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 第3章

約翰·勒卡雷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過。他為什麼沒有念到畢業?出了什麼事?」

「我好像記得那時候大家都中斷了學業,」斯特羅爾先生隔了好久以後又說,「只是你太年輕,恐怕記不得了。」

「這麼多年他總不可能是在監牢里。」他母親在沉默了很久以後又說,一邊仍低着頭刺繡。

「他一定是在別的什麼地方。」瑟斯古德鬱鬱不樂地說,眼光越過大風吹刮的花園,呆呆地朝着大坑那邊看着。

在整個暑假裡,比爾·羅奇輪流在他爸爸和媽媽那裡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終惦記着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現在沒有課,只有半個學期的薪水,不知在幹什麼活兒掙錢;尤其是,下學期開學後,他是不是仍在那裡任課。因為比爾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上很不平穩,隨時隨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見底。他擔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樣,沒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憶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特別是關于吉姆問他有沒有朋友的話,他很擔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負了父母的慈愛一樣,也辜負了吉姆的情誼,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年齡的懸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經到別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淺灰色的眼睛在別的學校東尋西覓。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樣,也曾經有過自己所愛戀的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個人來代替。但是想到這裡,比爾·羅奇的想像力進了死胡同:他對於成年人怎樣互相愛戀無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醫學書,又向他母親打聽關於駝背的情況,他很想偷一瓶他父親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學校當做禮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後他母親的司機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階上時,他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拼命地飛快跑到大坑的頂上。看到吉姆的拖車仍在下面老地方,覺得無限地高興,只是拖車比以前更髒了,旁邊還新翻了一塊地,大概是種過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車門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聽到比爾來了,在他出現在坑邊之前就擺出歡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這個學期,吉姆給羅奇取了一個外號。他不再叫他比爾,改稱大胖。他沒有說明原因,而羅奇呢,也無法反對,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這樣。羅奇則以吉姆的監護人自命,他心中自稱是攝政王,代替吉姆的那個離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誰。

2

不像吉姆·普萊多,喬治·史邁利先生天性不擅在雨中趕路,尤其是在深夜。說真的,他很可能是比爾·羅奇將來長大成人最後定型的樣子。矮胖結實,年紀最多剛到中年,從外表上看,他屬於倫敦常見的那一類與世無爭、溫和馴順的人。他腿短,步履一點也不靈活,他的衣着質地講究,卻不合尺寸,這時已淋得濕透。他的大衣有一種老光棍的味道,那種黑的料子和鬆軟的織法似乎是為了保存水汽。或者是他的衣袖太長了,或者是他的胳臂太短了,就像羅奇一樣,他穿上雨衣,袖口總是幾乎蓋沒了他的手指。為了愛體面,他不戴帽子,因為戴了帽子使他顯得滑稽可笑,確實是這樣。「像個小雞蛋。」他美麗的太太最近一次離開他之前不久就這麼說過,她的評語往往產生長期效應,這次也不例外。因此雨水在他厚厚的眼鏡片上不斷形成大滴的水珠,使他只得一會兒低頭,一會兒仰頭,才能看清維多利亞車站那已經被煤煙熏黑的拱門旁的人行道。他是朝西走,回到他住的切爾西住宅區去。他的步履,不知什麼緣故,略有遲疑,如果這個當兒吉姆·普萊多從黑暗中出來問他有沒有什麼朋友,他大概會回答說,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能叫到一輛出租車就不錯了。

「羅迪說話沒完沒了。」他自言自語道,一陣急雨又落在他那胖乎乎的臉頰上,流到他已經濕透了的襯衫里,「我為什麼不站起來就走?」

史邁利一陣後悔,再一次檢查自己落到目前痛苦處境的原因,結論是:這完全是自作自受。這樣冷靜的態度與他秉性謙恭是分不開的。

這一天從一開始就很不順利。頭天晚上睡得太遲了,他早上起得特別晚,自從去年退休以來,這已慢慢成了習慣。他發現咖啡已經喝完,就到雜貨店去排隊,結果等得失去了耐心,於是就決定索性辦一下個人生活上的一些事情。早上郵差送來的銀行結賬單顯示,他的妻子已經把他每月養老金提取了大部分。他想,好吧,那就賣掉點什麼東西。這個決定有點意氣用事,因為他經濟情況不錯,負責他養老金的那家小銀行按月付款,從不拖欠。但是他還是把在牛津大學讀書時收藏的格里美爾斯豪森6著作的一冊初版珍本包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往寇松街海伍德·希爾書店去,他在那裡偶爾和店老闆做成一兩筆和氣的買賣。他在路上越想越氣,在公用電話亭里跟他的律師約定下午去見他。

「喬治,你怎麼能這麼庸俗?沒有人會和安恩鬧離婚的。送束花給她,然後到我這裡來吃中飯。」

這個勸告使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到海伍德·希爾書店去時心境已很愉快,但是迎面卻碰上了羅迪·馬丁台爾,他正好從瓊佩理髮店每周一次理完髮出來。

不論從職業上,或社交上來說,馬丁台爾都不夠資格和史邁利有來往。他在外交部的交際部門工作,他的任務是設午宴招待別人連在柴房也不願招待的外賓。他是個行蹤不定的單身漢,一頭灰發,動作是胖人特有的那種靈活輕捷。他喜歡在上衣翻領扣眼上插朵鮮花,穿淡色衣服,稍有機會就喜歡拉拉扯扯,裝得好像和白廳7的機要部門關係很熟的樣子。幾年前他曾「叨陪末座」,參加了白廳一個統一調度諜報工作的小組,但不久這個小組就解散了。戰時因為他有些數學才能,也曾在秘密工作圈子的邊緣上徘徊,一度在圓場和約翰·蘭斯伯里一起參加過一項曇花一現的密碼工作,這件事他老是沒完沒了地提起。但是戰爭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史邁利有時就得這樣提醒自己。

「哈囉,羅迪,」史邁利說,「真高興見到你。」

馬丁台爾說起話來有種上等階級講心裡話時旁若無人、大聲嚷嚷的習慣,在外國度假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弄得史邁利很尷尬,連忙搬出旅館,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好傢夥,那不是諜報大師他本人嗎!他們說你已經到聖加倫修道院之類的地方,和僧侶們一起關起門來研讀中世紀的手稿了!請馬上向我坦白吧。我要知道你究竟在幹些什麼,一點不漏。你身體怎麼樣?仍舊愛英國嗎?你那漂亮的太太好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在街上掃來掃去,最後落到史邁利腋下那冊包裝好的格里美爾斯豪森的著作上,「我敢打賭,這一定是你送給她的禮物。他們說你寵壞她了。」他放低聲音,可是仍舊震耳:「我說,你是不是又回來干老本行了?別告訴我這都不過是掩護,喬治,是掩護嗎?」他尖尖的舌頭舔着他的小嘴巴的濕嘴唇,接着,像一條蛇一樣,又消失在嘴縫裡了。

這樣,史邁利儘管責備自己太蠢,還是同意當天晚上到他們兩人都是會員的曼徹斯特廣場上一家俱樂部去吃晚飯,這樣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掉。史邁利平時對那家俱樂部視為畏途,避之猶恐不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馬丁台爾也是會員。到了晚上,他在白塔飯店吃的中飯仍飽飽的還沒有消化掉,因為他的律師是個從來不虧待自己的人,認為只有一頓豐盛的美餐才能使喬治擺脫意氣消沉。馬丁台爾根據另一種方式,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於是有四小時之久,他們前面擺着史邁利不想吃的菜餚,交談着一些熟人的名字,好像他們是被人遺忘的足球隊員一樣。先是談到史邁利以前的導師傑比第:「我們的莫大損失,上帝保佑他。」馬丁台爾喃喃地說,但是據史邁利所知,馬丁台爾從來沒有見過傑比第。「唉,真是個行家,你說是不是?可以說,是個真正有才學的人。」接着又說劍橋大學出身的法國中世紀專家菲爾丁:「真有幽默感!頭腦清楚,非常敏銳!」接着是東方語言學院出身的斯巴克,最後是斯蒂德·阿斯普萊。俱樂部就是他為了逃避羅迪·馬丁台爾那樣的俗物而成立的。

「你知道,我認識他可憐的兄弟。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心思都用到別的方面去了。」

史邁利就在酒意矇矓之中聽着他這些廢話,嘴上還不時地附和着「是啊」、「不是」、「真可惜」、「沒有,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他」,有一次還使他臉紅了半天:「唉,別這麼說,你過獎了。」最後,馬丁台爾終於談到了一些最近的事:權力的替換和史邁利的退隱。

不出所料,他從老總最後幾天的日子開始說起:「你的老上司,喬治,上帝保佑他,他是惟一能把自己的名字保密的人。當然,對你是不保密的,他對你從來沒有隱瞞什麼吧,是不是,喬治?他們說,史邁利和老總親如兄弟,一直到死都是這樣。」

「他們過獎了。」

「別急,喬治。你忘了我是個老鳥。你和老總就是那樣。」他胖乎乎的手做了一個象徵結婚的動作,「這就是你給攆出來的原因,不用騙我,這就是比爾·海頓謀到你的差使的原因。這就是他,而不是你,當上潘西·阿勒萊恩的助手的原因。」

「你要這樣說,我也沒有辦法,羅迪。」

「我要這樣說。我要說的還不止這些,還要多得多。」

馬丁台爾俯身靠過來的時候,史邁利聞到了瓊佩理髮店特有的一種刺鼻的香水味。

「我還要說的是,老總根本沒有死。有人看到他了。」他連忙搖手,不讓史邁利否認,「讓我把話說完。維利·安德魯瓦沙在約翰尼斯堡機場候機室里碰到了他。不是陰魂。有血有肉。維利因為天氣太熱在酒吧里買一杯蘇打水喝,你最近沒有見到維利,他胖得像個氣球。他轉過身來,老總就坐在他旁邊,一副布爾人8的穿戴,難看得嚇死人。他一見到維利就溜掉了。你覺得怎麼樣?所以我們都已知道了。老總根本沒有死。他是被潘西·阿勒萊恩和他的三人幫排擠走的,因此到南非躲了起來,願上帝保佑他。但是,你不能怪他,是不是?誰都想平平安安度過晚年,你怎麼能怪他?我就不怪他。」

史邁利精疲力竭,神經越來越麻木,老半天才聽明白這種謠言的荒誕無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荒唐的事情!老總死了。他是長期患病以後,心臟病發作死的。而且他最不喜歡南非了。除了薩里、圓場、貴族板球場以外,他什麼地方都不喜歡。真的,羅迪,你不能散播這樣的謠言。」他大可以再加一句:是我在去年聖誕節前夕,獨自一人看着他在倫敦東區的一個火葬場裡被下葬的。那個牧師說話還口吃。

「維利·安德魯瓦沙總喜歡說瞎話,」馬丁台爾毫不在乎地沉思說,「我也這樣對他說:『完全是胡說八道,維利,你應該覺得難為情。』」好像他不論從思想上或者口頭上,從來沒有相信過這種愚蠢的謠言似的。他馬上又說:「給老總的棺材釘上最後一個釘子的,大概是捷克事件吧。那個可憐的傢伙,背上挨了一槍,把事情鬧到上報了,聽說他與比爾·海頓一直很親密。埃利斯,我們得叫他這個名字,儘管我們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就像知道自己的姓名一樣確實,我們還是得這麼叫他,是不是?」

馬丁台爾很賊,他等着史邁利接話,但是史邁利不想上鈎,於是馬丁台爾又心生一計。

「不知怎麼,我對潘西·阿勒萊恩當頭頭總是不能太放心,你呢?喬治,這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還是只不過因為我天性不易輕信他人?你善於相人,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覺得我們一起出道的人都不適合掌權。這是不是一個線索?如今很少有人能使我心悅誠服,我總是認為,潘西很明顯是這樣一個人,特別是有了那個老狐狸老總以後。他人緣好,誰都不把他當一回事。只要一想到他從前在『旅客』酒吧里閒蕩,口裡銜着他的大煙斗,給一些頭兒買酒喝,那就行了。說真的,誰都不想把背信棄義的事做得太露骨,你同意不同意?還是只要能成功,就不在乎?他到底有什麼竅門,喬治,他有什麼秘方?」他專心一意地說着,俯身向前,眼光貪婪而興奮,除此之外,只有吃喝才能使他這樣激動,「靠屬下的才智過活。可是,這也許就是如今做領導的本領。」

「真的,羅迪,我沒法幫你的忙,」史邁利有氣無力地說,「我從來不知道潘西是個有影響力的人物,你明白,我只知道他是個——」他想不起用什麼詞形容才好。

「是個向上爬的人,」馬丁台爾提示道,眼光炯炯發亮,「一天到晚眼睛盯着老總的黃袍。如今他黃袍加身,大伙兒都擁戴他。那麼誰是他的左右手呢,喬治?誰在給他立功呢?從各方面聽來,他幹得很不錯。海軍部的機密文件閱覽室里,用各種古里古怪名稱成立的小組委員會裡,不論潘西到白廳哪一條走廊里去,都替他鋪了紅地毯,一些次級大臣們得到了上級的特別表揚,名不見經傳的人無緣無故得到了大獎章。你知道,這,我以前都見過。」

「羅迪,我無法幫你忙,」史邁利仍這樣說,一邊要站起來,「真的,我愛莫能助。」但是馬丁台爾卻攔住了他,用一隻油滋滋的手把他按在桌邊,一邊說得更快了。

「那麼誰是狗頭軍師呢?肯定不是潘西自己。我也不相信美國人又開始信任我們了。」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是狠勁十足的比爾·海頓,我們當代的阿拉伯勞倫斯9,上帝保佑他。你瞧,是比爾,你的老對手。」馬丁台爾的舌頭又伸了出來,逡巡了一會兒後又縮進去,留下一絲薄薄的笑意。「我聽說你和比爾一度是什麼都不分彼此的,」他說,「但他從來不是正統派,是不是?天才永遠不會是正統派的。」

「史邁利先生,你還要什麼嗎?」侍者來問道。

「其次就是布蘭德:褪了色的純潔的希望,紅磚大學10的教書先生。」但是他仍不放開史邁利,「如果不是這兩個人謀劃的,那就是個退休的人,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假裝退休的人。如果老總已經死了,那麼還有誰呢?除了你以外。」

他們開始穿大衣。看門的已經下班了。他們得自己從空蕩蕩的棕色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來。

「羅埃·布蘭德不是紅磚大學出身。」史邁利大聲說,「如果你想知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上過牛津的聖安東尼學院。」

史邁利心裡想,老天爺幫忙,我能做的至多就是這些了。

「別傻了,親愛的。」馬丁台爾不高興地說。史邁利令他失望:他面有慍色,好像發覺上當了一樣,面頰下部出現了令人看了難受的下垂皺褶。「聖安東尼學院當然是紅磚大學,同一條街上有一小塊沙岩石也改變不了這一點,即使他是你的門下。我想現在他已投到比爾·海頓門下去了——別給他小費,是我請客,不是你請客。比爾現在是他們的前輩——以前也是。能夠使他們圍着他團團轉。不過,他有他的魅力,是不是?不像我們有些人。我說這是做明星的資質,屬於極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有人告訴我說女人們都完全拜倒在他面前,如果女人可以下拜的話。」

「晚安,羅迪。」

「別忘了向安恩問好。」

「我不會忘的。」

「那麼別忘了。」

現在雨已下得很大,史邁利全身濕透了,而且上帝為了懲罰他,把倫敦街上的出租車全都隱藏起來。

3

「純粹是缺乏意志。」他自言自語說,一邊彬彬有禮地謝絕了一個站在門口的女人的招徠,「與其說是有禮貌,不如說只是軟弱而已。馬丁台爾,你這個頭腦輕浮、裝腔作勢、愛說大話、沒有骨氣、不事生產……」他跨了一大步,想避開一個看不清的障礙物。「軟弱,」他繼續說,「無法擺脫一切羈絆過獨立自主的生活,」——一潭髒水濺了他一腳——「還有感情上的牽掛,其實都早已失去了原來的意義。不管是和我的妻子、和圓場、和倫敦的生活。出租車!」

史邁利向前沖幾步,可是已經晚了。兩位小姐擠在一頂雨傘下笑着,早已上了車,只見到胳膊和腿的一陣閃動。他陡然拉起黑大衣的領子,繼續孤獨地前進。「褪了色的純潔的希望,」他生氣地喃喃自語,「街上的一小塊沙岩石。你這個愛說大話、喜歡到處打聽的厚臉皮——」

這時他記起把格里美爾斯豪森那本書忘在俱樂部了,但為時已晚。

「唉,他媽的!」他大聲罵道,為了出氣,還停下步來連罵幾聲,「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他決定把倫敦的房子賣掉。剛才躲在遮篷下自動售煙機旁等雨停的時候,他就作出這個重要的決定。他從各方面打聽到,倫敦房價飛漲。那很好。把房子賣了,用一部分所得在考茲伍德買幢鄉間小屋。還是在伯爾福德?那兒來往車輛太多。斯蒂普爾·阿斯頓?那是個好地方。那麼他就以性格怪僻、說話東拉西扯、喜歡離群索居的面目出現,但是也有一兩個討人喜歡的習慣,例如在街上彳亍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也許有點不合時代潮流,但如今誰合時代潮流呢?不合時代潮流,但也不背棄自己的時代。畢竟,到了一定時候,人人都得選擇向前進,還是向後退。現在的風一會兒這樣刮,一會兒那樣刮,你不隨風倒,並沒有什麼不光彩。還是要有主見,堅持不動搖,做自己那一代人的中流砥柱。如果安恩要回來,那麼他就把她送到門口請她走。

或者,不一定請她走,這要看她是否歸來心切。

在這種前提的慰藉下,史邁利到了國王路,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一會兒,好像要過馬路似的。馬路兩邊都是華麗的精品店。在他前面是自己住的貝瓦特街,一條死巷子,他從頭走到底,總共只有一百一十七步。他當初搬到這裡來的時候,這些喬治時期的建築有一種敗落敝舊的美,年輕的夫婦靠十五鎊過一星期,在地下室里還不敢聲張地收個不付稅的房客。可是現在卻有鐵欄杆保護下層的窗戶,每幢屋子的路邊都擠着停了三輛汽車。史邁利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走過去時一一看了一眼,哪輛是熟悉的,哪輛不熟悉。不熟悉的汽車中,哪輛又是安裝着天線和多一面鏡子,哪輛是監視者喜歡的那種沒窗的小貨車。他這麼做,一部分原因是要考驗一下自己的記憶力,為了保持自己頭腦不至於因為退休而萎縮,就像以前他去大英博物館的公共汽車上熟記沿途的商店門牌號碼一樣,也正如他背得出自己家中每層樓梯一共有多少級,十二扇門每一扇朝什麼方向開一樣。

但是史邁利這麼做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他害怕,這是職業間諜到死都甩不開的秘密的恐懼。由於過去的經歷是那樣複雜,連自己也記不清結下了多少怨仇,總有一天仇人會找上門來跟他算賬。

在這條街的盡頭,有個鄰居把狗帶出來散步。她看到了他,抬起頭來說了一句不知什麼的話,但是他沒有理她,心裡知道大概又是關於安恩的話。他穿過馬路。他的房子一片漆黑,窗簾仍像他出門時那樣拉了起來。他爬上六級台階,到了門口。自從安恩走了以後,他把收拾屋子的女人也給辭退了:除了安恩以外,沒有別人有鑰匙。門上有兩道鎖,一道是班漢牌死鎖,一道是丘伯牌管匙鎖,還有兩片他自製的小木片,只有指甲那麼大,一片塞在上面門梁縫裡,一片塞在班漢鎖的下面。這是他在外出行動時留下來的習慣。最近,不知什麼原因,他又開始使用起來,也許他的目的是為了不要因為她突然回來而吃一驚。他用指尖一摸,兩片小木片都在那裡。於是他就開了門鎖,推了進去,腳下碰到了中午塞進來躺在地毯上的郵件。

他心中想,是什麼雜誌到期了?《德國生活與文學》?《語言學》?他想該是《語言學》,它早就到期了。他打開門廊的電燈,彎下身去,翻看了一下郵件。一件是他的裁縫寄來的賬單,記的是一套他沒有訂製的衣服,他懷疑很可能現在正穿在安恩的情人身上;一張是亨萊一個加油站寄來的她的汽油賬單(才十月九號就沒錢了,他們在亨萊幹什麼呀);一封是銀行來信,說的是關於米蘭銀行伊明翰分行為安恩·史邁利夫人開戶取款的事。

他對着這封信問,他媽的他們兩人在伊明翰幹什麼呀?真是天曉得,誰會到伊明翰跟姘頭幽會?到底伊明翰是在哪裡?

他正在思量這個問題時,眼光卻落在雨傘架上一把沒有見過的雨傘上。這是一把綢傘,傘把上有手工縫的皮套,上面有一個金環,但是沒有物主的姓名縮寫。他的腦袋裡很快閃過一個念頭:既然這把傘是乾的,那一定是在六點十五分下雨前就放在那裡了,因為架子上也沒有水跡。而且這把雨傘很講究,雖然不新,傘尖不鏽鋼包頭還沒有擦划過的痕跡。因此,這把傘屬於一個行動敏捷的人,甚至是年輕人,像安恩最近的一個情人。但是既然這個傘主人知道門上塞的木片,又知道進屋以後放回原處,而且還頗為機靈,在推門打亂了(而且無疑也讀了)郵件以後,又把它們靠在門邊放着,那麼極有可能他也認識史邁利。他不是安恩的情人,而是一個像他自己那樣的職業特務,一度跟他親密共事過,而且就像行話所說的那樣,認得出他的「筆跡」。

客廳的門虛掩着。他輕輕地又推開了一點。

「彼得?」他問道。

他從門縫裡看進去,靠外面路燈的光,看到沙發一頭伸着一雙穿着麂皮鞋子的腳,懶洋洋地交疊在一起。

「要是我是你的話,喬治,我就不脫大衣了,老兄,」說話的聲音很親切,「我們還要趕遠路呢。」

五分鐘以後,穿着一件寬大的棕色旅行大衣,喬治·史邁利鬱鬱不樂地坐在彼得·吉勒姆的敞篷跑車的客座中。那件大衣是安恩送他的禮物,是他惟一乾燥的大衣。原來彼得把他的車停在附近另外一個廣場上,所以他之前沒有發現。他們的目的地是阿斯科特,那是個以女人和賽馬著稱的地方。不過作為內閣辦公室奧立弗·拉康先生的宅邸所在,就不怎麼有人知道了。拉康先生是各類不同委員會的一位高級顧問、諜報事務的總監督。或者,用吉勒姆那有失尊敬的話來說,是白廳的管家。

比爾·羅奇在瑟斯古德學校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覺,心裡在想,他每天盯着吉姆,最近終於有了效果。昨天吉姆令拉茲吃了一驚。星期四他又偷了寄給阿隆遜小姐的信。阿隆遜小姐教提琴和《聖經》,羅奇因為她脾氣溫柔而巴結着她。據女舍監說,園丁助手拉茲是個D.P.,而D.P.不會說英語,或者說不了幾句英語。女舍監又說,D.P.的意思是不同的人11,反正是戰時從外國來的。但是昨天吉姆和拉茲說了話,他要拉茲幫忙搖車前的啟動杆,而且他是用D.P.的母語跟他說話的,反正是用D.P.說的話跟他說的,拉茲當場高興得跳起來。

關於阿隆遜小姐的信,這事要複雜一些。星期四上午從教堂回來後,羅奇到教員休息室去拿他們班上的練習簿,當時牆邊桌上有兩封信,一封是給吉姆的,一封是給阿隆遜小姐的。吉姆的一封是用打字機打的,阿隆遜小姐的一封是手寫的,筆跡倒有點像吉姆自己的筆跡。羅奇看到這兩封信時,教員休息室里空無一人。他就自己動手取了練習本,正要不作聲地退出去時,吉姆從另外一扇門進來了,他是早上散步回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快走吧,大胖,上課鈴已經響了。」他俯身在牆邊桌子上。

「好吧,先生。」

「天氣有點變化不定,是不是,大胖?」

「是的,先生。」

「好吧,快走吧。」

到了門邊,羅奇回頭看一眼。吉姆已經直起身來,打開那天早上的《每日電訊報》。桌上空了。兩封信都不見了。

是不是吉姆給阿隆遜小姐寫了信,又改變了主意?也許是求婚?比爾·羅奇又有了一個想法。最近,吉姆弄了一台舊打字機,是一台破雷明頓牌的,他自己動手修好的。他是不是用那台打字機打了一封信給自己?他難道這麼寂寞,自己給自己寫信,還偷別人的信?想到這裡,羅奇便睡着了。

4

吉勒姆懶洋洋地開着車,但是開得很快。車廂里充滿了秋天的各種氣味。月光皎潔,田野上瀰漫着霧,寒氣襲人。史邁利心裡想,不知吉勒姆多大年紀了,他估計是四十歲,但是在朦朧之中很可能以為他是個在河上划船的大學生。他操縱排擋拉杆,動作瀟灑,好像他是在水裡一樣。無論如何,史邁利有些生氣地想,這輛汽車對吉勒姆來說是太年輕了。他們風馳電掣地開過了倫尼梅德,開始爬上埃格漢姆山。他們已經開了二十分鐘的車,史邁利問了十多個問題,所得的答覆卻不值一文錢,現在他心中有了一種不敢正視的恐懼,久久不散。

「我覺得真奇怪,他們沒有把你和我們一起攆出來,」他不愉快地說,一邊把大衣下擺裹得緊一些,「你具備一切條件:工作出色、忠心耿耿、處事謹慎。」

「他們讓我負責『剝頭皮』。」

「唉,我的上帝。」史邁利打了一個寒戰說。他把胖乎乎的下巴周圍的衣領拉了起來,不禁想起了布里克斯頓,還有那個當做剝頭皮組大本營的陰沉嚴峻的校舍。剝頭皮組的正式名稱叫「旅行組」,是冷戰初期老總在比爾·海頓建議下設立的,當時暗殺、綁架、訛詐成風。他們的第一任頭頭是海頓提名的。這是個小單位,大約只有十一二個人,專門處理一些突擊的任務,如果由國外常駐人員來干,不是太骯髒了,就是太危險了。老總總是這麼教誨人,諜報工作要做得好,必須慢慢來,而且要看有沒有一種文雅的風度。但是剝頭皮組對他這條原則卻是個例外。他們幹起來可不是慢慢來的,而且也不文雅,因此反映了海頓的氣質,不是老總的氣質。此外他們出去都是單槍匹馬,因此他們被安頓在一個沒有人瞧見的地方,在圍牆上還插着碎玻璃,拉着鐵絲網。

「我問過你知道不知道『橫向主義』這個詞兒?」

「當然不知道。」

「這是現在最in的理論。我們本來是逐級上下的關係,現在是橫向合作關係。」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在的時候,圓場是分地區管理的。非洲、附庸國、俄國、中國、東南亞等地區,每一個地區由自己的頭頭率領,老總高高在上,掌握一切。你還記得嗎?」

「聽起來已如隔世。」

「現在呢,一切活動都集中領導,叫做倫敦站。地區取消了,實行了橫向主義。比爾·海頓是倫敦站長,羅埃·布蘭德是他的第二把手,托比·伊斯特哈斯像哈巴狗似的在他們兩人中間來回奔跑。他們是國中之國。他們什麼都保密,不跟普通人來往。這倒使我們感到更加放心了。」

「聽起來,這個主意倒不錯。」史邁利說,有意不去理會對方影射的話。

他的腦海里再一次泛起許多記憶,他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他這一天好像當做兩天度過似的,一天是在俱樂部和馬丁台爾一起度過,一天是現在和吉勒姆在夢中度過。他們駛過了一個松樹養育林。樹林縫裡,月光成了一條條的。

史邁利開始問道:「埃利斯有沒有什麼信——」但是他又用比較試探的口氣問:「埃利斯有沒有什麼消息?」

「仍在隔離之中。」吉勒姆簡短地答道。

「哦,是的。當然。我並不想打聽。我只想知道,他有沒有可能通過審查?他身體倒復原了,他還能走動嗎?據我了解,背部受傷可不是好玩的。」

「他們說他的情況很好。安恩怎麼樣,我忘了問。」

「很好。很好。」

車廂里一片漆黑。他們已經離開了大路,彎到一條石碴煤層路上。兩邊都出現了黑色的樹影,出現了燈光,接着是個高聳的門廊,樹梢頭上是一棟破舊敗落的房子尖頂。雨已經停了,但是當史邁利下車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時,他聽到了四周儘是雨水淋濕的樹葉的蕭蕭聲。

是啊,他想,上次我來這裡也是下着雨。那時候,吉姆·埃利斯的名字是頭條新聞。