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在野 - 第3章

黃易

  另一個是高昌族的君懷朴,二十多歲的年紀,長相軒昂俊偉,滿腔熱血,擅使長矛,騎射亦非常了得,十八歲已稱雄草原,從未遇過敗績。這樣的一個人,怎肯坐以待斃。

  最後的是管軼夫,與荒原舞有深厚交情,平時沉默寡言,卻非因城府深沉,而是重行動輕言談,自幼好武如狂,廣覓明師,集數家之長練就出來的「炎元真氣」,能在隔丈的距離以真氣斃敵,卻沒人曉得他的出身來歷。

  其它人各有所長,配合龍鷹三人,即使面對千軍萬馬,仍有硬撼之力。

  精兵旅迅速遠去,看似毫無防範之心,事實卻是偵騎四出,前路更有天山族的戰士打點,方圓百里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龍鷹只向武曌要求五百戰士,並非自命不凡,而是因清楚西域形勢,深思熟慮定出來的計策。人多了,怎可能如現在般說來便來,要去就去,靈動如神?

  荒原舞在龍鷹耳邊道:「問吧!我知你忍得很辛苦。」

  龍鷹欣然道:「老兄真知我心,秀美為何不隨你來呢?」

  荒原舞道:「是我說服她留在龜茲,她最厭倦鬥爭仇殺,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行動,實不宜她參與,條件是我必須安排你到龜茲去。」

  龍鷹苦笑道:「我們豈非正干着她討厭的事?」

  荒原舞目光投往火光熊熊的古戰堡,感觸地道:「除了喪心病狂者,誰想發動戰爭呢?我們這場戰爭,屬不得已而為之之惡,必須狠下心腸。」

  龍鷹岔開道:「有參師禪那小子的消息嗎?」

  荒原舞道:「這傢伙捨棄娑葛,改投默啜,被默啜尊為國賓,禮遇甚隆,不過也難怪默啜看重他,環顧塞外,唯獨他一人有和鷹爺單打獨鬥的能耐。」

  龍鷹道:「不要抬舉我,塞外能人眾多,小弟只是僥倖未遇上吧!只是你老哥,小弟已不敢當自己是一回事。」

  風過庭笑道:「只要見過你揮舞接天轟,縱橫敵陣如入無人之境者,都很難當你不是一回事。」

  虎義加入道:「鷹爺真謙虛。」

  龍鷹改變話題,道:「虎兄的漢語怎能說得這麼好?」

  虎義道:「回紇曾是天朝的屬國呵!」

  大唐自李世民登位,國力大盛,擊潰突厥的頡利可汗後,四方君畏臣服,遂於西域設立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劃入唐朝政區的隴右道。所謂都護府,為完整的軍事和行政系統,其下還有數量眾多的小都護府、都督府、州等各級單位,執行天朝政令。

  北庭大都護府,大抵北至阿爾泰山,南至天山,東起準噶爾盆地,西至楚河流域的碎葉城,轄區因應形勢不住變化,遠可超越巴爾喀什湖,至裏海塔拉斯河流域的怛羅斯,將西突厥的葛邏祿部、三姓咽面部落、突騎施的施索葛莫賀部、回紇的鐵勒諸部等,全囊括於內,民族眾多,幅員廣被。

  安西大部護府,屬國多位於蔥嶺以東,最重要的國家當然是安西四鎮的龜茲、疏勒、于闐和焉耆。碎葉初時乃四鎮之一,後因劃歸北庭大都護府,故以疏勒取代之。

  大唐全盛之時,安西、北庭各設大都護一人,從二品,由朝廷派官出任。其中的都督府和州,設都督和刺史,由當地各族的君長擔任,皆得世襲,再由大唐朝冊封承認,一切井然有序。

  不過,這個秩序自盡忠和孫萬榮叛亂後再不復存,大周朝亦因無力外顧,只能返守邊防,默啜的勢力又不住坐大,形成今天的局面。可以這麼說,現今之爭正是原北庭都護府內諸族的爭霸戰,勝出者不單擁有北庭之地,還會將安西區吞噬。

  龍鷹正是要挽狂瀾於既倒。

  風過庭道:「有人來了!」

  眾人目光投去,左方遠處騎影如幽靈般從暗黑處冒出來,無聲無息,但來勢極快,顯然在馬蹄做了手腳,踏地無音。

  龍鷹鬆一口氣道:「只是十二個開路的小卒,後面里許處尚有百多騎,再遠就不清楚哩!」

  于闐高手容傑一怔道:「鷹爺怎可能數得出有多少人?到現在我仍只看到一團黑影。」

  沒人答他,只屏息靜氣觀察迅速接近的敵人。

  君懷朴一震道:「我的天,果然是十二個人,不少半個,鷹爺真厲害。」

  敵騎里忽然有人燃起一支火把,高舉過頂,揮舞三匝。不用說也知是以火號通知後方的賊伙趕上來會合,風過庭和荒原舞見怪不怪,其它人則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斯「武功」,確是聞所未聞,對龍鷹信心倍增。

  十二騎散了開來,察視火勢轉弱的古戰堡,其中六騎繞堡西去,顯是追蹤以為有龍鷹在的精兵旅。

  不旋踵,再有敵騎出現在星輝之下,一如龍鷹說的,在一百二十人間。

  虎義嘆道:「怎麼可能呢?即使憑地聽之術,也聽不出這批馬蹄扎布的惡賊人數。」

  對薛延陀馬賊的兇殘手段,人人切齒,誰不想噬其肉飲其血,只是莫奈其何。不過機會終於來了,能這般在近處看着他們暴露影蹤,極可能是破天荒首次發生。

  風過庭輕鬆地道:「今次是粥還是飯?」

  龍鷹現出傾神注意的情態,道:「我的娘!後面跟着來的至少有一千人,肯定是大茶飯。」

  荒原舞搖頭嘆道:「非粥非飯,而是國宴。」

  「賊王」邊遨名不虛傳,狠、准、辣,默默注視,直到龍鷹燒堡離開,肯定他們一如所料採取孔雀河的安全路線,方驟下殺手。預備於他們仍是有跡可尋時,來個前後夾擊,可惜他的對手是龍鷹。

  邊遨並非輕敵,但在心理上,龍鷹卻是他的「手下敗將」,對龍鷹的顧忌不大,且自恃人強馬壯,兵力占盡優勢,又於熟悉的環境行軍,握有勝算。畢竟薛延陀人精於夜戰之術,即使對方人數占優,仍不懼硬撼,何況僅止區區千人。

  此戰由邊遨親自督師,領三千馬賊埋伏在孔雀河路線的必經之路,其如意算盤是與他手下大將「狼人」黎定谷率領的千五馬賊前後夾擊龍鷹,卻被龍鷹看破。

  馬賊主力軍過古堡後,龍鷹的突襲團從藏身的山區奔出,斜斜朝敵騎提氣追去。這批人無一不是高手,數里的短途內,不用留力,一旦展開身法,速近奔馬。

  領先的是龍鷹,接着是風過庭和荒原舞,其它人有些跟得貼近,亦有人落後十多丈外,但整體來銳,尚算隊形完整,前後呼應。

  只看龍鷹背背接天轟,加三筒箭,又腰佩重刀,仍是走得輕鬆自在,便叫人難以明白。

  驀地龍鷹往上騰升,來到一株老樹高處的橫杈,借力一彈,炮彈般直射夜空,登至最高點時,取弓、拔箭、發射,諸多複雜的動作在眨幾眼間完成,到降往另一樹的橫杆時早望空射出三枝箭。

  風過庭哈哈一笑,倏地將速度提升至極限,箭矢般飆刺而前,穿林過野地趕上龍鷹,雖仍落後四、五丈,但已等同共進退。

  荒原舞則化為無重量的影子般,追着風過庭的背影。

  其它人紛紛發力,頓然生出強大氣勢,逼敵而去,因再不用躲躲藏藏的,故可放盡。

  三下悽厲、短促的慘嚎聲在右前方百丈許外響起,該是一箭致命,沒法發出另一聲慘呼。

  虎義等高手終於領教到龍鷹鬼神莫測的手段,人人本抱着不求成,只求能馬革裹屍,死得轟轟烈烈,雖悲壯實悲觀的想法,頓轉為前路光明,充滿希望,一洗頹氣後,士氣攀上巔峰,奮不顧身往敵撲去。

  賊首「狼人」黎定谷仍未弄清楚發生何事之際,龍鷹已手執接天轟從天而降,順腳將黎定谷旁邊的賊伴踢得骨折肉裂地拋飛下馬,改為自己坐到馬背去。

  以往殺人如麻的黎定谷,生出陷進夢魘的可怕感覺,眼前情況是那麼的不真實,前後左右仍全為自己兄弟,可是眼前一花,曾在龜茲城北他也有份圍攻的龍鷹,卻像戰友夥伴般與他並騎而坐,還露出在夜色里仍是皓雪般白的牙齒,以笑容和他打招呼。那種宛如夢裡有力難施的恐怖滋味,令他整個人如浸在冰水裡,時間已來不及讓他祭出他掛在馬側的拿手長矛,只好猛拔佩刀,可是光影一閃,龍鷹的接天轟已划過他的頸根,死不瞑目的頭顱旋飛上天。

  四周賊眾見首領被宰,個個魂飛魄散,龍鷹已夾馬左衝右突,馬前馬後光影倏斂倏爆,所到處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此時風過庭殺至,輕易奪馬,其薄如紙的彩虹劍活似奪命符咒,手下哪來一合之將,旋即荒原舞等從左側突入敵人騎隊後方,如虎入羊群,殺得馬賊們崩潰四散。

  前方更是殺聲震天,原來探路的馬賊早被不動聲息地解決掉,此時配合龍鷹等的攻勢,從埋伏處撲出,一輪箭射後,敵人已無還擊之力,戰爭變成一面倒的屠殺。

  天明時,經過點算,殺敵七百多人,遭擒者百多人,對方幾是全軍覆沒。

  己方傷者只二十多人,卻無一致命,如此戰績,可謂大獲全勝。

  龍鷹下令埋葬死者,又召來林壯和丁伏民,大大誇獎一番,兩軍融合的精銳勁旅初試啼聲,盡顯超強的戰力和合作無間的戰法,成績確超乎理想。

  此時孔雀河方由達達的天山族兄弟帶來好消息,邊遨已知難而退,撤往木陵隘北端外的木寨。

  虎義負責對戰俘逼問口供,回來道:「這批賊子沒一個不是硬漢,剜他們的肉仍可守口如瓶。」

  荒原舞道:「如何處置俘虜?」

  林壯做出斬首的手勢。

  龍鷹發覺附近十多人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去。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現在我們等若拿到一批罪無可赦的重犯,證據確鑿,只差沒法送去受審,如受審則肯定是死罪,對嗎?」

  除風過庭容色不動外,荒原舞、林壯,虎義、君懷朴等均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塞外諸族,求存大於一切,故對敵人絕不會心軟。以他們現在的情況沒可能攜帶俘虜,放他們回去,放多少個便增多少個敵人,更何況這些人無一不是兇殘之徒,會再多害難以計算的無辜者。

  一直沒說過話的管軼夫神情冰冷地道:「此事由我負責,我會教他們自掘墳墓,來個活埋。」

  言畢去了。

  另一龜茲高手小高淡淡道:「他們是應有此報。」也追着管軼夫去了。

  荒原舞看着他們的背影,道:「小高有個至親,全家慘死在邊遨手上。」

  林壯打個手勢,率手下監督處決的過程。

  風過庭見丁伏民神色沉重,問道:「丁將軍是否不忍心呢?」

  丁伏民道:「心裡確有點不舒服,但經鷹爺解說後,只感做着最該做的事。」

  覓難天道:「如果想活着回去,我們必須至少像對方般狠。今次敗的若是我們,邊遨肯留半個活口嗎?」

  丁伏民道:「黃昏時,我們該可繼續行程。還有該處理的,是那五百多匹戰馬,棄之不用,實在可惜。」

  龍鷹道:「今晚之後還有更多的戰馬,就讓這五百匹馬為我們打頭陣如何?」

  眾皆愕然,呆瞪着他。

  ※※※

  黃昏。

  龍鷹、覓難天、風過庭、荒原舞、虎義、君懷朴、管軼夫、達達八人,攀高躍低地深進木陵隘,避過馬賊的十多個崗哨,抵達庫魯克塔格山脈另一邊的山區,於高崖上俯瞰位於沙溪邊緣處,雄立礫石區、成品字形而踞的三座堅固木寨。

  龍鷹一看之下大喜,差點笑出聲來,樂道:「來去如風的馬賊竟變得慢似蝸牛,邊遨這壞蛋到此刻仍未趕回家。哈!爽透哩!」

第四章

眾志成城

  由於留守木寨的百多馬賊,從逃返的餘生者處得知,己方去偷襲大周和吐蕃聯軍的部隊,幾全軍覆沒,早心寒膽喪,但仍存僥倖之心,希望對方不會經木陵隘來攻打木寨。

  當精兵旅將五百多頭俘虜來的戰馬驅趕過隘道,首先潰散的是守隘口的賊兵,接着是守寨的賊子,立即開寨門亡命逃往東面百里許外的石堡去。

  龍鷹等進占木寨,一邊休息,一邊等待「賊王」邊遨的主力部隊,但馬賊群並沒有往木寨撤來。天亮時,精兵旅燒掉木寨,繼續北上,在達達的領路下,沿大沙海東面的半荒漠地帶,白天趕路,晚上紮營休息。三天後,抵達一處草原區,遂釋放俘虜回來的馬兒,還它們的自由。

  草原廣闊達五、六十里,水草茂盛,西面是隨山勢起伏的原始山林,東接伊州的丘陵區,天山東脈橫亘北面百里處。

  這個天然的大牧場本該是回紇牧民的樂土,但現時餘下的只是兩座被焚毀的村莊,營地,不用說這也是薛延陀馬賊幹的好事。

  他們選取了一處水源高地紮營休息,又派出偵騎,探察四周情況。

  此時天山族的兄弟有消息傳回來了,「賊王」邊遨正傾巢而出,率領五千人馬離開石堡,朝他們的方向追來。

  龍鷹等正圍着篝火,燒烤獵回來的野味。

  庫魯克塔格山南的勝利只是牛刀小試,而邊遨知機地不撤返本寨,顯示此人名不虛傳,不會感情用事,且數千馬賊竟一下子消失了似的,瞞過天山族的偵察,不負其馬賊潛蹤匿跡的本領,如果這批賊伙忽然又失去影蹤,再出現時已近在眼前,他們絕不奇怪。

  荒原舞喝着羊奶,皺眉思索道:「馬賊雖慣了以強凌弱,憑眾欺寡,事實上膽子很小,邊遨的膽子為何忽然變得這麼大?」

  林壯道:「獨解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丁伏民道:「若是如此,這片草原便該集結着回紇的戰士,怎會不見人影?」

  林壯和丁伏民已建立起良好的夥伴關係,聞言不住點頭,連說三聲「對」。

  龍鷹以欣賞的目光瞥丁伏民一眼,郭元振很懂用人,丁伏民確是有才華的年輕將領。

  達達回來了,在荒原舞和虎義間坐下,回報道:「有新發現,在離東北五里一個小湖旁,找到有大批人曾在那裡紮營的痕跡,從遺下的情況來看,該是於我們抵達前匆匆離開,人數在兩千人間,且肯定是突厥人。」

  龍鷹等人原定的路線是沿孔雀河北上,經高昌古道,穿越天山,再改西行,直至抵違由天山從南奔流往北的里移德建河,再轉北到沙陀磧。可是因失去本要在孔雀河東岸截擊他們的馬賊影蹤,為免中伏,改採偏東的路線,也打亂了天山族兄弟的布局,變得對前路的狀況近乎一無所知。否則這麼一支突厥兵,怎瞞得過天山族的耳目?

  君懷朴拍腿道:「這就對了,如非有突厥大軍在附近,怎會見不到半個回紇人?」

  荒原舞道:「這個突厥軍團肯定兵力龐大,壓得獨解支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究竟在哪裡呢?」

  又向龍鷹道:「該是聯絡獨解支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