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學生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好吧,我來打。」庫洛站起來,推開眾人,走向電話,開始對淺喉嚨殷勤奉承。「長官,是在下庫洛,供您差遣。閣下身體可好?托福,長官,托福。夫人與子女可好?必然是吃好、睡好吧?沒有感染壞血病或斑疹傷寒吧?那就好。這樣的話,或許您能善心指點在下,塔夫蒂幹嗎逃跑?」

大家看着他,然而他的臉色固若山岩,難以從中解讀信息。

「在下同樣祝福您,長官!」他最後悶哼一聲,掛回電話,力道之猛,整張桌子因而應聲蹦跳一下。隨後他轉向上海籍老服務生。「郭先生,請幫我招一輛小馬力引擎車好嗎?各位,拍拍屁股走人啦,你們這一群!」

「幹嗎走人?」小矮人說,心裡希望自己也包括在內。

「跑新聞啦,你這個自大的小紅衣主教,跑新聞去,你們這堆沉迷酒色的閣下。去追求財富、名望、女人、長壽!」

眾人無一能解釋他陰鬱的心情。

「淺喉嚨究竟說了什麼,有那麼糟糕嗎?」邋遢加拿大牛仔問。他一頭霧水。

小矮人附和:「對啊,他怎麼說的,庫洛老兄?」

「他說:『無可奉告。』」庫洛以文雅的口吻回答,仿佛這四字重重折損他的專業尊嚴。

因此一行人朝山頂挺進,留下靜靜喝酒的多數客人。同行者包括尋死匈奴,高個陸克,邋遢加拿大牛仔——蓄有墨西哥革命家髭鬚的他,相貌格外醒目。此外還有愛當跟屁蟲的小矮人,以及老庫洛與兩名陸軍女眷——由於上海少年浸信會保守派保齡球俱樂部召開全體會議,因此女士得以參加,只不過會員皆需宣誓禁慾。令人驚訝的是,和氣的粵籍司機願載全部人,證明了有心必能克服現實障礙。司機甚至同意開立三張收據給三位記者,此舉是香港出租車司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做法。這是突破所有先例的一天。庫洛坐在前座,戴着那頂招牌軟草帽,緞帶的顏色取自伊頓校徽,是老同志遺贈之禮。小矮人被擠上變速杆,其餘三名男士就位后座,兩位小姐則坐在陸克大腿上,讓他很難擦拭嘴角。搖滾客認為不宜同行。他將餐巾塞入衣領,準備享用俱樂部的烤羊排加薄荷醬與大量馬鈴薯。

「再給我一杯啤酒!這一次要冰的,聽懂了沒,小子?冰冰涼涼的,快快端來!」

然而這一行人一離開視線,搖滾客也用上了電話,與權威人士通話,以免獨漏新聞,無奈雙方的共識是目前無計可施。

出租車是輛紅色奔馳,還算新車,但山頂是縮短汽車壽命的最大殺手;車子以趨近於零的速度無止境爬升,冷氣全力放送。天氣仍持續惡劣。出租車喘息着緩緩登上水泥峭壁時,濃霧包圍過來,稠密得足以令人窒息。下了車,情況更趨嚴重。一道燠熱頑強的簾幕已拉過山頂,散發着汽油味,滿是山谷傳來的嘈雜聲。濕氣以細微高溫粒子的形態聚合,飄浮在空氣中。若是晴天,往南往北的景觀皆可盡收眼底,是地球上最宜人的美景之一。往北看是九龍以及新界的青藍山影,往南看是淺水灣、深水灣與開闊的南海。巍安居不愧由皇家海軍於二十年代打造,顯現出當年海軍那份盛大的純真,不但接收也透出一抹權力感。然而這天下午,假若巍安居不是坐落在林中,假若不是處於參天巨木圍出的空地,假若這些樹未將濃霧排拒在外,他們將只能看見兩根白色水泥樑柱,上面有註明了「日」與「夜」的兩個門鈴;只能看見樑柱之間圍上鏈條的大門。多虧樹木成林,巍安居清晰可見,只不過距離大門有五十碼之遠。他們能分辨出排水管、消防梯、曬衣繩,也能欣賞到日軍占領四年間加建的綠色圓頂。

小矮人急欲進門,連忙走向前去按下註明「日」的按鈕。柱子內設有對講機,大家全盯着瞧,靜候聲響,或是依陸克的預測噴出大麻煙霧。廣東籍司機停車路邊,打開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電台播放的是哀怨的華語情歌,持續不歇。另一根柱子只鑲了一塊黃銅牌子,刻着明眼人一眼能識破的西辛格假身份:跨軍種聯絡處。尋死匈奴取出相機,有條不紊地拍照,仿佛置身熟悉的戰場。

「禮拜六他們大概不上班吧。」陸克表示,眾人則繼續等待。此話一出,庫洛以「別傻了」響應,並說間諜一個禮拜上班七天,二十四小時無休,而且不吃不喝,塔夫蒂例外。

「連午安也不講。」小矮人說。

他按下註明「夜」的門鈴,將扭曲的紅唇貼近對講機出聲口,假冒英國上流階層的口音。這種口音為他帶來了信任度,他運用得極為巧妙,令人嘖嘖稱奇。

「在下姓名為麥可·漢斯德西摩,是大牛的私人跟班。有急事相商,是否能請西辛格少校接見。少校或許沒有注意到,珠江上方似乎正出現一朵蘑菇雲,擾亂了大牛打高爾夫的心情。謝謝。可否請您開門?」

金髮女孩之一傻笑一陣。

「他是漢斯德西摩家族的人,我怎麼不知道?」她說。

兩女拋下陸克,改挽邋遢加拿大人的手臂,大部分時間湊着他耳朵講悄悄話。

「他是俄國妖僧拉斯普丁,」女孩之一以仰慕的口吻說,一面撫摸他大腿後方,「那部電影我看過。他長得一模一樣,是不是啊,加拿大?」

每個人都接過陸克的隨身酒瓶喝了一口,一面重新部署,思忖下一步怎麼走。停靠路邊的出租車持續傳來高唱不休的華語情歌,而柱子上的對講機卻一聲不響。小矮人同時按下兩按鈕,接着表演卡彭式的威脅。

「你給我聽好,西辛格,我們知道你在家,馬上舉起雙手,扔掉間諜用的風衣和短劍——嘿,小心一點,你這條笨牛!」

小矮人咒罵的對象不是加拿大人,也非老庫洛。庫洛此刻悄悄走向樹林,顯然想上廁所。他咒罵的對象是陸克,因為他決定硬闖。關口位於泥濘遍地的僱傭房,由低垂的樹木遮蔽。遠處有一堆垃圾,部分剛丟棄不久。陸克漫步至垃圾堆,希望從中找出有助理清謎團的線索,結果挖出一塊S形的鑄鐵,至少重達三十磅,但他仍以雙手將之高舉過頭,撞向大門,大門因此如破鍾般響起。

尋死匈奴單膝跪地,捕捉鏡頭時空洞的臉孔擠出烈士般的笑容。

「數到五,塔夫蒂。」陸克吶喊,再度以幾可破門的力量撞擊。「一——」他又撞一下。「二——」

各色鳥類自樹林飛起,在頭頂上空緩慢繞行,有些體形甚大,然而山谷的雷聲與大門的碰撞聲淹沒了鳥群的啼叫。出租車司機手舞足蹈,開懷大笑,將情歌拋諸腦後。更怪的是,在惡劣天氣之中出現了一整家華人,手推兩輛嬰兒車,也開始跟着大笑,甚至連最小的幼兒也笑了起來,全家人都掩着口笑。最後加拿大牛仔倏然大呼一聲,甩開纏在手臂上的女孩,指向大門另一邊。

「拜託老天爺,庫洛到底在幹嗎?老頭子腦子進水啦。」

事到如今,所有正常程度的理性皆消失到九霄雲外,集體癲狂症在每個人身上發作。黃湯、颱風天、密室恐懼,全鑽進他們腦袋裡作怪。兩個妞兒縱情地愛撫加拿大人,陸克繼續撞擊,華人家庭大笑歡呼,最後冥冥之中濃霧適時飄散,寺廟般的藍黑雲朵緊挨着頭頂飛過,雨水傾瀉在樹木上。一秒鐘後雨滴落在他們身上,刷的一聲所有人都濕透了。兩位小姐轉眼呈半裸狀態,又笑又叫地沖向奔馳車,男士卻緊守崗位——甚至連小矮人也不為所動——透過雨水形成的薄膜望向肯定是澳大利亞人庫洛的身影,頭上戴着伊頓老帽,站在房屋的遮雨處,上方是粗製濫造的門廊,看似腳踏車停放處,可惜只有瘋子才會騎腳踏車上山頂。

「庫洛!」眾人尖聲喊,「先生!那個雜種想搶獨家!」

嘩嘩雨聲震耳欲聾,雨勢打得樹枝眼看即將斷裂。陸克拋開了亂撞的鐵塊。邋遢牛仔先走,陸克與小矮人緊跟在後,尋死匈奴帶着微笑與照相機殿後,繼續盲目拍照,彎腰跛行前進。雨水恣意地傾倒下來,在他們一路循庫洛腳步走上斜坡時,就在腳踝四周形成小紅河,一旁牛蛙的叫聲也加入伴奏行列。他們登上長滿歐洲蕨的山脊,來到鐵刺網圍欄前就不得不歇腳,然後撥開切斷的鐵絲爬過去,接着跨過低洼的水溝。其他人趕上庫洛時,他正凝視着綠色圓形屋頂,儘管戴了草帽,雨水仍不斷地流下他的下巴,將原本整潔的淺黃色西裝染成黑色無腰身的長袍。他如同着魔似的站立,直往上盯。陸克先開口。他是最欣賞庫洛的人。

「閣下?嘿,醒醒吧!是我啦,羅密歐。老天爺啊,他是中了哪門子邪呀?」

陸克突然擔心起來,輕碰他的手臂。然而庫洛仍不發一語。

「也許他站着站着就死了。」小矮人猜測,而尋死匈奴則抓住這個稀有的機會,喜滋滋地對他拍照。

庫洛如同老拳擊手般慢慢回過神來。「陸克老弟,我們要向你致上誠摯的歉意。」他喃喃說。

「帶他回出租車上。」陸克說着開始為他開路,但老庫洛拒絕移動。

「塔夫蒂·西辛格。偵察做得不錯。不會逃走——沒有狡猾到逃跑——卻是很不錯的偵察者。」

「願塔夫蒂·西辛格安息,」陸克很不耐煩地說,「我們走吧。小矮人,快走吧。」

「他僵住了。」牛仔說。

「好好思考線索,華生醫師。」庫洛再度冥思一陣後接着說,而陸克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臂,雨勢比剛才更急。「首先請注意窗戶上方的空籠,顯然冷氣機不湊巧遭人動過手腳。老弟,節儉是一種美德,間諜懂得節儉,我認為更值得嘉獎。再注意圓頂,看到沒?仔細研究一下。刮痕。可不是巨型獵犬留下的足跡啊,而是有人在倉皇之中拆掉無線天線留下的刮痕。有誰聽過間諜屋沒裝無線天線的?那就跟沒有鋼琴的妓院沒兩樣。」

雨勢已達最高峰,大滴雨水如子彈般掉落四周。庫洛的臉看來百感交集,陸克僅能靠想像力猜測。陸克內心深處恍然想到,或許庫洛果真來日無多。陸克沒見過多少無疾而終的例子,因此對這種狀況特別注意。

「也許他們只是感染波狀熱,趕緊撤離。」他邊說邊儘量再度哄他回車上。

「非常有可能,閣下,的確非常有可能。這種季節,魯莽又失控的舉動絕對很常見。」

「回家吧,」陸克說,堅定地拉着他的手臂,「擔架隊,你來帶路好嗎?」

然而老庫洛仍頑強地徘徊不去,對風雨中飄搖的英國情報機構看了最後一眼。

加拿大牛仔率先發稿,而他的稿子應更受命運之神眷顧才對。當晚他趁雙姝睡在他床上時趕完稿子。他猜想,這篇文章以雜誌專題看待更勝於單純的新聞報道,因此他以山頂的背景為大綱,將西辛格一筆帶過。山頂傳統上為香港的眾神廟,他在文中加以解釋,「住得越高,社會地位也越上流」,也說明了英國鴉片富商——香港的建港始祖——為避免傳染市區的霍亂與熱病而徙居山頂。他也寫道,二十年以前,華人想踏進一步,還必須先取得通行證。他描述了巍安居的歷史,最後描述的是巍安居的名聲。在華文媒體的捕風捉影下,巍安居被比喻為巫婆的廚房,是大英帝國人士陰謀對付共產黨的小營地。不料一夜之間廚房關門大吉,廚師也不見蹤影。

「是另一種求和的表示?」他問,「是綏靖政策?或者只是英國對大陸低調政策的一招?或者只是又一跡象,顯示東南亞如世界其他地區一般,英國在此的地位即將步下巔峰?」

他錯在投稿至偶爾刊登他稿件、厚重的周日版英文報。比他稿件早到一步的是D號通知,禁止刊登任何有關這些事件的消息。「閣下針對巍安居的報道甚詳,可惜無法予以刊登,遺憾之至。」編輯發電報告知,徑自將稿單插在長釘上。數日後,牛仔回住處時發現遭人翻箱倒櫃。此外,他的電話罹患類似喉炎的症狀達數周之久,因此他每打電話必對大牛與其手下出口成髒。

陸克帶着滿腦子想法回家,洗了個澡,喝下大量純咖啡,開始工作。他致電航空公司、政府單位友人,以及大批美國領事館的淺交。領事館人員個個膚色蒼白,梳理過度,以狡猾而謎樣的說法應付他,令他怒氣難遏。他也騷擾了專門承包政府機構的搬家公司。他還數次打電話給小矮人,對小矮人表示,當晚十點他可說是「掌握了鐵打的證據」,肯定西辛格夫婦偕同巍安居所有部屬,已於周四凌晨搭包機離港前往倫敦。他也在偶然機會中得知,西辛格的拳師犬將於本周隨後送上飛機行李艙運走,這消息讓他很高興。陸克寫了幾項重點,走到房間另一邊,坐在打字機前,敲出幾行字後文思枯竭,他早已料到。起頭時他行筆急促流暢:

「今日新飄來一朵醜聞之雲,高掛於英國在亞洲僅存殖民地上備受攻詰的非民選政府上空。繼日前警方與公務單位爆發貪瀆弊端後,據傳香港最高機密單位,也是英國對抗共產中國的情報機關巍安居,已完全關閉。」

至此,他居然泛起一股瀆神的無力感,停下來,雙手捧住臉孔。噩夢;他能夠咬牙隱忍。歷經無數戰事,難以言喻的影像令他顫抖冒汗,乍醒時鼻孔仍滿是凝固汽油彈燒灼人體肌膚的惡臭。就某種意義而言,得知自己的情緒水壩經過多番壓抑後終於潰堤,他反倒感到安慰。歷經過實戰,有時他渴望重拾作嘔的能力。如果有必要服用夢魘這劑猛藥,才能回歸平常人的境地,他也能心懷感激地大口服用。然而,並非在最恐怖的夢魘中他才恍然大悟:報道過戰爭以後,他或許無法寫出和平了。黑暗中六小時,陸克與這番死寂纏鬥。有時他想起老庫洛,站在巍安居前,雨水向下流竄,發表葬禮演說——也許那才具有新聞價值?但以記者同業詭異的情緒為題發稿,有誰發得出手?

小矮人刪改過的版本也沒有太大進展,他因此變得非常不重視儀容。表面上,他的報道符合編輯的每項要求,既嘲弄了英國,「間諜」一詞也寫得醒目,而且總算跳脫「美國是東南亞劊子手」的主題。但經過五天的等待,他只獲得簡短的指示,希望他能專心本業,別太不自量力。

如此一來,就看庫洛的身手了。雖然與大場面報道相形失色,但庫洛出手的時機,以及沒有出手的時機,時至今日仍令人佩服。他三星期不發稿。有些小新聞,他本應報道卻懶得處理。陸克極為關心,起初認為他不斷沉淪衰微,令人不解。他失去原有的活力,原本喜歡呼朋引伴的他現在興趣缺乏。他變得暴躁易怒,有時甚至一派薄情,而且用五音不全的廣東話對服務生咆哮,甚至連他最偏愛的服務生老郭都無法倖免。他對待上海保齡球會員仿佛對待最惡劣的敵人,而且重提早已遺忘的過節。獨自坐在他習慣坐的窗前座位,他有如時運不濟、年華已逝的花花公子,刻薄、閉鎖、怠惰。後來有天他失蹤了,陸克憂心忡忡致電到他公寓,老女傭以洋涇浜英文說:「威士忌爸爸快快跑去倫敦。」她是個古怪的小個子,陸克有些懷疑她的話。根據《明鏡周刊》一名個性沉悶的北德特約記者之言,他曾在萬象見過庫洛在群星酒吧狂歡,但陸克同樣採取保留的態度。圈內人向來以觀察庫洛為樂,若能提供蛛絲馬跡,可為個人增添名望。

直到某周一,老庫洛在正午前後慢步走進俱樂部;他身穿紐扣孔眼極細的肉色新西裝,再度顯得滿面春風,出口軼事連篇,也開始撰寫那篇有關巍安居的報道。他花錢的數目超出報社通常允許的範圍,也數度與衣冠體面的美國人愉悅地共進午餐。這些人服務的美國機構名稱含義不明,陸克認識其中部分人士。庫洛頭戴招牌草帽,帶着客人前往經過慎選的僻靜餐廳,一對一進餐。俱樂部常客批評他與外交人士過從甚密,犯下記者大忌,而這番批評他聽在耳里卻覺得舒服。其後,一場中國觀察家大會於東京召開,他應邀前往,若以事後所見來判斷,他十之八九利用那次機會查證手中報道的部分細節。他肯定請求出席大會的老友幫忙,請他們回曼谷、新加坡、台北或其他駐地時替他調查部分事實,而老友也恭敬不如從命,因為他們知道一旦角色互換,庫洛也樂意為他們效勞。詭異的是,在他們找出真相前,他似乎知道自己找的是什麼。

他的心血結晶以最完整的版本刊登在悉尼一家早報上,是英美媒體檢查的大手鞭長莫及之境。眾人認為,這篇報道令人遙想大師的光輝歲月,篇幅有兩千字。依他典型的寫法,他以與巍安居完全不相干的題材作為導言,先敘述英國駐曼谷大使館「神秘唱空城的側廳」。直到一個月前,進駐該處的是一個號稱「東南亞條約組織協調會」的奇怪單位,也設有簽證處,二等秘書多達六位。澳大利亞人老庫洛以溫柔的筆調問道,難道是蘇活區按摩廳手法絕妙,泰國人趨之若鶩,竟需多達六位二等秘書來處理簽證申請案?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簽證處人員離去、側廳關閉後,大使館外並未出現有心出國者大排長龍的現象。他的筆調不急不徐,卻絲毫不敢粗心大意,漸次為讀者展現一幅令人詫異的景象。他將英國情報機構稱為「圓場」。他說明此綽號源於該組織秘密總部的所在地,往下看是倫敦市街聞名的交叉路口。他寫道,圓場不僅撤出巍安居,也離開了曼谷、新加坡、西貢、東京、馬尼拉以及雅加達,還有首爾。就連台灣地區也無法免疫。在庫洛的報道見報前一周,有人發現一位默默無聞的英國在台灣的特派開除三名職員兼司機,也遣散了兩名秘書級助理。

「媲美敦刻爾克大撤退2的殖民客大撤退,」庫洛稱呼此現象,「差別只在於搭乘的是DC8包機,不是肯特郡捕魚船隊。」

如此規模的撤退,背後原因是什麼?庫洛提供數項機智的理論。難道是英國政府節省開支的另一種方式?筆者持懷疑態度。時局艱困的階段,英國對間諜行動的依賴往往更多,不太可能裁員,必須奉守大英帝國史的字字教訓:貿易路線越單薄,保護路線的秘密行動便更加繁複。對殖民地的掌握越形虛弱,顛覆尋求解放者的手法就更加無所不用其極。縱使英國即將淪落至排隊領救濟麵包的田地,最後捨棄的奢侈品也絕對是情報行動。庫洛提出其他可能性,卻一一加以推翻。是對中國大陸表現出緩和的姿態嗎?他的臆測呼應了牛仔的觀點。英國當然會想盡辦法讓香港避開共產黨的反殖民地熱,卻不會動到撤除大英間諜的腦筋。因此老庫洛構思出最心愛的理論:

「在遠東棋盤的對面,」他寫道,「圓場正進行情報界所謂的『鴨子划水』行動。」

原因呢?

作者這時引述「駐亞洲資深美國情報界戰爭教會牧師」的話語。他寫道,不僅是駐亞洲美國情報員,一般美國情報員都「因英國組織保密不周而氣得直跺腳」。最近圓場的倫敦總部查出最高級別的俄國雙面間諜——他用對了行話「地鼠」,最讓美國情報界暴跳如雷。英國叛國賊的姓名,資深美國情報員不願透露,但庫洛引述:「過去二十年稍具價值的英美地下行動皆有曝光之虞。」地鼠如今哪裡去了?作者詢問過美國情報界消息來源。忿恨難消的消息來源回答:「死了。在俄國。最好兩者皆是。」

庫洛一向不想寫完結篇,但陸克讀來順眼的這篇報道卻深具隆重完結之感,幾乎是肯定人生本身——或僅止於肯定地下人生。

「如此說來,男童間諜金姆3是否已從東方傳奇消失無蹤?」他問,「英國專家權威是否就此洗手,穿上傳統服飾,默默圍坐在爐火旁?請勿擔心。」他強調,「英國人遲早會東山再起!破獲間諜的運動歷久彌新,我們終將有幸再度共襄盛舉!間諜未死,只是沉睡中。」

報道刊登了。在俱樂部,受到短暫頌揚,羨慕,然後遺忘。香港一家與美國關係深厚的英文報重新刊載全文,結果讓這篇短命的報道再吸一日空氣。他們說,是對老庫洛施恩,是在他下台前向他舉帽致意。隨後BBC於海外網報道此篇新聞,最後香港遲鈍的電視網才報道了BBC的版本,因此激起一整日的辯論——大牛是否決定就此撤下本地新聞媒體的口罩。然而在冗長拖沓的這段期間,沒有人懷疑——包括陸克,甚至小矮人都未曾懷疑——老庫洛究竟如何找到巍安居的後門。

這現象只能證明——假使有人要求提出證據的話——察覺眼前事物的動靜,新聞工作人員其實不比他人快到哪裡。畢竟當天是颱風來襲的周六。

至於圓場本身(庫洛對這個英國情報中心的稱呼很正確),內部的反應五花八門,依反應者所知內情的多寡而定。比如說在管理組:圓場近來馬腳頻露,管理組難辭其咎;老庫洛釋放出一股壓抑着的怒火,惟有知道地下部門陷入重圍是什麼氣氛的人,才能理解這種情緒。連一向寬大為懷的工作人員也變得報復心深重。叛國罪!違反合約規定!凍結他的退休金!將他列入觀察名單!他一回英國,立刻起訴!較下游處,對個人身家安全較不那麼狂熱的人看法也比較溫和,只不過他們的見解仍在狀況外。算了算了,他們以稍微悻悻然的口吻說,本來就會出現這種狀況了,凡人難免偶爾大動肝火,特別是像可憐的老庫洛,被蒙在鼓裡那麼久。更何況,他揭發的內幕,又不是一般大眾無法取得的數據嘛。那些管理組的人,真的應該稍微節制一點吧。看看邁可·米金的妹妹默莉好了,可憐的她稚氣未脫,前幾天晚上只不過在廢紙簍丟進一小張空白信紙,就被他們窮追猛打。

只有身處颱風眼的少數人抱持不同觀點。對他們而言,老庫洛的報道是謹慎誤導的傑作:是喬治·史邁利的登峰造極之作,他們說。顯然的,內情非曝光不行,而且所有人皆同意,無論時機為何,檢查制度都令人排斥。因此以我們選擇的方式曝光其實好上加好。時機恰好,分量恰好,筆調也恰好——一筆一畫皆是一生難得一次的經驗,他們同意。然而這種觀點不得外傳。

鏡頭轉回香港——上海保齡球會員說,顯然老庫洛如垂死之人,能預知死期——這篇巍安居的報道竟成他的告別之作。文章見報後一個月,庫洛自動引退,不是退出香港,而是投筆引退,同時搬離香港島。他在新界租下小屋,宣布自願在亞洲人天堂中退休。對保齡球會員而言,此舉無異選擇阿拉斯加,因為若喝醉後開車回家,距離實在太遠了。此間謠傳庫洛看上一名俊美的華人男孩,兩人進而同居,然而由於庫洛並無此癖好,此謠言不攻自破。放話的是小矮人:被老頭搶到獨家,他心有不甘。只有陸克拒絕將庫洛淡忘。某天晚班結束後,陸克於早晨十點左右開車至新界探望他,說不上有何特別原因,也可說是因為這老傢伙對他意義重大。據說庫洛見到陸克時喜出望外:他仍是一副糟老頭的模樣,卻在陸克突襲下顯得有些迷惘。他有個朋友同住,不是華人男孩,而是前來拜訪的一名救援投手,經介紹後以喬治稱呼。喬治身材矮胖,戴着圓滾滾的眼鏡。庫洛將陸克拉至一旁解釋,他在黑暗時期曾服務於英國一家報刊資料供應社,這位喬治是當時在幕後運籌帷幄的人。

「專門處理老人病,閣下。旋風式訪問亞洲各國。」

無論其身份為何,顯而易見的是庫洛對這位矮胖男子極為敬重,甚至以「教宗陛下」稱呼。陸克感覺自己有如不速之客,因此沒有喝醉就識相告辭。

簡而言之,西辛格趁夜潛逃,老庫洛臨死復活,不顧檢查制度的黑手,發表告別之作;陸克對地下世界馬不停蹄的關心;圓場受人指點後善用必要之惡。在全然未經策劃的情況下,一如人生的變化,序幕向上捲起,揭開往後發生的種種事件。刮颱風的星期六,香港這個惡臭、貧瘠、擁擠、令人窒息的水塘起了一陣漣漪;歌舞隊已經覺得無聊了,主角卻仍不見人影。令人納悶的是,數月後陸克再度挑起重擔,扮演莎翁筆下信差的角色,宣布主角登場。在待命時,消息從辦公室傳真機傳來,他隨後以慣用的激昂語調向備感無聊的觀眾公布:

「各位!請注意聽!我有新聞相告!傑里·威斯特貝重回在線!他又要來遠東了,聽我說,幫同一個爛報社寫新聞!」

「爵爺閣下啊!」小矮人立即以故作欣喜若狂的語氣驚呼,「我敢說啊,能為這群猥瑣低級的人注入一點尊貴的血統!為高貴血統乾杯吧!」接着他咒罵一聲,朝酒架扔過餐巾。「天啊。」他說着喝乾陸克的酒杯。

2 關鍵電報

電報捎來的那天下午,傑里·威斯特貝正在年久失修的農屋陽台上,坐在有陰影的一邊敲着打字機,裝有舊書的書袋扔在腳邊。信封由黑衣郵局局長送來。郵局局長是個舉止粗魯兇惡的村婦,由於傳統勢力逐日沒落,她才得以爬上這個托斯卡尼中下階層村落的巔峰。她生性詭計多端,但今天事關重大,儘管天氣燠熱,她仍不辭辛勞趕忙爬上不毛的小徑。事後她在記錄簿上註明此歷史時刻為五點六分,儘管是說謊,卻能增加效果。真正的時刻是五點整。威斯特貝骨瘦如柴的女友在屋內猛擊一塊頑強的山羊肉,就如她攻擊所有事物的手法一樣。村人稱她為孤女。郵局局長貪婪的眼神瞧見她,她站在打開的窗戶前,遠遠離開窗戶,雙手叉腰,上排牙齒緊咬下唇,和往常一樣苦着一張臉,果然嘛。

「妓女,」郵局局長激動地想,「這下你可等到一直想要的東西了!」

收音機大聲播放着威爾第——孤女只聽古典音樂。全村人得知這一點,是有一晚在小酒館裡,鐵匠本想在點播機上選播搖滾樂,而孤女朝他身上扔水瓶。就這樣,又是威爾第,又是打字機,又是剁山羊肉的噪音,郵局局長說,吵鬧聲震耳欲聾,連意大利人都聽得見。

她回想起傑里當時像蝗蟲坐在木質地板上——也許墊了軟墊,以書包權充墊腳椅。他雙腿伸展,將打字機放在雙膝間打字,四周散放幾張沾有污漬的手稿,以石頭鎮住,以防被肆虐過小山頂的紅燙微風吹走。他手肘邊有柳條套包住的隨身酒瓶,裡面裝的是土產紅酒,最偉大的藝術工作者都清楚,那為的是在自然靈感枯竭時提供灌溉之用。他打字時用的是老鷹神功——她事後告訴大家,惹得眾人大笑讚賞——繞行良久後才俯衝而下。他身上是一貫的穿着。無論是在自己的小牧場上漫無邊際地走動,或是耕耘着惡棍法朗寇用來搪塞他的十幾株無價值的橄欖樹,或是騎車載孤女進村購物,或在準備走上漫長的上坡路回家前進小酒館大灌烈酒,腳底一定是孤女從未刷洗過的羊皮靴,因此穿到腳趾處磨得禿亮;腳踝襪子她也從來不洗;襯衫髒臭,曾經是白色;灰色短褲活像被猛犬咬得褲管脫線。換了別的正直的女人,肯定會老早縫補妥當。傑里以熟悉急促的粗喉音招呼,既害臊又熱切。他說話的內容,郵局局長不太了解,只是大致聽懂,像是新聞報道,因此只能忠實轉述,透過年久失修的黑色牙縫娓娓道來,忠實的程度有時真令人詫異。

「史蒂凡諾大媽,不得了,外面一定熱滾滾的。快來,喝下潤潤嗓子。」他驚呼着,一面走下磚階,為她端來一杯葡萄酒,邊走邊濺出,露齒淺笑,宛如小學生一般,而這正是村人為他取的綽號:小學生。給小學生的電報,倫敦捎來的速件!過去九個月,他只收到過一疊平裝書,以及女兒每星期潦草寫來的信件。如今青天外飛來如此天大的電報,用詞簡短如命令,共五十字,卻已預付回函費!想想看,五十字,花費可不少吧!可想而知,想一窺內容的人,必然不下五十人。

收件人的頭銜就讓他們大惑不解:閣下。「傑里·威斯特貝閣下。」為什麼?麵包師傅曾在伯明翰當過戰俘,找出一本殘破的字典查到——閣下:有榮耀的;授予貴族之子的名譽頭銜。那還用說?家住山谷對面的山德斯夫人早已宣稱小學生流有貴族血統。她說過,傑里是報業巨子威斯特貝爵爺的次子。這位報社社長死了。先死的是報紙,社長隨後跟進。由此可見山德斯夫人是才女,大家傳播這樁笑話。電報上接下來的字是遺憾,這不難理解。敬告也是。郵局局長事先以為英文難懂,卻心懷感激地發現,儘管英國江河日下,英文竟吸收了許多拉丁好字。監護人一詞較難懂,因為與護身物詞義相通,無可避免導致男人間以有色言語訕笑,郵局局長氣得直跺腳。最後在一步步解讀下,密碼總算破解,全文揭曉。小學生有一位監護人,意指代理父親。監護人病危送醫,執意在死前見小學生一面。他不想見其他任何人。只肯見威斯特貝閣下。眾人七手八腳自行拼湊出剩下的影像:家人聚集在病榻邊啜泣,未亡人舉止醒目,悲慟欲絕,文質彬彬的牧師為他塗油進行終聖禮,貴重物品上鎖,家中各處——無論是走廊上還是後廚房裡,可聽見同樣的低語:威斯特貝,威斯特貝閣下究竟人在何方?

電報最後的簽名仍有待詮釋。簽名有三個,自稱律師,這字有應召者之意,再度引來男士淫穢的影射,之後解讀出公證人一詞,眾人臉色驟變。聖母瑪麗亞!如果牽扯上公證人,絕對與大筆錢財脫不了關係。此外,如果三名律師全數堅持簽字,而且預付了五十字回信,數字不僅是大筆,而且是堆積如山!鋪遍數英畝地!幾輛馬車也拖不完!難怪孤女死抓着他不放,妓女一個!忽然間,人人爭先恐後往小山上直衝,貴多的蘭美達機車能騎到水塔附近,馬力歐跑起步來猶如狐狸,雜貨店女兒嫚薇拉心靈脆弱,傷慟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得汗流浹背爬上二十分鐘,郵局局長仍排除所有自願上山的人——還因馬力歐自告奮勇而重賞他一記耳光,鎖上錢櫃,留下白痴兒子看店。如果山上吹起該死的熔爐風,辛苦恐怕只能換來一嘴紅土。

他們最初並沒有看穿傑里。郵局局長奮力穿越橄欖園時才感到後悔莫及,但這番過錯有其緣由。第一,他於冬天抵達,是小氣買主前來的季節。他隻身抵達,卻帶有鬼鬼祟祟的表情,活像最近剛卸下大批「人類貨櫃」,如兒女、嬌妻、母親與丈母娘。郵局局長摸清了男人的底細,傑里那種受過傷的微笑她見得太多,不可能認不出來:「我已婚,人卻自由。」他的笑容如此透露着。可惜上述兩個詞都不真實。第二,將傑里介紹過來的人是噴香水的英國少校,是人盡皆知的豬玀,經營土地中介,專門剝削農民:想欺騙小學生,罪名再加一筆。香水少校帶他參觀幾棟理想的農屋,包括郵局局長本身有利益關係的一棟——碰巧也是最棒的一棟——而小學生最後卻屈就同性戀法朗寇的寒酸棚屋,搭建在她現在攀登的這座可惡的小山頂:村人稱之為惡魔丘;地獄太冷時,惡魔上來避寒。別人不找,偏找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在牛奶和葡萄酒里摻水,星期天到市區廣場陪公子哥兒傻笑!香水少校哄抬價格至五十萬里拉,希望從中暗槓三分之一,只因其中有合約。

「少校為何偏心法朗寇,人人都知道原因是什麼。」她咬着冒沫的牙齒說,支持民眾也互相發出知情的「嘖嘖」聲,最後她忿而制止,大家才住嘴。

此外,她是精明的女人,傑里的性格中,某些地方讓她信不過。奢侈的表象下埋藏着一種無情。這種風格的英國人她並非沒見識過,然而小學生自成一格,她無法信任;他散發出片刻不歇止的魅力,令她將他視為危險人物。當然了,那些早期的缺點,現在皆可歸因於英國貴族文字工作者的特立獨行,但郵局局長從不願就此遷就縱容。「等到夏天,准有好戲看。」當時傑里首度磨磨蹭蹭地光顧她的小鋪,後腳才離開,她就以咆哮的嗓音向顧客預告:傑里購買了意大利麵、麵包、殺蠅劑。「夏天一到,他就知道自己買了什麼爛房子,蠢材一個。」夏天一到,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家中的老鼠將掃蕩臥房,法朗寇的跳蚤會將他活活叮死,法朗寇的變態黃蜂將追着他繞着庭園跑,惡魔的紅燙風會將他四肢烤成脆棒。用水將枯竭,他也將被迫學牲畜在田野排便。冬天再來時,香水豬玀少校就能將房子轉賣給下一個傻瓜,除了他自己之外,別人摸不着頭腦。

最初幾星期,儼然成了巨星的小學生絲毫未顯驕態。他從不討價還價,從未聽說過折扣優待,騙他的錢甚至一點兒也不有趣。光顧郵局局長的雜貨店時,她逼得傑里用完少得可憐的幾句廚房意大利語,傑里並未如真正英國人一樣抬高音量,並未對她大吼大叫,只是愉快地聳聳肩,自行挑選需要的雜貨。文字工作者,他們說,那又怎樣?有誰不是文字工作者?好吧,他向郵局局長購買幾令大頁紙。她再進貨,他也買下。精彩。他擁有書本:外表看去是一大堆發霉的書本,放在灰色黃麻書包里背着走,書包有如盜獵者的隨身袋。在孤女出現之前,村人常看見他大步朝沒有明顯目標的方向前進,一肩挑着書包,想找地方靜靜閱讀。貴多曾在貴婦森林撞見他,宛如蟾蜍般端坐圓木上,一本接一本閱讀,仿佛這些書是連貫的一整本,仿佛他遺忘置身何處。他也擁有打字機一台,以磨損的行李箱標籤縫湊成骯髒的打字機罩。精彩。就像任何購買整桶顏料的長髮男子自稱藝術工作者一樣,他就是同一類的文字工作者。春天時,孤女出現,郵局局長連她也一起痛恨。

別的不說,光是一頭紅髮,就等於是半個妓女了。胸部小到連兔子都餵不飽,最糟糕的是算計他人的眼光銳利。村人說,傑里是在鎮上認識她的:又是娼妓的作風。從第一天起,她就不願讓傑里離開視線,像小孩一樣挨着他不放。陪他吃飯,臭着一張臉;陪他喝酒,臭着一張臉;陪他買東西,像小偷一樣隨口學英文。最後兩人成了當地較次要的景觀之一:英國巨漢與悶悶不樂的乾癟妓女,背着燈芯草簍子下山,穿着襤褸短褲的小學生對每人齜牙咧嘴笑,苦瓜臉的孤女身披娼妓的麻布,底下精光一片,因此儘管她身材平坦如蠍子,男人仍朝她背後猛盯,觀看麻布下堅實的臀部搖擺生姿。她走路時十指緊鎖傑里手臂,臉頰依傍肩膀,只在付錢時鬆手。傑里的皮包,如今由她掌控,付錢時錙銖必較。遇見熟悉臉孔時,傑里為兩人打招呼,如法西斯分子般揮舞豪放的大臂。她獨處的機會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膽敢說醉話或學狼嚎,她會轉身如陰溝貓一樣吐痰,雙眼如惡魔般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