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眠 - 第3章

宮部美雪

人有時候會受到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強大誘惑,做出無聊的事。四年前,我還在某日報的東京分社跑新聞時,曾經遇見過這樣的案例——從社區的陽台上掉落一個花盆,導致一人被砸。

但這並不是故意的,只是住在該社區五樓的一個上班族走到陽台上,看着妻子從花店買來的盆栽,突然心生一個念頭——如果把這個花盆扔下去,應該會很好玩。

如此而已。就好像我們爬山爬到高處時,奠名其妙地想要大聲喊叫一樣。對當事人來說,只是一時興起,完全沒有想到花盆會砸到人。

人有時候會這樣致命地不負責任——不,應該是致命的樂觀。或許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盲點。扔花盆的男人在開庭審判前,接受了精神鑑定,結果顯示,沒有任何異常。他在一家大型成衣公司擔任財務總監,我也和他談過,他是那種到處可見的平凡男子、平凡丈夫和平凡父親。

我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不禁喃喃說道:「如果是出於惡意,還情有可原。」

「啊?」慎司抬起頭。

「不,沒什麼。」

警官默不作聲地抓抓鼻子,清了清嗓子,無聊地抖了抖膝蓋,合上記事本。

「好了,你們可以離開了。這孩子應該打個電話回家吧?否則父母一定擔心死了。」

我完全疏忽了這件事。他父母當然會擔心。

「剛才我聽氣象預報,颱風暫時還不會停。你們穿這身衣服應該回不了東京,而且容易得肺炎。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住一晚?」

反正我打算今晚就留在現場看警方辦案。

「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嗎?」

警官舉起關節突出的手,指了指車尾的方向,那是剛才遇到望月雄輔時看到一堆光亮的方向。

「那裡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和一家商務旅館。旅館沒什麼生意,不可能沒有房間。」

我們道了謝,告別警官,倒車出來後,朝他指的方向駛去,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那家商務旅館。旅館名叫「Pit」——不,應該是「Pit

Inn」,但「Inn」的霓虹燈壞掉了。這幢房子本身似乎也需要「加油」,但起碼有屋頂,房間裡也有電話,而且自動門裡面沒有下雨。

前台後的年輕男子一臉睡意地斜眼看着一旁的液晶電視,對我們說可以隨意挑喜歡的房間住。我要了一問雙人房,付了訂金,和慎司開始填寫住宿資料卡。慎司拿着筆的手抖個不停,我停下筆,問他:「你還好吧?」

他沒有回答,用力地點了點頭,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

「發生什麼事了嗎?」前台夥計的視線從電視上移開,看着我們問道,似乎在懷疑我們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剛才有警車經過……」

「好像是小孩子掉進附近的下水道里了。」

前台夥計挺直了身體,「真的?是這一帶的小孩嗎?」

「好像是。」

「真是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他皺了皺眉頭,「你們是那戶人家的朋友嗎?」

「不,不是。」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名片。名片濕透了。

「哦,原來是來採訪。」前台夥計沒來由地露出一臉欽佩的表情。

「對。他是搭我便車的,我們要住宿,但我必須回現場去。有什麼衣服和雨衣之類的可以借我嗎?」

「沒問題,這種小事包在我身上。你們這個樣子,看起來還真可疑。衣服換下來就拿到這裡,後面有投幣式洗衣機,我幫你們烘。」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上衣,上衣濕透了,原本的灰色已經變成了黑色。

「西裝也可以烘嗎?」

「當然。」

「那也太…」

前台夥計伸出手來,對我說聲「抱歉」,翻開我上衣的衣領,看了看商標。

「沒問題。這種布料很結實,萬一不行,還可以當抹布用。」

在一旁聽着我們對話的慎司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這才放心,也露出一絲苦笑。只有前台夥計一臉正經。

在換衣服之前,我用房間的電話撥通了慎司家的電話。在他向父母.說明情況後,我接過電話,報上姓名身份,向他們保證,明天會把他送回家。接電話的是慎司的父親,說話的態度很恭敬,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但並沒有像我原先料想的那麼擔心。

「你父親真沉着。」

慎司勉強笑着說:「我喜歡騎自行車,遇到過很多事,所以我爸他不怎麼擔心。」

當他脫下襯衫、披着毛巾時,看起來瘦弱極了。其實他本來就是小個頭的少年,身子也很單薄。

「很少有人對我這麼親切,真的很感謝你。」

他說完便鄭重其事地向我鞠躬。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我隨意搖搖手,意思是「不用客氣」。

「你去洗個澡,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覺。反正我一整晚都會在外面,你不用客氣。」

前台夥計借我一件洗得很舊的棉質長褲和運動衫,還有一件他上班穿來的防雨布連帽衫。我穿上他「掃大浴室時穿的」橡膠長筒雨鞋,再度回到事發現場。

雖然我也想過聯絡《亞羅》編輯部,請他們派攝影師過來,但我在房間裡瞄了一眼新聞,發現颱風肆虐在各地造成災情,大家可能都出去跑現場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人,在這種風雨交加的天氣,也可能不想出門。最後,我決定親自跟蹤案情的發展。

周刊雜誌和分秒必爭的日報不同,並不是非要事發現場的照片不可。況且日後寫報道時,也可以向通訊社要照片。雜誌並不需要實時新聞,我剛調去《亞羅》時,並不明白這一點,結果做了一大堆外行才會做的傻事。

現場和剛才一樣,一大堆人圍着洞口走來走去。警車的燈一閃一滅,有人一直用無線對講機聯絡。如果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孩子生還」,那麼所有的行動從一開始就渺無希望。

探照燈的燈光很刺眼,我移開了視線,看到停在距離井蓋最遠處的一輛警車的后座上有兩個人頭靠在一起。車上沒有警察。我悄悄走過去,敲了敲窗戶。

是望月夫妻倆。望月太太低着頭,緊緊抓着丈夫。望月雄輔抬起頭看到了我,搖下車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

「聽說還沒有找到。」

我默默點了點頭。女人抬起了頭,向我探出身子。

「也有可能沒掉下去,對不對?」

她抓着丈夫的手臂,指節泛白。她穿着看起來像是睡農的絨質運動衫,披了一件有着顯眼肩章的雨衣——這是只有在小孩子發生意外時,母親們才有的穿着。她淚流滿面,眼睛布滿血絲,渾身不停地顫抖,說起話來有點結結巴巴的。當然,她並不是喝醉了,而是沉重的打擊讓她失去了控制。

「又沒有人親眼看到,那孩子可能根本就沒掉下去,對不對?」

我注視着女人的臉,注視着轉過頭去的她丈夫的側臉,然後對她說:「太太,你說得對。很有可能像你說的那樣。」

「我就知道。」女人說完,像突然鬆了一口氣一樣,「那孩子……我稍一不留神就跑了出去……」

女人的丈夫撫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說:「那不是你的錯。」

我輕聲地問:「聽說他是去找貓?」

望月雄輔緩緩地點了點頭,「大輔很喜歡那隻貓。雖然我告訴他,動物知道怎麼躲雨,他不用擔心,但畢竟是小孩子,他擔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太太稍一不留神,他就一個人跑出去了。」

「小孩子都很疼愛寵物,會把它們當人看。」我想起了慎司說的話,「莫尼卡的名字也是大輔起的嗎?」

望月雄輔出了神地喃喃自語:「莫尼卡……」

「不是那隻貓的名字嗎?」

「不,不是。」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好像在說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似的:「那隻貓叫小白。小白。」

始終茫然不知所措的妻子輕聲說:「大輔想要取莫尼卡這個名字,但我沒答應。因為我覺得這種外國名字叫起來很不順口。」

她慢慢地用手捂住臉,然後抱着頭說:「早知道就不養貓了。」接着她便哇哇號啕大哭起來。望月雄輔用力咬着嘴唇。

「真可憐」這三個字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還好忍住了沒說出來。一旦這麼說出口,就表示全盤否定了小孩子存活的可能性。在發現小孩子的屍體之前,誰都不能同情他們。

「一定可以找到,一定可以的。」我說完便走開了。我發現自己今天晚上謊話連篇。

這時,當地電視台的SNG轉播車一路濺着泥水風馳電掣般駛來,在望月夫婦坐的那輛警車旁邊停了下來。他們的出現根本於事無補,而且沒有任何人期望他們出現。可從轉播車上下來的每個人都一臉自信,仿佛深信無論是對現場的所有人還是對失蹤的孩子來說,自己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感到極度厭煩,心情也沉重起來,於是走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到剛才的那位警官。他正守在封鎖道路的警戒線旁。雖然這裡沒有看熱鬧的人,但有幾個像是當地記者的人四處徘徊,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了。

那位警官也像落湯雞一樣,看起來比剛才更蒼老了。我向他打招呼,他點_了點頭,盯着我看。

「你怎麼還在這裡——啊,對了,你也是報社的。」

「是雜誌社。」

「還不都一樣。剛剛的那個孩子呢?」

「他在旅館睡覺。」

「那就好。他好像受了打擊的樣子。」他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也一樣。發生這種牽扯到小孩子的案子,總讓人特別難過。七歲大而已……我孫子五歲,所以真的讓我感同身受。怎麼會發生這種可怕的事?你覺得呢?」

警察只有在應付媒體或是工作遇到瓶頸而備感疲憊無力時,才會變得嘮叨起來。此刻我身旁的這位警官一臉愁雲慘霧,似乎對自己職業的使命產生了質疑。

「只不過是一些不好的事剛好都給碰上了。」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孩子一邊喚着貓,一邊用雙手拼命撐着黃色雨傘走在雨中的身影。或許還一邊走一邊哭——既擔心走失的貓,又害怕眼前的暴風雨。

他怎麼會注意到腳下有一個大洞?還沒有搞清楚怎麼回事,就已經掉進黑暗之中。

「或許小學老師應該教孩子,」我說,「不要相信斑馬線,不要相信綠燈,不要相信路旁的井蓋。否則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

「我會告訴我孫子。」警官說道。

事情遲遲沒有進展。探照燈依然射出炫目的光,風依然呼呼地吹,大雨也依然下個不停,仿佛世界末日已經來臨。即使今晚出現奇蹟,但到目前為止,完全沒有一絲預兆。

3

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雨終於停了。

似乎只是颱風邊緣掃過關東地區,即使半夜在戶外,也完全沒有感覺到曾進入「颱風眼」。強勁的西風才見緩和,立刻就變成了東風,不一會兒又變得靜悄悄了。

雨停了,這對在一旁觀看搜尋進度來說方便許多,但搜尋工作卻一點兒也不見輕鬆。流入下水道的水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一名水利局的工作人員說,不知道是修路時的疏忽還是計算失誤,這條路呈凹月型,馬路中央的井蓋打開時,水一直往下流。

七點半時,警方決定只留下幾位警員警戒,其他人撤離現場。他們可能要擬定新的計劃,擴大搜尋範圍。看來終於要去污水處理場的入水口張網子了。

於是,我也回了旅館。我渾身都濕透了,如果就這一身去抱緊某個人,對方恐怕會溺斃。我每走一步,橡膠雨鞋裡就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

昨晚的前台夥計還在那裡,正和一個像是員工的中年婦人聊天。他一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

「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說話。前台夥計垂頭喪氣,中年婦人則說着「唉!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走開了。

「那個人是這裡的計時清潔工,和失蹤的那個孩子住同一個社區。」

前台夥計說完,幫我把連帽外套脫下來。

「聽說那個社區已經亂成一團。有幾個人幫忙四處尋找了一下……結果只找到那隻貓。」

我驚訝地看者他:「貓?」

「對。那隻叫小白的貓。」

「還活着嗎?」

「當然。動物的生命力都很強。」

無論對望月夫婦而言,或是對小白來說,這都是最壞的結果。

「其實那個社區不能養貓,可見大家都沒有遵守規定。聽說那孩子很喜歡那隻貓。」

「你家呢?有沒有養寵物?」

「我老媽說有我這隻動物就夠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