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 - 第2章

黃易

兩人一起望向月夜下的洞庭湖,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

浪翻雲喃喃道:「還有多少天是八月十五?」

凌戰天想起浪翻雲的亡妻紀惜惜便是病逝於兩年前八月十五的圓月下,知道他懷念亡妻。

凌戰天心下悲嘆。

想他生無可戀,不自殺便是堅強之極。

這人才智武功,均不作第二人想,獨是感情上死心眼之至。當下眼見多說無益,惟有盡力而為、見步行步而已,順口答道:「還有五天。」

浪翻雲沉吟不已,好一會才道:「戰天,回家罷,素秋和令兒等得急了。」

凌戰天知道他下逐客令,其實他肯聽他說了這許多話,已大出他意料之外。無奈暗嘆一聲罷了,轉身離去。

剛推開門,凌戰天又回首道:「在島南觀潮石處,我長期布有人手快艇,大哥只要在石上現身,便有人接應。」欲言又止,終於推門而去。

凌戰天步出街外,夜風使他精神一振,回復平日的冷靜機變。想起浪翻雲昔日英氣懾人,比之如今的頹唐失意,不勝唏噓!

一人在暗處現身出來,是凌戰天手下得力的大將龐過之。

龐過之堅毅卓絕的面容帶着失望,顯然從神色上察知凌戰天無功而返。

龐過之人極機敏,絕口不提浪翻雲的事情,沉聲道:「上官鷹方面派人來偵察,都給我方的人截着。」

凌戰天眼中寒芒閃動道:「若非我念着老幫主,便有十個上官鷹,也早歸塵土。這小子也算了得,勢力擴張得這般迅速。今次我們硬不給他面子,以後的衝突,會更為尖銳。」

龐過之面容不變,沉着地道:「正式鬧翻,是早晚間事,乾羅一到,便是那攤牌的時刻,可恨在那妖女慫恿下,將副座你硬調外放,令乾羅可以在此從容布置,將我們連根剷除。」

凌戰天冷笑一聲道:「我凌戰天什麼風浪不曾經過,鹿死誰手,不到最後一刻,豈能分曉。」話題一轉道:「明天離去的事,安排妥當沒有?」

龐過之道:「一切安排妥當,行走的路線,除你我之外,只有曾述予一人知道。」

凌戰天聽到曾述予的名字,冷哼一聲,似乎對這手下有極大的不滿。

龐過之待在一旁,靜候吩咐。

凌戰天心想:我縱橫江湖,比現下更惡劣的場面,仍能安然渡過,豈會如此可欺,不妨等着瞧吧。

一輪明月,高掛天上。

好一個和平寧靜的晚上。

凌戰天轉頭望向龐過之道:「過之,今次我們動用的人手,須有兩個條件,首先應是核心階層的人物,忠心方面無可懷疑;其次必須武功高強,貴精不貴多,才能在防止風聲外泄下,發揮最大作用。」

龐過之道:「副座放心,一路以來,所有安排,都循着這個方向發展,當然,曾述予是唯一例外。」面上出現一個詭秘的笑容。

凌戰天道:「他是我們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他不仁我不義,也沒什麼好說。」

說完凌戰天望上夜空。

剛好一片烏雲掠過,明月失色。

明天,名義上他要起程赴營田。

三日後,威震黃河的乾羅山城主人,大駕光臨。

五日後,浪翻雲亡妻忌辰。

所有事情,都堆在這數日內發生。

赤尊信的尊信門又如何?他怎會坐視乾羅吞掉怒蛟幫?他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在這三日內到來,在米已成炊前到來。

風雲緊急。

龍虎相拼。

酒樓外的街道一片熱鬧昇平景象,一點也不似有即將來臨的災劫!

第二章

毒如蛇蠍

乾虹青坐在馬車內,躊躇滿志。

一想到可以見到乾羅,她便全身火熱,陣陣興奮。乾羅這號稱無敵的黑道高手,對女人有一種驚人的吸引力,連她這個假冒的女兒也不例外。

一個時辰前她剛再踏上怒蛟島,手下報告浪翻雲和凌戰天兩人在觀遠樓商談的消息。

她不驚反喜,連忙回府梳洗,把自己打扮好,才驅車前往怒蛟殿見她的丈夫上官鷹。

在任何一刻保持最美麗的形象,是她媚惑男人的一種手段。

馬車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

近衛在車前分兩列排開。

這種排場,上官鷹最為欣賞。他認為大幫會應有大幫會的氣派,排場是必需的。單是這項,講求實際效率的凌戰天等舊人便看不順眼。

新的一代試圖爭取新的形象和地位;另一方面,舊人堅持舊有的傳統和規律,矛盾叢生,自是必然的。

乾虹青輕擺柳腰,走出馬車,頓時車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乾虹青深明對付男人的訣竅,她雖然擁有一副美麗修長、玲瓏浮凸的胴體,卻絕不會隨意賣弄風騷,反之她每一個動作都含蓄優雅,面上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凜然不可侵犯、玉潔冰清的神情。

這樣反而使熱衷於征服女人的男人,更為顛倒。

愈難到手的東西,愈是寶貴。

所以當她稍假辭色,他們莫不色授魂與。

只有那硬漢浪翻雲是例外。

儘管以凌戰天為首的一干舊人,和她是站在完全敵對的立場,但從他們眼睛在她身上巡弋的神態看來,也可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對她有興趣和野心的。

獨有浪翻雲例外。

他真是對她絲毫不感興趣。

這不是說他對她視若無睹,而是當他望着她時,便若同看見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

那種眼光令人心悸。

浪翻雲身材高大,面貌粗獷。

皮膚粗黑不用說,雙眼細長而常常帶上一種病態的黃色,使人不欲久看。

可是在乾虹青這成熟而對男人經驗豐富的女人眼中,浪翻雲另帶有一種神秘奇異的吸引力。他的確有異乎常人的卓特風範。

況且浪翻雲雖然外貌粗獷豪雄,但頭髮和指掌都比一般人來得纖細。乾虹青知道這外貌嚇人的豪漢,絕不如表象的鋼鐵模樣,而是一個溫柔多情的細心男子。

否則他也不會因妻子的病逝而陷入這樣的境地。

無論如何,一般人都追求表面的美,所以粗獷的浪翻雲有幸遇到一個極懂欣賞自己的妻子,種情至深,以致不能自拔。

想到這裡,乾虹青步進了怒蛟殿的大堂。

剛好一個人迎了上來,原來是怒蛟幫第二任幫主上官鷹手下的第一號謀臣和大將──翟雨時。

翟雨時面上泛起尊敬的神情道:「夫人回來了,幫主正在議事廳批閱卷宗。」

乾虹青露出一個微笑。梨渦乍現,秀色可餐。

她佯作嬌嗔道:「這人也真是,只要工作便什麼也不顧,每天都這麼晚。」她的語氣親切,但她卻知道這令翟雨時更不敢接觸她那會說話的眼睛。暗贊一聲,這翟雨時對上官鷹的忠心無庸置疑。

翟雨時是上官鷹提拔的新人中之佼佼者,幫內資歷雖低,卻位高權重。翟雨時感恩知遇,對上官鷹自然是忠心耿耿。於是成了上官鷹這新幫主的重要班底。

乾虹青心想,如果鵲巢鳩占,奪過怒蛟幫的偌大基業,第一個要除去的人,自然是名動江湖,被譽為當今最可怕劍手的「覆雨劍」浪翻雲。第二個要除去的人,不是凌戰天,而是翟雨時。

翟雨時一向反對乾羅的支持,不過名義上乾羅是上官鷹的「岳父」,疏難間親,無可奈何罷了。這人精明厲害,又忠心一片,是心腹之患。幸好她深知乾羅的瞞天手段,尤勝毒蛇的城府,所以並不擔心。

這時翟雨時的聲音傳入耳際道:「夫人若沒有吩咐,屬下先告退了。」

乾虹青一抬手,阻止翟雨時離開:「今日入黑時分,浪翻雲和凌戰天兩人密談的事,你知不知道?」

翟雨時面容不改,淡淡應道:「兩人分屬至交,明天凌戰天外調他方,敘在一起說說離情別話,平常事吧。」

乾虹青暗罵一聲。翟雨時所代表的新派勢力,和凌戰天所代表的舊派勢力,對立的情況,於今尤烈,鬥爭無日無之。所以今晚浪、凌兩人的聚首,若給凌戰天把中立超然的浪翻雲爭取過去,翟雨時即使有上官鷹撐腰,仍難避免全盤覆沒、落敗身死的局面。所以乾虹青不信翟雨時不比她緊張浪、凌兩人見面之事。

翟雨時這刻偏要裝作若無其事,不問可知是待乾虹青笨人出手。

乾虹青心內冷笑,誰是笨人,可要到最後方知。一邊應道:「翟先生所言有理,如此我不阻先生休息了。」

翟雨時哦的一聲,顯然估不到這一向仇視凌戰天等舊人的幫主夫人如此反應,頗有一點失望。遂告罪一聲,自行離去。

乾虹青心中好笑,往議事廳走去。

議事廳大門關閉,門前站了兩名身穿藍衣的衛士,他們胸前繡有一條張牙舞爪,似蛟似龍的怪獸,正是怒蛟幫的標誌。

兩名近衛一見幫主夫人駕到,連忙躬身施禮。

乾虹青影響力大,他們怎敢掉以輕心。

乾虹青阻止了兩人通傳後,推門便入。

議事廳中放了一張長十二尺闊五尺的大木台,四邊牆壁都是書架書櫃,放滿卷宗文件,是怒蛟幫所有人事、交收、買賣、契約的檔案。

一個容貌俊偉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台前工作,他台前分左右放了兩堆有如小山般高的文件,看來已完成了大量批閱,但剩下的,還是不少。

聽到有人推門入來,男子不悅的抬起頭來,顯然不喜歡有人不經請示貿然闖入,打斷他的專注。

乾虹青迎着他的眼光,露出個體貼溫柔的笑容。

年輕男子一見是乾虹青,眼光一亮,不悅神色一掃而空。

乾虹青走到他身後,貼着椅背望向他台上的文件。乾羅曾吩咐她要儘量了解怒蛟幫各方面的財軍布置和操作程序,所以她從不放過這些機會。

一面看,一對纖纖玉手放在年輕男子疲倦的雙肩上,緩緩按摩。

她的技巧甚高。

年輕男子停止了工作,閉上雙目,面露鬆弛舒適的神情。

乾虹青以近似耳語的輕柔聲音道:「鷹,為什麼每日都工作到這麼晚,也不顧及自己的身體。」語帶嗔怨。

乾虹青嬌美動聽的聲音傳入耳內,使上官鷹心內充滿柔情。他的頭剛好枕在乾虹青那柔軟而帶有彈性的高聳胸脯上,想起她昨夜那火熱的身體,一切是那樣實在,一種幸福滿足的感覺,流遍全身。

乾虹青不待他答話,續道:「我很為你擔心,這樣夜以繼日苦苦工作,全為了本幫全體的利益,那些人不知感恩圖報,還暗中圖謀不軌,真是豈有此理。」她說到最後有點咬牙切齒,像是為上官鷹忿忿不平。其實這便是她高明的地方,每一件事都絲毫不牽涉到本身的愛憎,每一件事都是彷如從大局出發,為上官鷹處處設想。正是一個幫主夫人恰如其分的態度。

上官鷹露出一絲笑容,若無其事地道:「剛才雨時來通知我,浪翻雲和凌戰天在觀遠樓上,談了一段時間。我已經告訴了他不用擔心。」

乾虹青心中冷笑。這翟雨時剛才裝作對浪、凌兩人相見的事,毫不介懷,其實恰恰相反。在這件事上她和翟雨時目標相同,當然不會蠢得和他抬槓,扯他後腿。

乾虹青輕嘆道:「你這人心胸太闊,過於為人着想,所以事事都不計較,可是人心險詐,昨日忠於你的人,今天未必如是,你不要總是令我擔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