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飄香 - 第2章

加西亞·馬爾克斯

謹慎穩重的老人對他的外孫影響極大。他聽孩子發表意見並回答他所有的問題,要是什麼時候自己回答不了,就對他說:「我們看看字典上是怎麼說的。」(加夫列爾從此學會了以敬佩之情看待那本沾滿塵土、能解一切難題的書。)每當有馬戲團在鎮上搭起帳篷,老人便拉着他的手,帶他去看吉卜賽人、吊杆演員和單峰駝;有時候還讓人打開一箱冰凍的鯛魚,向他展示冰塊的奧秘。

加夫列爾還非常喜歡跟外祖父一起去看香蕉公司的地界。公司周圍用一圈鐵絲網圍着。裡面的一切似乎都很整潔涼爽,鎮上的塵土以及烤人的炎熱在這裡一點兒不見蹤影。裡面還有池水澄藍的游泳池,四周擺着小巧的桌子,支着遮陽的大傘;綠油油的絆根草草地像是從弗吉尼亞州搬過來的;姑娘們在草地上打着網球:這簡直是把斯科特·菲茨傑拉德筆下的世界移到了熱帶腹地。

傍晚時分,那些美國姑娘坐着汽車到阿拉卡塔卡炎熱的街道上去兜風。她們仍然穿着二十年代的時裝,那是人們在繁榮的二十年代的蒙帕爾納斯或者紐約廣場飯店的走廊里會穿的那種服裝。汽車的頂篷是活動的。這些姑娘們嬌滴滴、喜盈盈,穿着白色透明的薄紗衣服,坐在兩隻大狼狗中間,好像不怕炎熱炙烤。人們站在門檻旁,透過汽車開過揚起的塵土,用懶洋洋的目光打量着她們。

那一陣塵土、美國姑娘、傍晚時分在大街上兜風的敞篷汽車、戰場失意的老軍人、總是沉湎於昔日戰爭的外祖父、為自己織裹屍布的表姑姥姥、愛講死人故事的外祖母、在房間裡嘆息的死人、院子裡的茉莉花、滿載着香蕉的黃色列車、在濃蔭匝地的香蕉園裡蜿蜒而行的清澈的溪流,以及清晨出現的石鴴鳥……這一切後來都被一陣風捲走,如同《百年孤獨》最後幾頁所描繪的馬孔多被一陣颶風捲走一樣。

加夫列爾八歲那年,外祖父一命歸陰,從而結束了他童年時代的第一階段,也結束了他在阿拉卡塔卡的生活。他被送到遙遠多霧、位於高原地帶的首都。後來,直到從大學法律系輟學,他才回到家鄉,而且是匆匆忙忙的,為了面對無可挽回的淒涼現實。

他是跟着母親來變賣外祖父那幢宅院的。往昔那個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彩色陽傘的車站,如今已然衰微破敗,沒有一個人影。列車把他們母子倆撇在正午耀眼的寂靜中,只有蟬憂鬱的歌聲不時打破這份寂靜。火車繼續它的旅程,似乎它剛剛經過的是個虛幻的鎮子。一切都仿佛廢墟,一派被遺棄的景象,一切都被炎熱和遺忘吞沒了。陳年積土落在老式的木頭房子上,落在廣場上打蔫的巴旦杏樹上。

加夫列爾和他母親一面膽戰心驚地在破敗的街道上走着,一面極力想從那幅潦倒的景象中辨認出對於往昔繁榮昌盛的遙遠記憶。他們已經認不出過去的老地方和老房子了,他們不明白,以前那些受人尊敬的家庭、身着精緻衣裝的婦女以及滿臉絡腮鬍子的嚴厲的將軍在這地方是怎麼棲身的。

母親遇見的第一個女友(當時她正坐在一個房間陰暗角落裡的一架縫紉機前)第一眼竟沒有認出她來。兩個婦女彼此打量着,仿佛要透過各自疲憊衰老的外形,努力回憶起昔日少女時代美麗動人的容貌。

女友的聲音又是驚喜又是悲傷。

「大姐!」她站起身子,失聲叫道。

兩人於是緊緊擁抱,放聲大哭。

「我的第一部小說,就是從那時,從那次相遇受到啟迪而誕生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說。

不僅是他的第一部小說,恐怕還要包括自此以後他的所有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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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哥倫比亞的一種民間舞蹈。​

引自《枯枝敗葉》。​

引自《枯枝敗葉》。​

哥倫比亞北部省份,位干瓜希拉半島上。​

哥倫比亞北部港口城市。​

《百年孤獨》中的情節。​

哥倫比亞北部城市,為瓜希拉省首府。​

朱塞佩·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軍人、政治家,曾參加烏拉圭抵抗阿根廷軍隊入侵的戰鬥。​

拉斐爾·烏里韋·烏里韋(1859-1914),哥倫比亞軍人,「千日戰爭」(1899-1902)時期的自由派首領。​

拉丁美洲特有的食物,由肉類、薯類、蔬菜和香料一起燉製的濃湯。​

見《百年孤獨》開篇關於馬孔多的描述,用詞略有不同。​

斯科特·菲茨傑拉德(1896-1940),二十世紀美國著名作家。​

巴黎南部的一個區,位於塞納河左岸。​

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海拔2600多米。​

家人和親友

加:我記得最清楚並且經常回憶的不是我家裡的人,而是我和我的外祖父母曾經居住多年的坐落在阿拉卡塔卡的那座宅院。至今,它仍然一再出現在我的夢境中。不僅如此,每天早晨睜眼醒來,我都有這樣的印象(且不論真假):我夢見自己正待在那座宅院裡。我並不是回到了那兒,而是本來就待在那兒,我的年齡沒有增長,也不為着什麼原因,好像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座古老闊大的宅院似的。然而,即使在夢境裡,我所體驗到的仍然是我在那時候的主要感覺:對於夜晚的憂懼。那真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感覺,每當夜幕四合,它就產生了,而且等我進入夢鄉還使我心神不安;直到第二天,我透過門縫窺見黎明的曙光,這種不安才算罷休。我不能確切地描繪這種感覺,我只是覺得我當時那種對於夜晚的憂懼源出有因,那就是,我外祖母白天所講的幻覺、預兆和招魂等事到晚上都一一應驗了。這就是我和我外祖母之間的關係:我們倆通過一條無形的紐帶跟超自然的世界交流。白天,外祖母的夢幻世界使我心醉神迷,我感到我就生活在那個世界,它是我的世界。可到了晚上,我又感到恐怖。直到今天,當我獨自在世界某地的一個旅館下榻,我有時還會由於感受到獨自待在黑暗之中那種巨大的恐懼而從睡夢中驚醒,常常需要好幾分鐘才能恢復理智,繼續入睡。而我外祖父就完全不一樣了,對於我來說,他是我外祖母那個混沌世界中絕對安全的因素。只有跟他在一起,我的憂懼才會消除,我才會感到腳踏實地,在現實生活中紮下了根。說來也怪(我今天這麼想),那時候我一方面想像外祖父那樣現實、勇敢和堅定,可另一方面,我又抵擋不住外祖母那個世界的不斷誘惑,總忍不住要去探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