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勒瑰恩十五篇跨次元旅行記 - 第2章

娥蘇拉·勒瑰恩(厄休拉·勒古恩)



「這就很好了。」我說。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她對我頗有好感,我對她也是。「可以請問你是哪裡人嗎?」她問,於是我們聊了起來。她名叫艾莉阿勒。我很快就發現她不但聰明,而且受過高等教育,有植物病理學學位——但她說,她能找到女侍這份工作已經很走運了。「因為『禁令』的關係。」她聳聳肩說。她發現我不知道「禁令」是什麼,本想告訴我,但這時已另有客人坐下,一桌是個魁梧公牛似的男人,另一桌是兩個小老鼠似的女孩,她得去招呼客人。

「真希望能繼續聊下去。」我說。她露出和藹的微笑說:「唔,要是你十六點再回來,我就可以坐下來跟你聊。」

「我會的。」我說,也確實這麼做了。我在公園和市區四處逛逛,回飯店吃午餐,睡個午覺,然後搭單軌電車再回市區。我從沒見過像那節車廂里那麼多采多姿、各異其趣的人:各式各樣的體型、大小、顏色,各種濃密度不一的毛髮或毛皮或羽毛(先前那個清道工的尾巴真的是尾巴),甚至——我邊看着一個瘦長發綠的年輕人邊想——還有葉片。他兩耳上方的那些東西應該是蕨類吧?陣陣和風吹進車窗,他小聲自言自語着。

不幸的是,貧窮似乎是依斯拉克人唯一的共通點。這城市顯然不久前還非常繁榮。單軌電車相當時髦進步,但已逐漸顯出缺乏維護的疲態。殘存的古老建築——接近我所熟悉的大小——雄偉但破舊,而且四周擠滿巨人屋和娃娃屋和馬廄或鷹欄或兔棚似的房子,這些近期才蓋的建築全雜亂無章,看起來搖搖欲墜,廉價又寒酸。依斯拉克人本身也都模樣寒酸,不然就是根本衣衫襤褸。有些長毛皮和羽毛的人身上就只有毛皮和羽毛,沒穿衣服。那個綠色男孩穿了一條遮羞圍裙,但粗糙的枝幹和四肢都裸露在外。這國家有很深層、很難解的經濟問題。

艾莉阿勒坐在她工作場所隔壁那家咖啡館(其實是克雷地夫館)的露天座位,微笑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坐下。她喝的是一小碗加了甜香料的冰克雷地夫,我也依樣點了一杯。「請告訴我『禁令』是怎麼回事。」我問她。

「我們以前長得跟你一樣。」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

「唔,」她說,遲疑了一下。「我們喜歡科學。我們喜歡工程。我們是很好的工程師。但也許不是很好的科學家。」

長話短說:依斯拉克人擅長實用物理、農業、建築、都市發展、工程、發明,但在生命科學、歷史和理論方面較弱。他們有愛迪生和福特之類的人物,但是沒有達爾文,沒有孟德爾。依斯拉克的機場變得跟我們一樣糟(說不定有過之無不及)之後,他們便開始在不同次元之間旅行。大約一百年前,一名科學家在另一次元發現了應用遺傳學,帶回依斯拉克,眾人為之着迷,很快就嫻熟掌握了遺傳學的原理。或者也許並非那麼嫻熟,但他們已經興沖沖開始運用在所有生物身上。

「首先,」她說:「改造植物。讓糧食作物產量變多,或者對抗細菌和病毒,或者殺死昆蟲,等等。」

我點頭。「我們那邊也做很多這種事。」我說。

「真的嗎?那你是不是……」她想問什麼,但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我是玉米。」最後她終於害羞地說。

我查對翻譯器。烏斯魯:玉米,玉蜀黍。我查辭典,辭典上說依斯拉克的烏斯魯和我那個次元的玉蜀黍是同一種植物。

我知道玉米的古怪之處在於沒有野生型態,只有野生的遠親祖先,後者根本不像玉米。玉米完全是古代採集者和農人長期培育之下的成品,早期的遺傳學奇蹟。但這跟艾莉阿勒有什麼關係?

艾莉阿勒有一頭美麗、濃密、金黃、玉米色的頭髮,在頭頂綁成一束,披下好多條辮子……

「只占我基因的百分之四。」她說。「另外還有大約百分之零點五的鸚鵡,不過是隱性的,謝天謝地。」

我還沒完全消化她說的這些話。我想,從我驚愕的沉默中,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他們完全不負責任。」她語氣嚴厲,「全是一群蠢蛋,用一大堆計劃和政策要把一切變得更美好,還放任各式各樣的生物交互繁殖。十年之內米就絕種了,因為改良的品種沒有繁殖能力,造成可怕的饑荒……蝴蝶,我們以前有蝴蝶,你們那裡有嗎?」

「還有一些。」我說。

「德樂荼呢?」翻譯器說那是一種會唱歌的螢火蟲,如今已絕種。我惆悵地搖搖頭。

她惆悵地搖搖頭。

「我從沒見過蝴蝶或德樂荼,只有照片……它們被殺蟲的複製植物殺光了……但科學家還是沒學乖——完全沒有!他們開始改良動物,甚至改良我們!會說話的狗,會下西洋棋的貓!個個天才、永遠不會生病、能活五百年的人!這些他們都做了,沒錯,全都做了。現在到處是會說話的狗,無聊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它們講來講去永遠離不開性交和大便和氣味,氣味和大便和性交,還有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我。我受不了會說話的狗。我有一隻叫羅佛的大貴賓狗,它從來沒說過半個字,親愛的好孩子。改良過的人類就更糟了!我們永遠、永遠也擺脫不了現任首相了。他是個『健康人』,天殺的GAPA。他現在九十歲,看起來像三十歲,而且還會繼續看起來像三十歲、繼續當首相四個世紀。他是個虔誠的偽君子,貪婪,愚蠢,刁猾,小心眼,一肚子壞水。這種人還真適合連着五個世紀播種生小孩啊……但我也不是說『禁令』是錯的。五十年前狀況真的很惡劣,非得採取對策不可。他們發現所有的遺傳學實驗室都被黑客滲透,技術人員半數都是『生物派』狂熱份子,『神宗教會』在東半球開設秘密工廠,專門生產基因混雜的生物……當然那些成品大部分都失敗了,但還是有很多遺留下來……那些黑客技術很高明。你看過雞人吧?」

她這麼一問,我立刻就想到的確看過:那些人矮矮胖胖,在十字路口呱呱叫着亂跑,來往車輛努力閃避他們,造成交通阻塞。「他們讓我真想哭。」艾莉阿勒說,看起來的確很想哭的樣子。

「因此『禁令』禁止進一步實驗?」我問。

她點頭。「是的。事實上,他們炸光了實驗室。然後把生物派送去古比接受再教育。然後監禁所有神宗教父,還有大部分教母,我猜。然後射殺遺傳學家。然後摧毀所有正在進行的實驗,也包括產品,如果那些產品——」她聳聳肩,「『太偏離常規』。還說什麼常規!」她滿面怒容,儘管那張陽光的臉並不適合這種表情。「我們再也沒有常規了。也沒有物種可言。我們是一鍋遺傳學的大雜燴粥。我們種玉米,長出的是抗象蟲的苜蓿,聞起來有氯氣的味道。我們種橡樹,長出的是五十呎高的毒櫟,樹幹足有十呎粗。我們做愛的時候,不知道將來會生出嬰兒,還是幼獸,還是雛鳥,還是小樹。我女兒——」講到這裡,她表情扭曲,得用力抿緊嘴唇才說得下去。「我女兒住在北海,吃生魚。她很美,深色髮膚,絲般滑順,非常美麗。但是——她兩歲時我就得帶她去海邊,得把她放進冰冷的水裡,放進那一波波洶湧大浪。我得讓她遊走,讓她依照自己的特性過活。但她也是人啊!她是人,她也是人啊!」

她哭了,我也哭了。

過了一會兒,艾莉阿勒繼續告訴我,那場「基因大崩壞」造成經濟嚴重衰退,「禁令」的「純度條款」更使情況雪上加霜,因為該條款規定各種專業和公職都只准許基因百分之九十九點四四為人類的人擔任——「健康人」、「正義人」及其他GAPA(這個縮寫的全名是「由緊急政府批准之遺傳改造成品」)例外。所以她只能當女侍。她有百分之四的玉蜀黍基因。

「在我們那裡,玉蜀黍曾被許多民族尊為神聖之物。」我說,但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那是一種很美的植物。玉米做的東西我都愛——玉米糊,鋤頭玉米餅,玉米面包,墨西哥玉米餅,玉米罐頭,玉米醬,玉米粒,粗玉米粉,玉米威士忌,玉米濃湯,烤玉米,墨西哥玉米粽——全都很好。又好,又和善,又神聖。希望你不介意我一直在說吃玉米的事!」

「當然不會。」艾莉阿勒微笑說道。「不然你以為克雷地夫是什麼做的?」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泰迪熊的事。她當然聽不懂這個詞,於是我形容房間書架上的那種生物,她點頭——「哦,是了!那是書蠹熊。是這樣的,早先遺傳學家改善所有生物的時候,把熊縮小變成兒童的寵物,就像填充玩具,只不過是活的。個性設定為溫和、親人。但他們用以縮小熊的基因有些來自昆蟲——跳蟲和蠼螋。然後這些熊開始吃小孩的書。晚上它們本應跟小孩一起擠在床上,卻跑去吃書。它們喜歡紙和膠。而且它們繁殖的後代長出電線一樣的長尾巴,下顎也有點像昆蟲,所以小孩也不喜歡它們了。但那時候它們已經逃進牆壁木板之間……有些人叫它們蠼螋熊。」

後來我又去過依斯拉克好幾次,去看艾莉阿勒。那不是個快樂的次元,也不令人安心,但是為了見到那和善的微笑、那頭金髮,為了跟那個玉米女子一起喝玉米粥,要我去更糟的地方我也願意。

阿索努的沉默

阿索努的沉默遠近馳名。初來此一次元的訪客會以為這些親切、纖細的人是啞巴,唯一的語言只有手勢、表情和眼神。等到聽見阿索努孩童吱喳閒聊,訪客便疑心阿索努成年人只跟自己人交談,對陌生人則保持沉默。現在我們知道阿索努人並非聾啞,但是一旦脫離幼年,他們就鮮少在任何情況下跟任何人說話。他們不寫字,也不像啞巴或發誓緘默的僧侶用任何符號或其他方式代替說話。

這種對語言近乎完全棄絕的態度,使阿索努人令人着迷。

與動物一起生活的人,都很珍惜不言不語的魅力。貓走進房間時,你知道它不會提起你的任何缺點,跟狗抱怨別人時,也不用擔心它會轉述給對方聽,這是很令人快慰的事。

不能說話的人,或者可以說話但不開口的人,比我們其他人占有一大優勢,那就是他們絕不會講出任何蠢話。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們都深信,一旦他們開口,必定會說出睿智之言。

因此阿索努吸引了不少遊客。阿索努人有着根深柢固的好客傳統,對待訪客慷慨有禮,但並不因此改變自己的習俗。

有些遊客去那裡,只是為了跟當地人一起沉默,樂於這樣度過幾個星期,不需用連篇廢話來填滿、遮蔽所有的人際互動。這些訪客付費寄宿在民居,很多人都年復一年舊地重遊,與安靜的主人建立了未曾明言的深厚感情。

另有些人走到哪都跟着阿索努嚮導或主人,一小時又一小時跟他們說話,把一生的故事全講給他們聽,萬分欣喜於終於找到願意聆聽的人,他們既不會打岔,也不會發表評論,更不會提起某個表親長的腫瘤比你的還大。這類人通常不諳阿索努語,只會講自己的語言,因此顯然不擔心那個令若干訪客煩惱的問題:既然阿索努人不講話,那他們究竟聽不聽別人講話?

他們當然聽得見也聽得懂用阿索努語講的話,反應迅速,能回應子女的要求,對結結巴巴、發音錯誤的問路遊客以手勢比出方向,聽見「失火了!」的叫喊也會逃到室外。但問題依然在,他們是否傾聽論述言談和社交對話,或者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徑自沉默關注着某樣言詞之外的東西?在某些人看來,他們自在和悅的神態只是平靜的表面,底下有更深的關切,隨時保持警醒,就像一個身為人母的女子,在招呼賓客或照顧丈夫的同時,時時刻刻都在注意另一間房裡的嬰孩有沒有哭。

因此,幾乎很難避免把阿索努人的沉默視為一種掩藏。他們長大後就不再講話,看來似乎是因為在聆聽一種我們聽不見的東西,一個被他們的沉默隱藏的秘密。

有些訪客深信,這些沉默的人閉口不語,是為了守住某種知識,而該知識既然這樣竭力隱藏,一定非常有價值——一份性靈的寶藏,一種超越言語的言語,甚至可能是許許多多宗教承諾的終極啟示,那種啟示雖然常常出現,但從來無法完全傳達。神秘主義的先驗知識無法用語言表達。阿索努人迴避語言,可能正是這個原因。

他們保持沉默,可能是因為,就算他們開口說話,所有重要的事物也都已被說過了。

相信阿索努人深具智慧的人,會長年尾隨他們,等待他們偶爾說出的字詞,將之寫下、保存、研究、整理、匯集,從中發現古老奧秘的意義和相應的數字,尋找隱藏的訊息。然而在某些人看來,這些句子儘管罕見,但似乎並不因此就物以稀為貴,甚至可說陳腐無奇。

阿索努語沒有文字,言詞的翻譯被視為非常難以確定,乃至於此地都不發翻譯器給遊客,反正大部分遊客也不想要。想學阿索努語的人只能靠聆聽、模仿兒童,而兒童長到六七歲就已經不願意應別人要求開口說話了。

以下是「依蘇長者的十一言」,由一名來自俄亥俄州的虔誠信徒在四年間收集而成,在這之前他花了六年時間跟依蘇團體的兒童學習阿索努語。這些話之間都隔了許多個月的沉默,第五句和第六句相隔兩年。

一、不在這裡。

二、就快準備好了〔或〕快點準備好。

三、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