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邁利的人馬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現在,這個罪犯葛利克曼已經死了。」陌生男子宣布,他的小秘密終於揭曉了。他繼續吃。

突然之間,歐斯特拉柯娃希望這二十年是兩百年。她希望葛利克曼的臉從未俯視過她,她希望自己從未愛過他,從未關心過他,從未為他下過廚,從未在那仰賴友人接濟的放逐生活中,日復一日與他醉臥在那僅有一間房間的公寓裡,被剝奪工作權利的他倆,整日彈奏音樂、做愛、醉酒、散步林間,鄰居對他們都不理不睬。

「下次我進了監獄,或是你,他們就會把她帶走。不管如何,亞莉珊卓都一定會被帶離我們身邊。」葛利克曼說,「但你可以救你自己。」

「我到時候會決定的。」她回答道。

「現在就決定。」

「到時候再說。」

陌生男子把空盤子推到一邊,再次用雙手捧起那本光滑的法國筆記本。他翻了一頁,仿佛進行到新的一章。

「現在談談你那罪犯女兒亞莉珊卓。」他塞滿食物的嘴宣布道。

「罪犯?」她低聲說。

令她驚訝的是,陌生男子列舉了一連串新的罪行。在他滔滔不絕的陳述中,歐斯特拉柯娃喪失了對當下的最後一絲注意力。她的目光定在馬賽克地板上,看見許多龍蝦殼與麵包屑。但她的心卻回到了莫斯科的法庭,她自己的審判又一次上演。如果不是她的審判,那就是葛利克曼的——但也不是葛利克曼的,那是誰的呢?她還記得,他們兩個出席那些審判時,是不請自來的旁聽者。那是朋友們的審判,儘管只是些偶然碰上的朋友:這些人中或質疑當局的絕對權力,或敬拜某些不被接受的神祇,或畫些違法的抽象畫,或出版具政治危險性的情詩。咖啡館中喋喋不休的顧客,變成了替國家警察搖旗吶喊的鼓譟群眾;桌球檯的乒乓聲響,變成了鐵門的撞擊聲。在某年某月某日,她逃離了位於某條街上的國家孤兒院,因此不得不接受了幾個月的懲治監禁。某年某月某日,她侮辱國家安全部門,因行為不端又多關了好幾個月,接着又是多少年的下放。歐斯特拉柯娃覺得腸胃翻絞,她想,自己或許病了。她伸出雙手握住茶杯,看見自己手腕上的紅色掐痕。陌生男子繼續陳述,她聽見女兒又因為拒赴某工廠任職,多了兩年牢獄之災。上帝幫助她,她又為什麼不幫幫自己呢?歐斯特拉柯娃問着自己,覺得難以置信。她到底從哪裡學到這些?在他們把她帶走之前的短暫時間裡,葛利克曼到底教了她什麼,能根深蒂固到讓她反抗所有教化?恐懼、狂喜、驚訝的情緒在歐斯特拉柯娃的心中交織起伏,但陌生男子的一句話,讓這一切轉瞬消逝。

「我沒聽見,」半晌之後,她低聲說,「我有點兒分心。你能不能再說一次?」

他又說了一次。她抬起頭,凝視着他,努力回想別人曾警告她提防的所有詭計,但詭計實在太多,而且她也不再精明機敏。她已經沒有葛利克曼的那種精明機敏——如果她以前曾有的話——能辨識他們的謊言,搶先一步玩他們的把戲。她只知道,為了拯救自己,為了與心愛的歐斯特拉柯夫團聚,她犯下了重罪,身為母親的最重大罪行。陌生男子開始威脅她,但是,這威脅卻顯得毫無意義。倘若她不願合作——他這樣說,她承諾為蘇聯當局執行任務的文件副本,將會送到法國警方手上。她那兩份毫無用處的報告(他很清楚,她只是為了讓那些土匪閉嘴才寫的)副本,將會在倖存的巴黎移民圈中流傳——儘管,天曉得,如今在移民圈中,「他們」的人數已少之又少了!然而,為何她必須屈服於壓力,接受這無價的禮物——當這個人、這個系統,出於難以解釋的寬厚行為,提供給她一個彌補自己,也彌補女兒的機會?她知道,她夜以繼日祈求原諒的禱告,成千上萬根蠟燭,成千上萬次垂淚,已得到響應。她讓他再說一次。她讓他把筆記本從易怒的臉孔前推開,她看見他疲弱的嘴角揚起,露出一絲笑意,愚蠢至極,他竟要求她原諒似的,再次提出了這個瘋狂、神賜的問題。

「如果蘇聯決定除去這個腐敗的反社會分子,你會希望你的女兒亞莉珊卓追隨你的腳步來到法國嗎?」

會面之後的幾個星期,所有的工作都在悄悄進行——秘密造訪蘇聯大使館,填寫表格,簽署保證書(居住證明),辛苦地跑過一個又一個法國部門——歐斯特拉柯娃小心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仿佛追蹤別人的行動一般。她經常禱告,但就連禱告她都小心翼翼,分在幾個不同的東正教教堂進行,以免有人察覺到她過度虔敬的異常舉止。有些教堂其實只是散落在第十五區與十六區的小小民舍,夾板上釘着特殊的雙重十字架1,門上貼着被雨水浸濕的陳舊俄文布告,或是想找便宜的住宿,或是想教授鋼琴。她去過蘇聯海外教會、聖母顯靈教會、薩洛夫聖塞拉芬教會。她到每一個教會去。她按着門鈴,直到有人應門,教堂執事或是面帶病容的黑衣女子。她給他們錢,他們讓她在燭光閃爍的神像面前,跪在濕冷的地上,聞着香料的氣味,直到微醺。她對全能的上帝許下諾言,她感謝他,請求他的指引,她甚至問他,如果那名陌生男子在相同的情況之下找上他,他會怎麼做,她提醒他,她畢竟面對着壓力,如果不服從,他們就會摧毀她。然而,與此同時,她心中不願折服的常識卻不斷質疑,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為何在所有人之中,她,叛國賊歐斯特拉柯夫之妻,異議分子葛利克曼的情人,暴亂與反社會分子——他們讓她相信是這樣——的母親,能被挑選出來,獲得如此異於尋常的寬赦恩惠?

在蘇聯大使館,當她第一次去提出正式申請時,獲得了從未夢想過的禮遇,完全不合乎她這叛國者、變節間諜與桀驁不馴擾亂分子母親的身份。他們並未粗魯地命令她到等候室去,而是護送她到面談室,一位年輕的人事官員展現絕佳的西方禮儀,在她下筆躊躇或畏縮之時,甚至還提供幫助,讓她能順利完成申請手續。

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儘管她最親近的人也並非真的非常親近。那名易怒男子的警告,日日夜夜在她耳際迴響:只要輕舉妄動,你的女兒就別想恢復自由。

而且,除了上帝,又能找誰呢?找她住在里昂、嫁給汽車銷售員的同父異母姐姐華倫蒂娜嗎?光是想到歐斯特拉柯娃與莫斯科來的情報官員為伍,就足以令她抓狂,跑上跑下找她的嗅鹽,以免昏倒。在咖啡館嗎,瑪麗亞?大白天,瑪麗亞?沒錯,華倫蒂娜,而且他說的是事實。我和一個猶太人生下了私生女。

平靜無波反而是最令她恐懼的。幾個星期過去了;在大使館,他們說她的申請會「從優考慮」;法國當局向她保證,亞莉珊卓會很快獲得法國國籍;那名易怒的陌生男子說服她將亞莉珊卓的出生日期往前挪,才能姓「歐斯特拉柯娃」,而非「葛利克曼」;他說法國當局會比較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結果似乎也是如此,儘管她當初在面談時,並未多談到這個孩子的存在。現在,突然之間,沒有其他的表格要填,沒有其他的障礙要清除,歐斯特拉柯娃只能等候,卻又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麼。那名陌生男子是否會再度現身?他不再存在了。一份火腿蛋卷與薯條,一些亞爾薩斯啤酒,兩片附贈的麵包,顯然已完全滿足了他的需求。他與大使館之間究竟是怎麼樣的關係,她無從想像。他告訴她,到大使館去,他們會等着她;他說得沒錯。但當她提到「你們那位先生」,甚至「你們那位金髮高大、先前來找我的先生」時,卻只得到一無所知的微笑。

就這樣,無論她等待的是什麼,都漸漸地消逝無蹤了。起初,她衷心渴求,接着,希望都已無蹤影,她不知道這一切為何轉變,又何時發生。亞莉珊卓已抵達法國了嗎?帶着她的證件,動身踏上旅程了嗎?歐斯特拉柯娃開始想,她應該已經做到了。沉溺於新的失望情傷,她偷偷望着街道上年輕女孩的面孔,揣測亞莉珊卓的長相。回到家中,她的眼光會自動投向門口的腳踏墊,希望能看到一張手寫的便條或快信:「媽媽,是我。我住在某某旅館……」或是一封電報,寫着航班號碼,明天抵達奧利2,今晚;或者不是奧利機場,而是戴高樂機場?她對航空班機不熟悉,所以還造訪旅行社,只為了探詢。兩個機場都有班機。她也考慮要花錢裝一部電話,這樣亞莉珊卓就可以打電話給她。然而,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她到底還指望些什麼呢?與從未廝守的成年女兒,涕泗縱橫地團聚?當年她背棄了骨肉親情,二十年之後,又期望能重拾天倫之樂?我對她沒有任何權利,歐斯特拉柯娃嚴正地告訴自己;我有的,只是欠她的債,與我的義務。她問過大使館,但他們也不知道進一步的消息。正式的手續都已完成,他們說。他們知道的也就僅止於此。如果歐斯特拉柯娃想寄錢給女兒呢?她狡猾地問——好讓她支付費用,例如,簽證費?——他們或許能給她一個地址,一個可以找得到她的辦公室?

我們可不是郵局,他們告訴她。他們的冷漠嚴峻嚇壞了她。她沒再去。

在此之後,她又掛心起那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他們給她用來貼在申請表格上的。她看到過的就只有那幾張一模一樣的照片。現在,她真希望有一張留在身邊,當時卻沒想到,真蠢,她竟以為很快就能見到本人。那幾張照片在她手上只停留了不到一個小時!她帶着照片,急急衝出大使館,趕往主管部門;而離開時,那些照片已進入了另一個官僚作業的流程之中。但她曾仔細端詳!天哪,她曾仔仔細細地端詳每一張照片,不管是不是都一模一樣。在地鐵上,在等候室里,甚至在走進各主管部門之前的人行道上,她都盯着女兒那幾張了無生氣的照片,盡力想在那毫無表情的灰暗陰影中,找出她曾深愛過的那個男人的蹤跡。但失敗了。一直以來,她每次鼓起勇氣懷想,總是想像成長中的孩子明顯有着葛利克曼的形貌,如同剛出生時那般。如此生氣蓬勃的男子,不可能不深深烙下永久的印記。然而,歐斯特拉柯娃在照片上卻找不到葛利克曼的絲毫印跡。他一貫旗幟鮮明地標榜自己的猶太身份,儼然成為他孤軍革命的一部分。他不是東正教徒,他甚至沒有宗教信仰,他厭惡歐斯特拉柯娃暗自保有的虔敬態度,程度不下於他對蘇聯官僚體系的厭惡——儘管他還是借用歐斯特拉柯娃的火鉗,燙卷鬢角,把自己弄得像個哈西典教徒3,但他說,這只是為了凸顯當局的反猶太政策。然而,從照片上,歐斯特拉柯娃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滴血緣,看不到他的任何一絲火光——雖然照那名陌生男子的說法,他的熊熊烈火已令她永志難滅。

「如果他們挖出屍體來拍了這些照片,」歐斯特拉柯娃在她的公寓中自言自語,「我也不會覺得驚訝。」經過這透徹的觀察,她首次說出了心中日漸加深的疑慮。

在倉庫辛勤工作,在狹小的公寓獨坐度過漫漫長夜,歐斯特拉柯娃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能信任的人,一個不譴責也不赦罪、能明了她這一路走來的崎嶇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會對外泄露而致破壞了她與亞莉珊卓團聚機會的人——他們已讓她明白,輕舉妄動絕對會破壞團聚的機會。然後,一天晚上,不知是上帝或她自己,從記憶中找出了答案:將軍!她想着,從床上坐起身,點亮了燈。歐斯特拉柯夫曾親口對她提起這個人!那些流亡團體簡直是一場大災難,他總是這樣說,你一定要遠遠躲開他們,像遠離瘟疫一般。你惟一能信任的只有瓦拉狄米爾將軍。他是個老魔頭,愛玩弄女人;但他是個男子漢,他有關係,而且知道如何閉緊嘴巴。

但歐斯特拉柯夫說這些話,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老將軍也不可能長生不老吧。更何況——瓦拉狄米爾姓什麼?她從來就不知道。就連瓦拉狄米爾這個名字——據歐斯特拉柯夫告訴她——也是他加入軍隊後才取的;因為他的真名是愛沙尼亞名字,不適合在紅軍中使用。儘管如此,第二天,她還是到了聖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4旁邊一家可以打探蘇聯僑民消息的書店,開始了第一次的查訪。她問到了一個名字,甚至還有一個電話號碼,但沒有地址。電話已經停用了。她到郵局,連哄帶騙地請求幫助,最後終於拿到了一本一九五六年的電話指南,上面列出了「波羅的海自由運動」的名銜,還有一個位於蒙帕納斯5的地址。她可不笨。她搜尋那個地址,發現至少還有其他四個組織列名在同一個地方:里加(拉脫維亞首都)團體、蘇聯帝國主義受害者協會、自由拉脫維亞之四八委員會、塔林(愛沙尼亞首都)自由委員會。她仍清楚地記得歐斯特拉柯夫對這些組織的嚴厲批評,雖然他還曾付過會費。縱然如此,她還是到了那個地址,按了門鈴。那幢房子與她平常去的那些小教堂沒什麼兩樣:奇特古趣,而且總是門戶緊閉。最後,終於有個白俄老人來開門,他穿着開襟毛衣,紐扣扣得歪歪斜斜,拄着手杖,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他們走了,他說,「手杖敲着鋪鵝卵石的路面。搬出去了。結束了。更大規模的團體把他們給趕出這一行了,他笑着加上一句。他們人太少,組織又太多,他們像小孩子一樣爭吵不休。難怪沙皇會被打敗!」這位白俄老人裝了一口不大合適的假牙,稀疏的頭髮將將蓋住頭皮,掩藏他的禿頂。

「但將軍呢?」她問,「將軍到哪裡去了?他還活着,或者——」

白俄老人擠出不自然的笑容,問這是不是公事。

「不是的。」歐斯特拉柯娃狡黠地說,她記起將軍有着愛拈花惹草的名聲,試着裝出羞澀女人的微笑。白俄老人大笑,牙齒喀喀作響。他又是一陣大笑,說:「噢,將軍!」然後,他拿來一張卡片,紫色的戳印蓋着一個倫敦的地址,交給了她。「將軍本性難移,」他說,「就算上了天堂,他也會追着天使,把她們搞得雞犬不寧,絕對會。」那天晚上,在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之後,歐斯特拉柯娃坐在死去丈夫的書桌旁,寫信給將軍。她以法文而非俄文寫就,好讓自己保有更加超然的感覺,而信中的筆調,更是孤寂的人們面對陌生人才可能吐露的坦率心聲。她告訴將軍,她對葛利克曼的愛,而知道將軍就像葛利克曼一樣愛過女人,讓她覺得很寬慰。她即刻坦承,自己是以間諜的身份到法國,同時也說明,她曾為了自己的自由,付出卑劣的代價,拼湊出兩篇瑣碎無聊的報告。那是違心之事,她說;虛構與謊言,她說;毫無內容。但是那兩篇報告的存在,以及她親手簽名的承諾,已為她的自由銬上沉重的限制。接着她談到了自己的心聲,她到各個蘇聯教會向上帝禱告的事。自從那個姜色頭髮的陌生男子找上她之後,她的日子就變得虛妄不實;她覺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一個自然合理的解釋,就算那樣的解釋可能令人痛苦。她毫無保留地對他述說,無論她的罪惡感有多麼深重,這些感受與她努力把亞莉珊卓帶來西方無關,而是因為她決定留在巴黎,照顧歐斯特拉柯夫直到生命的盡頭——在歐斯特拉柯夫去世之後,她說,蘇聯當局說什麼也不讓她回去;她使自己成為一個叛徒。

「但是,將軍,」她寫道,「如果今夜我能當面見到造物者,傾訴我心靈最深處的一切,那麼,我告訴他的,將會是我現在所要告訴你的事。我的孩子亞莉珊卓在苦痛中出生。日以繼夜,她不斷與我搏鬥,我也一直與她奮戰。就連在子宮中,她都是她父親的孩子。我沒有時間去愛她;我只知道,她是她父親所造就的一個猶太小鬥士。但是,將軍,我卻知道:照片上的人,既非葛利克曼的孩子,也非我的孩子。他們故意偷天換日,一方面是以為這個老女人很願意上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出於他們可恨的詭計。」

她一寫完,就把信裝進信封,封好,不讓自己再看一遍,免得改變心意。接着,她又仔細地貼上過多的郵票,數量之多,猶如她為愛人所點的蠟燭。

寄出信之後,接下來的整整兩個禮拜,什麼事也沒發生,但頗不尋常的,這樣的沉寂對她竟是一種解脫。暴風雨之後必是寧靜,她已經竭儘自己微薄的心力——她坦承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背叛,與自己犯下的重罪——其餘的,就交在上帝手中,與將軍的手中。法國郵政服務的中斷,並未令她憂心。她認為,這是塑造她命運的人所必須克服的另一項障礙,如果他們真的意志夠堅定的話。她如常地去工作,背痛不再困擾她,她把這當成一個預兆。她甚至又讓自己變得冷靜達觀。反正非此即彼,她想:亞莉珊卓在西方,固然比較好——如果那真的是亞莉珊卓的話,可如若亞莉珊卓留在原來的地方,也沒有比較不好。然而,慢慢地,她心中升起了另一種想法,看穿了這種樂觀心態的謬誤。還有第三種可能性,那是最糟的情況,也是她認為可能性最高的情況,那就是,亞莉珊卓被利用來達成不祥甚或邪惡的目的;他們強迫她,正如他們以前強迫歐斯特拉柯娃一樣,要她誤用父親葛利克曼所賦予她的仁慈與勇氣。因此,在第十四天晚上,歐斯特拉柯娃不禁激動痛哭。淚流滿面的她走過大半個巴黎,尋找一間還開着的教堂,一直走到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教堂還開着。她跪下,對着聖約瑟夫祈禱好幾個小時,因為聖約瑟夫不但是一位父親與守護者,也是葛利克曼命名的由來,雖然葛利克曼對此一定嗤之以鼻。就在她竭力尋求聖靈力量協助的隔天,她的祈禱獲得響應了。一封信出現了。信封上沒有郵票,也沒有郵戳。她曾以防萬一地附上工作地點的地址。在她抵達時,已有一封信等着,很可能是在夜裡專人送達的。這是一封簡短的信,沒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沒有地址。信中沒有署名。就像她寄出的那封信一樣,這信以矯揉造作的法文寫就,手寫的字跡顯然出自獨斷的老人之手,她立即就知道這是將軍的回信。

「夫人:「信一開始,就像一道命令,「你的信已安全抵達收信人手中。我們的一個朋友很快就會與你聯絡。他是一個正人君子,他會帶着信中所附的另半張風景明信片表明身份。在他到達之前,請別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會在晚上八點到十點之間到你的公寓,並按三次門鈴。我對他有絕對的信心。請全然相信他,夫人,我們會儘可能地協助你。」

歐斯特拉柯娃除了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之外,也暗自從信中的戲劇性語調得到一些娛樂。信為何不直接送到她的公寓呢?她覺得很奇怪;為何只因為他給了半張英國風景明信片,我就要覺得比較安全?那是一張皮卡迪利圓環(倫敦市中心的繁華街區)的風景明信片,從對角線細心地撕開——不是剪開——成兩半。應該寫字的那面全是空白。

令她驚訝的是,將軍派來的使者在當夜就來訪。

如同信中所約定的,他按了三次門鈴,但他應該知道她人在公寓中——他一定看着她進門,亮了燈——她聽見信箱咔嗒一聲,比平常的聲音更響一些,等她走到門邊,就看見半張風景明信片躺在門墊上——過去她渴望看見女兒亞莉珊卓來信時,不時查看的那個門墊。她拾起明信片,直奔臥房,她的那半張明信片夾在《聖經》中。沒錯,兩相吻合,上帝站在她這邊,聖約瑟夫代她求情。(但這又是多麼沒有必要的無聊想法,真是!)她打開門,他就從她身邊溜進屋裡,像個影子似的:一個小妖魔,身上領口鑲有天鵝絨邊的黑色大衣,讓他散發出歌劇般的陰謀叛亂氣息。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派了一個侏儒來捉巨人。他有弓形的眉毛,紋路深刻的面孔,在門口鏡子前,他脫下帽子,露出尖尖的耳朵上方一頭蓬亂的黑髮,用他小巧的手掌略加梳理——如此鮮明且具喜劇感,如果是在其他場合,歐斯特拉柯娃一定會很無禮地對他暢懷大笑。

但今夜不行。

今夜,她立即感覺到,他有着異於尋常的嚴肅莊重。今夜,他仿佛剛下飛機的忙碌營業員;她也感覺到,他是城裡的嶄新面孔,他的乾淨整潔,他散發出的旅行氣息——今夜,他只想談生意。

「你安全地收到我的信了,夫人?」他的俄文流暢,帶着愛沙尼亞腔。

「我以為那是將軍的信。」她回答道,對他——她不由自主地——裝出一種嚴厲的態度。

「是我替他帶來的。」他嚴肅地回答。他把手伸進衣服的暗袋,歐斯特拉柯娃很怕他會像那個陌生男子一樣,掏出一本黑色皮面筆記本。但他拿出的是一張照片,一瞥就已足夠:那蒼白、閃着油光的面容,蔑視所有女人——不僅是她——的表情,一種心中渴望,卻不敢真正動手的模樣。

「沒錯,」她說,「這就是那個陌生人。」

看着他逐漸顯現的喜悅之情,歐斯特拉柯娃立即明白,他就是葛利克曼和朋友所說的「我們的人」——不一定是猶太人,而是有心也有力的人。自此刻起,她在心中稱他為「魔術師」。她想,他的口袋中一定裝滿聰明的把戲,他愉快的雙眼中閃爍着魔術的光芒。

大半夜的時間,她都以離開葛利克曼之後就不曾有過的熱烈情緒,和魔術師談話。首先,她把事情從頭再說一遍,仔細回想,她不禁暗自吃驚,在信中她竟略去如此多的細節,而魔術師卻好像都能真正了解。她對他說明她的感覺,她的悲泣,她內心可怕的騷動,她毫無保留地述說自己飽受的痛苦煎熬。那個陌生男子顯得如此笨拙——她繼續述說,也懷疑——這像是他的第一次,她說——他既無謀略,也無自信。把魔鬼想成笨蛋,也太奇怪了吧!她談到火腿蛋卷、薯條、亞爾薩斯啤酒和他的笑聲;她覺得他是一個膽怯又壓抑的危險人物——絕對不是討女人喜歡的男人——矮小的魔術師對她大部分的看法,都由衷贊同,仿佛與那個姜色頭髮的男子早已熟識一般。她對魔術師全然信任,一如將軍所囑咐的;她對猜忌疑心已感到厭煩。她不斷回想,不斷訴說,真誠坦率。仿佛年輕時,在自己的家鄉,她與歐斯特拉柯夫這對年輕戀人,以為再無機會相見的夜晚,彼此擁抱,在迫近的槍炮聲中低聲訴情衷;也仿佛她與葛利克曼在等着押他回監獄的敲門聲響起時,吐露的真情。她對着他機警、諒解的眼神傾訴,對着他的笑聲也對着他的苦楚傾訴,她立即感受到,他那種感同身受的苦楚,是他非東正教,甚至反社會天性中較好的一面。而且,在持續不斷的訴說中,漸漸地,她的女人直覺告訴她,她正在助長他心中的一股熱情——這次並非愛情,而是一種強烈、特殊的恨意,讓他所問的每一個小問題,都別有深意。她並不知道,他恨的究竟是誰,或究竟是什麼,但無論是誰引起了魔術師的怒火,不管是那個姜色頭髮的陌生人或其他人,她都不由得替他們感到擔憂。她憶起葛利克曼的熱情,那是一種對抗不公的廣泛、無休無止的熱情,隨機投注在不同的議題上,範圍可大可小。而魔術師的熱情卻是單一的火柱,聚焦在她無法看見的目標上。

但不管怎麼樣,魔術師離開的時候——我的天哪,她想,已經差不多是她要再去上班的時間了——歐斯特拉柯娃已訴盡心中的話,而魔術師回報她的則是喚起多年以來,直到今夜一直埋藏在過往回憶中的那種情感,對亞莉珊卓、對自己、對那兩個去世的男人的複雜的情感。她一面整理杯盤瓶罐,一面失聲大笑,嘲笑自己的婦人之愚。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大聲地說,自嘲地搖搖頭。「我怎麼找你?」她曾問他,「如果他又來找我,我怎麼通知你?」

她不能,魔術師回答說。但如果有危機發生,她可以再寫信給將軍,但要寫上他的英文名字,寄到另一個地址。「米勒先生。」他很慎重地說,以法文念出名字,並給她一張以大寫字母寫着倫敦地址的卡片。「但請小心,」他警告說,「你一定要寫得迂迴隱晦。」

這一整天,以及後來的許多天,魔術師告別時的身影一直在歐斯特拉柯娃腦海縈迴不去,她不斷憶起他從她身邊溜過,走下昏暗的樓梯。他最後的一瞥,帶着堅定與興奮的熾熱眼光:「我保證解救你,謝謝你找我幫忙。」他蒼白的小手順着樓梯的寬闊欄杆向下移動,恰似在火車窗外揮動的手帕,不斷地告別,逐漸地縮小遠去,直到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之中。

2

促成喬治·史邁利重出江湖的第二個事件,發生在第一個事件之後的幾個星期,也就是同一年的九月初,但不在巴黎,而是在漢堡,一個曾經是古老、自由的漢薩6一員,今日卻因自身的繁華昌盛而幾乎難以負荷的城市。但不容否認的,迄今仍無人抽乾或以混凝土填塞的阿爾斯特湖7,在夏秋之交,金橙交錯的湖濱景色之輝煌瑰麗,沒有其他地方堪與匹敵。喬治·史邁利,毋庸贅言,當然看不見這慵懶的秋日麗景。在事情發生的這一天,史邁利正在聖詹姆斯廣場的倫敦圖書館,坐在他慣常使用的書桌前,鼓起最堅定的信念,案牘勞形。從閱覽室的窗欞向外望,有兩棵細長的樹。他可能會說,自己與漢堡的惟一關聯——如果他事後試圖建立關聯性的話,但其實他並沒這麼做——在於探求德國巴洛克時期詩文的靈山泉源,因為當時他正在編寫有關奧皮茲8的論文,並竭盡心力在那個時期繁冗的文學作品中,找出真正的熱情。

那天,在漢堡,上午十一時許,通往湖堤的小道,布滿落葉與斑駁的陽光。外阿爾斯特湖9如鏡的湖面泛起一層薄霧,透過霧氣望去,突起的東堤仿佛水平面上揮灑出的點點綠彩。沿着湖岸,許多紅色松鼠穿梭跳躍,忙着為冬天作準備。但是,站在小道上,穿着運動服與慢跑鞋,看似無政府主義者的纖瘦年輕男子,目光與心思都未注意到這些松鼠。他眼眶泛紅,凝視着逐漸駛近的汽船,兩天未刮的鬍子,讓他毫無表情的面容更形黯淡。他左臂下夾着一份漢堡報紙,但任何一雙如喬治·史邁利般富有洞察力的眼睛會立即察覺,那是昨天的報紙,不是今天的。他右手抓着一隻藺草購物籃,但購物籃好像還比較適合放在粗壯的歐斯特拉柯娃夫人手上,而不是這個柔弱、汗濕,看似隨時會跳進湖裡的運動者。籃子頂端露出了幾顆柳橙的蹤跡,一個印着英文的黃色柯達信封,躺在柳橙上方。小道別無人蹤,水面的霧氣更加深了他的孤獨疏離。他身邊只有汽船的時間表,和一張想必是躲過戰火倖存下來的古老通告,告訴他如何在半溺水的狀態下挽救生命。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只有將軍的指示,他像祈禱般不斷反覆背誦。

汽船滑過岸邊,年輕男子跳上船,恰似玩舞蹈遊戲的孩子——一陣狂亂的腳步,然後靜止不動,等待音樂再次響起。四十八個小時以來,夜以繼日,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這個時刻——現在。他一路開車,保持清醒盯住路面,眼底閃過妻子與女兒的影像,他想像着任何差錯所可能造成的種種不幸後果。他知道自己有製造災禍的天分。在停下來喝咖啡的空當,他把柳橙一次次重新裝排進籃子裡,不下十餘次,把信封直放、側放——不,這個角度比較好,這樣比較合適,比較容易拿。接近市區邊緣時,他開始搜集零錢,以便支付船費,不需找零——如果售票員抓住他,和他閒話家常,該怎麼辦?他該做的事這麼多,而時間又這麼短。他費心推敲過,他不會開口說任何一句德語。他會喃喃低語,面帶微笑,滿懷歉意,但保持沉默。或者也可以說他僅有的幾句愛沙尼亞語——在父親堅持讓他學俄文之前,深受路德教派薰陶的童年生活,還讓他記住了一些《聖經》的詞句。但現在,時間如此迫近,年輕男子突然覺察到這計劃仍窒礙難行。如果其他的愛沙尼亞乘客來協助他,又會如何?漢堡這一個多種語言流通的城市,距東部僅幾英里的距離,任何六個人聚在一起,都可能操好幾種語言!最好還是保持沉默,漠然以對。

他真希望自己刮過鬍子。他希望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醒目。

走進汽船的主艙,年輕男子不看任何人。他低垂目光。避免目光接觸,將軍這樣命令。售票員正和一位老婦人聊天,對他視而不見。他笨拙地等待着,想讓自己看起來很平靜。船上有大約三十名乘客。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無論男女,都穿着綠色的大衣,戴着綠色的氈帽,也都對他頗不以為然。輪到他了。他伸出汗濕的手掌。一馬克,一個五十芬尼,一把十分銅幣。售票員自顧自地忙着,沒說一句話。年輕男子笨手笨腳地在座位間摸索前進,走向船尾。碼頭漸漸遠去。他們一定懷疑我是個恐怖分子,年輕男子想。他雙手沾上了發動機油,他真希望洗掉。也許我臉上也有。一定要漠然,將軍說。讓你自己不受注意。別微笑,也別皺眉。讓自己看起來平凡正常。他瞄了一眼手錶,想讓自己的行動維持緩慢。他事先已捲起左臂的袖口,特別是要讓手錶可以露出來。身材並不高大的年輕男子,低下身子,突然走到船尾的部分。因天氣許可,船尾部分開敞,只張起天篷。這只是幾秒之間的事,不是幾天或幾公里,甚至不是幾小時,而是幾秒鐘。他手錶的指針顫動着穿過六。等指針下一圈走到六時,你就行動。微風徐來,但他根本沒注意。時間對他而言實在是很大的困擾。只要一興奮——他自己知道——他就完全喪失時間感。他很怕等自己發現時,秒針早已繞過兩圈,使一分鐘變成兩分鐘。船尾的座位空無一人。他急急地衝到最後一排長椅,雙手將裝滿柳橙的籃子攬在腹前,一面將報紙夾在腋下:這就是我,請看我的記號。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柳橙顯然太過可疑了。一個沒刮鬍子、穿着運動服的年輕人,到底為什麼會提着一籃柳橙,帶着昨天的報紙呢?全船的人一定都注意到他了!「船長——那個年輕人——在那裡,他是個炸彈客!他籃子裡有一顆炸彈,他想挾持我們,或想炸沉這艘船!」一對伴侶手挽着手,背對着他,站在欄杆旁,凝望着湖面的水霧。那男人個子很小,比那女人還矮。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領口鑲有天鵝絨邊。他們對年輕男子視而不見。坐得越後面越好,而且要確定坐在走道旁,將軍說。他坐下,暗自期盼自己的禱告能首次應驗,不需任何的撤退行動。「貝琪,我是為你而做!」他暗自低語,想着女兒,回憶將軍所說的話。儘管是路德教派的信徒,他仍在頸間戴了一個母親送的木十字架,但被外套的拉鏈掩住了。為何要藏起十字架?這樣上帝就不會親眼目睹他的劣行?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再開車上路,一直開一直開,直到他放棄,或安全抵家。

別看任何地方,他記得將軍這樣說。他哪裡也不看,只盯着前方。你是被動的一方。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提供機會。沒有密碼,什麼都沒有,只有籃子、柳橙、黃色信封,和你腋下的報紙。我不贊同,他想。我讓女兒,貝琪,身陷險境。絲黛拉絕對不會原諒我的。我會喪失我的國籍,我賭上了所有的一切。為我們的目標而做,將軍說。將軍,我不明白:這不是我的目標,而是你的目標,我父親的目標。就因為這樣,我把柳橙丟下船了。

但他沒這麼做。他把報紙丟在身邊吱嘎作響的長椅上,發現報紙都已被汗水浸濕——他剛才夾着報紙的腋下也沾染上油墨。他看着表。秒針指向十。錶停了!從上次看表到現在,只過了十五秒——根本不可能!他焦急地望向湖岸,確信汽船已駛到湖中央。他再次看表,看見秒針正滑過十一。笨蛋,他想,冷靜下來。他傾身向右,假裝看報,同時不斷地盯着手錶讀秒。恐怖分子。就只有恐怖分子,他想,標題已讀了第二十遍。毫無疑問,其他乘客一定認為我是其中的一員。這就是他們的大搜捕。他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竟記得這麼多德文。為我們的目標而做。

裝着柳橙的籃子,小心地靠在他的腳邊。你站起來的時候,要把籃子放在椅子上,好占住位子,將軍這樣說。如果柳橙倒了出來,怎麼辦?在他的想像中,他看見柳橙在甲板上四處滾動,黃色信封混落其間,照片飄散一地,全是貝琪的照片。秒針跳過六。他站起來。現在。他的腹部一陣涼意。他拉下外套蓋住腹部,卻不經意地露出母親的木十字架。他拉上拉鏈。悠閒漫步,別看任何地方,假裝你是愛做夢的那種人,將軍說。你父親絕不會有片刻遲疑,將軍說。你也不會。他小心翼翼地將籃子放在長椅上,用兩手穩住,然後靠在椅背上,讓籃子更加平穩。然後加以測試。至於《漢堡晚報》,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是該帶走,還是留在椅子上?也許他接頭的對象還沒看到信號?他拿起報紙,夾在臂下。

他回到主艙。一對伴侶走向船尾部分,可能是要透口氣,他們年齡較大,非常平靜沉着。第一對伴侶洋溢着性感,即使從他們背後看來亦是如此——那小個子的男人,身材姣好的女子,還有他們兩人的精心修飾。你知道他們兩人有美妙的床笫時光,只要看一眼就會知道。在他看來,第二對伴侶像是一對警察;年輕男子確信,他們的閨房一定毫無樂趣可言。我的心思飄到哪裡去了?他瘋狂地想。答案是飄向我的妻子,絲黛拉。飄向我們可能再也不會有的極至歡愉。他遵照指示,悠閒漫步,沿着通往密閉駕駛艙的走道前進。不看任何人並不難,所有的乘客都是背向他而坐。他走到最前面,容許乘客活動的範圍到此為止。駕駛員坐在他的左方,一個高起的平台上。走近駕駛艙的窗邊,稱讚景觀優美。留在那裡,一分鐘整。這裡的艙頂較低;他必須彎下身子。透過擋風玻璃,林木與房舍不斷移動。他看見一艘八人船划過,接着是一艘小艇,獨坐一位金髮美女。胸部渾似雕像,他想。為了看起來更加漫不經心,他把一隻穿着慢跑鞋的腳撐在駕駛艙的平台上。給我一個女人吧,他熱切地想着,在危機降臨的時刻;給我我的絲黛拉,在清晨微曦中,慵懶、引人遐思的絲黛拉。他的左腕靠在欄杆上,手錶依然在視線範圍內。

「我們不在這裡清理靴子!」駕駛員咆哮道。

年輕男子急忙把腳放到甲板上。現在他知道我說德文,他想,覺得自己的臉因困窘而刺痛。但反正他們早知道了,他愚蠢地想,要不然我為什麼會帶着一份德文報紙?

時間到了。他再次直起身來,轉頭向座位走去。儘管心中仍牢記着不要看其他人的面孔,但卻已失去效用,因為其他人正盯着他看,對他兩天沒刮的鬍子、對他身上的運動服,以及他粗野的樣貌不以為然。他的目光掃過一張面孔,又迎向另一張面孔。他想,他從來不曾碰到過這麼多不懷善意的沉默人群。他的運動服又從腰腹裂開一條縫,露出一根黑色細線。絲黛拉洗得太用力了,他想。他再次拉下外套,大步踏向船尾,木十字架仿佛勳章一般在他胸前垂動。在他跨步前進時,有兩件事幾乎同時發生。在長椅上,籃子旁邊,他看見自己所等待着的黃色粉筆記號,畫過兩條椅板,如金絲雀般明亮,告訴他,遞交過程已順利完成。一看見這幅景象,他心中立即湧起了一股榮耀的感覺,他知道這在他一生中是無可比擬的時刻,比任何女人所能給他的滿足感更加完美。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他曾問將軍;為何必須如此精心安排?

因為這個東西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將軍回答說,這是無可匹敵的寶藏,失去這個寶藏將是自由世界的悲劇。

而他選擇了我,來擔任信差,年輕男子覺得非常驕傲,儘管在內心深處,他仍覺得老人做得有點過分。他平靜地拿起信封,丟進外套口袋,拉起拉鏈,還用手指按壓,確定拉鏈都已密合。

幾乎就在同一刻,他察覺到有人正注視着自己。站在欄杆邊的女子仍然背對着他,他再次注意到她非常美麗的臀部與腿。但她那位穿着黑色大衣的性感同伴,卻已轉過身來,面對着他。那人臉上的表情,讓年輕男子才剛體驗到的美好感受都煙消雲散了。他只看過一次像這樣的表情,那是在抵達英國的幾個月之後,他父親在他們的第一個英國新家——位於賴斯利普10的一個房間——臨終時的表情。他從未在任何人身上看過如此絕望、如此深沉嚴肅、如此欠缺保護的表情,從來沒有。更令人心生警覺的是,他知道——正如歐斯特拉柯娃也了解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神氣與這人外型氣質形成強烈對比,因為這人的外型有着喜劇演員的氣質——或者,如歐斯特拉柯娃所認為的,有着魔術師的氣質。因此,這小個子、尖臉的陌生男子富有深意的眼神,帶着熱切的懇求——「孩子,你不知道你帶着的是什麼!用你的生命去保護它吧!」——這是喜劇演員發自靈魂深處的吶喊。

汽船停了下來。他們已抵達對岸。年輕男子緊緊抓住籃子,跳上岸,幾乎跑着穿過喧鬧的購物人群,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卻根本不知道這些街道會通到什麼地方。

開車返程的途中,方向盤不斷敲擊着手臂,發動機聲在耳邊轟隆作響,年輕男子在眼前潮濕的道路上看見那張面孔,經過這麼多小時之後,他不禁懷疑,自己在遞交過程中湧起的千情萬緒,是否全然出於想像。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真正的接觸是由完全不同的人所完成的,他這樣想,試着自我寬慰。可能是那群頭戴綠氈帽的老婦人之一,甚至可能是那個售票員。我太神經緊張了,他告訴自己。在那關鍵的時刻,一個不知名的男子轉身,看着我,我就在他身上編出了整部的故事,甚至還想像他是我死去的父親。

抵達多佛11時,他已幾乎相信自己將那名男子的身影趕出腦海了。他把那些該死的柳橙丟進垃圾箱;黃色信封舒適地躺在他外套的口袋裡,尖銳的一角刺着他的皮膚,就只有這樣。那麼,他推論出他的共犯了嗎?忘了他們吧。更何況,就算純屬巧合,他碰巧猜對了,對方就是那個表情空洞、目光熾烈的男子——那又如何?拿這個問題去向將軍嚼舌,絕對是不智之舉,因為如此一來,在關切安全問題的將軍眼中,年輕男子無異是懷抱熾烈熱情的幻想家。對絲黛拉的思念,成為他最迫切的渴望。在嘈雜不已的路程中,隨着里程數的增加,他的欲望也愈強烈。這時還是清晨。他想像着她在自己的愛撫中甦醒;他看見她睡意迷濛的微笑,慢慢地轉化成熱情。

就在這晚,史邁利接獲了重出江湖的召喚。說來奇怪,雖然在這老年時期,他根本就睡不安穩,但他還是讓床邊的電話響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接了起來。他從圖書館直接回家,然後很不舒服地在國王街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還帶了一本《歐雷瑞爾斯遊記》12作為護身符。他回到位於水濱街的住所,繼續寫論文的工作,專心致志的程度,正是個沒其他事可做的男人所能投注的心力。幾個小時之後,他開了一瓶勃艮第紅酒,喝掉半瓶,聽着收音機播送的一出拙劣戲劇。然後,打起瞌睡,和紛亂喧擾的夢境搏鬥。但是,在他聽到拉康聲音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硬生生地從一個溫暖的珍貴秘境被拉出來,那是一個他希望能永遠停駐、不受干擾的地方!同時,儘管他很快地行動,卻仍覺得自己好像花了很長的時間着裝;他在想,這是否就是老人聽見死亡消息時的反應。

3

「您認識他,對不對,先生?」刑事督察長以恭敬的語氣,儘量壓低聲音問,「或者,我不該追問。」

這兩人待在一起已十五分鐘了,但這是督察長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似乎沒聽見問話,但他的沉默並非出於防衛心理,而是他有靜默的天性。更何況,一起檢視屍體的兩人之間,存在着情誼。此時距日出尚有一小時,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13,是煙雨迷濛、人蹤絕跡的時刻,既不溫暖也不寒冷,倫敦市區的燈光在天邊渲染出橙色的光彩,樹木仿佛披上防水布般閃閃生輝。他倆並肩站在長滿山毛櫸的林陰道上,督察長高史邁利一個頭,是一個高大的年輕人,一頭少年白的灰白頭髮,或許有些傲慢,但巨人般的溫柔親切,卻很自然地讓他顯現出樂於助人的友善。史邁利短胖的雙手交疊在腹前,神似站在陣亡將士紀念碑前的市長,眼睛直盯着在督察長手電筒燈光照射下,躺在他腳邊的那具屍體。走這麼長的一段路顯然讓他氣喘吁吁,因為他盯着屍體時還不住大呼幾口氣。從他們周遭的一片漆黑中,傳來警方通話器在暗夜空氣中的嘈雜通訊聲。別無其他燈光,督察長命令他們熄滅燈火。

「他只是我曾一起工作過的人。」史邁利沉默許久之後解釋道。

「據我了解也是如此,先生。」督察長說。

他滿懷希望地等着更多答案,但史邁利沒再多說一句話。「甚至別和他說話,」副助理局長(犯罪與執行部門)告訴他,「你從來沒見過他,還有其他兩個傢伙。只給他看他想看的,然後就把他忘了。快。」及至此時,督察長完全遵照指示辦理。依照他自己的估計,他行動的速度可比光速。攝影師已拍完照,醫生已證實無生命跡象,病理學家已在現場檢驗過屍體,為接下來的驗屍工作揭開序幕——速度之快,迥異於平常的步調,這一切只是為了替非正規軍(這是犯罪與執行助理副局長喜歡用來稱呼他的稱號)的來訪鋪路。非正規軍抵達現場——像個抄表員般拘謹有禮,督察長注意到——督察長帶着他以慢跑的速度巡行一周。他們查看腳印,追尋老人的蹤跡,直到此處。督察長重建犯罪現場,在此情況下竭盡所能。督察長是個很能幹的人。現在,他們站在一個凹處,正當林陰大道轉彎之處,也是飄騰的雨霧最稀薄之處。在手電筒燈光的照耀下,屍體是周遭一切的中心點。屍體面朝下躺着,雙臂張開如鷹展翅,仿佛被以十字形釘在沙礫地上一般,而塑料布更強調了它的了無生氣。這是一具老人的屍體,但胸膛寬闊,是身經百戰、備嘗艱辛的身軀。一頭白髮剪得很短。強壯、布滿青筋的手仍抓着一根穩固的手杖。他身披黑色大衣,腳穿橡膠套鞋。一頂黑色貝雷帽掉落身邊,頭部的沙礫混雜血跡,凝結成黑色。四周散落着一些零錢,一條手帕和一把看起來像是紀念品而不像工具的小刀。很可能他們一開始時打算搜他的身,但後來放棄了,先生,督察長這樣說。他們很可能遇到阻礙,史邁利先生。但史邁利想知道的卻是,碰觸一具你剛開槍射殺、體溫猶存的屍體,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是不是可以看一下他的臉呢,督察長先生?」史邁利說。

這回反倒是督察長覺得遲疑了。「噢,你確定要這麼做嗎,先生?」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困窘,「如果要指認他,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你知道的。」

「沒錯,沒錯,我很確定。」史邁利鄭重地說,仿佛他已對這個問題慎重考慮了一番。

督察長朝林木的方向輕聲叫喚,他的手下都在那裡,站在熄了燈光的車輛之間,蓄勢待發。

「你,霍爾,派克警官,跑步過來,把他翻過身來。」

快,副助理局長(犯罪與執行部門)如是說。

兩個人影從暗處現身。年紀較長的那個留着黑色鬍子。他們手上長及肘部的外科手術手套,閃着鬼魅的灰光。他們穿着藍色的罩袍,長及大腿的膠靴。留着鬍子的那人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拉開塑料布,較年輕的那個警員則將手放在死者的肩頭,仿佛要叫醒他似的。

「你們得用力一點,小伙子。」督察長以更明快的聲調警告說。

年輕的警員用力一扳,留鬍子的巡官助他一臂之力,屍體勉強地翻身朝上,一條手臂僵硬地揮動一下,另一隻手仍抓着手杖。

「噢,老天哪,」巡佐說,「真是血淋淋!」——他用一手掩住嘴巴。警官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拖走。他們聽見作嘔的聲音。

「我不碰政治,」督察長目光停駐在地上,突如其來地對史邁利吐露心聲,「我不碰政治,也不碰政治人物。依我之見,他們大多是公認的瘋子。這也是我為什麼加入警界的原因,坦白說。」在他的手電筒燈光照射下,濃霧奇異地盤旋繚繞。「你不會剛好知道這是什麼吧,是不是,先生?十五年來,我從沒看過像這樣的傷口。」

「彈道學恐怕並不是我的專長。」史邁利停頓了一會兒,略加思索之後回答。

「不,我並不期望您是,對不對?看夠了嗎,先生?」

史邁利顯然還沒看夠。

「大部分人都會希望射中胸口,是不是,先生?」督察長伶俐地說。他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輕扯閒談有時可以緩和氣氛。「整潔的圓形子彈會鑽出一個乾淨利落的洞口。這是大部分人所期望的。受害者會緩緩曲膝倒下,還配合聖歌的節奏。電視上都這麼演,我猜。其實,現在的子彈可以射掉一條手臂或一條腿,我那些突擊隊員朋友也這樣說。」他的聲調變得較實事求是,「他還是有留髭鬚吧,先生?我的巡佐覺得很奇怪,在他的上顎有些白鬍鬚。」

「軍人的髭鬚。」史邁利沉默一會兒才回答,他以大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上唇比出形狀,但目光仍凝視着那老人的屍體。「我在想,督察長,我是否可以查看他口袋裡的東西,可能嗎?」

「派克警官!」

「長官!」

「把塑料布蓋回去,告訴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廂型車裡幫我準備好他口袋裡的東西,也就是他們保留的那些。跑步。」督察長出於習慣地加上一句。

「長官!」

「過來。」督察長輕輕地拉住巡官的上臂,「你告訴年輕的霍爾警員,我沒辦法讓他不吐,但我不想聽他那些對上帝不敬的話。」在自己的領地里,督察長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也不怕人知道。「這邊請,史邁利先生,請。」他又恢復了較溫和的語調。

他們往上走到林陰大道的較高處,嘈雜的無線電聲漸漸隱沒,代之而來的是白頭鴉忿然盤旋的聲音與城市的怒吼。督察長順着繩索圍起區域的左側,精神抖擻地走着。史邁利加快腳步,跟隨他前進。一輛沒有窗戶的廂型車停在林陰間,後門敞開,車裡亮着幽微的燈光。他們進了車,坐在硬條椅上。莫戈特洛依德先生頭髮灰白,穿着灰色的西裝。他拿出一隻像是透明枕頭套的塑料袋。塑料袋頂端打了個結,他動手打開。裡面,裝滿了更多的小袋子。莫戈特洛依德先生逐一掏出,督察長先用手電筒查看卷標,再交給史邁利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