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戶歷 - 第2章

宮部美雪

不過,在這種除夕前的忙碌時刻,他們只能利用工作之餘四處問問而已,根本無法仔細問,不免有漏網之魚,阿勝正是其中之一。

由於阿勝還是個孩子,不放心讓她—個人,所以與阿豐同住—個房間,而且為了避免其他下女虐待她,阿豐認為直到她更獨立之前。讓她待在自己身邊比較好,這才決定讓她和自己同住。也因此,阿豐凡事都沒把阿勝算進去。這回也是。阿豐心想,晚上回房睡覺前問一下就好了,反正那孩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阿豐是這麼想的,所以那晚聽到阿勝不見了、似乎是逃跑了的消息,阿豐頓時說不出話來。

以孩子的腳力,又是平時不熟悉的江戶夜路,打—開始就不可能成功。阿勝逃跑後,不到四分之一個時辰,就被町大門門衛發現,將她送了回來。據門衛說,發現阿勝時,以為她是迷路了。由此可見,阿勝看起來是多麼弱不禁風。

關於這回的小火災和注連繩的事,通常是先由藤兵衛處理,經過種種衡量,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會驚動老闆。就這點來說,藤兵衛並非只是負責生意的掌柜,可說是伊丹屋的支柱。藤兵衛帶着被送回來的阿勝回到鄰近佛龕房的自己房間,這根支柱讓阿勝在火盆前取暖,等身子暖和了,先安慰仍在流淚的阿勝,說是老闆和老闆娘都不知道你逃跑的事,不用擔心被趕出鋪子,或被處罰。阿勝在藤兵衛這麼安慰時,仍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

阿豐握了兩個小飯糰,另加一杯白開水,遞到阿勝面前。

「肚子餓了吧?先吃飯。」

但是阿勝遲遲沒有伸手去拿。

「吃不下嗎?如果你心裡很難過,那就先說出來好了。為什麼要逃跑?說出來好不好?」

藤兵衛雙手揣在袖口裡,為難地不斷皺着眉,最後問道:「我說阿勝啊,你逃跑是為了……選在今天逃跑,是想在家裡過年……想跟阿爸、阿媽一起過年嗎?」

阿勝依舊—味抽抽搭搭地哭。

「還是,有人虐待你,才一時衝動跑出去?」

對阿豐的這個問話,阿勝雖然眼淚撲簌簌掉,卻仍用力地搖頭。

阿豐看着藤兵衛,而他則看着掉在阿勝小手背上的淚珠。

「那,阿勝,」阿豐又問道,「這樣的話,你今晚逃走是不是因為昨晚的小火災?」

阿勝瘦弱的肩膀僵住了。她仿佛想壓抑身子的顫抖,用力撐着擱存膝上的雙手

「再說得明白點,是為了昨晚的小火災和藏在神龕注連繩里的頭髮……是不是?」

阿勝一聽,不知是否終於崩潰了,哭得更厲害。啊,果然猜對了,阿豐暗付,與藤兵衛互看了—眼。

「哭久了,小心眼睛會瞎掉。」

要從還留有鄉音、哭得喘不過氣來的阿勝口中問出話來,真是大費周折。

「是你把頭髮藏在注連繩里的嗎?」

阿勝邊打哆嗦邊點頭說:「是。」

「為什麼呢?」

阿勝咕嚕一聲地吞咽之後,小聲回答:「我認為這樣可以供養——」

「供養?」藤兵衛瞪大雙眼。

「那頭髮是誰的?」阿豐問道。

「是我……阿媽的。」



阿勝生於水鄉的貧窮農家,在六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家裡窮得三餐不繼,阿勝搞不好會被賣到那種地方。因此,談妥了可以到伊丹屋做事,她真的覺得很幸福,從沒想過要對鋪子做出那種恩將仇報的事。

大約兩個月前——亦即剛談定阿勝到伊丹屋做事後不久,阿勝的母親突然病倒。那時,水鄉那—帶流行駭人的時疫——發高燒,難過得呻吟不已,頻頻想喝水,喉嚨像塞住了般,染病後不到十天便會死去。阿勝的母親正是染上了這種病。

無論接連死了多少人,代官所(注六)也不會關心這種貧窮村落。只是,開始謠傳這病似乎會傳染時,代官所才總算有所行動,八度派來公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調查而已。

在這些公役之中有位醫生,但在缺乏代官所支持的情況下,醫生根本無法獨力照顧那麼多病人。不過,這位醫生仍對痛苦、恐懼的村民提出了幾個忠告。

不能用病人用過的碗筷吃飯、不能喝生水,其中最重要的忠告是不能將得這種病的死者直接土葬。醫生說,這是他到長崎遊學所得的知識。只要堅守這幾點,時疫終將平息。

村民慌不擇路地相信醫生的話。將近半數的村民都因這個病病倒了。眾人商議之後決定,為了避免村人死絕,再怎麼嚴苛也必須遵守。正因為如此,不久,沒接受任何治療的母親過世時,阿勝不但得忍受失去母親的悲傷,還得忍受用火燒母親遺體的痛苦。

這個村子沒有火葬的習慣。生前十分疼愛阿勝的祖母,阿勝七歲時早天的哥哥,都長眠於村子盡頭墳場的土饅頭裡。哥哥的身體在這泥土裡,從泥土裡會開出花、長出草來,讓阿勝快樂,陪阿勝玩,哥哥哪兒都不去,一真都在這裡——哥哥去世時,這麼告訴阿勝的正是阿媽。

這叫阿勝如何承受得了用火燒掉阿媽呢?要是燒掉了,阿媽就不能睡在泥土裡,也不會開出花來。要是把阿媽燒成灰,以後感到寂寞時,阿勝不知道要去哪裡找阿媽。所以阿勝哭着反對燒掉阿媽。

然而,父親卻嚴厲地教誨阿勝。

「阿媽知道自己患了什麼病。她拜託阿爸,說她死了之後。一定要燒掉她,絕不能讓孩子們被傳染。」

既然阿爸都這麼說,也就無可奈何。阿勝只能望着燃燒阿媽身體的火焰,目送冉冉上升的青煙。因為窮,出殯時也沒請和尚念經。

阿勝心想,阿媽生前真的希望這種寂寞的葬禮嗎?她真的希望燒掉她嗎?

大概是因為阿勝心裡有這個疑惑吧,阿勝瞞着父親,在燃燒遺體之前,偷偷剪下母親的頭髮,藏在紙捻里,隨身帶着。她將紙捻縫進衣領,因此阿媽的頭髮從未離開阿勝的身邊。

之後,阿勝來到了江戶。

「我明白了。」阿豐說道,「可是,你將那麼重要的頭髮藏在注連繩里,怎麼就是供養呢?」

「我們家很窮,喪事也辦得很倉促,所以阿媽沒有好好地接受念經,也沒有讓大家上香。」阿勝結結巴巴地說,「所以,我看到注連繩時,想到—個主意,如果將頭髮藏在注連繩里,不但可以擱在神龕上,也可以接受大家祭拜,而且還有燈火,還有布置的綠葉,還有供奉的年糕。」

藤兵衛嗯的一聲嘆了口氣。

「過完年拿下注連繩時,我打算偷偷拿出頭髮,縫回衣領。」

「那,你是在藤兵衛掌柜買回來之後、老闆動手布置前塞進去的?」

阿勝點點頭,接着又說那很簡單。原來她家每逢冬天便經常做這種裝飾品副業。

「你的心情,我們都明白了,別再哭了,懂嗎?」聽完阿勝的說明,藤兵衛如此安慰阿勝,「好,要不要吃飯糰?還是帶回自己房間吃比較吃得下?」

阿勝眨着哭得通紅的雙眼。

阿豐往前挪了一步,悄聲地說:「我說啊,阿勝。你阿媽的頭髮和那注連繩沒有全部燒掉。」

阿勝睜大眼睛,小小的右手抽動了—下。那手的動作意味着,希望阿豐馬上把剩下的頭髮還給她。

可是,阿豐徐徐地搖着頭說:「阿勝啊,你認為昨晚為什麼會發生小火災?」

藤兵衛搶在阿勝之前脫口而出,「可是,你不是說不相信那種事嗎?」

阿豐故意不理會藤兵衛,望着阿勝說:「那場小火災的起火點是注連繩里你阿媽的頭髮。一定是這樣,絕對沒錯。因為沒有其他會起火的東西。」

「會不會是燈火……」阿勝怯怯地說。

「不,不是。燈火媳了。沒有別的會起火的東西。是你阿媽的頭髮着火了,所以注連繩也跟着着火,神龕也就着火了。事情就是這樣。那,你知道為什麼頭髮會着火嗎?不,你知道是誰讓頭髮着火嗎?」

阿勝默不作聲。

「其實啊,是你阿媽。是你阿媽的靈魂讓頭髮着火的。」

阿豐彎着上半身,望着阿勝那小小的臉龐。

「因為你阿媽很擔心只要留下—點東西,也可能會把病傳染給心愛的女兒,所以生前不是說要你們把她全部燒掉嗎?可是你卻剪下她的頭髮,藏在身上穿的衣服領子裡。你阿媽真的高興你這麼做嗎?阿勝,你仔細想想。」

阿勝眼角又溢出眼淚。

「你阿媽啊,在你的衣領里不知有多擔心哪。她一定很想早點燒掉自己,可是,又不能讓你受傷。她在你的衣領里,沒法燒掉自己。」

「結果,移到神龕後馬上着火……」藤兵衛喃喃自語。

阿豐點頭表示同意,她說:「所以啊,阿勝,我們還是燒掉那頭髮吧。明天在後院,我和掌柜、你,三個人悄悄把頭髮燒掉。邊念經邊燒。我教你念經。」

阿勝撲簌簌掉着淚,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阿勝離開房間,藤兵衛不高興地說:「我說起火點可能是注連繩時,你不是根本就不信嗎?」

阿豐抿嘴一笑說:「我現在也不信呀!」

藤兵衛大吃一驚,「你說什麼?那,你對阿勝說的都是胡說八道?」

「不要那樣說,那孩子太可憐了。再說,既然知道了,那頭髮絕對不能不燒掉。」

阿豐利落地撣了撣衣擺站了起來。「這一來,注連繩的事也解決了。至於小火災,我還是認為起火點是燈火。今晚開始,我每天睡覺前會偷偷去確認—下佛龕房的燈火。」

阿豐走出榻榻米房時,身後的藤兵衛不知在嘀咕着什麼,聽起來好像是說:「真是倔強的人……」但是阿豐沒有回頭。



翌日除夕夜早上,阿豐依照約定在後院生火,祭拜阿勝母親的頭髮。阿豐教阿勝合起小小的手掌,並教她念經。藤兵衛也走調地一起念着南無阿彌陀佛,之後,他的表情一整天都很嚴肅。

光燒注連繩的話,還是不太放心,因此又添上柴薪,這樣火勢應該夠大了。燒完後的灰燼,全部集中起來,仔細埋在後院一角,並在上面擱置圓石作記號。阿豐知道,這個角落每逢春天便會稀稀落落開出可愛的黃花。當阿豐向阿勝說,所以啊,你雖然人在這裡,你阿媽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時,阿勝終於露出了笑容。

唯有—件事很奇怪。

明明這樣處理了,不知為何,阿豐總會聞到一股煙熏味,那味道始終留在她的鼻子裡不散。而且覺得頭髮也有燒焦味,即使洗過澡,換了衣服,仍擺脫不了那個味道。

簡直就像被煙裹住了一樣。可是,問其他人,對方總是說,什麼都沒聞到啊,阿豐大娘。

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阿豐暗忖,或許是被小火災驚嚇過度了吧。

阿豐決定不放在心上,度過忙碌的一天。然而,就在忙完迎接新年的準備,除夕夜鐘聲即將響起之時,阿豐看到了令她不敢置信的東西。

事情發生在除夕的菜餚都準備妥當,阿豐在廚房洗滌時。那煙昧依舊留在她的鼻子裡。會不會是灶里有東西在燜煮?阿豐想確認,一回頭——看到了一直跟在阿豐身邊、像雛鳥那般孱弱、只聽從阿豐吩咐做事的阿勝身邊像是飄散着薄煙。

阿豐呆立原地,在廚房微弱的燈火下,目不轉睛地追着那薄煙。

那煙隨着阿勝擦拭盤子、整理四方形膳盤的動作輕輕地飄蕩,宛如裹着阿勝在幫助她。

隱約難辨的那陣薄煙,在阿豐的注視下,雖然只是瞬間,卻清晰地呈現出嬌小女人的身形。

這回真的不能對藤兵衛說。阿豐左思右想,猶豫不決,抱頭苦思,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於深夜單獨來到後院。

後院地上有火痕,以及埋着灰燼那地面上的小圓石。阿豐調整呼吸。

「那個,阿勝的阿媽。」

阿豐對着黑夜說道。她的呼氣凍成了白煙。

「你是有牽掛吧?不過,阿勝的事,你可以放心。」

阿豐察覺自己的雙腳使勁地踩在地面上,雙手緊緊環抱着身體。難道自己在害怕?

「我會好好照顧那孩子,全包在我身上。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那孩子。」

不知道這番話有沒有傳達給對方。老實說,阿豐怎麼會有這種突發奇想!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為什麼會認為阿勝母親的靈魂還留在世上呢?

然而,阿豐還是繼續往下說。

「直到那孩子可以獨立自主、能夠養活自己為止,我會負責照顧她。」

風在耳邊低泣。是的,低泣的是風。

有小孩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阿豐暗忖。無時無刻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是—種教人既擔憂又甜蜜的存在。

是不是像自己在深愛的伊丹屋的日子那般?自己在這兒才有生存的意義,若是離開伊丹屋,—定會非常難受。難道是類似這種感受?

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心無旁鶩地一直活到現在,最後終究沒有孩子的阿豐,在心裡繼續想着。自己能不能理解阿勝母親的心情呢?

「我可以跟你約定,真的。」

對着黑夜再三反覆說的就只有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