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秘符 - 第3章

丹·布朗

他穩住自己的手,把骷髏端到嘴邊,口唇觸到了乾裂的骨質。他閉上眼睛把骷髏傾向嘴唇,將酒長飲而盡,然後放下骷髏。

有一刻,他感覺肺部漸漸抽緊,心臟狂跳起來。我的天,他們知道了!然而,這感覺只是一閃而過。

一股愜意的暖流溫遍了他的全身。宣誓者吸了口氣,暗笑着抬頭凝望那雙毫無疑慮的灰色眼睛——他竟愚蠢地准許他進入這一兄弟組織最高機密層。

很快,你將失去你最珍視的一切。

————————————————————

(1)

 陵墓(Mausoleum)一詞源自摩索拉斯(Mausolus)的名字。摩索拉斯是古希臘時期波斯帝國的一位總督,其陵墓位於今土耳其西南部的博德魯姆,約建於公元前三百五十年。——譯註(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標示)

第1章

埃菲爾鐵塔南側的奧的斯電梯帶着超載的遊客往上攀升。擁擠的電梯廂里有個神情嚴肅的商人,身着熨得板板整整的套裝,正低頭看着身邊的男孩。「你臉色有些蒼白,兒子。你真該留在地面。」

「我沒事……」男孩說着聳了聳肩,掩飾自己的緊張。「再上一層我就出去。」我快喘不了氣了。

大人又向孩子湊過去。「我還以為你現在能克服這個了呢。」他憐愛地在孩子臉蛋上颳了一下。

男孩覺得讓父親失望了,有些羞愧,可這會兒他耳朵里只有響個不停的鈴聲。我喘不了氣了。我得從這匣子裡出去!

電梯操作員一再保證電梯的構件安全可靠、運行性能良好。他們腳下,巴黎的街道遠遠地朝着四面八方輻射開去。

馬上就到了,男孩對自己說,他伸長脖子仰望上面的觀景平台。再堅持一下就好。

電梯陡然迎向上面的觀景平台,升降機井開始變窄了,幾根粗大的支柱收縮成一條實心的垂直通道。

「爸爸,我覺得不——」

突然,頭頂傳來斷斷續續的回聲。電梯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令人恐懼地朝一邊晃過去。斷裂的纜繩在電梯廂外壁四周金蛇狂舞般地抽打着。男孩伸手去拽父親。

「爸爸!」

父子倆驚恐地互相對視了一秒鐘。

電梯廂的底部掉下去了。

羅伯特·蘭登猛然在軟皮椅上直起身子,從迷迷瞪瞪的白日夢中驚醒過來。他獨自坐在「獵鷹2000EX」商務飛機寬敞的機艙內,飛機剛剛穿過顛簸的雲層。耳邊是「普拉特和惠特尼」雙引擎發出的勻速嗡響。

「蘭登先生?」頭頂上的機內對講機嗤啦啦地發出聲音。「我們很快就要到了。」

蘭登坐直身子,把記錄講稿的筆記本塞進皮包。剛才,他在重溫複雜的共濟會符號體系,沒多久就迷糊了。夢境中出現了已故的父親,蘭登懷疑這和今晨收到突如其來的邀請有關,邀請人彼得·所羅門是他多年的恩師。

我絕不會讓他失望。

近三十多年來,這位五十八歲的慈善家、歷史學家和科學家一直用心呵護蘭登,蘭登的父親去世後,他更是在各方面代行父職。雖說所羅門來自富甲一方、頗具影響力的名門望族,蘭登卻從他溫柔的灰眼睛裡感受到了仁愛與溫情。

窗外,太陽已經下沉,蘭登仍辨認得出世界上最大的方尖碑的纖秀輪廓,它聳立在地平線上,就像古時日晷的指針。五百五十五英尺高的大理石方尖碑標示出這個國家的核心位置。所有精心設計的幾何形街道和名勝古蹟都以這個尖頂為圓心,向四面八方輻射。

即使從空中俯瞰,華盛頓特區所具有的近乎神秘的力量也一絲不減。

蘭登熱愛這個城市,飛機着陸時,他感到某種躍躍欲試的興奮。飛機駛向杜勒斯國際機場私人航站樓,緩緩地停下來。

蘭登收拾好東西,謝過飛行員,步出豪華的機艙,走上舷梯。一月的寒風迎面吹來。

盡情呼吸吧,羅伯特,他感謝這開闊的空間。

一片白霧在跑道上蔓延開來,蘭登踏上霧蒙蒙的瀝青碎石路面,感覺好像走進了沼澤地。

「您好!您好!」從瀝青碎石路對面傳來的是曼妙的英式英語,「請問是蘭登教授嗎?」

蘭登看見一位掛着標牌、手持文件夾的中年婦女匆匆朝他走來。他迎向她時,她也高興地揮手,時髦的線織帽下露出鬈曲的金髮。

「歡迎來到華盛頓,先生!」

蘭登微微一笑。「謝謝。」

「我叫帕姆,是旅客服務中心的。」聽起來這位女士非常興奮,甚至有點激動。「先生,請跟我來,您的車在等着。」

蘭登跟着她穿過跑道,向西格納切航站樓走去。許多燈火通明的私人飛機停靠在機樓四周。在這裡能租下一個機位象徵着財富與名望。

「我真的不想打擾您,教授,」那位婦女的聲音有些羞怯,「可您真的是寫符號學和宗教著作的羅伯特·蘭登教授嗎?真的是您嗎?」

蘭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我想也是!」她面露喜色。「我們讀書俱樂部讀過您那本關於聖女與教會的書!結局竟是個吊人胃口的大醜聞!您真喜歡出人意料啊!」

蘭登微笑了。「醜聞不是我的意圖所在。」

她似乎覺察到蘭登此刻沒心情討論自己的作品。「對不起,讓您聽我嘮叨。我知道您不喜歡別人認出您……可這要怪您自己。」她開玩笑地指指他的衣着。「您的制服讓您很惹眼。」

我的制服?蘭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褲。他穿着跟平時一樣的炭黑色套領毛衣、斜紋軟呢外套、黃卡其布褲、學院氣的科爾多瓦皮路夫鞋……這是他上課、講座、巡迴演講、拍作者照、出席社交場合的標準裝束。

女人笑了。「您穿的這件套領毛衣太過時了。您戴領帶肯定更精神!」

沒門兒,蘭登心想。勒脖子的勞什子。

蘭登在菲力普·埃克塞特(1)中學時,一周有六天要系那勞什子,校長對此曾有過一個浪漫的解釋,說領帶的起源可追溯到古羅馬,當時的羅馬演說家們為使聲帶保暖而在脖子上圍系一條小絲巾,但蘭登明白,從詞源學上來說,領結、領巾、領帶,其實是由冷酷無情的「克羅地亞」(2)僱傭軍的音韻引申而來,他們系上小領巾,咆哮着衝上戰場。時至今日,這種古代戰場服飾成了當代辦公室武士的披掛,他們希望藉此在日常的辦公場所震懾對手。

「謝謝你的建議,」蘭登笑出了聲,「我會考慮今後系領帶的。」

一輛林肯城市轎車停在航站樓旁,一位身着深色套裝、教授模樣的男子下了車,態度雍容地朝蘭登伸出手。「蘭登先生?我是環線轎車服務公司的查爾斯。」他打開后座門。「晚上好,先生,歡迎來到華盛頓。」

蘭登向帕姆點點頭,謝過她的迎送,再鑽進舒適豪華的城市轎車。司機向他指了指溫度控制器、瓶裝水,還有一籃熱鬆餅。不出幾秒,蘭登的車就已迅速駛離航站樓,上了私家專用通道。原來,這就是另一種人的生活方式。

司機加大油門駛向溫德索克路,他徵得乘客同意後按下通話鍵。「這是環線公司的轎車,」司機的語氣專業而簡潔,「確認乘客上車。」他停頓了一下。「是的,先生。您的客人,蘭登先生已經抵達,我會在晚七點前把他送到國會大廈。有事請來電吩咐,先生。」他掛斷了電話。

蘭登忍不住笑了起來。無微不至。彼得·所羅門對細節的關注是他的殺手鐧,令他手握大權卻總能顯得舉重若輕。銀行里有幾十億美元也不見得是壞事嘛。

蘭登靠在舒適的皮坐椅上,閉上了眼睛,機場的噪音漸漸消逝。美國國會大廈距此只有半小時車程,他很樂於在這段時間裡獨自梳理思緒。今天,每件事情都發生得那麼快,以至於蘭登現在才開始認真思忖:即將開始的這個夜晚一定很不可思議。

秘密抵達,蘭登想到這裡,不禁覺得好笑。

十英里開外的國會大廈里,有個孤零零的人影正急切地等待羅伯特·蘭登的到來。

————————————————————

(1)

 美國最知名的學府之一,位於新罕布什爾州的埃克塞特市,建於一七八一年,是一所從九年級到十二年級的高中學校。

(2)

 此處領結、領巾、領帶的原文是cravat,克羅地亞人原文為Croat。

第2章

這個自稱邁拉克(1)的人,把針尖抵在自己剃光的腦袋上,隨着針尖在皮膚上一進一出,他愜意地輕嘆着。電動玩意兒扎入真皮,發出柔和的嗡嗡聲,這真讓人上癮……還有針頭鍥入皮內、釋放顏料時的齧咬感也是。

我是曠世傑作。

文身的目的絕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改變。從公元前二千年遍體鱗傷的努比亞祭師,到古羅馬西布莉(2)膜拜儀式上的文身侍僧,直到當代毛利人的文身制,人類在自己皮膚上文身,忍受修飾肉體及改變外觀的痛楚,意在奉上局部身體作為祭品。

《利未記》第十九章二十八節有過危言聳聽的訓誡,雖有禁止在人體上刻刺花紋的經文,文身還是成了某種司空見慣的儀式——無論是眉清目秀的青少年、不可救藥的吸毒者,還是城郊的家庭主婦,無數人都藉此改變自己。

在自己的皮膚上文身,是一種變相的權力聲明,是對這個世界的一個宣告:我掌管自己的身體。這種由肉身的改變激發出的令人沉醉的控制欲蠱惑着成千上萬身體改造愛好者……美容外科、身體刺青、健身塑身、使用類固醇……忍飢挨餓,乃至變性。人類的精神渴望掌控自己的軀殼。

邁拉克的落地式大擺鐘響了一下,他抬頭看了看。晚上六時三十分。他放下文身工具,用桐生(3)絲綢長袍裹住赤裸的身體,邁步走下樓。他足有六點三英尺高,身材魁梧。這所豪宅氣味濃郁,處處瀰漫着文身顏料的辛香味兒、用來給針尖消毒的蜂蠟煙味兒。他一路走過擺放着幾件價值連城的意大利古董的走廊——皮拉內西(4)的蝕刻作品,薩伏那洛拉(5)的椅子,還有一盞布加里尼的銀油燈。

他經過落地長窗時朝外望去,默默讚嘆着遠處映襯天際的經典輪廓。美國國會大廈明亮的圓頂在暗沉冬夜的天幕中閃耀着神聖的權力之光。

那就是藏寶地,他想。它就埋在那兒的某個地方。

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那東西的存在……更少有人知道它那令人敬畏的威力和巧妙藏匿的方法。時至今日,它仍然是這個國家不為人知的最高機密。這一秘密就隱藏於符號、傳說和寓言之中,知情人屈指可數。

現在,他們向我敞開了大門。邁拉克想道。

由美國最富影響力的權貴名流見證,邁拉克在三個星期前的秘密儀式上晉升至第三十三等級——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兄弟會中的最高一級。雖然他已獲得新等級,但兄弟會仍然沒有向他透露任何消息。他們以後也不會說的,他知道。這不是兄弟會的行事方式。圈子裡面還有圈子,他也許永遠都無法得到他們的徹底信任。

幸運的是,他不需要他們的信任也可以獲得他們隱藏最深的秘密。

我宣誓晉階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這會兒,眼前的事讓他精神抖擻。他向臥室走去。歌聲響徹整座房子,音響里在播放一張珍稀唱片《永恆之光》(6),變性男歌手的聲音緊張而怪異,這是威爾第《安魂曲》中的一個片斷——歌詠生命的可貴。邁拉克按了一下遙控器,把曲目換為震耳欲聾的《最後審判日》(7)。在決絕的定音鼓和平行五度背景聲下,他一躍三步跳上大理石台階,身上的長袍翻騰,露出他健壯的大腿。

跑動時,空蕩蕩的胃裡發出呼鳴之聲。邁拉克已禁食兩天,只喝水,這是依照古法而行,讓身體做好準備。你的飢腸會在黎明時得到饜足,他這樣提醒自己。痛苦也是一樣。

邁拉克帶着恭敬之意步入隱蔽的臥室,鎖上門。走向梳妝區時,他停下腳步,仿佛有隻手牽引他走向那面金框大鏡。他無法抗拒地轉過身,面對自己的鏡像。邁拉克緩緩地,好像打開一件無價之寶似的解開長袍,顯露出赤裸的軀體。面前的形象讓他心生敬畏。

我是曠世傑作。

他壯碩的身軀已剃光了毛髮,平滑光潔。他低下頭,先看自己的腳,那上面文着天秤和鷹爪。再往上,肌肉強健的雙腿如同兩根雕紋立柱——左腿是旋紋,右腿是垂直線紋。波阿斯和雅斤(8)。腹股溝和小腹猶如裝飾拱門,再往上,強壯的胸部文着雙頭鳳凰……每個頭都是側形,鳳凰的眼珠正好是邁拉克的乳頭。他的肩膀、脖子、臉部和剃光的腦袋上,像織錦似的布滿了錯綜複雜的古代符號與魔咒的圖紋。

我是人造之物……進化中的偶像。

十八小時前見過邁拉克裸身的人曾驚恐地大叫:「天哪!你是惡魔!」

「你覺得是,那就是。」邁拉克回答,他明白,在古人看來,天使與魔鬼完全是一樣的——是可以轉換的原型——所有截然對立的事物都有此特徵:守護天使在戰鬥中戰勝了你的敵人,在你的敵人眼中,他就是毀滅一切的魔鬼。

邁拉克微微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頭頂。王冠似的光暈中,一圈未經刺青的皮膚顯露出來。這圈被小心守護的留白是邁拉克周身上下僅存的一塊「處女膚」。神聖的留白已耐心等待良久……今晚,這兒將被填滿。雖然邁拉克還未擁有完成他傑作所需要的東西,但他知道,這一時刻正在迅速到來。

鏡中影像令他興奮不已,他感覺自己的力量正在壯大。他合攏長袍走到窗邊,再次凝望眼前神秘的城市。它就埋在那兒。

邁拉克再度凝神思索要做的事,他走到梳妝檯邊,仔細地往臉上、頭皮上、脖子上塗抹厚厚的化妝底粉,把所有的文樣全都掩飾掉。接着,他穿上那套特殊的服裝,以及為今晚特意準備的物什。一切收拾停當,他在鏡前檢視自己。非常滿意,他柔軟的手掌拂過光滑的頭皮,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裡,他想,今天晚上,有一個人會幫我找到它。

邁拉克走出家門,他打算要乾的這一番大事,將震撼美國國會大廈。為了今晚,他完成的準備和安排已夠充分了。

現在,終於到了要使出殺手鐧的時刻。

————————————————————

(1)

 邁拉克(Mal''akh),這個名字在希伯來文中有「天使」的意思。

(2)

 西布莉(Cybele),古代小亞細亞人崇拜的自然女神。

(3)

 桐生(Kiryu),日本地名。

(4)

 皮拉內西(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雕刻家和建築師。

(5)

 薩伏那洛拉(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修道士、宗教和政治改革家。

(6)

 原文為拉丁語。

(7)

 原文為拉丁語。

(8)

 波阿斯和雅斤出自《聖經·舊約》,《列王紀》中描寫所羅門王建造神殿供奉耶和華,「他將兩根柱子立在殿廊前頭,右邊立一根,起名叫雅斤,左邊立一根,起名叫波阿斯。」

第3章

轎車輪胎輕觸路面的沙沙聲起了變化時,羅伯特·蘭登正忙着整理自己的筆記卡片。他抬頭一看,所在之地讓他大吃一驚。

已經到紀念大橋了?

他放下筆記朝車窗外看去,波托馬克河平靜的流水在他們下方流淌。河面上籠罩着濃重的霧氣。這地名真是貼切,福吉博頓(1)作為美國首都的所在地總顯得有點奇怪。在新大陸的廣袤大地上,開國元勛們惟獨選中了這個霧蒙蒙的河畔沼澤壘起他們烏托邦社會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