是會起雞皮疙瘩,同時心裡一沉,想起:喬治死的那一天,母親正在彈這首曲子。

「你還咳嗽嗎,威廉?」

「不了。」

威廉從盒子裡抽了一張面紙,喉嚨里呼嚕一聲,將痰吐了進去,接着將面紙揉成一團扔進床邊的垃圾桶,桶里都是同樣的紙團。他打開石蠟盒,一塊方形蠟狀物落進他的掌心。喬治盯着他,沒有說話也沒發問。威廉做事時不喜歡喬治說話打斷他,但喬治學到一件事,只要他閉上嘴巴,威廉通常就會主動解釋自己在做什麼。

威廉用刀切下一小塊石蠟放進碗裡,然後點燃一根火柴放在蠟塊上。兩個小男孩注視着微弱的昏黃火焰,窗外逐漸平息的風夾帶着雨水,不時打在窗玻璃上。

「得讓紙船防水,不然它立刻就沉下去了。」威廉說。他和喬治在一起的時候,結巴很輕微,有時甚至完全不結巴,但在學校卻很嚴重,幾乎沒辦法跟人交談。威廉的同學會撇開視線,任威廉抓着桌子兩側,臉龐漲得和頭髮一樣紅,眼睛眯成一條線,努力想從不聽話的喉嚨里擠出一個字。有時(大部分時候)字會擠出來,有時不會。他三歲時被車撞了,整個人被甩到牆上,昏迷了整整七小時。媽媽常說結巴是車禍造成的,但喬治有時覺得爸爸(還有威廉)不是那麼確定。

碗裡的石蠟幾乎全熔化了。火柴的火焰愈來愈弱,顏色由黃轉藍,隨即熄滅了。威廉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下蠟液,隨即低呼一聲,將手指收了回去,羞赧地笑着對喬治說:「好燙。」過了幾秒鐘,他再度伸出手指,將挖出的蠟抹在船的兩側。石蠟很快凝固成乳白色。

「我也可以弄嗎?」喬治問。

「好啊,但是不要弄到毯子上,否則媽媽會殺了你。」

喬治把手指伸進蠟里,蠟暖暖的,已經不燙了。他開始將蠟抹到船側。

「你這個屁眼,別塗那麼多!」威廉說,「你難道要它首、首航就沉船嗎?」

「對不起。」

「沒關係,塗、塗輕一點就好。」

喬治塗完一邊,將船捧在手上。紙船重了一點,但沒差太多。「真酷,」他說,「我要出去放船。」

「沒錯,去放船。」威廉說。他忽然一臉疲倦——很累,而且有些不舒服。

「真希望你能一起去。」喬治說。他真的這麼想。威廉雖然偶爾會擺架子,但總是能想出最酷的點子,而且幾乎從不欺負他。「其實它是你的船。」

「她。」威廉說,「稱呼船要用她、她。」

「她就她。」

「我也希望我能去。」威廉悶悶地說。

「呃。」喬治雙手捧着船,侷促地扭動着。

「記得穿上擋雨的衣服,」威廉說,「不然你會和我一樣感、感冒。說不定你已經被傳染了,因為我的細、細菌。」

「謝了,威廉,船做得真好。」說完他做了一件很久沒做的事,讓威廉永遠不會忘記:他身體前傾,親了哥哥臉頰一下。

「這下你一定會得感冒了,屁眼王。」威廉說,但聽起來很開心。他微笑着對喬治說:「還有,把這些東西放回去,不然媽媽一定會氣死。」

「沒問題。」他收好給小船做防水用的東西,朝門口走去,小船搖搖晃晃地停在石蠟盒上頭,盒子斜擺在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